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爽快地答应了。

届时,开讲之前,我对大家先说了央视要来川拍川军六集系列片这事;说了央视为什么寻找李绍坤李名扬父子,央求大家务必帮我找找抗战英雄李绍坤和他的儿子,在成都锁厂工作多年的李名扬。我把我的电话也公布了。全场踊跃。当即就有人表示,他认识成都锁厂的某某,要我等候好消息;有的还当场验证了我的电话是否是通的。看来,好像很快就可以找到李名扬。

然而,我要的电话始终没有来;李绍琨李名扬父子杳无音信。

没有办法,我想到了报社。我请相关报社朋友帮忙,请他们发一个寻人启事,寻找李名扬启事。他们表示为难。说最好请央视方面发函给市委宣传部,然后由市委宣传部出面,发动市上所有的媒体寻找。想想,也只有这一招了。我把寻找情况和进一步寻找的想法告诉了央视导演,他说对,却迟迟没有行动。

寻找陷入停顿。我已计穷力竭。

我每个星期六回家去看望年迈的父母一次,他们同弟弟住在一起。我一般上午去,晚饭后走。那天下午,一家人其乐融融间,有电话找弟弟,电话是“冯老板”打来的。弟弟接电话后去了。

冯老板名叫冯森育,与著名爱国将领冯玉祥同属一脉。我还没有见过这个人,但早闻大名,很有好感。听弟弟和父母说,冯森育70来岁,但看起来远比实际年龄轻,为人洒脱,豪放,年轻时肯定是个美男子。他是个成功的商人,而且还不一般的成功,是很成功。但他不像一般的成功商人有那么多恶习。比如社会上说的“男人有钱就变坏”,找小蜜、嫖、赌等等。他一概没有。也不像一般成功商人那样张扬,住豪宅,出行香车宝马……冯森育为人低调,生活俭朴。唯一的嗜好,如果说这也叫嗜好的话,就是,他对中国传统文化含蕴很深的文物古迹、金石玉器这一行爱之深切,尽心尽力收藏、研究……只要听说谁人手上有了珍品,他都要寻去,爱不释手,夜不能寐。为了得到这些珍爱,他往往一掷千金万金毫不足惜,恨不能倾其家产将其收藏;甚至完全不顾后路。

冯森育的珍品已经相当可观,光是库存这些珍品的房子,他就租了好些套。每年,光是这笔费用就相当惊人。他一生最大的希望,是建一个全国最大最好的私家博物馆,将他藏之深山的若干珍品展示出来。这是一个非常宏大,也可以说是伟大的计划,所需的土地面积和所用耗用的资金,都相当惊人。冯森育正在艰难地将他的理想蓝图一步步推进、希望早一天变为现实。

冯森育看来事业有成,家庭美满。他的妻子鄢兴铭又是西南财经大学的教授,这样的组合,堪称绝配、完美。然而,真是天妬英才。多年前,他们带着聪明伶俐、年纪还小的儿子去青城山玩。孩子不慎摔了一跤,后果异常严重。孩子送进医院,就再也出不来。他们带着孩子走遍了全国最好的医院,都治不好,只能保守治疗,孩子得的是一种“怪病”。很多年过去了,孩子已经成了青年,但就是好不了,尽管花钱如流水,有的药还得请人去国外购买。尽管他们为孩子请了三个保姆,每天24小时轮流照看,但是他们还是每天必须去医院看孩子,因为孩子需要父爱,母爱,他们也离不开孩子。因为这样的缘故,鄢教授不得不早早中断了自己的锦绣前程,提前退休,回家相夫、护理病重的孩子。

我弟弟田鸿飞,曾经是成都市收藏家协会会长,与冯森育爱好相同,随时在一起切磋交流。弟弟去后来的电话,告诉我一个意外之喜。他在冯老板面前偶然提到我寻找李绍坤、李名扬父子之事,冯老板说,李绍坤、李名扬父子他认识……早年还到李家吃过饭。李名扬的父亲李绍坤是个旧军人,影响儿子的前程。李名扬结婚时,床都是他送的……冯老板答应替我去找李名扬。还说,这两天就有消息。

