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晋!请坐,茶都给你泡好了,是峨眉特级茶!”这天,教育长陈诚找唐式遵谈话;说时,还做了个请茶的姿势。唐式遵做了个不敢的样子,坐在竹椅上的他,欠了欠显得稍嫌臃肿的身子。万不谙平时耀武扬威,自以为天子门生,总是居高临下的陈诚对自己这么客气、这么殷勤、这么小意?!坐在陈诚对面,猜测着教育长找自己来的目的“唐瘟猪”,借着端起茶碗喝茶,用他那双表面上的泡泡眼、实则锐利的目光,电光石火般在陈诚的脸上几瞟。
着一着军便服的教育长陈诚身材矮小,模样精明清秀。
“子晋,府上是在成都陕西街吧?” 唐式遵一惊,他不明白陈诚为何如此问。
他赶紧纠正:“谈不上府上,是我的家,我的家在陕西街。我的家是很一般的家。”之所以要如此纠正,是他知道,陈诚同蒋介石一样,都崇简戒奢,曾不止一次在课堂上讲过他和他的家庭是如何清廉。
不意陈诚又是很突兀地说:“据我所知,陕西街是从清初开始的长达一个世纪的湖广填四川中山西人,陕西人集中居住区。陕、山不分家。”
“是!教育长知识渊博。”唐式遵言不由衷地恭维坐在面前的陈诚一句,皱起一副粗黑的短眉毛,他简直搞不清楚这个陈辞修要做啥子了,谈这些?!
“据我所知,陕西街上典当铺很多!”
表面上憨厚实则内心相当精明的“唐瘟猪”听了这句,一下反映过来了。
“是的。”他自嘲道:“我唐子晋就是一开始就典当给了刘甫澄。”
“你甘心吗?!子晋,你与刘甫澄、贺元靖可都是四川第一届陆军学堂的同班同学,你可是哪一点都不比他们差啊!”
“这要看机遇,要看有好大个地盘供你驰骋!”“唐瘟猪”笑了一下,“我们四川有句俗话叫,人与人不同,花有几样红。”
陈诚一下子捕捉到了“唐瘟猪”这几句表面看来是毫不相关的话的内核---“这要看机遇,要看有好大个地盘供你驰骋!”无疑,他的意思是说,在四川,他被刘湘笼着,能容许他展示军事才干的就这么大的地盘?!那么,言外之意是?
陈诚心中一阵狂喜,心中更有数了,他递过话去,如果给你更大的天地呢? 换句话,给你更大的表演舞台呢?你愿不愿意在更大的天地里驰骋,在更大的舞台上表演?这就把话说白了。
出乎意料,唐式遵没有表演现出狂喜。他抬起头来,目光透过窗棂望出去,心平气和地说:“子晋从读军校那天起,就是为了军事救国。”说着一声叹息,“这么多年,我跟着刘甫澄在川内东征西讨,筚路蓝缕,终于给刘甫澄换来一顶‘四川王’的桂冠戴在头上。然而!”说到这里又是一声叹息:“四川还是这个老样子,看国内,委员长奋斗了这么多年,情况更是严峻!”他一副忧思忡忡的样子,说了当前危局有三:一是共产党。死里逃生的共产党必将为中国的心腹大患。是一股漫延中国的红祸。这个心腹大患不除,如果任其红祸发展,中国必然沦为万刼不复。二是虎视眈眈,亡我之心不死的日本人。三是各地的地方势力。如此内忧外患,让他深刻领会到领袖提出的“攘外必先安内”的必要性和紧迫性!而“攘外必先安内”的内核,就是首先要做到的校长,领袖提出来的那几个“一”!
