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28年6月5日黄昏,中南海沉浸在沉沉暮霭里。

时年28岁的少帅张学良在老帅丰泽园临海的书房兼办公室里凭窗远眺。看得出来,他的思绪陷得很深。屋里没有开灯,借着苍茫的暮色可以看清,少帅英姿昂藏、戎装笔挺。他没有戴军帽,头微微仰起,似在观察西天上那变幻莫测的火烧云,长久地保持着一种不屈不挠、泰山崩于前而不瞬的固定姿式;那张清秀的脸上,流溢着深重的悲哀和愤懑。

他是今下午得到大帅惨死消息的。当时,他正和辅帅张作相研究军情。如果是大帅在,这样的场合,必定会让杨宇霆参加,而他很不喜欢这个人、讨厌这个人,认为这个人骄横跋扈、类似《三国演义》中挟天子令诸侯的奸相董卓、曹操类人物。现在才发现,杨宇霆的问题比想像中的严重得多,杨宇霆不仅结党营私,而且有暗中通敌――通日本人,对他张学良有取而代之的嫌疑。大帅不在了,对杨宇霆,他拟采取先“冻结”起来的办法,以后再说。

北伐军兵临城下,大局无可挽回。大帅在京时,他们就研究过争取北伐军第二集团军总司令阎锡山的问题,以缓解压力。阎老西是个算盘打得再精不过的人,虽然他们功夫用尽,愿也许得不少,但要想将阎老西彻底分划出来简直就是与虎谋皮。好在阎老西的部队在北伐军打前站,阎锡山有相当的自主权和弹性余地,最终他张学良几经努力,双方这才私下说定,为了故都不被战火毁损,攻防战就不打了,奉军在指定的时间内撤回关外。据说,阎锡山这个决定,得到了北伐军总司令蒋介石首肯。如此一来,阎老西一箭三雕,既卖了人情给他张学良,奉军撤退后,他又可以占京畿之地,自己的部队也不受任何损失;便宜占尽。

这天下午,就在他与辅帅张作相制定好了撤军计划之时,接到大帅府发来的密电。看完密电,得知家中发生了天大噩耗,老帅惨死。极度的愤慨中,他只觉得一阵悲伤和着怒气攻心,让他咬破了嘴唇出了血。向来有儒帅之称的他,忍无可忍,霍地站起,将桌上那只纯金制作的、用来镇纸的扬鬃奔腾的金马举起来,狠劲砸下去,随着一声沉闷的暗响,办公桌被他砸出了一个沉坑。

“日本人!”他怒吼道:“这血海深仇,我张学良不报誓不为人!”辅帅张作相先是老泪纵横,继而痛哭失声,大骂日本人忘恩负义,毒如蛇蝎。张学良当即铺纸走笔,写下了“牢记国恨家仇”六个大字……

而就在他们压抑着满腔悲愤,商量如何应对家事国事之时,负责在门外值守的副官隔帘报告,说杨(宇霆)总参议长到,拦都拦不住,总参议长说有要事要找少帅相商。

“让他进来好了。”张学良吩咐副官,看张作相欲回避,他说:“辅帅你不要走,看他又有啥子板眼!把他对付走了,我们接着议事。”

“杨总参议长到!”随着副官这一声,门帘一掀,杨宇霆不请自进。

“啊,作相也在这里。”杨宇霆不像一般下属那样,见到少帅毕恭毕敬,而是做出一副长辈的样子,目光平视,胸脯挺直,大摇大摆走进来,见到少帅就这样一句,算是打了招呼,不请自坐。

表面上少帅不计较,让弁兵给总参长上了茶点,屋里三人隔一张玻晶茶几,在沙发坐定,都没有说话,一时气氛有些僵冷、疑滞。

像戏台上的奸臣曹操类人,杨宇霆方面大耳,看人时,清水脸上抖着眉翅,眯起一双诡诈的眼睛。这会儿,他将茶碗端起,假装喝茶,其实覤起眼睛看了看对他持警惕状的少帅和张作相。

“少帅!”杨宇霆很不情愿地喊了张学良一声少帅,说:“你们在商量什么呢?”意思是,我是大帅红人,你们有要事也不找我相商?