还真是神了!我相信冯森育有这个能力。他颇有些《水浒传》中及时雨宋公明宋江的意味:匡弱济贫、侠肝义胆、急公好义。成都好些落魄名人后代,倒霉时都得到过他的帮助,用成都话说,他是一个专烧冷灶的人。比如,在辛亥革命际会风云中诛杀了清廷在四川最后一任总督、有“四川屠户”之称的赵尔丰,年仅27岁登上大汉四川军政府都督高位的尹昌衡的小儿子尹宣晟,在那个特定的年代,没有工作,亲朋好友都对他避之不及。只有冯老板对他出手相助,给他找工作,还经常请到家中,作为座上客对待。还有很多,举不胜举。总之,冯老板是成都人际网上一个极重要的人物。可一连过去多天,没有消息。那个周末,弟弟看我着急,一改平素习惯,破例给冯老板打去电话问询。冯老板要弟弟转告我,就这两天有消息!

2013年10月14日晚上大概10点钟,弟弟来电话说,冯老板找到李名扬了。然而不幸的是,李名扬四个月前查出肺癌晚期,住进成都中医学院附院,现在生命如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出于礼貌,也出于感激,我立刻给冯老板打去电话。电话中,冯老板告诉我,李绍坤已经去世、李名扬有两个妹妹,两个弟弟。他去医院时,李名扬的妻儿、弟妹都在。当李名扬得知冯老板找去的缘由时,极为欣慰。

我特别问了李名扬的状况。冯老板很肯定的对我说,李名扬再熬个十天半个月不成问题。我本想第二天赶去医院,但恰巧第二天有个非办不可的事情要办,于是,我们当即在电话中约定:我们16号一早约齐,去医院看望李名扬。

由此,我也才得知,这些天冯老板寻找李氏父子的艰辛。他同弟弟通电话的第二天,满怀信心的赶到他认识的原成都锁厂厂长家。厂长告诉他,成都锁厂关厂多年,他同锁厂所有职工都没有联系,不过,介绍了一个原锁厂工人、同时也是李名扬高中同学的人给冯老板。冯老板又赶了去,那人告诉冯老板,他同李名扬18年没有联系了。18年前,李名扬来参加过一次同学会,可既没有留地址,也没有留电话,没法寻。好在冯老板心细,寻根问底,这才得知,在那样一个动辄批判名利思想的时期,李名扬为避祸,将自己名字中的“名”,改为了“明”,这也是我与李名扬失之交臂的原因。冯老板过后通过他们当地派出所,查实了李名扬。那些天,他早出晚归,连儿子也不去看了,惹得鄢老师很不高兴,问清原因,鄢老师表示支持。

15号那天下午,我开车在外地办事之时,弟弟电话来,说李名扬于当天下午四时在医院去世。冯老板代表我们,代表央视一直在医院,送了李名扬最后一程。临去,李名扬流着泪,用微弱的声音说:“能有这天,能有川军抗战大白于天下的这天,我就满足了。有冯大哥送我,我很欣慰。”听到这里,我眼泪长淌。

16号一早,我和弟弟赶去冯老板处。

冯老板家住紫荆片区。原先这一带属于近郊,叫得出名的只有一个成都电缆厂,离神仙树很近。万万没有想到,曾几何时,这一片竟打造出、埋伏了一个面积达好几平方公里的高档社区。走进紫荆片区,就像走近了现代版的成都少城(成都少城类同于原先上海的外国人租界);好像走进了少城中的现代版的宽巷子。处处绿树红花,乌语花香,绿化很好,幽静幽深,移步换景。

弟弟把我带丽景茶楼。这茶楼不大,一楼一顶,中西合璧,备极舒适。茶博士好像认识弟弟,笑道,是冯老板的客吧?弟弟点点头,茶博士照例送上两杯红茶。

冯老板按时来了。这是我们第一次相见,我站起来同他握手。他在我想象之中又在想象之外。礼貌客气,随意,穿了一件合身的灰布夹克,显得年轻、随意,洒脱。个子有一米七多一点,身材匀称,动作敏捷,说话谈吐间有地道成都人的诙谐机趣。

