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十分闷热,凯蒂坐在窗前,望着中国寺院那一片片梦幻般的屋顶—在星空之下,它们显得格外幽暗。后来,沃尔特走了进来。她已哭得肿了眼泡,但此时心情已经镇静下来。尽管心里有着无尽的愁苦,然而此刻的她却异样平静,也许只是因为疲劳过度吧。

“我以为你已经上床睡觉了。”沃尔特进门时说。

“我不困,坐着还凉快一些。你吃过饭了吗?”

“吃了,吃得很饱。”

他在狭长的屋子里走来走去,看得出有话要说,只是不好意思,开不了口。她没有理会,等着他最终下定决心,把憋在肚子里的话说出来。末了,他冷不丁说道:“我一直在思量今天下午你跟我说的话,觉得你最好离开这儿。我已经跟朱上校说过了,他会派人护送你。你可以带着女佣一块儿走,路上不会有事的。”

“哪里有我去的地方?”

“可以去你母亲那儿。”

“你觉得她会愿意看到我吗?”

他沉吟片刻,迟疑着,仿佛在斟酌,末了说道:“那你可以去香港。”

“我去那儿做什么呢?”

“你需要悉心的关照和看护,我认为让你留在这儿是不公平的。”

她脸上不由得闪过一丝冷笑,不仅感到一阵苦涩,也觉得他的话滑稽可笑,便瞥了他一眼,差点儿没笑出声来,说道:“真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担心我的身体状况。”

他走到窗前,站在窗口望着外面的夜空,那儿繁星闪烁,万里无云。

“你怀有身孕,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

她看着他,只见他身穿单衣,在黑暗中成了一团白白的影子,隐隐露出不祥的兆头。但奇怪的是,她此刻毫无惧意,一点也不感到害怕。

“你坚持要我来这儿的时候,是想杀了我吗?”她突然问道。

他许久没有回答(她以为他故意装作没听见),最后才说道:“起初真有此念。”

这是他第一次承认自己的意图,使得她不由打了个寒战。不过,她并不怪他,反而生出了一些钦佩和少许快意,这令她不胜惊讶。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到了查理·汤森德,觉得他不过是个卑鄙无耻的饭桶。

“你那么做有很大的风险。”她回答说,“你是个有良知的人,如果我死了,你恐怕会自责终生,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是啊,你没有死,反倒越活越好了。”

“有生以来我从未感觉像现在这么好。”

她一阵冲动,真想跟他讲一讲自己的心里话。她认为他们二人身居险境,在恐怖的气氛中过活,不该把“出轨”这种荒唐事看得太重。死神近在身旁,夺人性命犹如探囊取物一般容易—这种时候还计较有人干什么窝囊事,或者“玷污身子”什么的,便实在是愚不可及了。她只想让他明白一点:她现在心里已经没有了查理,甚至都难以回忆起他的模样了,过去对他的爱已一笔勾销!就因为对汤森德已经没有了任何情感,所以她跟他在一起做的那些事情也就不足以挂齿!虽然肉体曾经委以他人,但她现在已回心转意,浪子回头金不换嘛!她真想对沃尔特说一声:“听着,你我怄气怄了许久,你不觉得很傻吗?咱们不该像小孩子一样闹别扭!何不亲个嘴,重归于好?!虽然不能相亲相爱,友好相处总还是可以的呀!”

他站在那里纹丝不动,一张脸表情全无,惨白惨白的,灯光下十分吓人。她游移不定,寻思着自己如果说错了话,他一定会以这种冷酷无情的嘴脸对她。他极端敏感,对此她早已有所领教。她深知他冷漠、嘲讽的外表只是保护层,一旦感情受到伤害,心灵的大门瞬间就会关闭。一时间,她有点儿生气,觉得他很愚蠢。显然,最叫他恼恨的莫过于他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她隐约意识到这是最难愈合的伤口。真奇怪,男人对自己妻子忠不忠心竟如此计较!最初跟查理约会时,她寻思自己一定会脱胎换骨,有一个别样的人生,但现在看来她的人生依旧没有变化,若说变化她也只是比以前更健康、更有活力了。她真想撒谎,跟沃尔特说孩子是他的—这一谎言对她来说无足轻重,对他则会是极大的安慰。再说,这也不一定就是谎言。滑稽的是,她心里有一种感觉,觉得男人不该斤斤计较这样的问题。他们真是太愚蠢了,自己在繁衍后代方面所起的作用微乎其微,完全是女人十月怀胎,历经千辛万苦才一朝分娩,他们仅仅在那一刹那间出了点力,便荒谬地主张孩子也有自己的一份。真不知他们对孩子会有什么感情!凯蒂想到这里,纷乱的思绪不由转到了她肚子里的孩子身上。想到这孩子,她并不激动,也无舐犊之情,只有几分好奇。

“依我看,你该好好想一想。”沃尔特打破了长时间的沉默,说道。

“想什么?”

他稍稍侧过身子来,看起来有点儿惊讶,说道:“想想你什么时候走呀。”

“可我不想走。”

“为什么?”

“我喜欢在修道院工作,觉得自己成了有用的人。你在这儿待多久,我就愿意待多久。”

“我应该告诉你,以你目前的状况,会更加容易染上周围的各种疾病。”

“你这样谨慎,真叫人感动。”她讥讽地笑了笑说。

“你不是为了我才留下的吧?”

她沉吟了一下,心想他哪里知道她对他只有怜悯—这才是她此时最强烈、最意想不到的情感!

“不是。你不爱我,我时常觉得自己让你讨厌。”

“我想你该不会是为了几个古板的修女和一群中国的小丫头吧。”

她撇嘴一笑说:“我觉得你不该错误地判断我,不该瞧不起我,这实在有失公平。你说这话是很愚蠢的,我可没有让你这么说。”

“如果你决意留下,那就留下吧,你有这个权利。”

“很遗憾我不能给你机会展现你的宽宏大量。”她觉得很难跟他一本正经地说话,于是便以嘲讽的语气说道,“事实上你说得很对。但我留下不仅是为了那些孤儿,也是因为走投无路,世界之大竟无一处安身之地,竟无一个可投靠之人。我是生是死,没有人会在乎的。”

他皱起眉头,不过并无怒意,说道:“你我现在骑虎难下,你说是不是?”

“你是否仍有和我离婚之意?离不离我都全不在乎。”

“想必你知道,把你带到这儿来,就等于我宽容了你的过错。”

“这我并不知道。我对‘出轨’一事并未做过深入研究。离开此地后,咱们该有怎样的打算?是否继续在一起过日子?”

“哦,你不觉得以后的事可以以后再说吗?”他声音疲惫,全无一点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