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街是成都一条古老的街市。狭长的街道两边,一楼一底,前店后院,具有明清风格的商号鳞次栉比。成都是座移民城市,历史上有五次大的移民,尤其是在明末清初的“张献忠剿四川”后,四川只剩下了寥寥几万人。早在唐宋就是全国五大都市的成都,成了一片废墟,以至在以后一百多年的时间里,成了虎狼出没之地,四川省的省会不得不迁往靠近陕西的阆中。因此,这就有了以后从清初开始的,长达一百多年的全国各地向四川的大移民,史称“湖广填四川”。可以想见,这条街上,原先住的大都是陕西移民。而今,长街上除了一座极具陕西特色的陕西会馆外,已经见不到多少陕西特色了。然而,它毕竟处于少城,也就有少城内那份特有的清新宁静。
陕西街中段有一条凹进去的小巷,小巷又长又曲折,可直通红照璧大街。家家门前有树,青堂瓦舍的公馆相对排列,一看就知这条小巷是有钱人家的居处。小巷中段有座公馆,门前有两株桂花树,门外蹲两尊汉白玉石狮子,嵌在门楣当中的一块赭黑色的大理石上,镌刻着两个金色的篆体字:“郭寓”。
这天上午九时,弥漫在小巷内的牛乳色的冬雾还未散尽,小巷很静,四下无人。而透过如丝如缕的冬,可以看见,郭寓前站了一位先生。这位先生高高瘦瘦,西装革履,40来岁,戴副金丝眼镜,长相斯文。他想敲门,似乎又有些犹豫,借着戴在头上压得很低的博士帽的掩护,向四周看了看,神情敏锐而警惕。确信四周无人后,又看了看门牌号,确信无疑,这才开始敲门。他敲门很特别。那不是敲,而是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抓着嵌在黑漆大门上一副黄澄澄的铜质兽环,轻轻地摇了三下。停了停,再摇三下。
只听公馆内长长的甬道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那是女人的脚步声。随着大门“咿呀!”一响,稀开的一条门缝中,露出一位中年女佣的脸,不无警惕地看着来人,用浓郁的成都话轻声问:“请问先生,你找哪个?”
“我找郭勋祺先生,这是他的家吧。”
女佣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说了一声,“请稍等。”刚想合门,又问:“请问先生哪里来?”
“重庆。”来人满口重庆口音。
“先生贵姓?”
“不敢。”眼镜先生很客气:“贱姓白,白亭。”想了想,又补充一句:“你一说,郭勋祺先生是晓得的。”
“好,我这就去通报。”女佣说时“蓬”地一声关了门。
很快,门又开了,女佣脸上露笑说:“先生请进。”等眼镜先生刚一进门,女佣关紧关上了门。来人跟着女佣过了照璧,眼前豁地一亮。一个花木扶苏的小院展现眼前,小院中,几株腊梅开得正艳,散发着淡淡的幽香。沿石板甬道拐过当面的一座假山,阶沿上是一溜三间平房,粉墙黑瓦,窗棂上镶嵌着红绿磨砂玻璃。正面那间屋子的棉帘一掀,郭勋祺笑着迎了出来。
“稀客!”身材高大,正值壮年的郭勋祺双手打拱,显得很高兴。他眼睛很亮。虽然穿一身中式棉袍,但从那昂藏的身姿上一眼就可以看出,这是一个受过训练的职业军人。郭勋祺向来同情共产党,早在大革命时期在川军当旅长时,因与著名川籍共产党人吴玉章、刘伯承、陈毅等人过从甚密而丢掉了军职。1927年,国民党大肆搜捕共产党人时,一片白色恐怖中,他掩护了共产党人肖华清、周钦岳脱险,还帮助回川从事革命工作的陈毅由合川出走……在湖北宜昌时,还保护过中共地下党员杜孚生……他是一员不可多得的战将。抗战军兴,南京国防部恢复了他军职,让他率川军出川抗日,他在刘湘麾下任二十三集团军144师师长,与在广德英勇献生的145师师长饶国华并肩作过战,受过伤。