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像一条浑浊的河流不断向前流逝。不知不觉间,到了大顺二年(1645)除夕。这天,很少下雪的成都,从午后起开始下起雪来,越下越大,纷纷扬扬的雪花将天地都快弥合在了一起。如果是太平岁月,很少见到雪的成都人见到雪,必然欢呼雀跃,尽情赏雪玩雪。特别是在那些有钱人家聚居区里,本来过年味就很浓,一派喜庆,加上下雪,更添韵味。

而这年的除夕,原先繁华热闹的成都一片死寂。纷纷纷扬扬的雪花,让人感到特别的低沉压抑。这些飘舞的白色精灵,像出丧时洒下的白色的纸钱,让人含悲忍泣。

一段时间以来,诸事不顺,心焦泼烦,脾气暴燥的大西皇帝张献忠,因为这天下雪,突然觉得神清气爽,心情也好起来。出生北国的他爱雪。赏雪之余,他突然惦念起身在护国寺的大禅师王志贤来,决定去看看。午饭后,他微服软巾,随身只带了大太监魏协和两个精干卫官,骑马悄悄从后宫出门,沿东御街而去。

去护国寺前,他决定绕道看看,他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出宫了,他想看看这个时节成都的风俗民情,人民生活状况。雪花纷纷中,一路走来,眼前的荒芜萧瑟让他大感惊讶。大街小巷关门抵户,好些房舍不是开椽揭瓦,就是门上贴着查封字条。根本没有行人,纵然偶尔有一两个百姓从面前经过,也都是袖手低头,行色匆匆,衣衫破旧,面黄肌瘦。好些街口屋檐下,蹲着卖儿卖女的饥民。这些地方,原先可是热闹之致,鳞次栉比的店铺里,打锅魁的、甩三大炮的……不要说吃,光是这些市井声都大有气冲霄汉之势。而现在鸦声呱呱咶噪,了无生气,就像沉入了冰窑里。在万福桥边,总算见到一个穿得稍为舒气的老者,一看就是个有识见的人,张献忠赶紧招呼道:“老人家,请稍留步。”老者一愣间,张献忠已滚鞍下马,向老人作了一揖:“老人家,我向你请问个事。”

老者用警惕的神情上下打量了一下这个拦着他气度不凡的中年人,因为张献忠是微服私访,老者不知他是大西皇帝;听他说一口陕西话,以为他是陕西街上做生意的,成都陕西街上做生意的陕西人很多,大都经营当铺什么的,且大都比较富裕,集中在一条街上,还建有一个会馆,因此一条街叫陕西街,便问:“客官是陕西人,来成都做生意的吧?”

“是。”微服皂靴的张献忠说:“我最近回陕西去了一段时间,昨天刚回来,发现成都怎么一下就变了呢,像水打光了似的?”

“哎!”老者长长地叹了口气,似乎要将满腔的忧怨、愤懑都随着这口长气倾吐尽净。“一言而尽!”老者摇了摇头:“客官,你不知道,当今大西皇帝,你的贵同乡登极建国以来,将国是全都丢给东阁大学士首辅汪兆麟管理,而汪大学士制定的苛捐杂税多如牛毛,视我川人如同草芥。近一段时间以来,更是对我们盘剥日紧,动辄杀头,多家连坐,敲骨吸髓。这样一来,本来就没有恢复元气的成都商肆纷纷停业。成都人能逃的逃,逃不掉的、或是逃出去也只有死,如老杇我这样者,就只有在家等死。客官,我一看就知你是做大生意的,你可以在城中多走走看看,今天的成都,恐怕大都十室九空,万户箫疏了……”老者瘦削,因为冷,因为气愤,在大雪飘飘的天气中,说这番话时,抖索得像片寒风吹拂中的枯叶。

“不知全省各地是不是也像成都这样?”张献忠心中有些发紧。

“成都是全省首善之区,也是大西国的首善之区。”老者说:“成都都是这个样子,省内其他地方只会比成都更糟,决不会更好。”老者说到这里,向他告了得罪,匆匆走了。轻衣小帽,跟在张献忠身边暗中护卫的一个侍卫走上前来,轻声问询皇帝:是不是将这个尽说坏话的老者抓起来?张献忠痛苦地摇了摇头,再上马,沿锦江而去。很快,大南门迎后天桥到了,此桥桥顶甚高,如果站到桥上四下瞭望,视野开阔,江两边景色尽收眼底。来在桥边,张献忠下马,来在桥上,环顾左右,绝少人气。内望城中,一片萧瑟;外望城郊,野草漫天,罕见烟火。远远地,旷野上,竹林中隐映着的几间茅竹农舍,无不低矮黝黑,犹如几只阴影中的蘑菇。桥下偶尔走过几个人,也都是鸠形鹄面,神情衰哀。张献忠心中很不是味,暗想,我登极建国还不到一年,成都怎么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好像成了人间地狱?!这样一想,找王志贤问计的心更逼切了。他将手在扶栏上一拍,下桥上马急急而去。

