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界不太重视我的作品,我觉得这也很自然。在戏剧领域我已经在传统模式中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而作为一位小说作家我似乎穿越回了史前时代,变成了一个擅长讲故事的人,每到夜晚时,人们就会聚在山洞里的篝火旁听我大讲特讲。我肚子里确实有很多故事可以讲给大家听,而我对于讲故事这件事一直乐在其中。对我来说,这不仅是一种谋生手段,它本身就是我的人生目的之一。可有些时候让我感到很不幸的是,故事常常会被那些所谓的高级知识分子瞧不起,我曾读过很多关于小说艺术的书,在所有这些书里,他们都很轻视情节这一因素。(随便提一句,我无法理解那些自认为聪明的文学理论家为什么要在故事和情节之间做出严格的划分,在我看来,这两者之间的差别并非经纬分明,情节只不过是故事的组织方式而已。)从这些书中,你会感觉情节会阻碍有天赋的作家去尽情发挥他们的才智,同时也是在向愚蠢的大众需求做出妥协。实际上有时候你可能会认为最好的小说家都是一些散文作家,那些真正完美的短篇故事只能出自兰姆(Charles Lamb)和哈兹里特(Hazlitt)之手。
对于人类来说,听故事的快感十分自然,就像我们在看舞蹈的时候会自然而然地跟着模仿,并想象其中讲了一个怎样的故事。要说明这种情况,最合适的例子就是侦探小说的盛行,就算是那些思想最有深度的知识分子都会去读侦探小说,尽管读的时候还稍微带着一点不屑,但毕竟还是读了。尽管他们对那些注重心理描写的小说和富有教育意义的小说推崇备至,但却知道这些无法给他们带来像读侦探小说那样的快感。有很多作家确实很聪明,他们脑子里有很多话要说,而且都算是真知灼见,同时他们也善于创造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但是思想有了,人物有了,下边他就不知道怎么办了,换句话说,他们就是编不出一个像样的故事来。情急之下(在这些作家中一定存在数量不少的骗子),他们会充分利用自己的这种缺陷,要么他会大言不惭地对读者说,故事你们自己去想象,我要告诉你们了,你们会印象不深;要么会指责读者:看我的小说,你怎么能老想着听故事?简直是在贬低我!他们声称,在实际生活中故事根本不会结束,没有什么情景会出现圆满的结局。如果故事里面哪些地方没讲清楚,没说明白,那正好给你们留下了悬念,给你们足够的思考空间,这种说法并不全对,就算有可取之处,但也不能成为讲不好故事的借口。
小说家也属于艺术家的一种,而艺术家不会一成不变地复制生活场景,他在其中一定会做出一些巧妙的安排,来达到自己本来的目的。画家是在用自己的画笔和颜料进行思考,而小说家进行思考的工具就是他所讲述的故事。他的人生态度和个人品质都会在一系列的人物行动中体现出来,尽管他自己完全意识不到。如果你有机会重温过去的艺术杰作,你会轻而易举地发现,艺术家很少特别看重现实主义,整体来说,他们会把自然当成一种正式的装饰品,只有当他们感觉自己的想象力已经走得太远,有必要回头重返现实的时候,他们才会直接去复制自然状态的生活。在绘画和雕塑中,有人会这样认为:如果作品过于接近现实,那他将意味着一个学派的衰落。在菲狄亚斯(Phidias)的人物雕塑作品中,你会看到《望楼的阿波罗》(the Apollo Belvedere)的无聊乏味;在拉斐尔(Raphael)为波尔塞纳显现的神迹(Miracle at Bolsano)所作的画中,也能看到布格罗(Bouguereau)的毫无生气。艺术只有通过在自然状态上强加一种新的传统,才能够获得新的活力。
但我只不过是随便说说。
读者在读小说的时候,急切地想知道那些引起他们兴趣的人物后来怎么样了,这是一种再自然不过的人类需求,而通过情节,人们就可以满足这样的需求。很显然,编一个好故事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你不能因为这样做很难,就借口故事不重要来逃避这份责任。为了小说主题的需要,故事的整体必须有连贯性和足够的可能性,它必须能够展现人物性格的发展,这是我们现代小说重点关注的话题。故事应该具有完整性,这样,当小说的画卷完全展开后,读者应该已经对一切了然于胸,不会对人物产生更多的疑问。就像亚里士多德所构建的喜剧理论一样,它应该有开始,有发展,有结尾。很多人似乎没有意识到情节的重要作用,它就是一条主线,可以引导着读者的兴趣沿着你所期望的方向一直走下去。这很有可能是小说中最为重要的内容,因为正是通过对读者的兴趣进行引导,作者才能够带领读者一页一页不断向前,同时诱导出读者心中所应该有的一些情绪。作者会经常使用一些不正当手段,但是他绝对不能让读者看穿,通过对情节的巧妙设计,他可以一直吸引着读者的注意力。因此,读者做梦也想不到作者在他们身上所施加的暴力因素。我现在正在写的并不是一本关于小说技巧的专著,所以,在此无需列举出小说家经常使用的各种技巧,但是如果你想知道引导读者兴趣点这种方式会多么有效,以及如果忽略这一点会对小说造成什么伤害,你可以去阅读《理智与情感》和《情感教育》。简·奥斯丁(Jane Austen)紧紧地掌控住了读者的阅读兴趣,让他们沿着自己设计的并不复杂的故事情节一直读下去,这样读者就会不断加深自己脑中的印象:艾丽诺(Elinor)是一个假正经,玛丽安(Marianne)是个笨蛋,里面的三位男士只不过是没有生命的木偶。福楼拜的目的是要创造一种严格的客观性,因此他对读者兴趣的引导少之又少,这样读者就不太会去关心众多人物的命运,这就使得他的小说很难卒读。我想不到还有哪位作家在小说写作中有那么多优点,却给人留下相对模糊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