以后,他因战功卓著,先后担任过二十三集团军副总司令兼55军军长;15绥靖区副长官、绥靖公署副主任。他率部驻防皖南时,同新四军友好,曾几次上门拜望新四军军长陈毅,并请陈毅到他的部队讲授游击战术;还多次秘密地将大批枪枝弹药送给新四军。他的这些林林总总的“通共”事,被戴笠一一侦破报到蒋介石那里去后,蒋介石叹道:郭勋祺虽会打仗,可惜中共产党的毒太深了!随即抹去了郭勋祺在军中的所有职务,从前线调回重庆,弄去陆军大学“洗脑筋。”
1948年初,因战事吃紧,国共两党两军在中原逐鹿,陈诚重新起用了会打仗的郭勋祺,并来准备任命他为第13绥靖区副司令长官。可是,郭勋祺因厌恶内战百般推辞。时陆军大学校长,著名国民党左派将领杨杰劝郭勋祺将计就计,手中掌握到一定的军权,好为新中国催生。郭勋祺接受了杨杰的建议,即走马上任。同年7月15日,解放军中原大捷,一举攻克襄阳,生俘司令官康泽等将校军官数十人,时任副司令长官的郭勋祺也在其中。
刘伯承将军闻讯后,立即命令前线部队对郭优礼有加,并派人将他护送到中原军区所在地河南丰县,刘伯承对他厚礼相待,多次晤谈。陈毅率部打下济南后,也专程赶去看望他。郭勋祺与刘伯承、陈毅数度促膝长谈后,思想上豁然开朗,表示返川后将为四川的解放尽力。临别,中原军区政工部同他商定,他回川后的任务是,在中共成都地下党的秘密领导下,相机从事策反工作;特别是利用他在国民党读“陆大”时的同学故旧开展工作。政工部负责人还告诉他,平时作为隐蔽,不要暴露自己,解放大军即将进攻成都时,会有地下党的同志去找他,并交待了来人找他接头时的暗号。同时交给他一根樟木手杖,杖头安有一个可以旋上,也可以旋下的铜质狮子头。政工部负责人告诉他,届时来人手中也会有一个同样的狮子头……
白亭他是见过的。1948年底,他返川途中在重庆见过白亭。其时,白亭的公开的职业是律师,实际上是解放军二野的联络员。郭勋祺返蓉后,完全是一副寓公派头,谢绝任何交往,深居简出,注意隐蔽,等待时机。这一天终于来到了!
“好久不见。”白亭扶了扶眼镜,笑道:“郭先生,你长胖了,长白了。”
主人笑笑,手一比:“白先生,快屋里请!”
两人进屋坐定后,女佣送来了茶点,轻步而退。郭勋祺要女佣上街去多弄点菜回来,他要好好招待客人;并嘱咐,不要有人来打扰我们!女佣答应去了。
“请茶!”郭勋祺向坐在对面的白亭举了举端在手中的盖碗茶。
白亭端起茶来,也举了举,然后左手两根指拇拈开茶盖,轻推几下茶汤,低下头去,抿了一口成都人喜欢喝的茉莉花香茶,笑道:“成都、重庆两地相隔不过千余里,饮食习惯却是同中有异。就以喝茶来说,成都人喜欢喝花茶,重庆人喜欢喝砣茶。”
“这就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郭勋祺应道。
客人点点头,抬起头来欣赏起正面壁上那一副笔力遒劲的字:“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
“好!” 白亭深有所感的说:“这是屈原《离骚》中的诗句,大概代表了将军目前的心境吧?字是哪位名家写的,魏碑变体,很有些潇洒雄劲。”
“惭愧,这是敝人学着写的,上不得台盘的。” 说着,郭勋祺笑了笑。用一双有穿透力的眼睛,看着组织上派来的人,将话题转上了正轨:“先生说得很对,我这是借屈原之《离骚》中佳句,浇心中之块垒。”说着停顿了一下,语气有些沉重了:“现在,相距不过千余里的成渝两地,可谓是两个世界。重庆已经解放了,充满了光明和希望,而成都仍然还是老蒋的天下,鬼魅横行。先生这时冒着风险来蓉,可有什么要事嘱我?”
