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过头看看,我发现自己对查尔斯·斯特里克兰的描述似乎很难叫人满意—我只写了我所了解的一些事件,但由于不知道导致这些事件的原因,所以写得模模糊糊。最奇怪的是,斯特里克兰为什么执意要当一名画家,这看上去过于任性。尽管我知道其原因一定出自他的生活环境,但我对此却一无所知,从他的话语中也未能获得任何信息。如果我是在创作一部文学小说,而非叙述真人真事,讲述一个性格古怪的人的经历,那我倒可以编造出种种原因以解释他人生轨迹的变化。我会写他童年时期就有投身于绘画的强烈使命感,后来由于屈从了父亲的意愿,或者说为了生计而忙碌,童年的梦想成了空;我也可以写他对生活的桎梏忍无可忍,写他对艺术的热爱与生活的职责间的矛盾冲突,用以唤起读者对他的同情。如此,我就可以将他刻画成一个气势如虹的人物,也许能够让读者把他视为一个新的普罗米修斯[84]。这样写,就可以塑造出一个当代版的英雄,甘愿为人类的福祉经受痛苦和磨难。这样的主题历来都是感人肺腑的。

另外,我也可以从斯特里克兰的婚姻关系中找到他立志绘画的动机。我可以用十几种方法处理这个主题:因为他妻子喜欢同文艺界人士来往,他也有缘结识了一些画家和作家,因而唤醒了那潜伏在他身上的艺术才能;或者,家庭的不和睦使得他转而把精力放在了绘画上;或者,我可以写他心中早就埋着热爱艺术的火种,后来由于爱上一个女人,那火种就燃烧成了熊熊的烈焰,等等。我想,如果这样写的话,斯特里克兰夫人就会被描绘成截然不同的形象。我得放下事实不管,把她写成一个唠唠叨叨、惹人生厌的女人,或者写成一个小心眼,根本不理会什么精神追求—这样,婚姻对斯特里克兰就是漫长的煎熬,唯有离家出走才是唯一的出路。我觉得不妨多费些笔墨写他如何耐心地容忍他那不般配的糟糠之妻,写他如何心存怜悯,不愿贸然甩掉套在他身上的枷锁。这样写,我当然就不会提那两个孩子了。

要想让故事感人,还可以写他如何遇到了一位老画家,后者少年时很有才,只是由于生活所迫,或者由于追求商业场上的成功,才致使才华埋没。老人在斯特里克兰身上看到了自己浪费掉的才华,于是便为他指点迷津,叫他抛弃了人世间的荣华,献身于神圣的艺术。如此刻画出的老人在商界大获成功,又阔绰又有名望,然而却生活在一种精神境界中,他明知这种境界更有意义,只是自己已再无力去追求。我觉得这种写法有一些讽刺的意味。

实际情况要枯燥乏味得多。斯特里克兰一出校门就进了一家经纪人事务所,干着自己并不讨厌的工作。结婚前,他过着经纪人的那种平平淡淡的日子,在交易所做几宗输赢不大的投机买卖啦……关注关注德比赛马或者牛津、剑桥赛马的比赛结果啦(他的赌注充其量也就是一两英镑)……我猜想他在工作之余可能还练习练习拳击;壁炉架上摆着兰特里夫人[85]和玛丽·安德森[86]的照片;读的是讽刺漫画杂志《笨拙》和《体育时代》;还到汉普斯特德去参加舞会。

