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自从小学毕业上了中学,心情就特别的高兴,我整天乐得嘴像个灌汤包子——合不拢了。为什么高兴?你想想,报到头一天就知道学校暂时不上课了,这能不高兴吗?不上课就意味着没有了作业,也没有了考试。每天早上睡个懒觉,晚上可以熬夜打扑克,这多自由。过去在小学时可好,整天坐在冷板凳上,身子要求坐直,手要放在背后,回答问题还要举右手,麻烦不说多累啊!多年以前我就常常幻想着,将来我若当教育部长,规定学生每周放三天假,其余时间就是玩儿,那该多有趣儿!可眼下比我幻想的还要好,干脆停课了,至于什么时候上,听通知,你说,我能不高兴吗?

特别是听说学校里好多有名气的老师都被打倒了,没被打倒的也都靠边站,不敢轻易说话了。现在学生没人管了,简直是翻天了。

报到那天,一进中学校门就看见好多老师胸前都挂着大牌子,上面写着:走资派、右派分子,反党分子,反社会主义分子等等。好家伙听这些名字都怪吓人的。据说这些老师都是有些名气的,可现在都是所谓的“牛鬼蛇神”了。整天关在“牛棚子”里(集中关押这些人的屋子),除了反省每天要出来在校门前请罪。我听那些请罪词儿怪有趣儿的,好像每个人都将自己骂一通一样。这些被斗的人一个个都脸色苍白满面愁容,听说高年级学生还经常教训他们。他们见着我们些新生也都低着头,你让他站住他就站住,让他走他就走。在这里学生可以随便管老师,你说这多么有趣儿?真是翻天了。我想,如今好像是在做梦吧,又好似走进了童话世界,天怎么都突然翻过来了,有史以来没有过学生管老师的。过去学生见老师就像老鼠见着猫,如今可好正相反,这不是“天翻地覆慨而慷”了吗?

那些日子,社会出现一股改名风。街道首先改名。我们的凤翔路改为东方红路,三好街改为太阳升街。同学们也都纷纷效仿。像有的改名叫东升、向东、卫东、东航、爱东、继革、等等时尚的名字。女孩子改为跟青、学青、红梅、永红、根儿红、苗壮等等。我当然也不会落后,为了纪念这伟大的不寻常的时代吗,想来想去不和他们重复,干脆,窄胡同抬木头——直来直去,叫李文革,这多有纪念意义,多年不会忘记。

这些日子心情舒畅是舒畅,但有时也感到有些遗憾的地方。总觉得错过了好机会,比我们大几岁的哥哥、姐姐们可以参加革命大串联,我们没赶上。听说那大串联自由得很,坐火车坐汽车不花钱,咯噔噔,咯噔噔,愿意上哪儿就上哪儿。下车有人管饭,大馒头广够吃,有时候还发点儿水果,这真是世界大同,简直是美极了!可到我们这拨儿就不行了,哪也不准去,还要求天天到学校来参加什么复课闹革命。我不管什么叫闹革命,先拿起小刀趁人不备偷偷在墙壁上刻下我的名字:李文革在此,留下纪念再说。我的几个哥们儿都是这么做的,我当然不能落后。我和外号叫干巴猴的王卫东,还有外号叫小鼻涕的刘继革,我们几个也不听学校那份邪,经常不到校。王卫东其实家里生活挺好的,他就是光吃不上膘,大伙就送他个雅号干巴猴。刘继革呢,总有个像似得了感冒不好的小毛病,时不时地将要流出的鼻涕“哧溜——”抽回去了,于是小鼻涕这个美名就落到他身上了。为了骗家长,我们常常就将书包藏起来,干脆做自由之神去了。你想想,到学校干啥?不学习成天念语录,喊口号多没趣儿。再不就让我们背老诵三篇中的“愚公移山”。我总想,我们眼前也没有大山,若有,我也会参加,慢慢移呗。念来念去可又总觉得没有意思。又想,反正将来都下乡修理地球,念书有啥用?于是我们就成了校园里的散兵游勇。像我们这样的散兵游勇各班都有三五个,成了自由之神。不过偶尔也到校看看,晃晃就溜号儿。