白亭看定郭勋祺,眼镜后的目光炯炯有神,带有些审视的意味。良久,他一字一句:“我是专程来寻找孙中山的手杖的。”
这是暗号。郭勋祺不由浑身一震。这一年多来,自己在老蒋的眼皮底下,大行韬光养晦之计,内心盼望的不就是这一天吗!他很有些激动,按照他军人的直爽性格,他很想向这位曾经见过面的,也是信任的“律师”交底,来个竹筒倒豆子。但地下工作的严酷性要求他说话做事慎之又慎。他这就压抑着心中的**,慢声应道:“孙中山的手杖,我这里倒有一根,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请等一下,我这就去取来。”
郭勋祺进屋后,很快出来了,手里握着一根锃亮的樟木的斗有铜质狮头的手杖。来人接过手杖,熟练地旋下杖上的狮头,再将他带来的一个同样的狮头,旋了上去。顷刻间,一个与原来一模一样的作怒吼状的金灿灿的狮头,昂然立于杖头上。
“白亭同志!”这下,郭勋祺完全放心了,他亲热地握着来人的手:“欢迎你!你可带有‘老家’的指示?”
来人看着郭勋祺的眼睛,神情越发庄重起来,他说:“刘伯承、邓小平将军派我来找你,他们给了你一个任务:现在聚集成都附近胡宗南部队中,有许多高级将领,比如手握兵权的李振……他们都是你在‘陆大’要好的同学。蒋介石对四川是投下了大本钱的。按他的设想,他企望在川康地区与我顽抗,以空间换取时间,等待第三次世界大战暴发,东山再起;实在不行,蒋介石也要拼全力在这个地区与我抗衡。如果真是这样,就麻烦了,全川和全国解放,至少要晚四年!因此,刘、邓两位将军期望你策反,做好对这些国民党高级将领的工作,争取成都和平解放。做好了这项工作,就会彻底打破蒋介石的如意算盘,大大缩短解放全川和全国的时间!”
“好。”郭勋祺略为沉吟,话也说得字字千钧:“我一定不辜负刘、邓首长对我的殷殷期望,努力去作。现在分布在成都一带的三个兵团,是胡宗南的主力部队;也是蒋介石借以组织成都决战的核心。这三个兵团司令中,除胡宗南的贴心将领李文而外,我与裴昌会、李振关系都不错。”
“说的就是这两位,工作就从他们两位身上做起。”白亭思索着说:“刘、邓将军分析,裴、李两位兵团司令,在我强大军事、政治压力下,为了自身出路,对我有投诚之意,却又举棋不定。郭将军只要你让他们了解我军过往不咎,立功受奖的政策,争取他们反正是完全可能的。他们一反正,李文就孤掌难鸣。”
郭勋祺想了想,胸有成竹地说:“请放心,我对做通裴昌会、李振二人的工作有信心。”
“但是,请将军千万不要大意。”白亭的神态显得关切:“我来蓉前,刘、邓将军反复叮嘱,说成都越是解放在即,蒋介石就越是暴戾猖狂。他就像一个赌徒,已经输慌了,已经杀红了眼睛,目前成都特务密如蛛网。刚才我来时,就在街上见到盛文颁布的什么‘十杀令’。”
郭勋祺点了点头,他要白亭放心,并要他转告在重庆的刘、邓首长:“请刘伯承将军、邓小平政委等候我的好消息。”
白亭当即将自己下一步的打算告诉了郭勋祺:当日下午去双流苏码头,出席中共成都临时工作委员会在那里秘密召开的一个重要会议,研究迎接成都解放的有关事宜,并问郭勋祺能否去?是组织上希望郭将军能去。
郭勋祺深感中共对他的信任,立刻答应下来,说他一年多来足不出户,此行不会引起敌人注意。
话说完了,这才发现,时间飞去,已经中午了。他们抬起头来,透过窗棂望出去。这时,天空更是阴沉,彤云压得很低,天上飞起了细细的雪花。下雪在成都是很难得的。晶莹的白雪稀稀疏疏地在小天井上空飞舞,像是一个个快乐的小精灵。周围很静,听得见雪花落在窗前肥大的芭蕉叶上,落在那几株傲寒挺立的腊梅上,发出悦耳好听的沙沙声。
“瑞雪兆丰年!”郭勋祺很是感慨。他抑制不住心中的兴奋,快步走到门前一把掀开棉帘,喊来女佣一阵吩咐。这就转过身来,朗声对白亭说:“你们重庆人爱吃火锅,这个天气也适宜吃火锅。我请你吃成都火锅,看看哪个火锅更麻、辣、烫?”