远远看到护国寺门外很热闹,好些士兵围成一团在掷骰子,张献忠皱了皱眉,远远下马,不声不响地走上来,没有人注意,他站在这些只顾掷骰子赌输赢士兵们后面看了一会,心中闪过一个恶作剧念头,挤了进去,伸手去抓正在盆中滴溜溜转的骰子。

“什么东西,竟敢前来胡闹!”一个眼看就要嬴的哨长被不速之客搅了局,十分恼火,调头寻去,一看大惊,瞪大眼睛。“呀,是万岁爷!”哨长立刻翻身给张献忠跪下。

“不知万岁爷驾到,该死,该死!”掷骰子赌输赢的军士们跪了满地。

这样的事,本是一件非抓不可的大事,而张献忠不这样看。

“逢年过节,弟兄们掷个骰子乐乐,也不是个什么事。”他让跪了一地的军士们起来,说:“你们是来看护护国寺的,在护国寺门外成堆成团趴在地上掷骰子,成何体统?告诉你们长官,每人打二十大板!”说完,带着魏协两个卫官跨过高高的门坎,进了古柏森森,殿宇重重的护国寺。护国寺现在分成了两个部份,两个院子,一大一小。大院是大禅师王志贤的,小院约有两三亩地面积,这是他处置了那批前明俘官后,派人稍加培修划拨给两个洋人安文思、利类思使用。他要两个洋人在这里静下心来为大西国制新历、铸地球仪;还有一个任务:试制西洋大炮。进了同一道大门,他心血**,先去看两个洋人。右一拐,过一小院,进一道月亮门,进原先的一间尞房。进门见两个洋人在忙活,专心致致,聚精会神,根本不知道进来了人。利类思拿着圆规、三角板,站在屋子当中一架初具规模的圆孤形地球仪前比画,他们在商量,争论。这些东西,张献忠当然不认识。张献忠在他们身后站了一会。见西皇示意,大太监魏协尖起嗓子很不以然地一声:“皇帝驾到!”惊得两个洋人循声调头,见西皇就在他们面前,赶紧学着中国人的礼节,对张献忠跪下叩头。

“起来吧!”张献忠和颜悦色地将手一招,他问:“过年,你们洋人也不休息么?”两个洋人回话:我们西洋人过节,与你们中国人不同,不是这个时候……说着起来了,看张献忠走近近地球仪,很有兴趣地看,安文思上前,指着地球仪给他解释:哪是海,哪是陆地,中国在那里,他们的国家又在哪里。张献忠频频点头问:“我的诗文,你们译出来寄回你们西洋国家了没有?”两位教士说已经译出,正在找可靠的人带到广州,托海轮带回他们的西洋国去。

这时,大禅师王志贤和正在那里拜望他的五城兵马司王尚礼闻讯赶了过来。

张献忠问王尚礼:“你是知道兵士们在护国寺前掷骰子赌输赢赶来的?”

王尚礼很会说话,他先向张献忠告了治军不严的罪,再说他是来护国寺叩拜大禅师。刚才得到兵士们在护国寺前掷骰子赌输赢事,他已前去作了处理,再次严明军纪。得知陛下来到,他赶快同大禅师赶来参见。

“你小子不是个势利眼。”张献忠听了王尚礼这话很高兴:“不要以为大禅师不再是朝中大臣,就尽去讨好巴结汪兆麟、孙可旺这些人。要知道,大禅师是咱老子的兄弟。你们看,今天下雪,咱老子哪里都不去,专程来看望大禅师。”

这些话让王志贤觉得十分温暖,他请张献忠去隔壁禅房中坐,张献忠说好,挽着王志贤的手去了。

小沙弥进来为他们上了香茶、点心,又送上一个火盆,轻轻退下。在大禅师的净室里,摆在面前的火盆烧得很旺。张献忠抬头很细地四下看了看,这间白纸糊窗的小屋异常简洁、规整。小屋里有了些热气,窗外的雪下得沙沙响,小院里的几株蜡梅开着星星点点的鹅黄色的小花,暗吐幽香。门外有人放哨,四下里非常幽静,是个谈话谈心的好时候好地方。和王志贤围着火盆而坐的大西皇帝,看了看一副俨然大法师样的王志贤。

