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7年7月初一个早晨。一段时间来感到身体很不适的刘湘,这天一早,刚到他将军衙门的办公室坐下,副官张波就给他送来一份以国民党中央军委名义下发的通知。通知要他本月6日去重庆参加川康整军会议。会议的主任委员是何应钦、他和顾祝同是副主任委员;委员十九人中有贺国光、邓锡侯、刘文辉等。

刘湘立刻觉出,这是老蒋年来向他射来的第三只暗箭,“嗖、嗖、嗖!”,带着阴气,一只比一只狠。或是要置他于死地,至少要置他于瘫瘓,交出军队交出权力为止。笫一只暗箭,是老蒋已经达到目的已派驻重庆的中央参谋团。笫二只暗箭,是不久前刚刚结束的峨眉山军官训练团。这一期军官训练团,老蒋自任团长,陈诚任教育长。目的是瓦解四川军队,瓦解他刘甫澄对四川军队、军人的向心力。军训期间,大挖他的“墙脚”,把唐式遵、王陵基这样跟了他多年的大将都挖过去了。不过,他刘甫澄也不是好惹的。被困在峨眉山上的他,与在“家”驻镇的省府秘书长邓汉祥遥相呼应,配合默契,由邓汉祥出面,在成都开办了一期“县区长人员学习班”,规定,只有经过此学习班学习的人选才能在川内当县长、区长。声称,这样的学习班以后还要一期期接着办下去。这样一来,“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就等于声明,四川还是他刘某人的,在四川想当官,必须跟着他刘甫澄走!他同老蒋打了一个平手。然而老蒋回到南京后,心不死,一天也没有放过四川,放过他刘甫澄。这次在重庆举办川康整军会议,就是要给他刘甫澄来个一剑封喉,不把他视若**的军队给整裁得几乎为无,整裁到老蒋放心的程度不会罢休!

他当即通知邓汉祥,从督院街省府赶来,先关起门来商议了一阵,再召开了一个专门的会议商讨这事。出席这个小型会议的除了唐式遵、潘文华这些大将外,其他的人也都是他的亲信、高参。会上,大多数人反对他去重庆与会。其中,以刘兆黎反对最烈、最有代表性。刘兆黎,号雨亭,四川南部县人,虽是唐式遵属下第3旅旅长,军衔却高,是个中将,也是个悍将。多年来随刘湘南征北战,忠心耿耿,战功赫赫,在军中很有威信。他出面反对的理由是,老蒋多年来想染指四川,梦寐以求,手段使尽而不得。年前的峨山军训团一期就是一例。老蒋这次兴师动众,在重庆召开这个“会议”,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老蒋在会上肯定会限定甫帅撤裁多少川军!如若不从,甫帅这次可能就回不来了,甫帅若有失,川康顿失重心……

说到动情处,刘兆黎竟哭倒在刘湘面前,要求甫帅万万不能去!就差没有抱着甫帅的双腿了。刘兆黎的表现让全场很多人动容,刘湘也很感动,将他扶起,说,雨亭,请坐!我去不去?如何去,尚无定论,容我们大家好好讨论。刘湘如此一说,刘兆黎才从地上起来,坐下拭泪。

一派肃穆的气氛中,忽一人站起,朗声大笑:莫非雨亭要演一出现代版的王累谏刘璋么?众人调头看去,是刘湘的高级谋士傅常。长衫一袭的他,非但没有刘兆黎的悲切,而是一副信心满满,胸有成竹的样子。傅常也是刘湘早期就读四川军校的同学,不过,傅常的年龄要比刘湘大。早年就读时,就常以大哥哥的姿态关心他,照顾他,而且傅常这个人很有高参资质,看问题爱从高处全局着眼。跟上刘湘后,在大的战略问题上随时策划大都准确,眼光独具。

在坐的都是《三国》通。在四川,尤其四川省的省会成都,是当初魏蜀吴三国期间,蜀帝刘备建过都的,可以说是《三国志》和传诸久远的通俗演义《三国演义》的故乡。都知道,傅常口中的“王累谏刘璋”说的是,当初势单力薄的刘备带着与他桃园结义的两个兄弟关羽、张飞在中原连战连败,几乎无处存身之时,为人憨厚的益州(四川)令刘璋大发善心,雪里送炭,向刘备伸出援手。就在刘备从中原一带很不容易地斩关夺隘,一路而来,向他靠近之时,坐镇涪城的刘璋竟要亲自出城迎接刘备。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刘璋手下的许多谋士都清楚刘备是何等样人,再三娓婉劝阻刘璋:迎刘备进城就是“引狼入室”!特别是,从事(官名)王累反对尤烈。刘璋固执己见,坚持出城迎接。就在刘璋出城那天早晨,王累用绳索将自己倒吊于城门之上,一手执谏章,一手执剑,口称:如果主公坚持要去,他就割断绳索,撞死于地。刘璋不胜其烦,无可奈何,要从人接过王累的谏章看去,其略曰:

“益州从事臣王累,泣血恳告:窍闻良药苦口利于病,忠言逆耳利于行。昔楚怀王不听屈原之言,会盟武关,为秦所困。今主公轻离大郡,欲迎刘备于涪城,恐有去路而无回路矣。

“刘璋观毕,大怒曰:‘吾与仁人相会,如亲芝兰,汝何数侮于吾耶’!王累绝望之极,大叫一声,自割断其索,撞死于地,后人有诗叹曰:‘倒挂城门捧谏章,挨将一死报刘璋!’”