说得来人笑了。
很快,女佣来在门前隔帘问道:“郭先生,夫人问,火锅是给你们端进来,还是请客人到饭厅去吃?”
对于夫人的善解人意郭勋祺很是高兴。
“端进来!”他高声大嗓地说:“我要陪客人多摆摆龙门阵。”此地此刻,郭勋祺将军身上洋溢着临战的豪情。
深冬时节。
夏日里景物显得非常蓊茂、青葱,游人如织的成都少城公园,这时显得格外空旷、箫瑟,绝少游人。隔着一条波光粼粼、清澈见底的金水河,在公园临街的一角,在一排浓郁的冬青树的背景衬托下,耸立起的那座造型别致的著名的“辛亥秋保路死事纪念碑”,像是一把出鞘的利剑直指苍穹。
这个冬天的早晨,曾任国民党30集团军总司令、陆军上将,现四川省政府主席兼省军管区司令、省民众自卫军总司令,上了中共“战犯榜”的王陵基由成都自卫总队队长乔曾希陪同,兴致勃勃地登上纪念碑,开始检阅成都自卫总队。
接受检阅的自卫队7000余人。空旷的广场上,一个个持枪方队拉开距离,虽然这些自卫队员手持的武器五花八门:有的手持美式卡宾枪、日本三八式,武汉兵工厂出产的中正式;更多的手持土造步枪,甚至还有不少打鸟的火药枪。服装也是千差万别,但精神还好。没有办法,这样的乌合之众,哪能同正规军相比,当然更不能同胡宗南的部队比。胡宗南的部队头戴钢盔,身穿美制黄哔叽军服,身上佩一长一短的双枪,一色的美色装备。但这支自卫军同川内那些自卫军相比,还算是好的。到县上去看看,那些东拼西凑起来的自卫军成个什么样子,简直就是一群乞丐,手中能拿上鸟枪就算好的,哪有什么美式卡宾枪、日本三八式和武汉兵工厂出产的中正式步枪?成都自卫军的装备能达到这个样子,王陵基没有少操心。这个时候,国将不国,用四川话说――船都下滩了,他王陵基还能在四川组织起这样一支吃自己、穿自己,颇命去打共产党,为党国卖命的自卫军,已经不容易了。因此,第一眼虽然令他失望,瘦脸上却装出一副很高兴,信心百倍的样子。为了鼓舞士气,他今天特地穿上了军服,佩上将肩章领章,胸前挂着红红绿绿的勋表。在寒风中,他站得笔直。瘦高的个子,窄条脸上,一双有些凹的眼睛里闪着一种带有攫取意味的凶光。
看站在身边的乔曾希今天也是精神抖擞。他穿上了自己从军时穿过的将校呢军服,挎上武装带,在纪念碑上一站,笔挺威风。
“王主席!” 乔曾希在他面前,“啪!”地一个立正,胸脯一挺,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是请王主席先训话,还是让成都自卫队先接受检阅?”
“先检阅、先检阅!”
乔曾希这就转过身去,扯起洪亮的嗓子发布命令:“按原先的操练,检阅!列队开始!”