2

学校北面有一条大河,河两岸盛开着好多波斯菊、野蔷薇等野花。这里蜻蜓、蝴蝶到处飞。夏季涨水时河水将河两岸的柳树都能淹没半截,那时可以行船。到了夏末秋初河水不深不浅,正好适合我们游泳、摸鱼捉虾。这儿成了我们的乐园。大河旁边还有河夹心子,不知谁开荒种的蔬菜还有花生、黄豆等作物。旱天就能意外收获,涝天全都泡汤就算白种。

我和干巴猴王卫东、小鼻涕刘继革,我们三个经常泡在河里。有时打水仗,有时学蝴蝶、学青蛙。玩累了就躺在松软的沙滩上晒太阳。让太阳的金手指在身上挠痒痒舒服极了。有时将自己埋在松软的沙子里,就像春天席地瓜苗儿一样,躺在沙子里装死人,见有小孩子走过来就冷丁站起来给他吓一跳,接着我们就哈哈大笑起来,多有趣儿。玩得直到肚子饿得咕咕响,才想起来吃饭。有时就地在河边菜地,拽两个小茄包儿啃巴几口。有时心血**了,在河边摸几条小鱼小虾,穿在柳枝儿上驾火烧一烧,就算一顿午餐。直吃得我们一个个脸上都长满了黑胡须。

那天玩儿得厌倦了,我灵机一动,和他俩商量抓了几只小青蛙藏在书包里,设计着明天上学时给班里同学一个惊奇。

3

这天早上,我们刚走进教室,学校工宣队长就领一个女教师走进来。那队长个子不高说话声音很宏亮,眼睛瞪得溜圆。他站在讲台前,望着台下的几十双眼睛,等大家安静下来,就宣布说:

“我现在介绍一下,这位苏红老师,今后是你们一年一班的班主任。”

话音刚落,下面就传来了一阵阵“唔——唔——”地叫声。因为几天前我们见她还挂牌子在门前请罪呢,现在是我们的班主任了。

工宣队长接着放大了嗓门儿,说:

“大家不要叫,不要叫!苏老师过去有些错误,但改正了就是好同志。希望你们要尊敬老师,和苏红老师一起搞好复课闹……”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只听几个女同学惊恐地尖叫起来了。原来她们刚一掀开书桌盖儿,从里面跳出了几只青蛙,吓得她们惊恐万状不知向哪里躲藏。这下子翻天了,顿时教室里就像一窝分巢的蜜蜂,乱了套。工宣队长立刻发火了,嘴里喷着唾沫星子,喊道:

“这是谁干的?谁干的?无政府主义,简直不像话!”

还没等这位新上任的苏红讲话,教室就乱了营。工宣队长连连追查这祸首是谁。

还没等他找出祸首,我悄悄从衣兜里放出一只家雀,那家雀满教室里乱飞,男同学一个个跃跃欲试蹦高捕捉,女同学一个个捂着脑袋尖声叫喊。稍微平息的教室顿时又乱成一了锅粥。

这时,很多双眼睛都悄悄向我射来,工宣队长眼睛很敏锐,一下子就将我盯住叫到办公室训话。他激动得唾沫星子喷我可脸,和我说了半天道理,我一句也没听进去。这时,他好似忙着要去开会,就叫这位新班主任苏红老师做我的思想工作。听说苏红老师过去教语文,因课堂上介绍过邓拓的散文,“文革”一开始就被打成了“三家村”的爪牙。批判她时不服,将语录本摔在桌上,于是就将她关进了“牛棚”,强令她每天扫便所。

苏红老师见我现出很无奈的样子,先是说我,不该将青蛙放在女同学书桌里,弄得教室里轩然大波,影响课堂纪律。接着又说我有读书无用论的思想,劝我还是要来学校学习,不要在外面野疯。她说了好多话我只瞅了她一眼,然后眼睛就故意望着窗外。说心里话,我对她并没有太大的反感。一次,她还没平反呢,在走廊里咳嗽一声,将痰吐在痰盂里。我心想,这牛鬼蛇神还颇有些绅士风度呢。还有一次天下雨,我还见她主动将走廊的窗户关上。我想,若真是坏人,早就破罐子破摔了,谁还管你窗户不窗户?我对她心里很敬重,觉得她是好人,是被冤枉了我更佩服她,明明是被冤枉了,摘下牌子就能做学生思想工作,真不是一般人。但我又想,现在来学校整天坐冷板凳喊口号念语录,实在没意思。我真的不想来。她好像看出我心里不耐烦的样子,说也没有什么好效果,就不再劝说让我回教室去了。

这时,教室里仍是一片乱哄哄,大家都在议论着:

“我们算是倒了霉了,摊着个‘牛鬼蛇神’做班主任!”