至于我是否很长时间没见到他,其实关系不大。反正在那些年里,他一直在苦苦挣扎,过着单调乏味的生活,力图掌握一门极其困难的艺术;为了挣钱糊口,他不得不干些零工,此处没必要赘述。描述这种琐事,未免流于平庸,因为这样的事情一般人都会遇到—我觉得这种事对他的性格并无影响。如果要写一部以现代巴黎为背景的流浪汉小说,那他的经历必须为小说提供丰富的素材才行。然而,他跟巴黎的生活是脱钩的—从他的谈话判断,在巴黎生活的那几年没有对他产生特别深的印象。也许,他来巴黎的时候年龄已经偏大,不会成为周围光怪陆离环境的牺牲品了。怪就怪在我一直觉得他不仅实际,而且实际得要命。我想:他这段时期的生活是浪漫的,只是他自己不觉得浪漫罢了。也许,你要是想体验浪漫的生活,你得具有演员的素质,得具有超越自己的能力,必须能掌握分寸,该入戏时则入戏,该出戏时则出戏。可是,若论心无二用,是谁都比不过斯特里克兰的—我从未见过有谁能像他那么死心眼。然而不幸的是,我无法描写他在追求梦想,以求自己的艺术日臻完美的道路上付出的艰苦努力。如果我能写一写他不怕失败的精神,写一写他从不悲观失望的百折不挠的勇气,写一写他在信心动摇时(这是艺术家最可怕的敌人)又坚定了信念的那种锲而不舍的干劲,也许可以叫读者对这么一个看上去缺乏任何魅力的人物(这一点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产生一些同情。遗憾的是,我手中没有任何这方面的资料。我从未见过斯特里克兰作画—据我所知,任何人都没见过。他将自己的奋斗历程瞒得铁桶一般。即便他在画室里跟上帝的天使独自进行过激烈的搏斗,经受了极大的痛苦,也是无人知道的,因为他从不让任何人旁观。

叙述他跟布兰琪·施特略夫的关系时,我也是很作难的,因为我掌握的材料不足,只了解一些只鳞片爪的信息。要将故事写得有头有尾,就应该描写一下他们这一悲剧性的结合所经历的过程,然而我对他们同居那三个月的情况却一无所知,不知道他们相处得怎么样,也不知道他们都说些什么。不管怎么说,一天有二十四小时之长,感情的**只发生在短短的一段时间里,至于他们其余的时间怎样度过,我只好靠想象了。在光线没有暗淡下来之前,只要布兰琪的耐心还能持续下去,我想斯特里克兰总是不停笔地作画。布兰琪对他这样沉迷于自己的绘画,一定感到非常气恼—她对他好像仅仅是模特儿,根本不是作为情人而存在。在那么漫长的时间里,他们同居一室,却默默寡言,这对她来说,一定是件非常可怕的事。斯特里克兰曾对我透露:布兰琪献身给他,带有某种向德克·施特略夫报复的情绪在内,因为德克是在她颜面尽失的时候娶了她。这种说法打开了一扇门,使人能联想到许多阴暗的东西,我觉得可怕极了,真希望不是真的。但话又说回来,人心高深莫测,谁能理解得透呢?反正那些老以高尚情操及君子之心度人者肯定是理解不透的。后来,布兰琪发现斯特里克兰除了情欲勃发那短暂的时刻,平时总是离她远远的,因而心里一定非常痛苦。我猜想,即使在那些短暂的时刻,她也知道得很清楚,斯特里克兰只是将她当作取乐的工具,而非当作人看待。他始终就像是个陌生人。她施展手段,用尽伎俩,企图把他拴在自己身边,千方百计编织温柔网,创造舒适的生活环境以笼络他,殊不知他根本不把舒适的生活环境放在眼里。她费尽心机给他弄合他口味的东西吃,却看不到他对吃什么是漠不关心的。她怕他不理她,于是就不停地关心他和照顾他,当他**消退时,便竭尽全力唤醒它—至少在这种时候她还有一种错觉,觉得自己仍掌控着他。也许她凭着理智也知道自己铸造的这些链条只会叫他生出要砸断它们的念头,这就像你见了哪块窗户玻璃不顺眼,就觉得手痒痒,想捡起半块砖砸碎它一样。然而,她的心却不理智,硬逼着她沿着一条她明明知道是自我毁灭的道路走了下去。她一定非常痛苦,但是爱情的盲目性却叫她相信自己的愿望会实现的,相信自己的爱情是伟大的,不可能不引起共鸣,换来同样的爱情。