“‘小猴狲’!”张献忠亲热地叫着王志贤的绰号,显示他们之间的亲密,话说得很诚恳:“今天我们身边没有多的人,就咱两兄弟,有话尽管敞开谈。咱们是一起从老家举旗造反的,十多年来,原先和我们一起打天下的弟兄死的死,降的降,如射踏天李万庆……剩下的老兄弟,就只有你我两人了。你帮了我不少忙出了不少力。我老张虽说是主帅,其实你‘小猴狲’是我的魂。进了成都!”张献忠说到这里,省去了那段不愉快的回忆,继续说下去:“自从你当了和尚,没有人规劝我,给我出主意,我做错了许多事。辟如杀龚完敬、吴继善,现在看来,这些人都是不该杀的。如果有你在,决定不会发生这些事。今天,我来给你大禅师拜年。你说过,你虽出家,但对朝中事不会不管不问!我想听听你对朝中大事的见解。”

“朝中大事很多,不知陛下要听我对哪方面的见解?”

一直躲在深宫中享受,向来不理朝政,对当前国家糟糕状况不是很清楚,只是有些感觉的张献忠,这就将刚才一路而来所见惨况说了说,并将他近期准备采取的应对法说出来征求王志贤意见。

“朕细的不清楚,大的方面知道。”张献忠很忧虑地说:“现今国库空虚,残明势力复张,愈剿愈强。而今之计,我意有二:一、向大户借粮,解决目前饥荒;二、我亲自挂帅去拿重庆。重庆及所辖州县,是川省上交赋税的重地。非如此,不能扭转颓势,你意如何?”

整日在寺中枯坐打禅的王志贤,对川省的情况也不是很了解,但感觉相当严重。张献忠对立国不到一年,何以如此江河日下之下,他没有从根本上检讨审视,没有认识到他信任的首辅汪兆麟问题的严重,更没有想到要清算汪兆麟,在人事上进行调整;而是头脑医头,脚痛医脚,一味迷信武力。听张献忠征求他的意见,他娓婉地建议:应该赶快调整方针政策,对川人广施仁政,重新制定、颁布若干条文,让川人真正能休养生息,争取人心。他分析道:目前西军有百万之众,全要川人负担,而川省现在人口锐減,土地大量荒芜。他建议发动西军开荒种地自救,众多的部队闲着也是闲着,闲着反而容易生事。还有,重庆可暂时不取。因为重庆方面残明势力很强,如果没有十分的把握可以暂缓。待养精蓄锐,元气恢复,再派一上将去取重庆,那就是瓜熟蒂落的事。

张献忠却不以为然地摇头道:“军队是拿来打仗的,要军人去开荒种地,那是不务正业。再说,粮食短缺。而饭是顿顿要吃的。要这些兵去种地以补饥荒,怕是修得庙来鬼都老了。

“重庆,非去取下来不可!”张献忠言之铮铮:“重庆一府的赋税便是成都的两倍。再者,如果不尽快去取重庆,不仅断了我最大财源粮源,而且曾英会与王应熊形成鼓角之势。那以后,兵祸连结,麻烦就大了。待我取下重庆,再按你老弟说的话做:关闭四川,与民休养生息。”看王志贤还要说什么,张献忠摇手制止道:“今天,我一来是看你,二来是今天晚上我在宫中设宴,请你出席。”说完,站了起来,转过身去,一把推开窗户,一股凛冽清新的空气带着腊梅的花香扑面而来。

小院中,假山旁,白雪纷飞中,几株腊梅开得正艳。

“老弟!”张献忠看着窗外的风景,并不转过身来,深有所感地说:“比起我们陕北来,成都的寒冬腊月,也比咱们那里的阳春三月还要强,还要水淋。成都虽是个福地,但我老张总归一天还是要回咱陕北老家去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禅师听他说总有一天要退出四川回陕北,心中涌过一丝不祥的预感。

“皇上,时候不早了,请起驾回宫吧!”这时,大太监魏协在净室门外隔帘催促张献忠起驾。大西皇帝这就去了。这是他进入成都,当上皇帝后第一次来看王志贤,也是最后一次。

这个晚上,与外面世界寒冷漆黑饥饿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在原蜀王宫,现大西皇帝的皇宫后庭一个花厅里却是温暖如春,明灯灿灿,酒肉飘香,备极舒适。因顾及国库空虚,国步维艰,这晚,大西皇帝张献忠没有像以往那样极尽张扬宴请百官,只是请了少量阁部高官赴宴,就三、四十人。

坐在首席首座上的大西皇帝显得有些闷闷不乐。酒过三巡,赴宴高官们纷纷向他敬酒之后,他叫王国麟,户部尚书王国麟应声而起。大西皇帝当众问王国麟:现在国库钱粮究竟还有多少,他要王国麟报个确数。