“唐瘟猪”一席话说得让陈诚对他刮目相看,陈诚的眼睛都大了。他没有想到,“唐瘟猪”的思想如此深刻,对蒋介石提倡的几个“一”领会得不比他差。他欣喜地说:“子晋,你说得太好了!你这番话该说给团长听?!有些人倒是想把自己的话说团长听,可是在我看来,这样风吹墙上两边倒的人不够格,我不引荐。子晋你行,我乐于引荐。”说着看定唐式遵。唐式遵明白,陈诚话中“风吹墙上两边倒的人”是指倒戈将军王缵绪。陈诚如此说,既卖弄他在军训团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特殊地位,又卖了个好给他。听陈诚此说,唐式遵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地耷下眼皮,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是唐将军吧!”按照约定的时间,唐式遵由蒋介石的秘书曹圣芬带上楼,带到蒋介石的书房时,出乎意料的是,向来为人倨傲的蒋介石已经等着他了,而且站起来同他握手,用语非常客气。好像他唐式遵不是蒋委员长的下属、学生,而是与他同起同坐的同事,朋友。这让唐式遵受宠若惊。
本来,他是应该进来就向蒋介石大声问好,立正敬礼的,没有想到,他一进去,还没有来得及立正敬礼,问好也还没有喊出,他的手就被蒋介石握在手中了,虽然握得很轻,时间也短,不过是象征性的。从块头上来说,他比委员长大许多,但他还是感到蒋介石远比他高大得多,有种逼人的气势。
“请坐!”蒋介石把手一比。
“团长先请!”此时,他之所以用“团长”不称呼委员长,是他知道,这时的蒋介石喜欢他这样称呼;这样的称呼有种格外的从属意味。蒋介石用人喜欢用他的“弟子”,而这“弟子”的概念是由三部份人构成。一是他的浙江老乡;二是他的黄埔军校学生;三是他担任的各种军校校长的军校毕业生。虽然这次这个峨山军训团一期属于短期性质,但将介石是“团长”,作为峨山军训团一期的学生,他也就是团长的学生。这样的称呼,容易唤起“团长”对他的一种特别感情。表面上显得有些憨厚甚至愚钝的“唐瘟猪”,心思就有这样细密。
人,是非常复杂的!难怪有言:“人不可貌相,海不可斗量。”难怪西方一个大诗人在一首富有哲理的诗中这样说:比海大的是天空,比天空大的是人的心灵。
唐式遵坐在了蒋介石对面,正襟危坐。同样也是坐姿笔挺的蒋介石,从宽袍大袖中伸出一只手,指了指茶几上给他泡的茶,知疼知势地说:“四川人喝茶讲究,喝盖碗茶。但,成渝两地又不所同,成都人喜欢喝莉茉花茶,重庆喜欢喝砣茶。我听说子晋你喜欢喝绿茶,这是我专门给你泡的绿茶---这种茶,四川不产,是我们浙江普陀山上产的,相当好。”
“谢谢团长!”唐式遵欠了欠身子,揭开茶盖,茶香扑鼻,茶水绿茵茵的,他端起茶碗,喝了一口,很夸张地说真是好茶。再看团长面前摆的仍然是一杯清花亮色的白开水。看得出来,尽管蒋介石为“挖”唐式遵过去,竭力亲心、关切,但性格如此,终是寡言、少趣
许是职业军人的习惯,唐式遵进门来的时间不长,却已经将红珠山一号楼,楼上蒋介石接见他的过程及这间书房中的一切一览无遗,印在脑海中了。
蒋介石这间书房,视线极好。推窗亮隔中,映入眼帘的远山近水;浓荫掩隐中巍峨得宫殿似的报国寺,历历在目。这一切,就像国画大师张大千笔下推出的一幅峨山大写意水墨画。书房里很简洁,除了临窗的一张硕大锃亮的办公窗外,就是一个快顶到屋顶的中式书柜。书柜中装的大都是十三史之类的毛边线装书。除此,一个博古架,架上有些古玩玉器。窗台上有一盆文竹。另外,就是他们对坐的沙发、茶几。地板上铺着地毯,门楣上挂一领很精致的编有熊猫戏竹的清竹门帘。整体看来,蒋介石的书房雅致宽敞。秘书曹圣芬带他进来,就进了隔壁一间房没有再出来。想来,隔壁应该是委员长的机要室。在那间机要室里,蒋孝文、曹圣芬这些人同南京、重庆、成都……联系紧密。这就是:静中有动,运筹帷幄。
唐式遵也是一个胸罗万藏却嘴拙的人,他喝了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很是沉默了一会的蒋介石谈话直奔主题。
“子晋!”这会儿,他不称唐式遵为“唐将军”而改称他的字:“子晋”,也许他觉得这样更规范些,也更亲热些。
“我听陈辞修说,峨山军训团一期开学的时间不长,但你学习很有体会。就是说,你是学得最好的,嗯?”唐式遵凝神屏息,仔细捕捉罕言寡语的团长言词中的微言大义;细心体会其中的语韵、语速中包含的气息,含意。
蒋介石说一口饱带他家乡浙江宁波一带口音的北平官话。唐式遵觉得,团长的语韵中有一种信心满满的打击力;有一种君临天下的帝王气……就凭这些,他都要倒过去。不是说吗,“良禽择木而栖,贤臣择主而事!”他想,这个时候我这个选择是正确的,也是必要的。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告诫自己,要在蒋介石面前明确表明自己的态度。
于是,他在蒋介石面前,将他在陈诚面前表述过的,得到陈诚赞赏的思想体会重新表述了一番。什么现阶段中国必须“攘外必先安内”,而“攘外必先安内”就必须实现真正意义上的全国、全军统一;全党思想上的统一。而其中,重中之重又是委员长再三强调的几个“一”!他这番表述,比任何时候都透彻、具体。虽然,他在一些时候的表述感到有些词不达意,但“团长”都不急不躁,含着微笑,鼓励他说下去,说完;满怀期待。
唐式遵说完这番话后,很专注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蒋介石。
“很好!”蒋介石点点头,言简意赅地说,“我知道了。”态度很是满意,不过,又很是关切地提醒一句:“目下,你还是刘甫澄的下级,你是刘甫澄不可多得的军事人才,嗯?!”
