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介石对人有个特点,一般而言,对手下文人,态度显得亲切。这种亲切,又有真假不同,程度区分。比如,对待现今担任国民政府外交部长要职的张群,这就不仅是亲切,而且热情,气氛也宽松;他这是真心。而对待地位仅次于他之下的国民党副总裁、国民参政会主席、中央政治会议主席、政治对手汪精卫,这就如同演员在戏台上演戏,戴上一副微笑亲切的戏脸壳而己;这是假意。当然,汪精卫更是。对待手下武人,则大都生硬冷峻,呼来喝去,完全是军人那套。这之中,也是有真假之别、程度区分。比如他对待爱将、黄埔一期生,最早升为上将的胡宗南,完全是正规军校中上级对下级的要求,讲究程式礼仪。而对待同样是黄埔军校毕业生,在他心中却视为家奴的军统局局长戴笠,则是动辄发怒,听说早期还动手打过。然而,对共党穷凶极恶、对属下态度粗暴却又转而要求属下对他百依百顺的戴笠,对“校长”对他近乎暴虐的言行不仅没有丝毫不满,反而满心欣喜。因为他知道,“打是心疼,骂是爱”。“校长”这样对待他,是不把他当外人。因此,戴笠每次见校长都故意做得吓稀稀的,就是让他坐,他也是半边屁股坐在凳上,半边屁股悬起。胡宗南也是,每次见到校长,都胸脯一挺,站得笔直,似乎大气都不敢出。因为他们知肚明,这个样子是校长喜欢看到的。蒋介石用人,特别在意三点:是否他的浙江老乡;是否黄埔军校毕业生;是否中央军校毕业生?而他一直是黄埔军校和中央军校校长,是这两个军校的毕业生,无异于古代皇权时代的天子门生。
在这个晚上,提着一万个小心的中央军校成都分校代主任李明灏,站在校长面前,陪着万分的小心。
蒋介石也不说话,用一双阴蛰的眼睛,将李明灏上下审视。而李明灏也就直直地站在那里,挺胸收腹,像个犯了错误的小学生,等待老师的喝斥甚至是体罚。蒋介石有一双鹰眼,目光明亮而冷峻。李明灏觉得这双眼睛,就像美国人发明的X机,又像是美国人发明的测谎器,带着一种很特别的冷光,嗖嗖地钻入他的身上,欲将他全身穿透,想把他看透弄明,究竟是个什么啥样人?!
对于李明灏,蒋介石的印象不太好,似乎还有些怀疑。他用钉子似的眼睛钉着眼前这个以标准姿态站在自己面前的陆军中将,中央军校成都分校代主任,思想上快速地闪过他对李明灏的认识。
时年37岁的李明灏,湖南新阳横田人。同他一样,也是毕业于日本东京士官学校,不过比他晚得多――不要小看“日本东京士官学校”这所名字上听起来就像是一所普普通通的中等专业学校的军校,却是中日两军重要军事人才的摇蓝。蒋介石毕业于这所军校,更早的蔡锷、尹昌衡、孙传芳、唐继尧以及阎锡山等等;大凡是早期在中国军事天空繁星般闪灼的将军将星,大都毕业于日本这所老资格军校。
在日本东京士官学校毕业的李明灏,中国国民党党员,从初级军官做起,一步一个脚印。他相继任长沙陆军讲武堂少校队副、广州大本营军政部铨叙科科长、广州陆军讲武学校教育长,两次参加东征讨伐陈炯明的战斗,多有战功,年前被任命为中央军校成都分校代主任。他之所以对李明灏印象不好,原因有二:一是去年中央军校成都军校开学时,李明灏礼当请“四川王”刘湘去主持开学典礼,坐上位。这是规矩。因为,刘湘不仅是四川省政府主席兼川康绥靖公署主任,是地方最高军政长官,而且兼“中央军校校务委员”。不要小看这个头衔!能享有这个头衔的,除了刘湘,只有军政部长何应钦和朱培德、阎锡山、冯玉祥、张学良等几个军中大佬。