他送了我一个小礼物。是一个古色古香的小锦盒,里面卧一对富有古意的长方形铜板,铜板上面镌刻有一副篆文,篆文镀金。我坚持不收,说不懂这些东西。他执意要我收下,说这是对以往我多次送书给他的回送,我是文人,写写字,压压纸用得着。他太客气了。我只好收下。

我对他的帮助表示感谢。

我说,央视九套(纪录频道)要我办的事我办完了,接下来的事,事他们的事。现在该我管、也管得了的事是,我准备写一篇《寻找川军英灵》的文章,冯老板是文章中的主角。我很直白的问他,他需要我在文章中,将他表现到何种程度?

我注意观察他的表情。在我的印象中,商人无利不起早,无利不办事,无利不言事。商人是功利的,实际的。商人追求利益的最大化。他一定会直接或间接地表示,希望我将他写得尽可能多些。

不意他让我大吃一惊。

“不要写我,我有什么可写的?”他将手架势摆,“写我就转移了重心,浪费了笔墨、笔力。”他要我着重写川军,写川军在抗战中的贡献……

我说,他是我这篇文章中绕不过去的一个人,得写。他这才答应,“那我就一笔带过,如此而已!”我相信,他所说的话句句出自真心。让我对他刮目相看,对另类“商人”的他,有了一个全新认识。

中午,冯老板请我们在红杏酒楼吃饭。我知道,他平时是很节省的,一般情况下,同客人谈完了事,饭点到了,也就一人一碗面而已。

红杏酒楼看起来很堂皇。在我看来,这样富人区这样的酒楼,吃一顿饭,没有一千元不要走路。然而,没有想到,红杏酒楼价廉物美。

冯老板的妻子鄢老师来了,还有鄢老师的内江老乡,一个大学的英语女教师,加上我们三个,共五个人。冯老板要我们随便点菜。我们共点了八个菜:清蒸八宝鱼,京酱肉絲,粉蒸肉、烧鹅、清椒炸兔丁、甜烧白,还有一盘素菜碗豆尖,一碗三鲜汤,饭后一算账,总共才花了270多元。比我前天到外地乡场上吃一顿饭还便宜。那顿饭,主菜是一盘一斤多重的豆瓣鱼,配菜不过是两碗乡间的粑粑菜,一碗素汤,竟花了207元。真是城乡倒挂了!

冯老板说,这顿饭用的全是返回票据,如果是付现钱,这顿还要返回三四十元的票据。冯老板说,这家酒店走的是薄利多销的路子,所以便宜,来的人也多。看,他说,你看现在饭点到了,来了多少人!

让我还没有想到的还有,饭后,鄢老师让服务员小妹将没有吃完的菜全给她打包拿走。她二顿接着吃,我对此赞叹不己。

“我们这些人!”鄢老师说时,将她穿在身上的毛衣的袖子一举,毛衣的腋部有两个洞。她说,这件毛衣她已经穿了二十多年。

我说鄢教授这样对,值得尊敬。时年60风岁,同样显得年轻的的鄢老师笑道,“不要叫我教授,我不过是西南财大退休的老孃。”很是风趣。

饭后,我本意打的直奔城市另一端的李名扬家。鄢老师却说她开车送我们去。我说,你们每天要去医院,已经很耽误了,冯总同我们一起去,鄢老师就不用去了,但他们坚持要送。

成都有大城市的通病,交通紧张,到处都在闸街修地铁,汽车线路随时都改,车不好开。鄢老师不厌其烦的将我们送到李家。

一进大院就看见李家搭建的灵堂。丧葬公司在其间扯出一个类似长方形的黑色帐篷。里外坐满了人,都是左邻右舍,亲朋好友。人人左臂带一截黑布。不过一般的来人看不出忧伤悲戚,不过是个形式。哀乐声声中,这些人在帐篷内外喝茶嗑瓜子、花生,打麻将。

