门开了(凯蒂觉得它不像是被人推开的,倒像是自己打开了),接着就见院长嬷嬷走进了小屋。她在门槛那儿站了站,看了看哈哈大笑的圣约瑟修女,又看了看沃丁顿那张皱巴巴、马戏团小丑一样的脸,随即走上前,朝凯蒂伸出了手。
“费恩夫人吧?”她用英语说道,同时微微躬了一下身子(她的英语带有浓重的法语口音,但发音很准确),“能认识我们那位善良、勇敢的医生的妻子,真是三生有幸。”
凯蒂觉察到女院长的眼睛在久久地观察她、细细地打量她,但一点也不叫人尴尬—那目光十分坦诚,并不显得失礼。那情景让你觉得她的天职就是观察和评价人,没必要采取措施加以掩饰。接下来,她示意客人们入座,神情端庄而亲切,随后她自己也坐了下来。圣约瑟修女仍然笑盈盈的,但已不再作声,站在女院长身旁稍稍靠后的地方。
“我知道你们英国人喜欢喝茶,”女院长说,“于是我就叫人买了些。不过很抱歉,得按中国人的方式喝茶[24]。我知道沃丁顿先生喜欢威士忌,但恐怕我无法提供。”
她笑了笑,那庄重的眼睛里带了一丝不满的神色。
“哎呀,我的院长嬷嬷,听你这么一说,就好像我是个老酒鬼似的。”
“我倒希望你能说自己从不喝酒,沃丁顿先生。”
“我当然可以说自己不喝酒,但一喝就喝个痛快。”
女院长笑了,把他的狡辩翻译成法语说给圣约瑟修女听。随后,她看着他,目光里充满了善意,启口说道:“我们必须体谅沃丁顿先生的这种嗜好。有两三次我们囊空如洗,分文全无,都不知如何养活那些孤儿了,多亏沃丁顿先生古道热肠,帮我们解决了燃眉之急。”
给他们开门的那个信女端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中国茶杯、茶壶,还有一小碟法国点心,称作玛德琳蛋糕[25]。
“你们一定得吃点儿玛德琳蛋糕,”院长嬷嬷说,“这是圣约瑟修女今天早上特意亲手为你们做的。”
聊起日常生活的话题时,院长嬷嬷询问凯蒂在中国待了多久,从香港来这儿一路上是否累坏了,又问她去没去过法国,是否觉得香港的气候难以忍受。这种交谈的确很琐碎,但也很友好。同时,由于环境特殊,这场谈话也就有了一种特殊的味道。房间里静悄悄的,四周一片静谧,让你难以相信自己正身处一座人口稠密的城市中心。而瘟疫正在到处肆虐,老百姓惶恐不安,全靠一位意志坚定的将军控制着局面,此人比土匪头子强不了多少。在修道院的院墙之内,医务室里挤满了染病和垂死的士兵,而修女们照看的孤儿,有四分之一已经死去。
院长和蔼可亲,对凯蒂问这问那。不知为什么,凯蒂深受触动,细心观察着这位端庄的女士。但见她一身素白,衣服上唯一的颜色是缝在胸前的红心。她是个中年女人,大概有四十或五十岁,只不过这一点很难看得出来,因为在她那张光滑、苍白的脸上几乎没有皱纹。你之所以觉得她远非年轻,主要是因为她有着中年淑女的那种高贵的举止和自信,还因为她的手虽然有力、漂亮,但已经略显憔悴。她是瓜子脸,嘴大,牙齿整整齐齐,鼻子不算小,但精致、灵巧。若论起她两道黑黑的柳眉下的眼睛,那才是她脸上最有特色的部位呢,炯炯有神,带着几分悲楚,非常大,黑如点漆,算不上冷淡,但冷静、沉稳,具有一种奇异的不可抗拒的力量。
见到这位院长大人,你一开始会觉得她天生丽质,但随后便会意识到她的美来自她的性格,年龄越大就越美。她声音深沉、轻柔、有节制,无论说英语还是法语都不紧不慢。而她身上最显著的一点是她说一不二的气质—那是一种在基督教慈善机构锻炼出的气质。你会觉得她是一个惯于发号施令的人,服从她的指挥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而她对于别人的顺从则表现出谦卑的态度。不难看出她深知自己有势力强大的教会作为后盾。凯蒂心里揣测,尽管她一脸严肃,却有一颗宽容之心,能够包容别人的弱点。别看她面带严肃的微笑听沃丁顿信口开河地胡说,你却想不到她对那些荒唐话其实还挺欣赏呢。
凯蒂隐约感到她身上另外还有一种气质,只是说不出来那是什么—这位院长态度坦诚、举止高雅,让凯蒂觉得自己就像一个手足无措的小学生,使得她对院长敬而远之。
[24] 中国人喝茶,就是单纯地品茶,英国人则需要加入柠檬、牛奶、糖等作料,外加各式糕点。女修道院条件差,无法提供牛奶等物。
[25] 玛德琳蛋糕是一种法国风味小甜点,又叫贝壳蛋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