可是,不知这头“湖南驴子”哪根筋不顺,李明灏根本没有把刘湘放在眼里。军校开学时,他像征性地请了刘湘,但表现得相当冷淡而且缺乏必要的礼貌,让刘湘憋了一肚子气。第二天,李明灏似乎有意挑衅,将名义上作为刘湘下属的28军军长邓锡侯请去该校,让邓锡侯在全校师生面前露脸大讲特讲,其礼遇远过刘湘。接着,他也不通知刘湘,请邓锡侯派一个团去军校作示范……显然,这就完全不把中央军校校务委员的刘湘放在眼里了,是对着干。刘湘隐忍未发,冷眼观看。接着,李明灏恭请邓锡侯次子邓亚民去军校任顾问,邓亚民到校接受聘任那天,军校内到处都飘扬着欢迎邓亚民的大横幅、大标语……
李明灏的这些所作所为,终于惹恼了四川王刘湘。刘湘派兵将军校团团包围,军校所有人员进出,都受到盘查过问刁难;军校的采购,日常物品供应也遇到了困难。李明灏更是以非对非,下令军校全体师生进入战备状态。邓锡与之策应,派出两个团配合军校行动。这样,双方拉开了大打的架势,战火一触就燃!他得知这个消息,弄清原委后,大为震惊也大为震怒,立刻向李明灏下达命令:一,立即停止敌对行动;二、向刘湘赔礼道歉。与此同时,他对军政部长何应钦也表示了不满,责问何应钦派的什么人?要何应钦就此事进行调查,向他报告。
因为他的干预,成都危机很快烟消云散。事后,军政部长何应钦向他解释,说是事出有因。何应钦说,李明灏是头有名的“湖南驴子”,脾气是犟了些,但办军校是合适人选。李明灏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他看不惯刘甫澄在四川的独断专行,不把中央在看在眼里,也不把委员长你看在眼里。他这是有意折折四川王的威风,不意引发了这么大的事情……何应钦一面替李明灏解释遮挡,一面向他保证:这样的事以后决不会再发生!他对何应钦所说,这头湖南驴子是看不惯刘甫澄在四川搞独立王国、不把委员长他放在眼里感同身受,觉得舒了口气。又想,李明灏学历很好,过后跟着他东征西讨,多有战功,办过军校,历史上也是没有任何出格的地方,也就接受了何应钦的解释和对李明灏的保证,放了李明灏一马,他要军政部长何应钦加强对李明灏的管束;以观后效。
二是他今天上午一到,不事休息,立刻要李明灝陪着他去视察军校。他们经过西院队部大楼时,一位正在二楼上擦洗地板的小勤务兵,猛然看见了代主任陪着走来的人竟是蒋委员长――军校到处都挂有蒋介石的戍装大照片,这小兵不会不认识。小勤务兵见状大惊,手脚无措间,“哗!”地一声碰翻了水桶,脏水溅了委员长一身。李明灏生气极了,也惊讶极了,停下步来,叫小勤务兵下来大骂,说是要对他严加惩罚。他却做出一副不以为意的亲民形象,说:《聊斋》中一句话说得好:“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何况,他这还不算为恶,小事一桩,算了!说时,从裤兜里掏出手帕揩了揩了事。
军校北边紧靠城墙,为进出方便,在城墙下开了个洞,设了道门。他在李明灏的陪同下刚刚走到城门洞,抬头看见上面镌刻有“存正门”三字,他当即停下步来,问李明灏,这门为啥叫“存正门”?
报告校长!李明灏当即把胸一挺,解释:这门本来就叫存正门。之所以特别标上“存正门”,是因为其中暗含校长名中的“中正”(蒋介石又名蒋中正)之意。蒋介石心中一喜,点了点头。可抬头看见城门洞里镌刻着李明灏、贺鹏武等人作的诗文时,脸上就有了几分不快。
李明灏陪着他出了城门洞,城墙下有条护城河。他见桥墩上刻着“文白桥”三字,立刻拉长了脸责问:这桥名是以教育长张文白(张治中的号)名号取的吧?李明灏不敢隐瞒,点头说是。他这下发作了,连连喝问:这一路上,净是你们这个那个人的名字!你,还有什么贺鹏飞,现在又来了个张文白!你们是在给谁树碑立传?嗯!堂堂的中央军校成都分校搞成你们的独立王国了?贺鹏武是何等样人?他对党国有何贡献,建有何功勋?我怎么不知道此人,这样的人也配在上面题诗作文?!