傅常认为,在川康整军这样极重要的会议上,甫帅如果不去,在会议上就听不到甫帅高扬的声音。再说,何应钦不同于老蒋!何应钦无论如何做不出让刘雨亭担心的事来,因为他犯不着为老蒋得罪甫帅,得罪几千万四川人!

刘兆黎反问,那么顾祝同呢?顾祝同名为副主任,实际上大权在握,他可是老蒋的贴心豆瓣(四川话,意贴心人)!顾祝同与何应钦都是老资格军人,都作过黄埔军校教官。顾祝同是蒋介石最为信任的亲信、高级将领;是蒋介石身边屈指可数的“五虎上将”,“军中圣人”;特别是有“驭将之才”。顾祝同这次与会,很可能是带着老蒋的尚方宝剑来的。

一时,会上出现了两派两种不同的声音,双方争执不下。甫帅调过头去看了看坐在身边,一直没有发言,沉思默想的秘书长邓汉祥。邓汉祥只是含蓄地笑了笑。心领神会的甫帅宣布散会,此事缓议。

邓汉祥对甫帅单独谈了他的看法。他的见解独到,思维水银泄地般严密。他湘建议,这个会议甫帅不能不去,但又不能贸而去。他提出一个两步走方案:同时出发,甫公在我之后慢慢来。以重庆附近壁山县为界。甫公到壁山后就在那里等我。我到重庆后如果发现有诈或不安全,我会立刻派人到壁山通知甫公,请甫公原路返回,全身而退。如果重庆方面没有超过我们预料的凶险,一切都在可控制范围内,我到壁山接甫公……

刘湘的思绪随着智多星邓汉祥的叙述、分析,如同上高山下平地。最后他轻轻嘘了口气,相当肯定地说:这样最好,是个万全之策。不过,他又提出担心,老蒋是指名道姓要我去。你代表我去了,何应钦,顾祝同没有见到我,肯定要问原因,你如何应对?

虽然已是秋天,邓秘书长还是那副派头,他把手中那把大花折扇一收一缩地说:甫公最近身体不好,他们都是晓得的。老蒋虽在南京,他的耳目却将甫公盯得紧紧地,无时无刻不向老蒋报告,事无巨细。他们连甫公月前,吐了血这样的芝蔴小事都清楚!

这样也好。邓秘书长说,我就推说,甫公临来前夕胃溃疡病翻了,凶、吐血!正因为这次会议重要,甫公要我先替他来与会。甫公最终来还是不来,要看病情如何?如果能来,甫公肯定要来。这样,主动权就操在我们手里,进退有据。听了邓汉祥如此一番条分缕析,刘湘的心定了,附掌大笑说:鸣阶真诸葛亮转世也。

他们依计而行。第二天一早,刘湘与邓汉祥同时驱车离开成都,拉开距离。邓汉祥当天下午到了重庆。进了会议召开所在地罗家山中央参谋团,中央参谋团团长贺国光一见邓汉祥,眼镜一闪,果然张口就问:甫公呢,甫公怎么没来?

邓汉祥将早就想好的理由说了,对何应钦和顾祝同也是如此说。贺国光和何应钦倒没有多说什么,还装模作样地让邓秘书长转达他们对甫公的关切问候。只是顾祝听后,那张黄焦焦的瘦脸上满是不满和狐疑。

咦! 顾祝就像被什么东西蛰了一下似地拧起那副钳子似的眉毛,很不满地说:这个会缺哪个都可以,就是不能缺刘甫澄!他早不病,晚不病,是个时候病了?而且病得出不了门!邓秘书长,我看他是心病吧?说着将目光转向何应钦,意在争取何应钦的支持,似乎非把刘湘弄来不可!

邓汉祥利用何应钦与顾祝同之间的矛盾、嫌隙,他这样对何应钦说:何部长,你是代表委员长来主持会议的!他有意强调了何应钦的身份地位,有意压顾祝同一头。他问:何主任不会让甫公带病与会吧?