唐式遵心领神会地回应:“请团长放心。在四川,该出力,我还是要出力的。只不过,在地方和中央之间,这个从属关系,我唐子晋是搞得清的。”
“这样最好了!”
然后蒋介石问起潘文华,说:“你和潘仲三(潘文华字仲三)是刘甫澄最信任,最倚重的两位将军。你和潘仲三又是仁寿县老乡,年岁相当。但我听说,在军训团一期学习期间,在一些主要问题上,他同你的看法是截然不同的?”
唐式遵谈了他对潘文华的看法,他认为,潘仲三理论水平不高,毕竟不是科班出生。潘仲三有个毛病,认准一个人,就跟到底。他是个一根筋!
这么说,潘仲三是认定刘甫澄、跟定刘甫澄了?!
是!唐式遵很肯定地说。唐式遵对潘文华的认定一点也没有错。峨山军训团一期就像一个分水岭。在1935年7月的峨山军训团一期之后,紧接着是“西安事变”、抗日战争。在抗战初期,川军出川时,唐式遵和潘文华的职务还是一样的,他们都是从属于第七战区司令官兼23集团军总司令刘湘属下的21、23军军长。后来,在刘湘于1938年初病逝于武汉万国医院之后,两个人就拉开了距离。唐式遵因为是蒋介石的人,受到信任提升,晋升为23集团军总司令,而潘文华却因为莫须有的罪名,初被蒋介石一擼到底,后来在国共决战期间,虽然挂了个西南军政长官公署副长官名,却等同于闲职。也因为如此,造成了最后潘文华同蒋介石的决裂,同刘文辉、邓锡侯于1949年那个最寒冷的冬天,在彭县隆兴寺起义,成了蒋家王朝最后的掘墓人。就在潘文华起义前夕,念及是老乡又是多年的同事,潘文华去动员唐式遵同他一起起义,这个作了蒋家王朝最后时间最短的四川省政府主席的唐式遵却表示,他要作中国第二个文天祥。就在成都已经和平解放,大局已去之时,唐式遵拉一帮人到大凉山去打游击,最后被解放军击毙在一条小山沟里。
谈话至此,就像算好了时间似的,秘书曹圣芬从里间走了出来,手上拿了份公文,显然要委员长看。唐式遵知趣地站起,向委员长告辞。
好的,好的!蒋介石站起挥手时,竟然送了唐式遵两步。
唐式遵走后,蒋介石好像意犹未尽,要秘书曹圣芬给他铺上纸,他开始挥豪写字。这当儿,夫人宋美龄从另一间屋子里出来,站在丈夫身边看他写字。她知道,丈夫有个特点:高兴时要写字,心痛苦闷时也要写字……他是要借写字来抒发心声、心情。而从他写字的内容中,可以看出他的心情心境
在那张临窗的硕大的办公桌上,曹圣芬已经给委员长铺好了一张雪白绵软的夹江宣纸。身穿玄色绸缎长袍的委员长,手握一支中楷狼毫毛笔,在一方有模有形的七星苴却砚中饱醮浓黑的墨汁――苴却砚是四川的特产。此砚产于当年诸葛亮渡泸水七擒孟获,金沙江畔的泸地,现攀枝花市的苴却村。这种砚量极少而质极优,质地细腻,更奇的是,这种砚夏天存墨,无论多久都不干不馊。这种砚以上面嵌有多少颗猫眼似的绿莹莹的宝石决定名贵的程度,那年选送的苴却砚参加首届世界巴拿马博览会,很为轰动
蒋介石伸手将袖子一挽,腰一弯,右手提笔写起旋笔字。看得出来,委员长的字是练过的,在一阵笔走龙蛇中,由上而下间,雪白绵软的夹江宣纸上落下“其漫漫路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句。她知道,这是丈夫录屈原《离骚》中句。从中可以看出丈夫是借屈原《离骚》中句,来浇自己心中之块垒;透出一种哀婉愤懑而又不屈不挠的心境。蒋介石的字是从小读私塾时经老师箍过的,有相当的功底。他写的是柳体,柳体硬而秀。但任何一种字体,被一个写字有功夫的人写出来,必然都带有自己的个性、心迹,是过滤过的,变了形的。蒋介石的字就是这样,字如其人,在局部地方虽然也有秀,也有柔媚,但整体上看显得很硬,真像柳树一样笔直。
写完一张,他又写一张。这次他录的是岳飞名篇《满江红》中句:“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憾,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写完掷笔,蒋介石轻轻吁了口气。秘书曹圣芬和夫人连声叫好。
