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克·施特略夫答应第二天晚上来找我,带我到那家咖啡馆去,说在那儿很可能会看见斯特里克兰。我发现那家咖啡馆正是上次我来巴黎看斯特里克兰时,我和他一道喝苦艾酒的地方,这叫我觉得蛮有意思的。在我看来:连喝酒的地方都始终如一,说明了斯特里克兰的性格特征,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他在那里!”到了咖啡馆,施特略夫对我说。
虽然已是十月了,傍晚时分仍很暖和,摆在人行道上的桌子旁坐满了人。我用眼睛把他们扫了扫,没有看到斯特里克兰。
“瞧,他在那边角落里呢,正在下象棋。”
我注意到那边有个人在下棋,只不过看不清他的脸,仅能看到一顶大毡帽和一掬红胡须。我们从桌子中间穿过去,走到了他跟前。
“斯特里克兰。”
他抬头看了看。
“你好,胖子。有什么事吗?”
“我给你带来一位老朋友,他想见你。”
斯特里克兰看了我一眼,显然没有认出我是谁。随后,他把注意力又转回到了棋盘上。
“你们先坐一坐,别出声。”他说。
他移动了一个棋子,立刻又全神贯注地开始了对弈。可怜的施特略夫不安地看了看我。我却没有感到丝毫的不安,要了点喝的,一边喝一边静静地等着斯特里克兰把棋下完。借此机会,我可以从容地观察他,倒是蛮不错的。看一看他,真是叫我都认不出来了。首先,他胡子拉碴,乱蓬蓬的红胡须把大半张脸都遮住了,头发也非常长。但他最令人吃惊的变化是:今日的他简直瘦极了。由于消瘦,他的大鼻子显得更大了,傲慢地翘起来,颧骨更加突出,眼睛似乎也比从前大了些。他的太阳穴下面出现了两个深坑,身体瘦得成了皮包骨头,穿的仍然是五年前我见到的那身衣服,只不过已经破破烂烂、污痕斑斑,穿在身上松松垮垮,仿佛原来是给别人缝制的。我注意到他的两只手很脏,指甲很长,除了骨头就是肌腱,显得大而有力(我记不得他的手还这么有模有样)。他坐在那里专心致志地下棋,给我一种很奇特的印象—仿佛他身体里蕴藏着一股巨大的力量。不知道为什么,他的消瘦使得这种印象更加强烈了。
这时只见他走了一步棋,随即把身体往后一靠,凝视着他的对手,目光奇特、专注。跟他对弈的是个法国人,胖胖的,留着长胡子。这个法国人考虑了一下棋势,突然哈哈一笑,骂了几句娘,气恼地把棋子收在一起,扔到了棋盒里。他先是把斯特里克兰好一通诅咒,接着就把侍者叫来,付了两人的酒钱,起身离开了。
施特略夫把椅子往桌边挪了挪说:“现在咱们可以谈谈了吧?”
斯特里克兰的目光落到他身上,里面带着恶意的神情。我敢说他在寻找嘲讽的话,只是因为一时找不到,才没有立刻开口。
“我给你带来了一位老朋友,他想见你。”施特略夫满脸含笑地把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斯特里克兰盯着我看,看了差不多有一分钟,神情若有所思。我一声不响。
“我跟他素不相识。”他末了说。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说,因为从他眼神里我敢肯定他认出了我。此时的我已不似几年前了,不会动不动就难为情了。
“我那天见到你妻子了。”我说,“我想你一定愿意听听她最近的情况。”
他干笑了一声,眼睛里闪出了亮光。
“咱俩那个傍晚过得还是挺愉快的。”他说,“那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五年前。”
他又要了一杯苦艾酒。施特略夫滔滔不绝地解释了起来,说他和我如何会面,如何无意中发现都认识斯特里克兰。我不知道斯特里克兰是否在听。他若有所思地看过我一两眼,大部分时间似乎都沉湎于自己的心事。若非施特略夫絮絮叨叨说个没完,这场谈话肯定是要冷场的。半个小时后,这位荷兰人看了看表,宣称他有事必须走了,问我是否跟他一起走。我觉得留下来可以了解了解斯特里克兰的情况,于是便回答说我还要再坐一会儿。
这个胖子走后,我开口说道:“德克·施特略夫说你是个伟大的画家。”
“他怎么说,你以为我会在乎吗?”
“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画?”
“为什么要让你看?”
“说不定我想买一幅呢。”
“说不定我还不想卖呢。”
“你过得不错吧?”我笑着说。
他扑哧笑出了声。
“我像是过得不错吗?”
“你像是快饿死了。”
“我的确快饿死了。”
“那咱们就去吃一顿吧。”
“你为什么要请我?”
“反正不是出于慈悲心肠。”我冷冷地说,“你是不是快饿死,我是一点也不关心的。”
他的眼睛又闪出了亮光。
“那就走吧。”他站起来说,“我倒真想美美吃它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