棉层有针的少帅当即回应:“是,我找辅帅在商量要事。”

“啊,是这样!”杨宇霆翻了翻眼睛,一副大为不满,大为失望的样子。杨宇霆根本没有把小六子张学良放在眼里。在他看来,这个小六子是他看做长大的,是个办不成什么事,也没有见过什么事的纨绔子弟。小六子之所以坐上今天这样的位置,完全是他老子张作霖的原因。但毕竟大权在小六子手上,小六子对他有生杀予夺的权力,他不能不忍住气,小心应对。

“我今天之所以来打扰你们,不请自到。”杨宇霆话说得酸酸的,“是想在少帅这里,问问大帅的消息,大帅想来已经平安回家,不知大帅身体如何?出于关切,我特地来问问。”

张学良知道,杨宇霆这时候来,可不是他所说的那样简单。这个人在奉天耳目众多,关系盘根错节。老道口出了那样大的事,他不可能不知道,但肯定不知道大帅已经去世……,凤至保密工作作得极好。大帅在老道口受了伤,是抬回去的,这点瞒不住。但大帅回到家中去世这一点,只有凤至和“西屋妈”知道。在保密守密上,凤至很有天赋。

“大帅很好,没有什么不平安、不好。”少帅回答得很好很艺术,一句话封门。

杨宇霆一无所获,面对少帅的明显不欢迎,他这个不速之客,只好又端起茶碗喝茶,借以掩饰尴尬。茶总不能老喝下去吧,杨宇霆放下茶碗,看了看对面坐着的张作相,意思是要与自己平辈的张作相打打圆场,可辅帅也不理他,让多年来作威作福惯了的杨总参议长气得打抖,可又不能表露出来。他这是第一次对小六子正面交锋,没有想到这个他平时看不起、看着长大的小六子还有两下子。这才知道锅儿是铁打的。一朝天子一时臣。要知道,这会儿失去了大帅的庇护,他如果惹恼了大权在握的少帅,那就是大马拴在槽头上,要杀要剐任随了。

惹不知,躲得起。杨宇霆对少帅说:“得知大帅平安到家、一切都好,我作为一个跟着大帅转战多年的老臣,也就放心了。少帅,你们接着议事吧,我告辞了。”

少帅将手一比,站起来,做了个送客的姿势。

“少帅请留步!”杨宇霆自作多情,其实张学良没有半点送他的意思,他对张学良弯腰、鞠躬,与刚才来时那副傲慢劲判若两人。

杨宇霆一走,接少帅班、着手北京防务的辅帅张作相,接着刚才的话说:“北京方面的事请少帅放心,应该不会出什么大问题。阎锡山与我们已经商定,我们即日开始撤军,他保证不向我军追击。奉天事是大事情!少帅你得赶快回奉天去驻镇,那是我们的窝子!大帅去世前也是这样一再嘱咐的!”张学良点点头,接着他们商量出走具体事宜。

这当儿,忽听外面少帅镖师武七一声断喝:“刺客,哪里走!”辅帅张作相手疾眼快,啪地一声拉熄了屋里电灯。与此同时,只听呼地一声,一把锋利的匕首当地一声插在窗棂上直抖。匕首所来方向,直对着少帅刚才所坐位置。如果不是外面镖师武七发现、制止及时,少帅还真是凶多吉少。

“少帅,你没事吧?”窗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卫队长马宝带着几个卫士冲了进来。

“没事。”张学良相当沉着,他和张作相都抽出了身上的手枪,问外边出了什么事。

“请少帅出来观战!”马宝兴奋地说:“这下,一向找不到对手的武七今天终于找到对手了。”马宝等卫士簇拥少帅、辅帅来在室外,只见天光曦微的天幕背景上,大院中那株虬枝盘杂的百年古松上,武七正与一个日本刺客激烈交手。镖师武七是跟了大帅多年的一个功夫了得的武士,深得少林武功、峨眉武功、青城武功诸家武功之精髓并融会贯通,尤擅轻功,保护大帅很多次克险克难,深受大帅信任,多年来从不离身。日前大帅与日本人搞翻时,大帅那句“老子大不了就不要这身臭皮囊了”可不是随便说的。大帅很可能意识到此次回去凶多吉少。临行前,大帅将跟了自己多年的镖师武七交于少帅,并再三叮嘱武七要好好保护少帅。这也是作为一个父亲的大帅,对儿子最后所能作的。可以看作大帅是宁愿舍弃自己的生命,让自己的血脉、事业、理想在儿子身上延续。不想镖师武七,还真是救了少帅一命。