但是,我对斯特里克兰性格的分析除了对大量事实一无所知,还存在着一个更为严重的短板。我写了他跟女人的瓜葛,因为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十分明显,且很不寻常,但实际上那只是他生活中一个微不足道的部分。说来也怪具有讽刺意味,他们之间的恩怨竟酿成了悲剧,殃及他人。实际上,斯特里克兰的真正生活还包括梦想以及极为艰辛的劳作。

小说之所以不真实,原因正在于此。一般来说,爱情对男人而言只不过是一个插曲,是日常生活中许多事务中的一件事,而小说却夸大其重要性,与实际情况严重不符。虽说也有少数男人把爱情视为天下头等大事,但这些人常常是些缺乏意趣的人,就连对爱情有无限兴趣的女人,对他们也是看不起的。女人受到他们的奉承,会产生一时的快感,但心里却免不了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觉得他们是些可怜的生物。男人们即使在短暂的恋爱期也会干些其他的事情,而这会分散他们的爱心。他们会将一部分注意力投放在他们赖以生存的事务上,会关注体育比赛,会对艺术产生兴趣。在大多数情况下,他们会在不同的时间段从事不同的活动,而在从事一项活动时,会将另一项活动暂时排除在计划之外。他们有专心致志的能力,能够专注于手头的事务,假如受到别的事务的干扰,就会恼怒。同为恋人,男女的区别在于:女人可以一整天谈情说爱,而男人却只能偶尔谈谈情说说爱。

斯特里克兰固然也有情欲,但这在他的生活中占很小的位置。情欲对他并不重要,甚至叫他厌恶,因为他的灵魂在追求别的东西。他也会情欲勃发,有时会因为欲望过于强烈而身不由己,继而纵情地发泄,但内心却痛恨这种人的天性,觉得它致使自己丧失了自制力。我想他甚至痛恨在他的堕落中必不可少的伴侣。一旦恢复了自制力,看见那个曾经给他带来过欢乐的女人,他会感到不寒而栗。他的思绪平静地翱翔于九天之上,这时见到她,他会有疑惧之心,那感觉也许就像一只翩翩飞舞于花丛中的蝴蝶,见到它成功地蜕变后所摆脱的肮脏的蛹壳一样。我认为艺术也是性本能的一种宣泄。一个漂亮的女人、金黄色月亮照耀下的那不勒斯海湾以及提香[87]的名画《下葬》,在人们心里会唤起同样的感觉。斯特里克兰讨厌像一般人那样发泄性欲,可能是因为他觉得这种方式跟通过艺术创造获得性满足相比,未免太粗俗。我自己也觉得奇怪,我怎么竟然把这样一个残忍、自私、粗野、充满肉欲的人描画成了一个伟大的理想主义者。但我认为这是事实。

他过的日子比普通工匠还清贫,但干的活却比工匠苦。大多数人都追求物质享受,想让生活雅一些、美一些,而他对这些则不屑一顾。对于金钱和名誉他也视而不见、无动于衷。面对实际利益,大多数人都会低头折节,而他却能抵得住**,但你也不能因此赞扬他,因为对他而言**根本就不存在。他的脑子里从来就没有产生过“为五斗米折腰”之类的念头。他身居巴黎大都市,却比住在底比斯沙漠里的隐士还要孤独。对于他人,他别无所求,只求别打扰他。他一心一意追求自己的目标,为了达到这个目的他不仅甘愿牺牲自己(这一点许多人都能做到),也不惜将其他人作为牺牲品,心里有的只是他的憧憬。

斯特里克兰固然讨厌,但我仍认为他是一个伟大的人。

[84]  希腊神话中最具智慧的神明之一。他不仅给人类带来了火,还教会了他们许多知识和技能。

[85]  英国女演员,是维多利亚时代伦敦最著名的“职业美女”,其美貌智慧得到过英国唯美主义著名作家奥斯卡·王尔德、美国著名作家马克·吐温和大文豪乔治·萧伯纳的赞美。

[86]  美国女演员。

[87]  意大利文艺复兴后期威尼斯画派的代表画家,其代表作有《乌比诺的维纳斯》《圣母升天》《神圣与世俗之爱》和《爱神节》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