有的说:“让她教我们不都得教成了坏人啊!”

我也趁着混乱的机会,高声嚷道:

“从明天开始,我不来了——”

我那两个小哥们儿干巴猴和小鼻涕,也趁机随声附和站在一旁跟着我起哄。

4

这天,我们三个正在街上闲游,迎面走来两个小学时同年部的两个同学。他们和我们一样也是逃学的。他两个边走嘴里还不住地忙活着吃花生,看了真是令人眼馋。虽叫不上名字,我就自来熟地打招呼地问:

“哥们儿,花生是在哪买的?”

其中一个胖子,外号叫胖博士的,现出十分得意的样子,说:

“在哪买的?还用买吗?这是我俩擒捉一个小偷,被我们处决了缴获的战利品。”

说着好现出十分得意的样子。

我知道他是在故意吹牛。真的抓着小偷谁敢处决?这胖博士小学时和干巴猴一个班,在干巴猴的追问下,开始胖博士总是卖关子,干巴猴采取死缠硬泡的战术,他最终才说出了真话。

原来在河坝边,他们捉住了一只叫“大眼贼”的田鼠,为了判处它死刑,,见它钻进洞穴就挖洞不止,结果在鼠洞里发现不少带壳的花生,于是就成了他们缴获的战利品。

听了这话引起我的兴趣。我想,这挖鼠洞不仅能灭鼠还有花生吃,真是一举两得。

受他俩的启发,我们三个合计着也要挖鼠洞找黄豆和花生吃。

5

“上哪去挖鼠洞?”干巴猴提出了疑问。

小鼻涕“哧溜——”抽了一下鼻涕,说:

“我看河堤上就有好些鼠洞,不知让不让挖。若城管看见能不能挨说?”

我见他俩有些打退堂鼓的样子,就说:

“我们挖鼠洞不仅仅是为了找花生吃,也是为了除四害,说不定还能受到表扬呢,谁还能阻挡?”

他们让我说服之后,这天,我们三人扛着铁锹就来到了河堤边。在草丛里找了好一阵子,也没找到一个鼠洞。干巴猴嘴里不停地叨咕着:

“上次捉青蛙时我见着有个老鼠洞啊,今个怎么没有了呢?搬家了?怪呀!”

小鼻涕突然尖叫一声,又哧溜抽了一下鼻涕:“看,这有个老鼠!”

只见一只肥田鼠在草丛里窜来窜去觅食。我们几个跟踪追击。我一边追一边喊:

“千万不要打死,把它赶回洞里去!”

我们几个围追阻截,直到见它钻进洞里,才松了一口气。

接着我们就开始挖鼠洞。别看小鼻涕浑身是肉,可一点儿没力气,“吭哧吭哧”挖了几下子脸上就挂满了汗珠儿。我和干巴猴一锹接一锹地挖着。直到挖到老鼠的粮仓只见有一些黄豆,仍未见花生。干巴猴有些灰心了:

“这得挖到什么时候才能吃到花生?”

说话间,一只老鼠从洞中“噌——”地逃跑了,给我们吓了一跳。我们又挖了一阵子,仍不见有花生。

夏末秋初的天气就像小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本来是响晴的天,忽然雷声滚滚,转眼间就下起了大雨。哗哗的大雨点子就像从桶里倒下来一般。落在地上使干干的泥土掀起了一股股烟尘。河水被雨点儿打得掀起一个个圆泡儿,转眼就消失了。

干巴猴和小鼻涕一见下雨,扔下铁锹就跑到堤坝上的树下避雨去了。我猛然想起雷雨天在树下避雨的危险,就赶忙拽他俩出来,顶着大雨找避雨的地方。不过怎么忙我也没忘记在鼠洞边钉下一标记,免得下次找不到。