何应钦是个老资格的国民党政治家、军事家、一级上将,军政部长。是个在官场宦海中博击沉浮多年、一踩九头翘的“老狐狸”!对于邓汉祥演的戏,岂能有看不出的。

当着顾祝同的面,他笑着对邓汉祥说:刘甫公身体不好,我们都是清楚的。他能不能与会,由他自己决定。我们决不会与他为难!“我们决不会与他为难!”何应钦这话,是两重意思,而且意思再清楚不过了。

邓汉祥的一颗心咚地落进胸腔子里。他顺势对何应钦说,既是这样,我不妨再驱车回去看看,征求一下甫公的意见。

他当即从重庆驱车去到壁山,报一切平安,将刘湘接到重庆开会,然后邓汉祥折回成都替刘湘坐镇。

第二天,川康整军会议在重庆中央参谋团大礼堂召开。何应钦别出心裁,开圆桌会议。一张铺着雪白桌布的硕大的椭圆形桌子四方,依次坐着何应钦、顾祝同及刘湘、刘文辉、邓锡侯、孙震、杨森等川康大佬。之后围坐着着唐式遵、潘文华、李家鈺、罗泽洲等分门别类的军长、新任军长。一圈圈一层层,整个会议室济济一堂共约百人。不过,挂在正面主席台壁上的蒋介石像仍然看着他们。身着陆军特级上将军服,佩军衔,亮着光头,挎刀的蒋委员长,在青天白日满地红的党旗和国旗交相簇拥其中侧着身子,一手按剑,用他那双十分锐利的鹰眼,似乎正细细挨次打量、审视台下与会的每一个人。照片上的蒋介石,流露出一种深重的着急、忧心。台前张一横幅:川康整军会议,白底黑字,十分醒目。这与场下故作轻松的圆桌会议一映衬,显得很不和谐,有点滑稽。

何应钦站起来讲话,他首先代表委员长强调了这次会议的重要性、必要性。谈到了这个会议的宗旨:委座再三强调,四川的军队太多,应该缩编”云云。然后,由副主任顾祝同报告了当前形势,提出了具体整军要求。

顾祝同在报告中,传达出一种时不我待的紧张气氛。他毫不讳言地将当前形势比喻为:前有饿鬼临门,后有牛刀架颈! 他解释,“饿鬼”是指亡我之心不死,占了我东三省,最近又在上海频频挑起事端的日本人。“牛刀”指死里逃生,已到刘志丹控制的陕北的朱、毛领红军!他的脸色显得异常严峻。

当下,我们最要紧的是尽可能快地完成委座期望甚殷的川康整军。目标已经明确,任务也已下达。看现在哪位同仁带头?

顾祝同说到这里,满怀希望地看定“墙头草”王缵绪。可王缵绪将头一缩。最先站出来表态的却是“范傻儿”范绍增。

“范傻儿”很干脆地说:我服从中央决定,就按定额先裁减我的部队吧!何应钦,顾祝同等率先给“范傻儿”鼓掌,会场里响起一阵寥落的掌声。峨山军训团第一期结束后,刘湘手下的好些师长都被蒋介石升了官,“范傻儿”升为88军军长,刘湘的嫡系21军扩充成为21、23军,唐式遵、潘文华分别为这两个军的军长······

刘湘一边象征性地、不无讽刺地给范绍增鼓掌,心中却在猜想,“范傻儿”之所以如此,究竟是在投机,还是真心拥戴、赞成这个“整军”?但是,不管如何,“范傻儿”是真的精明过人。

然而,会上除了“范傻儿”带头,别的人都不跟进。在有枪才有一切的时代,拥枪拥兵自重,在坐的他们,手中有多少人枪就是他们的本钱,就是他们的一切,也可以说就是他们的命,岂能随便将好不容易得来的人枪丢了的?!

神仙难整不开口!没有办法,何应钦、顾祝同碰了一下头后,日后将大会改为小会……要大家先讨论,加深认识,对照大会下发的各部裁军额度认定。可是,一连几天过去了,这些与会的川康军事大佬们就是硬顶。他们在会上或者夸夸其谈,或者剑走偏锋,或者强调困难。何应钦、顾祝同将情况报告时在南京的蒋介石,他们得到蒋介石指示:川康整军会议,不可能这样无限期拖下去。实在不行,就动用组织纪律,甚至将一个两个刺头逮捕,以不服从命令,不服从中央送上军事法庭!电话中,他们感到委员长万分焦急。

可是,不几天,何应钦、顾祝同接到南京以蒋介石名义发来的一份十万火急的绝密电报。电报中蒋介石谓:近日,七月七日,日本人在北平宛平发动挑起“芦沟桥事变”,揭开了全面进攻中国的序幕,暴露了它鲸吞中国的狼子野心,形势危急!蒋介石命令何、顾立刻中止、解散“川康整军会议”,要他们,还有刘湘等全国各地党政要员,中共代表火速去南京出席最高国防会议,以定国策。

“国家有难,匹夫有责!”“闻鼙鼓而思良将!”这次,四川王刘湘再不像以往一样遇会遇事推诿,而是挺身而出,回电国民党中央:8月7日抱病与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