纪念碑下,分成若干个方队、多达七千余人的成都自卫队开始迈着正步经过检阅台。毕竟是没有经过正规训练的乌合之众,噼噼啪啪,自卫军的步伐很不整齐,像下饺子一样,扬起漫天灰尘,站在高处的王陵基不禁皱了皱眉。
就在王陵基心中暗暗感到沮丧时,眼前忽地一亮,走过来一支装备精良,训练有素的精兵。
他注意看去,那是一个方队,约有200来人,一律美式装备,服装也还整齐。个个身体强壮,迈着整齐的鹅步通过检阅台时,“唰!”地调头,向他行持枪注目礼。
“乔队长!”王陵基毫不掩饰心中的惊喜,问站在身边的乔曾希:“这是你的看家本钱吧?”
“这是我的敢死队。”乔曾希的神情是得意的:“他们个个都是我过挑过选出来的。王主席从委员长手里争取来的那批美式装备,我全用在了他们身上,在训练上也给他们开‘小灶’。届时,若王主席有急用,我这支敢死队保证让王主席召之即来,来之能战,战之能胜。”
“好好好。”王陵基满心欢喜,喜笑颜开,连连点头。看王陵基高兴,乔曾希趁机提出要求,请王主席再调拨几挺好机枪,加强这支敢死队的火力。
王陵基也大方,问他要几挺,乔曾希想了想说:“至少要15挺捷克机枪才得行。少了,或是别的吹火筒式的劳什子机枪不能解决问题。”
王陵基笑了笑:“口气不小嘛!”他显得很大方:“好,我就满足你乔总队长的要求。不过,话说在前头,到时候我要用你这支精兵,你不要舍不得啊!”
“好说,好说,王主席要用,我乔曾希不得打半个哽。” 乔曾希注意到,王陵基一直看着这支精兵消失在空旷的操场尽头,看得恋恋不舍,心中暗暗一笑。心想,你王陵基哪里知道,就是这支你啧啧赞叹的敢死队、精兵,是中共成都地下组织假我乔曾希手组建起来,由中共成都“临工委”直接控制、指挥。这支人数不多的精兵,他们的任务是:等待和寻找机会一举活捉或击毙蒋介石。你王灵官更不知道,就在你的鼻子底下,在掌握着刀把子的盛文的成都防卫司令部内,参谋长何杰已经“通共投敌”。现在,有许多机密就是何杰捅给共产党的。而且,中共成都地下党近期交给何杰的紧急任务是:及时通报有关蒋介石的住处、座车号码,行踪等等,便于我一举擒拿或击毙!
王陵基更不知道,现在,中共成都地下武装已派出不少人,在蒋介石经常出入的商业街励志社和北较场中央军校大门外,撒了网,密切注意、监视着蒋介石的行踪。好些沿街摆摊的、擦鞋的,甚至还有一些站岗放哨的国民党兵,都是共产党的人。中共成都地下组织随时准备起网,捕捉蒋介石这条大“鱼”。一旦发现蒋介石逃跑,这支敢死队就会乘上几辆随时待命的大功率美式敞蓬越野吉普车去追击,活捉或击毙蒋介石。
成都自卫队接受检阅完毕了,全体列队听从王陵基训话。面对7000余人组成的几个黑压压的方队,王陵基先是简约地讲了一番国际国内的敌我态势,庚即开始提劲。
“共军虽然猖厥一时,但是断然不会持久。因为从国际上看,美苏对抗、交恶很深。我们是在为自由世界而战。我们多坚持一天,就是为第三次世界大战作了贡献,而第三次世界大战暴发之日,就是中共的灭亡之时。”说到这里,因为说得白泡子溅,王陵基舔了舔发干的嘴唇,换了口气。
“目前战局固然维艰。但只要我们地方上同中央保持一心一意,那么,戡乱救国大业有期……”
在这个寒冷的早晨,白头霜将公园中那一排排桉树叶都打蔫了,寒气浸人。自卫队员都是些乌合之众。站久了,都不耐烦起来,看站在台上的“王灵官”说个没完没了,有的发出了小声的嘘声,有的在地下跺脚……这些杂音越来越大,汇聚起来,像是远远滚来的雷声。