在这里,我见到了李名扬的妻子儿子,他的四个弟妹。李名扬是1941年生,中间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最小的妹妹李小荣1958年生,中间相差17岁。李家人性情秉赋如同他们的父亲,忠厚仁义。李名扬的妻子或许是悲痛,或许还有今后现实生活的重担,在忠厚之外,显得木讷。他们很谦虚,李名扬的弟弟妹妹都说,他们的父亲不过是几十万出川抗战川军中的一员,没有什么了不起,很普通。

我说名扬大哥去了。央视来蓉后,有可能请他们中的谁去亮亮相讲讲。他们都推说,没有什么可说的,不会说,要说就让幺妹去。

我将好容易找够的五本《川军出峡》分别送给他们五兄妹,包括刚刚离去的名扬大哥。

我到灵堂中去同李名扬大哥作别。灵堂上李名扬的遗象,神态相貌与李伯伯酷似,不过那双略微有些凹陷的眼睛里,名扬大哥不像李伯伯烔炯有神,而是有一分怅惘,一分痛苦,一分迷茫,一分忧郁;还有一分温柔,一分期待。灵堂里的光线不是太好,遗像上的名扬大哥头有点侧,好像在对我述说着什么。述说什么呢?是惋惜我来得迟了一步,还是要对央视拍川军系列表示感谢欣慰?

这个时候,我有点恍惚,两个固定不变的情景,轮番出现在我面前,恍如昨日,非常清晰:一是一间漆黑的斗室里,文弱书生病病哀哀,脚肿如山的父亲身躺在**。十三岁的少年我,守在父亲面前,手脚无措,暗暗流泪。这时,一口浓郁的川东北音在门外响起:田老师在家吗?这声问询,带给人温暖,慰藉。我上前开了门,站在门前的李伯伯,个子不高,三板板人,精干利索,留寸头穿草鞋,粗布短褂,劳动人民打扮,腰肢挺得笔直,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二是金河畔李家。月光朦胧的那个晚上,坐在水冬树下李大哥对我说的话,至今记得。名扬大哥的神情很忧郁、怅惘。其中也有一分期待。

我在心中对名扬大哥说,名扬大哥你放心去吧,你期待的这一天终于来了。

我将我签上名的《川军出峡》恭恭敬敬地捧献在李名扬灵像前。我久久地看着遗像上的名扬大哥。我觉得,他也在看我,彼此都能感应。

我在心里说,名扬大哥,我见到你的那一幕好像就在昨日,不意一晃间,已经过去了半个多世纪。沧海桑田。今天,川军的历史地位已经得到承认,李伯伯是1994年去世的。那时,你们的日子已经好过了。今天比当时更好。你们家人最低限度是衣食无忧。并且,小妹家还有了私家车。以后,你们家的日子会更好。李伯伯如果能看到今天盛世,当含笑九泉。名扬大哥你这时去,是去给李伯伯报信报喜;是给抗战中为国捐躯的几十万川军将士报喜。

而今,我好不容易找到你们,我专门赶来送你们父子最后一程。

情有所感,我给名扬大哥写了一副对联,也可以说是挽联:

上联是:当年小院里 月上中天 谈惨烈抗战 绍坤伯伯 蒙冤受屈 无怨无悔

下联是:今天灵堂间 哀乐声声 英雄之后代 名扬大哥 苦尽甘来 竟何先凋

横批:痛悼李名扬

回想寻找李绍坤、李名扬父子的神奇过程。在我看来,能有这样的结果,非人力能为,完全是抗战中为国捐躯的几十万川军将士的英灵烛照,引领所致。

心有所感,物有所应。忽然,灵堂上哀乐大作。红烛高烧,香烟缭绕中,我好像看见遗像上明扬大哥终于会心一笑。在他的身后依次幻化出绍坤伯伯。幻化出当年几十万身着短衣短裤,身背斗笠大刀,手持劣质步枪,在水瘦山寒的时节,不管不顾,火速出川,奔赴全国奋勇作战;在全国多个抗日战场上演绎出的“无川不成军”悲壮场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