这一连串的诘问让李明灏傻了眼。因为委员长指名道姓追问贺鹏武是何人,便硬着头皮据实回答:贺鹏武是军校内一个中校秘书,诗词歌赋还来得……他嗤笑一声“糊涂!”,扬长而去。李明灏知道惹祸了,赶紧找人来将城门洞里的所有诗文、“文白桥”等等都用水泥糊了,只留“存正门”,可是迟了!李明灏在他心中又减了分。
蒋介石的向来唯我独尊,反对部下张扬。委员长的爱将、四川成都人,毕业于黄埔军校一期,属于中央军精锐部队国民革命军88师师长孙元良率部镇守川东时,曾题写了“夔门天下险”五个大字,让人镌刻在崖壁上。他得知此事后十分生气,专门叫孙元良坐飞机去南京见他。一见面,他就把孙元良骂了个狗血淋头,骂孙元良沽名钓誉,贪图虚名,不是个好军人。孙元良连连认错检讨,保证回去后将自己这几个字铲了,而事后也真是铲了,他这才放过了孙元良。这次跟着他进川,已到峨眉山,随陈诚筹办军官训练团的贺衷寒,也是他信任、器重之人。贺衷寒是湖南岳阳人,黄埔系骨干将领,鞍前马后跟了他多年,反共理论上很有一套,就因为贺衷寒年前把自己的文章收集起来,冠以《一得集》出版,这也引起他不满,将贺衷寒叫去大骂了一顿,将他的《一得集》贬得一钱不值。如如等等!
胡宗南、戴笠深知这一点,谙熟他的心理,非常注意检点。胡宗南从不在公开场合挂出、展示自己的照片,更不准刊登。戴笠更是。尽管他在背后坏环事做尽,极其奢侈,但在他面前乖巧极了,注意夹起尾巴做人。比如,戴笠喜欢名车,世界上最好的汽车他就有几辆,而他每次去见蒋介石都坐最破最烂的汽车去,让蒋介石宋美艳龄夫妇都看不过去,让他买辆好车。戴笠却说现在是国家困难时期,作为下属应该为领袖分忧,生活上克勸克俭……因此,胡、戴二人特别能得到他的欢心、信任。
这天下午,秘书曹圣芬过来向他请示,说是李明灏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想来向校长负荆请罪?
他说,不用了。说时竟然幽默了几句:军校找不到当初廉颇向蔺相如负荆请罪那种细竹荆条,李代主任更用不着像古人那样将自己五花大绑,前来请罪。我们是革命军人。我蒋介石也不是古代的封建帝王!这样,你让他晚上来,我有事向他问询并有要事交待。你让他来时,将载有军校由来,沿革、故事类这方面的资料带来,越详细越具休越好,并定了来的时间。秘书曹圣芬知道,委员长到哪里都有查看哪里相关档案资料、典籍的爱好习惯
这会,李明灏就站在他面前,腋下夹着三本厚如古砖头的线装书。
“这就是我要的?”蒋介石看了看他腋下夹着的线装书,冷冷地问。
“是!”李明灏将胸一挺,将三本厚如古砖头的线装书捧在手上递上去。
蒋介没有伸手去接,只是注意看了看第一本有些发黄的线装书上竖写的一排篆体字:《《中央军校成都分校(前北较机场)简史》,一种文雅而饱含古意的气意朴面而来。
他点点头,示意李明灏给他放在桌上。
李明灏走上去,将三本厚如古砖头的线装书放在那张临窗的长大,漆黑锃亮的办公桌上。
他这才指指对面沙发,缓声道说,坐吧!并率先坐了下来。
李明灏坐下了,是正襟危坐。
他问了问李明灏有关军校的情况,无非是师生现有多少人,训练如何等等。李明灏的回答,有些其实是他知道的;回答是他满意的。他嘱咐李明灏要加强对师生的思想教育,特别是要加强师生对当前国际国内形势的了解;要加强师生对中央制定的“攘外必先安内”的认识;要加强师生对中央制定的几个“一”的认识和提高,并随时准备学以致用。李明灏当然知道,校长口中的中央,就是校长。在校长作出这些指示的时候,李明灏掏出意先准备好的本子,在本子上唰唰地记。那样子,深怕漏掉一字一句。
蒋介石指示完了,李明灏也记完了。李明灏向校长的保证,明天立刻向全校师生传达,然后进行深入讨论,并把讨论结果报告校长!让蒋介石听得悦心悦耳的一句是,我代表中央军校成都分校全体师生,向校长保证,我们一定深入领会校长教诲!学以致用!