“安静、安静!”乔曾希发话了,他明说是在训斥下级,其实是在提醒、暗示王陵基,你讲那么多废话干啥子,哪个在听你的?可是,正讲在兴头上的王陵基不知趣,他将两只手在空中挥着,像是一只急得扇动翅膀的鹅。他继续扯着嗓子,一个劲鼓吹:“现在,我们与中共的战争不是一场简单的谁胜谁负的战争,而是一场关系到我们在场的每一个人命运的战争;是关系到我们民族生死存亡的战争。我们一定要服膺于蒋委员长的旗帜下,只要我们还有一寸土地,身上还有一滴血,我们就要与中共血战到底!”说着又换了口气:“报告诸位一个好消息,蒋委员长对我们四川自卫队甚为关切,批给了我们8000两黄金……”
场上乱哄哄的自卫队员们,听到这一句,顿时敛声屏息,可是紧接着马上炸了营。看来,站在碑下的乌合之众们对这个“好消息”很有兴趣,竟毫无顾忌,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声音之大,传进王陵基的耳鼓。
“安逸,这飞来的8000两黄金,该他‘王灵官’吞了。”
“我们这些人能得到一点他们嘴里吐出来的渣渣吗?还不是他们当官的发大财!”……
事与愿违,队伍完全失去了控制。王陵基暗暗在心中责备自己,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怎么把这毫不相关的事说给这些乌合之众听!他赶紧对乔曾希说,“乔总队长,队伍就解散了吧?”
“解散!”乔曾希话刚落音,哄地一声,7000余人的成都自卫总队立刻就像一群炸了窝的蜂,乱纷纷四散而去。
这天约摸早上8时,成都郊外牛乳色的晨雾正稠。
成都近郊中和场以北一里路外,一处坟莹里密密柏树林间影影绰绰。突然,雾影中闪出一个人。他身穿青布棉袍,高材高大,仪容不俗,不住地在坟莹间走动抬腕看表。他是郭勋祺,在这里等待约定要来的胡宗南部第十八兵团司令长官李振将军。
别看他孤身一人,中共成都“临工委”为这次不同寻常的会见作好了充分准备。为预防万一,他的周围悄悄埋伏着一队自卫队员,严密监视着周围的一切。
在同重庆来人白亭接上关系的第三天,郭勋祺秘密去了双流县苏码头,出席了中共成都“临工委”召开的重要会议。苏码头是个风景很好也很偏僻的小镇,一条大河绕镇而过。会议是在镇长家开的,镇长是中共地下党员,家离镇上三、四里地。四周都是田野,镇长家是独立户,在那里开会很安全。会议开得很成功,会上成立了“川西人民保卫军司令部”,郭勋祺当选为司令。会后,“临工委”通过延安派来的设在雅安刘文辉24军司令部内中共王少春的的电台向北京作了汇报。
他从苏码头回家,恰好驻成都大面铺的胡宗南十八兵团第30军参谋长肖键就找上了门来。肖键是他上陆军大学时的同窗好友。
“勋祺,我找得你好苦!”肖键是个红脸汉子,因为关系不一般,见面就直话直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老蒋是完了。我肖键不愿背死人过活,我们兄弟关系不一般。我知道,你去过‘那边’,说不定有些来历。我来,是请大哥给兄弟指条路子。”
虽然了解肖键,况且肖键的话也合情合理,但毕竟多日不见,郭勋祺不敢对肖键轻易露底。当天,他只同肖键叙了些友谊,请他在家中吃了一顿饭。后来还是通过地下党弄清了肖键近况,证明他言之不虚,再经中共成都“临工委”批准,他才正式对老同学肖键进行策反。
第二次同肖键在家中见面时,郭勋祺端刀直入地问老同学,“像你这样不愿背死人过河的将领,在胡宗南部队中不知还有哪些?”