曹圣芬将蒋介石这两幅字收好进去后,夫人宋美龄为缓解他的情绪,笑着说:“大令,我们来下盘棋吧?” 蒋介石这才注意到夫人站在他的身边。夫人这天穿的是一件黑色的宫缎旗袍,襟头绣有一只白色的凤凰。同往常一样,她除了两只耳朵戴有一副翡翠耳环外,没有多余的妆饰。她那头丰茂的的黑发,在头上挽成一个髻。她五官清丽,皮肤很白,眼睛很亮。整个看去显得雍容大度,落落大方,风姿绰约。夫人身上洒有少许的美国香水,屋里弥漫着一股好闻的淡淡的幽香。
“好的,好的!”夫人不管什么时候来,总是令他高兴愉快,“下什么棋呢?”他问。
“中国象棋,我是略知皮毛,根本下不过你,与你差得太远。”夫人知道丈夫自尊心特强,她这样说,丈夫高兴,“我们就下我刚教会你不久的美国象棋吧?就这样,我也不一定下得过你。”
“好的,好的!”蒋介石果然高兴。
说时,宋美龄已将一副美国象棋摆好。
蒋介石刚刚学会美国象棋,手生,第一盘输给了夫人。
“重来、重来!”蒋介石最怕输棋,尽管是输给了夫人,他也是抓耳搔腮,很不服气。这就接着下了第二盘、第三盘。不知是因为委员长这两盘棋下好了,还是夫人故意让他,两盘他都赢了。他大为得意,端起玻璃杯喝杯中清花亮色的白开水时,说:“大令,不知你发现没有?一个人下棋的水平如何,可以看出这个人是否有军事天才?我刚才第一盘输给你,就如像1931年日本人侵略东三省时,我采取的抗日策略,要张学良兵退关内,我虽被一些不明究里的人骂为不抵抗主义,但不这样又是不行的。这是为了保存实力。而第二、第三盘我改进了策略,就大有所获,大有长进。这就如同当前的峨山军官训练团一期,我就大有斩获。”他说这话时,想起了被他“挖”过来的刘湘大将唐式遵。
“哪里?”夫人不知是希望将他的高兴愉悦尽可能延长些,还是为了曲尽幽微,笑着驳他:“我之所以后面两盘连输给你,是因为我精神不够集中。”
“那么,我们再来。”蒋介石有些不高兴了,说着伸出手就要重新摆棋。
“不下了,我认输还不行?”夫人又笑了:“我承认你说的话很对。下棋确实可以启发一个人的思维,看出一个人的军事思想水平高低,我知道,外国的军事家们都喜欢下棋,我听说美国总统罗斯福的棋就下得很好。”
“那是肯定的。”蒋介石说:“美国总统是掌管全球事务的,棋还有下得不好的?!”宋美艳龄看着丈夫想,他能承认美国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强大国家,美国总统管掌全球事务也还真不容易,是受了她的影响。不意蒋介石接着说:“这是下美国象棋,如果是下中国象棋,如果美国总统罗斯福学中国象棋的时间就像我学美国象棋的时间一样短,恐怕他也不一定下得过我吧?”
“那也是!”宋美龄笑着恭维自尊心很强的丈夫,“中国同美国比,中国的事情比美国要复杂得多。”
看自己这话让丈夫的虚荣心得到极大满足,高兴起来,宋美龄说,“大令,你要注意休息。我到厨下去看看,最近你比前段时间消瘦,我让厨下学着给你做了一个美国式牛肉汤。”说完起身去了。
夫人走后,蒋介石摆出一盘中国象棋,自己同自己下。他一边下,一边想着挖四川王刘湘“墙脚”事,一一计算着。
王缵绪倒过来了。在重庆,绰号“灵官”的王陵基倒过来了。“范傻儿”的范绍增因故没有来参加军训,估计问题不大。这样一算,刘湘的五大师长,五大金刚,五大基脚,除了潘文华,都过来了。特别是唐式遵的暗投,是他最大的收获!被他困在峨山上的“四川王”刘湘,这会儿就像被他在棋盘上困死了的老王。他看定棋盘上被他困死了的老王,手提一个“车”,“啪!”地一声落子,喊了声“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