关键就是深入领会!学以致用!蒋介石强调了这句,脸色也好起来了。李明灏以为他该走时,不意校长突然提出一个要求,他想明天对全校师生进行检阅。
“是!”李明灏毫不迟疑,霍地站起,胸一挺,领会也深,说是,中央军校成都分校全体师生,保证能模范地作校长要求的:唤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胜之能归!保证让校长在检阅中看到年来取得的突出成果!
“好的,好的!”蒋介石在这个晚上第一次露出了笑脸,这就让李明灏走了。李明灏走后,他坐到办公桌后,扭亮台灯,先是仰起头想了想,调整他对湖南犟驴李明灏的印象。李明灏刚才的表现让他满意。他想,这头犟驴可能犟是犟了些,但何应钦说得也对。其人不愧是日本东京士官学校的全优毕业生,看来练兵办校也还是有一套。他甚至在考虑,要不要将李明灏“中央军校成都分校代主任”的“代”字取去,何时取?再等一等看吧,他最后这样决定。他没有想到,不久后,这头湖南犟驴会给他惹来更大的乱子;他更是万万没有想到,这头湖南犟驴其实早就暗中加入了中国共产党人;李明灏是中共高层打入国军内部高层的高级间谍。早在1923年,李明灏任广州陆军讲武学校教育长期间以及过后北伐相继任团长、师长、军长;南京训练总监部监员、武汉总司令部参议等要职期间,就不断地多个重要情报提供给了中共高层。1927年5月21日深夜,极其反动的国民党第35军军长何键阴谋策划了驻长沙的属下第33团团长许克祥发动反革命政变,到处捕杀共产党和革命群众。时任师长的李明灏接到一个浑身是血的人送来的毛泽东的纸条,希望他出面营救共产党人。李明灏赶紧执行。他以招兵为名,将已经抓捕的近百名共产党人转移到自己名下。许克祥听说后专门赶来过问,只见李明灏将这些抓来的人全部穿上国民党军队军装正在操练,许克祥惹不起李明灏,只得作罢。
那些天里,何键杀害了革命工农群众 4000余人,长沙城里一片血雨腥风。李明灏用瞒天过海的办法,设法把这些共产党人、武装革命工农群众转移了出去。那天早晨,李明灏给乔装成新兵的这些人每人发了一枝枪,谎称拉到野外搞军训,骗出了城。他一直将这批革命武装送到了毛泽东手里,这批人,以后成了秋收起义的骨干力量。
又比如,毛泽东、朱德在井冈山开创革命根据地时,没有一张像样的军用地图。李明灏得知后,设法给他们送去若干张军用地图,解了燃眉之急……
到了抗战期间及之后的解放战争期间,李明灏给中共中央递送的绝密情报更多,有的直接影响、决定了一些至关重要的战局。李明灏在漫长而又艰苦的革命岁月里,铸就了富有传奇色彩的一生。新中国成立后,李明灏先后任湖北省副省长、湖北省政协副主席;湖南军政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中华人民共和国国防委员会委员、中南军政委员会委员、中南行政委员会副主任等职。蒋介石及他的政权被逐出大陆,到了台湾之后,才得知李明灏的真实身分,而这时悔之晚矣,气得蒋介石捶胸顿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