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瑟瑟,行人寥寥的成都市总府街上出现了一支游行队伍。他们约有三、四千人,好些人都是歪戴帽子斜穿衣。人人手执小旗,沿途呼喊口号:

“坚决拥护蒋委员长戡乱反共!”

“愤怒声讨刘文辉、邓锡侯、潘文华背叛党国!”

“川西决战必胜!”……

这是川康游击挺进军司令王旭夫受王陵基指使,带领在北较场中央军校中受训的游干班人马上等流行,想给一败涂地一筹莫展的蒋介石壮壮声威。

黑黑瘦瘦,身着少将军服的王旭夫,神气活现地骑在一匹黄骠马上,跑上跑下不断领着喊口号,已然声嘶力竭。可是,他这支乌合之众却个个嘴里像含着个胡萝卜,呼噜呼噜含混不清地乱叫乱吼,根本形不成阵势。走得乱七八糟的队伍中,有些瘾君子的鸦片烟瘾发了,一个劲打哈欠,流鼻涕,东倒西歪地中途退了下来,大出洋相。

王陵基对这支队伍,对这支队伍今天的游行都寄于厚望。因此,他特别百忙中抽身,坐上他的那辆福特牌轿车里,出了省府,跟在队伍后面,观察着这支队伍的游行情况。可是,越看越失望。最近,随着局势一天比一天吃紧,川康交界的洪雅、丹棱等地,解放军还没有打来,而那些地方上原先隐蔽着的中共游击队,在刘文辉的24军支持配合下,活动得厉害。而驻扎在这些地方的胡宗南的李文部,为避免两面作战,两面受敌,胡宗南正在李文部往西昌撤。这样一来,川康交界的洪雅、丹棱等地局势更为严峻。各地自卫队纷纷向他这个总司令要人要枪,不断告急。他哪里还有人?王旭夫手中这支挺进军就是他王陵基手中唯一可以调拨的力量了。他打算,待这支挺进军在中央军校短期训练完毕,就拉到洪雅、丹棱一线去。原想临行前让他们上街游行游行,显显声威,造造声势,给自己长长脸。可是,没有想到这支队伍这么瘟牲,这么不争气。

他暗暗叹了口气,要司机调转车头,去慈惠堂街的“醉汉餐厅”。

日前,王旭夫向他汇报游干班情况时,他想到游干班里的人都不是什么正经货色,大都是些袍哥、土匪。这些人别的听不进去,也不懂什么道理,但是讲义气。不如因势引导,同他们搞一个结拜。他给王旭夫一说,事情当即就定了。时间就在今天中午。为此,向来吝啬的他不惜大出“血”,遍请游干班的人。

轿车停在了醉汉餐厅门外,王陵基上到楼上雅间。王旭夫已经在这里等着了。“总司令!”王旭夫请示:“108人都到齐了,结拜仪式是不是现在开始?”

王陵基这是挖空心思,欲仿照梁山泊一百单八将金兰结拜,以拉拢这帮人。参加结拜的都是游干班中的骨干分子,官职都是营长以上。考虑到梁山泊中有个孙二娘。王旭夫专门去找了个叫孙卓玛的女人来凑数,孙卓玛是康定的一个藏族土司。

王旭夫说都到齐了,而且香堂也布置好了,王陵基这就由王旭夫陪着去了隔壁。

隔壁大厅被布置成了香堂。正中间挂着红脸虬须卧蚕眉的关圣帝君相,下面一张横贴的大红纸写有“关圣帝君”字样。

关圣帝君神位前摆有香案,上排香烛。香烟缭绕中,王旭夫指挥着游干班108人先填金兰谱,每个人都开具了生辰八字、祖宗三代。然后分批在香烟缭绕中,齐跪在关圣帝君相前叩了四个响头。

之间,每批人都是由王旭夫领着,诵读一番具有浓郁袍哥意味的誓词:“上是关圣帝君,下跪弟子王旭夫……今与众家兄弟,愿效桃园结义结为兄弟。虽非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愿同年同月同日死。从今结拜以后,誓愿效忠党国,团结弟兄,共挽危局。如有不忠不孝,上不认兄,下不认弟情事,有如此香!”说着,用手将一枝香折为两段。然后端起地上一碗鸡血酒,仰起头一饮而尽。