第一次挖鼠洞宣告失败。

6

第二天,听说学校开展大批判,我一核计,到学校也没啥意思,整不好还得挨批判,就又会干巴猴和小鼻涕一起挖鼠洞去了。

小鼻涕听到一条惊人的新闻向我们传播,他说新生的一年二班四个逃学的也懒得上学,昨天四人不知从哪儿弄来几个罐头,为怕别人看见他们就躲在菜窖里改善生活。菜窖里太暗,他们点着蜡烛边吃边玩儿扑克。哪知那四人都憋死在菜窖里了。这消息很快在学校里传开了。

我一听,这四个人都是笨蛋,在菜窖里怎么能点蜡烛?火一燃烧氧气就没了,还不窒息?真蠢!咱们汲取教训吧。

堤坝被一夜的雨水冲刷得已找不到原来的地方。我幸亏留下了一个标记,干巴猴说:

“这一夜大雨老鼠也许早就搬家了,还是另换地方吧。”

小鼻涕也同意他的意见。我却想,大雨天老鼠托儿带女能往哪里搬?可我犟不过他俩,只好换了地方。后来在草丛深处发现一孔洞,但不知是不是老鼠洞。我们就挖了起来。

我挖着挖着,一锹下去,有个挺硬的东西挡了我锹一下,但我感觉又不是石头。我用力一掘,原来是个栏木箱,仔细一看里面装着几颗锈迹斑斑的铁疙瘩。那铁疙瘩原来好似有木把儿,由于年代太久,木把已经腐烂得只剩下铁头儿。我一看,哇——手榴弹!我们几个顿时兴奋起来。

干巴猴说:

“拿一颗到河里崩鱼去!比钓鱼来得快!”

小鼻涕说:

“这是武器应该报告派出所,若出了事可就麻烦了!”

我用木棍儿轻轻拨了拨,上面已经锈迹斑斑根本看不出眉眼儿。心想,这一定是过去战争年代遗留下来的,也许根本就失效了。好奇心令我用木棍敲了敲,结果没有反应。我见旁边有一铁环儿,想用木棍挑起然后甩到河里。这时眼睛尖的干巴猴忙喊道:

“冒烟儿了——冒烟儿了——快扔出去!”

我心里一着急,铁环儿断了。那手榴弹正好落在我的脚下。小鼻涕和干巴猴这时吓得早已向身后跑去,边跑边喊:“文革——快趴下——!”

我见形势不好,侧身迈出一步。刚趴下只听“轰——”的一声响了。当时只觉得眼前一片漆黑,身上落满了沙土,一会儿就晕晕乎乎不醒人事了。……

后来我被人送到医院里,当我醒来时两眼蒙着纱布,心里明白却看不见东西。后来听医生说我的一只右眼已经受伤,能不能治好还不好说。我真后悔,若真的眼睛失明了,我这一辈子可就完了。我爸我妈天天来护理我,他们为住院费在发愁。干巴猴、小鼻涕也常来看我,说我没搭上小命就是不幸中的万幸。据同室的患者说,那天,我爸妈都上夜班,说有位女老师,护理我一夜。她扶我几次上厕所却不声不响。后来我知道她就是我们的班主任苏红老师,听后我心里很受感动。悔不该那天她和我谈话时对她很冷淡。

我爸我妈曾为医药费的事和学校交涉多次,孩子在学校出事学校应该负全部责任。可学校领导说,学生搞无政府主义私自跑出去河坝,学校怎么能负责。经过多次协商,学校、家长各负一半,事情才算了结。

学校陆续走上正轨,被专政的老师也都陆续解放了。我由于眼睛受伤,我一直不能到校上课。苏红老师经常了看我。我见她真的有些不好意思。学校几次下乡支农我也没能参加。后来毕业下乡也没有我的份儿。直到粉碎“四人帮”允许考大学,同学们都跃跃欲试,连干巴猴和小鼻涕都报了名,虽然没考上,可我连报名的资格都没有,心中感到多么的遗憾。

现在想来我真的后悔,当年都怨自己胡闹,整天逃学,结果吃了大亏。这伤害实在是太大了。尽管我知道“文革”中有很多人受了伤害,有的内伤也有的外伤,可对我一个孩子来说,这个伤害是多么的沉重!这受伤的眼睛给我留下终生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