院子中那棵大树上,枝条乱颤,落叶沙沙。武七与刺客在其间腾、挪、跌、跃;拳来脚往近身肉搏。曦微的天光映照下,可见蒙面刺客个子不高,身着一袭黑色窄衣箭袖服,出手招招式式都是杀着。看得出来,这是一个东瀛武士。武七个子也不高,武功明显在刺客之上。他出手千钧,招招式式简直就是电闪雷呜、黑虎掏心。俩人在大树上你来我往,打得这棵需俩人合抱的大树瑟瑟发抖。

卫士长马宝是神枪手,举枪要打时,被少帅喝住。少帅已经看出来,武七之所以没有对刺客使出最后一手,是在玩刺客,供少帅欣赏。就像一只善捕的猫,好容易捕到一只巨鼠、凶鼠、奸鼠、猾鼠,先不忙将鼠弄死,而是放在嘴边、爪下细细把玩、拨弄。俩人交手大概有五十回合,东洋杀手招架不住,武七也没有心思再玩下去。他嗨地一声跳起,右手往上一扬、再往下狠劲一劈,像把关大刀,猛地砍在刺客颈上。

东洋刺客惨叫一声,像一只沉重的麻袋,倏地从高高的树上落到地上。

“绑起来。”卫队长马宝一声命令,卫士们正要上前,少帅一声“慢!”上前将刺客一把提起,家伙颈项已不能转动,只是用一双仇恨的眼睛盯着近在咫尺的少帅。

“能说中国话吗?”少帅一声喝问。

“张学良!”不意这个东洋武士能说一口流利的中国东北话,他看着张学良横撇撇地说:“我疏忽了,我没有想到你身边竟有如此了得的武士护卫。哼!纵然我今天没能杀你,你早迟也逃不过我们日本人的手掌。”

张学良幽默地一笑:“那好,我等着,我愿意奉陪。你今天没有杀得了我,落到了我手里,那就该你死。人死不能复生。如果你不愿意死,我可以饶你,不过你要如实坦白,你叫什么名字?是什么人派你来的?你梭进来已经多时?”

“名字我就不告诉了。什么人派我来,你也休想得知。”日本刺客大大咧咧地说:“不过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下午运起轻功进来的,上到这棵大树上,找机会对你下手。我的注意力太专注了,我一直在注意你,不意被你的镖师发现了。

“我不怕死。死,对于帝国的武士而言,犹如樱花之飘零。”辅帅张作相气极了,他打断了这个嚣张的东洋武士的长篇大论,要马宝将这个冥顽不化的家伙绑起来、细细审问。不意马宝带一个卫士上前动手时,这东洋武士来了个旱地拔葱,运起轻功,上了大树。眼看东洋武士再一跃,就要越墙逃跑……看镖师武七也要运起轻功去追,少帅挥手制止,一声“看刀!”少帅眼疾手快地从刀带上拔出匕首,手一挥,白光一闪间,只听噗地一声,东洋武士跌下树来。马宝上前用手电筒一照,匕首从刺客后脑进、前额出。仰面倒在地上的东洋武士大睁着一双木愣愣的眼睛望天,已经断气。

少帅吩咐马宝带人将这东洋刺客连夜处理埋掉,不留一点痕迹。

这天半夜时分,中南海临街的两扇古色古香的大门洞开,三辆漆黑锃亮的小轿车从中首尾衔接鱼贯而出。门前站岗的卫兵认得出,中间那辆防弹轿车,是少帅坐车,赶紧将胸一挺,对少帅行持枪礼。就在三辆轿车首尾衔接融入黑夜,风驰电掣往北京火车站方向而去时,隐藏在一边黑暗中的一溜几辆三轮摩托车,鬼魅般不声不响跟了上去。

与此同时,在另一方向,偌大的中南海后门先是悄悄稀开一条缝。黑夜中,一个窄衣箭袖,动作非常敏捷的人一闪而出。他先是隐身于一棵大树后朝四方观察。这是最黑暗的子夜时分。树梢风动,偌大的中南海和远近的街市全都沉浸在梦中。确信四周无人,确信安全后,影子似的人这才朝里招了招手。很快,里间跳出三个身穿便服的汉子。中间一个是化了装的少帅,旁边一个是镖师武七,一个是少帅的卫队长马宝。他们确信没有人发现、跟踪后,很快融入黑夜,像鱼儿进了河、入了水。

因为经过精心策划,张学良沿途都有人接应。他们一行在出门不远处上了等在那里的汽车。汽车在后半夜到了丰台火车站,接应的人将他们连夜送上了去关外的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