跪在他身后的人齐声应道,“转祸成祥。”至此,第一批人的盟誓就算完结了。接着是第二批、第三批。

清烟缭绕中,王陵基端坐在旁边一把黑漆太师椅上,观看着王旭夫带着大家举行仪式。盟誓完结以后,王陵基给108将讲了袍哥的源革,由来。

他说,袍哥起源于三国。当时,关羽被逼降曹后,曹操赐关公若干金银财帛美女。然而,关二爷一概不收不要。因为天气已凉,只收了件锦袍,但很少穿。即使穿,也要把身上的旧袍穿在外面。曹操问他这是为什么?他说,“旧袍是我大哥刘玄德送我的。现我虽受了丞相这件新袍,但我不敢忘了大哥的旧袍。故后来有袍哥一说。”

袍哥后来发展为会道门组织。到明末清初,顾炎武、王船山、曾耀祖等反清复明人士更是将袍哥发扬光大到了极至。及至到辛亥革命期间,在发动同志会暴动,最后推翻清廷的斗争中,袍哥,尤其四川的袍哥发挥了重要作用……

说到这里,王陵基话锋一转,“现在!”他开始因势引导:“大家都是兄弟姐妹了。旭夫是盟主,大家都要尊重他,服从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加重了语气,“明天,大家就要到反共勘乱第一线去建功立业了。希望大家牢记总裁‘有我无匪,有匪无我’之教诲,奋勇作战……”

王陵基训完话后,接着便是盛大的宴会。挺进军的骨干108将,这才显出真正的兴奋,酒菜也上齐后,王陵基知道,这些家伙在酒桌上要猜拳行令,不闹到半夜不会下桌子。他没有心思在这样的地方久呆下去,因此,象征性地举了举杯,要大家努力,不日重创共军,取得川西决战胜利后,再与同桌的王旭夫等人碰了杯,举起手中的牛眼睛酒杯,向四周照了照,示意大家随意。然后对坐在身边王旭夫说了一句,委员长找我有事,先告了辞。

王陵基到中央军校黄埔楼时,天已黑尽。

蒋介石立刻在书房里接见了他,蒋经国也在场。

黯淡的灯光下,蒋介石枯坐在沙发上,看见他,惨然一笑,手一比,说,“坐。就等你来。”说着,看看坐在旁边的儿子,说:“嗯,你就给王主席讲吧!”

蒋经国带着商量的口气对王陵基说:“王主席,你对领袖向来忠心耿耿,这,我们心中有数。其情可感,其功可嘉。今天请你来,是委员长要专门向你通个气。你知道,成都已经危在旦夕。在大家催促下,委员长准备近日飞去台湾主持草山革命实践研究院开学;同时反思党国在大陆失败原因,拟定党国新生方针,这关系到党国能否振兴,能否最后实现戡乱救国的大事。

“委员长同时决定,从即日起,中央大员陆续飞台接受轮训。阎(锡山)院长他们明天下午四点飞台。委员长想征求你的意见,你是上了共党‘战犯’名单的人。是明天同阎院长他们一起飞台?还是同胡宗南一起留在成都,由他主军,你主政,再撑持一个时期?这个时期不会长,局势将很快出现转机。日前,我驻美大使顾维钧有消息来,告美国政府正洽告有关各国,在我于大陆继续作有组织抵抗期间,美国带头不会承认中共政权……”

王陵基听得出来,蒋氏父子明说是征求他的意见,其实是希望他能在大陆再坚持一段时间;对他期望、倚重甚深。他很感动。因此,听完蒋经国的话,王陵基当即将胸脯一挺,慷慨激昂地表示:“我生是委员长的人,死是委员长的鬼。值此艰危时期,我愿留下来,与胡长官捐弃前嫌,同共党共军斗争到底!即使最后到了万不得已!”说到这里,他喉头有些哽咽:“陵基愿杀身成仁,效忠党国。我王陵基誓死不戴红帽子!”

“方舟兄!”听到这里,蒋介石似乎也动了感情。他站起身来,走上前,用手亲热地拍了拍王陵基瘦骨嶙峋的肩胛,心情沉重地说:“如果党国的干部都能像你这样,我们何惧共产党啊,我们又如何会走到这一步!”说着沉思有顷:“原来,我是下定决心,与成都共存亡的。可我最近反复思量,虑及当政二十多年,对其社会改造与民众福利毫未着手。而我党政军事人员,只重做官,而未注意三民主义之实行。今后对于一切教育,皆应以民生为基础。亡羊补牢,未始为晚。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今后种种譬如今日生……方舟兄,委屈你了!”