“有第七兵团司令长官裴昌会。有我们18兵团司令长官李振,还有30军军长鲁崇义……”肖键说的,同地下党提供的人员完全对得上号。对肖键,郭勋祺是完全放心了。
“ 顽固分子呢?”郭勋祺又问,地下党需要知道这些。
“有,但死心踏地的家伙不多。”肖键说:“我知道的高级将领中就一个:李文。”
“李振,鲁崇义都是你的上司,你对他们是了解的。不知他们对起义有没有什么顾虑?他们愿不愿意起义?”
肖键说:“事到而今,起义肯定想。但他们思想上有顾虑,与共产党打了多年仗,他们耽心共产党说得好听,届时翻脸,对他们算旧帐。还有,李振将军是个老军人,怕当降将没有面子。他们想找一个能直接代表二野的人来当面谈,只要有保证,他们就起义。不然,解放大军兵临成都城下,他们就南逃。”
看时机成熟,郭勋祺明确表态:“我可以负责地告诉老弟,你第一面就猜得不错,我确实是刘伯承、邓小平将军派回来专门做你们工作的人。我现在完全可以代表二野……”最后,他们说定,因为裴昌会还率部在绵阳,他先同李振谈,并约定了会面的时间和地点,。
冬天乳白色的浓雾淡了些。
这时,一辆美式吉普车裹着晨雾,沿一条乡村公路驶到中和场后面的柏树林边停下了,一个身体矫键的武工队员像是从地底跳出来似的,来在吉普车前,不无警惕地问:“是李司令官吗?”
“是。”是肖键亲自开的车,车门开处,肖键陪李振下了车。他们都穿着一身圆滚滚的黄军棉衣,看上去像是两个老兵。
郭勋祺从茂密的柏树林中走出来,将他们引进了柏树林。
郭勋祺对李振开门见山地说:“我是奉刘伯承、邓小平、陈毅将军的使命回来,帮助朋友们走光明大道的。”
李振说:“好,只要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因为李振率部起义的有关细节,事前郭勋祺已同李振的全权代表肖键全面谈妥,因此,这会郭勋祺掏出早拟好的《和平公约》交李振过目。李振没有多的话,接在手中,细看下去,是一项公约:
西川人民保卫军总司令部
国民党第18兵团司令部 和平公约
国民党第十八兵团所属第65军160师、178师;第30军27师、30师;第90军61师全体官兵,自愿停止抵抗,放下武器,拥护和平,举行起义……
李振看完“公约”,二话不说,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派克金笔签了字。然后,李振从肖键手中接过来一个大皮包,掏出一个沉甸甸的标有“绝密”字样的卷宗,郑重地交给郭勋祺,说:“你索要的《川西决战》方案,我带来了,这也是我们献给解放军的礼物!”
肖键补充:“这份绝密文件《川西决战》,是蒋介石亲自定下的。”
郭勋祺郑重地接过手中,想了想,又问李振:“李司令,裴昌会的第七兵团也能起义吗?”
“能。”李振肯定地说:“这事我们早就谈过,意见一致。目前虽然他还率部在绵阳,但我保证裴将军同我同时起义,请放心!”
“我代表刘、邓将军感谢你们!”郭勋祺上前一步,同李振、肖键二位紧紧握了握手。
“李司令官,肖参谋长!”郭勋祺无限欣慰地说:“从现在起,我们就是自己人了。至于你们和裴将军什么时候通电起义,请等候我们的通知。”
“好。”李振说:“从现在起,我们对蒋介石采取阳奉阴违的态度,决不会再做对不起共产党和人民的事情!”李振的态度、语言都很诚恳。
谈完了,肖键、李振同郭勋祺紧紧地握了握手,转身上了车。四川人民保卫军司令郭勋祺,看着他们乘坐的那辆美式吉普车像来时一样,借着冬雾的掩护,神不知鬼不觉地沿来时那条乡村路开了回去,消失了。郭勋祺和他的武工队员们,这才像驾了地遁似地忽然不见了。
天色大明。成都近郊中和场一带麦苗青青,风吹过,小桥流水,阡陌纵横,碧绿的川西平原上一望无垠。新的一天开始了,春天的脚步声已清晰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