军人出生,不熟悉钱粮事务的王国麟嗫嗫嚅嚅报不出来。在张献忠不满的眼光和大家一片小声的议论指责声中,他干脆对大西皇帝说:“小臣本不是这方面的料,柳娘娘不管了后,我是被汪丞相赶鸭子上架。这方面,我们中没有哪个人,有大禅师和柳娘娘那样对钱粮事务方面的管理能力。小臣只知库存不多,马上就要完了。”王国麟的话,伤着了张献忠,他指着王国麟一顿臭骂:“咱老子好俸好禄,养着你个驴毬操的,还不快去查查报来。”

王国麟只好将腰一躬,双手一拱:“小臣该死!”这就尊命去了。

身披袈裟,坐在张献忠身边的王志贤心中有数,他轻言细语地对张献忠说:“其实,不必开帐去查亦可将目前国库的空虚情况推算出个大概。”说着算了帐,无不头头是道:“现在,距夏税征收尚远……所幸国内没有大的战争,朝廷如果节用,能再向省内一些大户借点粮,或可维持到夏收。倘若这期间再有大的兵马杀伐,则就无力应对了。”这时,奉命去查账的王国麟飞身跑回,手中拿本总帐,向皇上报称:账上情况与王志贤估算的大体不差。场上一些人,悄悄指着昂然坐在首席,这时颇显尴尬的首辅汪兆麟窍窍私语。

汪兆麟坐不着了,他说:“国库是浅薄了些,但这也无妨。”说时,看着对面的劲敌王志贤,驴头马脸上流露出一种不屑的笑,意思很明显:王志贤,你这个被割了卵子的家伙,既然已经出家,何必在这里呈能,咸吃罗卜淡操心?他发现张献忠在看他,马上收起那一丝很是恶毒的笑,大话炎炎地继续哄:“四川富足。光是成都周围州县数得着的就有金温江、银郫县;还有崇(庆)、新(津)灌(县),这些地方良田云接,稍事收罗,足备三年军需。目前向这些地区预征夏税,也是可行。”

“万万不可!”王志贤并不退缩,钱粮之事事关重大,他怕头脑简单的张献忠信了汪兆麟这番鬼话,头脑一热,下令照准。于是,赶紧反驳:“四川虽然号称天府之国,但也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账在那里摆着,四川能有多大的承受力,明明白白。从前承平时期,全省最多养兵不过二、三万人。而自从天启年间,四川也就再没有安宁过,境内奢崇明起事,明廷镇压等等不断。自从崇祯六年起,川省亦更是连年增兵增税,百姓负担连年增加。现在川内,连我大西百万军队加上残明军队,总数最少不下二百来万。单只军费一项,就将川内百姓的脊梁压折了。”

“所以说!”汪兆麟虽理屈词穷,却知道张献忠的心思,他与王志贤来了个针锋相对:“陛下决定向川内大户借粮和御驾亲征,收复重庆两项,最是英明。”看王志贤要争,张献忠摆了摆手,相当坚决地一锤定音:“不争了。此次对重庆用兵,军队可以不用供应粮饷,遵过去流军成规,随地取给。惟攻城掠地之时,须给赏银。”说着,恨恨地看了看户部尚书王国麟:“这部饷银,由户部速速筹来。”

王国麟不得不赶紧答应:“遵命!”

霍地一下,座中站起年青英武的张能弟,他来请战了。“儿臣不才!陛下不必御驾亲征,儿臣愿率万余人马去拿取重庆。”在座都督张元龙、张广才、诸将惟恐落后,也纷纷起立请战。有的愿去讨伐遵义王应熊;有的愿去打摇黄,收复川东失地……张献忠最喜欢看到这种阵势,这种气氛,乐得嗬嗬大笑,捋着颔下那部大胡子,举杯在手,站了起来。坐上所有人也全都站起,举杯在手。张献忠用他那双虎虎生威的眼睛环视左右,下达命令:“诸位,我们一起干了这杯,有关战事具体事宜,由东平王孙可旺统筹指挥。”大家与大西皇帝饮了满怀,亮了怀底之后又陪着大西皇帝坐下来。

张献忠这回笑瞇瞇地看着旁边的王志贤,说:“大禅师,人说峨眉山山神很灵,我想劳烦你替我上山祭祭山神,佑我此行取重庆马到功成。”没有办法,王志贤赶紧起身,双手作揖应道:“遵命。”最会察言观色的汪兆麟,偷觑张献忠有散席之意,这就以首辅的资格举杯站起说:“时辰已经不早,我们且饮这最后一杯,好让陛下安息!”于是,众皆起立,由汪兆麟领头,齐颂“西王万岁,万万岁!”

大西国建国第二年的除夕夜,张献忠在宫中宴请百官的宴席,就这样在这个寒冷的深夜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