“委员长,是我们对不起你啊!”王陵基一把抓着蒋介石的手,痛哭流涕。蒋介石劝慰了他一番后,开始给他布置任务了,却又不直说,而是一副不无忧虑的样子:“目前,洪雅、丹棱、峨眉、夹江一带中共地下武装活动猖獗,拖了胡宗南部队的后腿……那一带你熟悉。王主席,你能不能最近亲自到那些地方去一下,组织自卫队遏制一下那一带的中共地下武装?”

“情况我知道,我已经作了布置。”王陵基当即把他最近的活动,特别是关于今天游干班的情况向委员长作了报告。末了,慷慨激昂地表示:“我正准备明天一早到洪雅、丹棱一线去,组织自卫队打击那一带中共地下武装的气焰。”

“好,方舟兄,祝你旗开得胜,我等候听你的好消息。”蒋介石憔悴瘦削的脸上挤出了一点笑。

当王陵基向蒋介石告辞时,蒋介石说:“方舟兄,你请等一下。”说着,疾步走到写字桌前,伸手从笔架上取下一支中楷狼毫毛笔,在盛饱墨汁的端砚上饱蘸墨汁。随即笔走龙蛇,“唰、唰、唰!”,蒋介石在一张铺开的夹江宣纸上写下了几个字:“疾风知劲草。”

蒋介石拿起写了“疾风知劲草”的夹江宣纸,很郑重地对王陵基说:“送给你!”

王陵基接过手来,端在眼前看了又看,感激零涕。

王陵基原本想从乔曾希那里调点精锐自卫队去洪雅、丹棱一线增援的。他去到成都自卫总队队部,见到乔曾希,直截了当地说:“乔总队长,养兵千日,用兵一时。现在洪雅、丹棱一线情况越来越紧。刘文辉背叛以后,扼踞成雅公路刘文辉24军137师和他的四个直辖团,在刘元宣和刘元琮指挥下,向我不断出击,拖着了胡宗南主力,而委座让胡宗南速将他布防在那一线的318师、319师调到西昌,准备决战,洪雅、丹棱一线兵力相当空虚。我准备把你的人马调一部份过去堵缺口。这,你是答应过我的!”

乔曾希故作焦虑地扣了扣脑壳说:“王主席这是笑言嘛?”他柔中有刚地婉言拒绝:“王主席你手中有那么多人马,不是说全省保安部队有20多万吗?现在成都局势这样紧张,我自己都感到扯手,咋个调得动?况且自卫队官兵都是些本地人,不像正规军,不好调!”

王陵基发怒了,他恶恨恨地看着乔曾希吼了一句:“现在,到处都紧张,都调不动,那还得了?”他的口气很有些横蛮:“我是四川省政府主席兼省自卫军总司令,我有权调动你的自卫军。”

“那就请王主席随便调!”乔曾希说时两手一摊:“并不是我不服从命令,而是自卫队都是由不脱产的市民组成的,要他们保卫桑梓,还有一说。要他们去外地打仗,肯定不行,也调不动!”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王陵基勃然震怒,“你怎么还在推三阻四?”

“好好,我说过,” 乔曾希打起了“太极拳”:“哪个有本事,随便调就是。我乔曾希没有这个本事调。若是王主席看我不顺眼,撤了我就是,我正想搁下这个烂摊子。”

对乔曾希将这一军,王陵基没有思想准备,他怔了一下,气得看着乔曾希呼呼喘粗气。最后,莫名其妙甩下一句:“好嘛!”一冲出了门,上了他的轿车。

王陵基闷闷不乐地径直驱车回了公馆。气呼呼往里走,回到厅堂不见太太,丫环小玉迎了上来,看他秋风黑脸坐在当中一把太师椅上,小玉赶紧给他泡盖碗茶。

“太太呢?”王陵基闷声闷气地问。

小玉将盖碗茶放在他身边的茶几上,怯怯地说:“打麻将去了。”

“天垮下来了也不管,就晓得打麻将!”王陵基说着站起来,气呼呼地径直进到卧室,把门一甩,吩咐小玉:“我要睡,任随哪个都不要来打扰我!”这就将自己扔在大花**,拧着一副剪刀眉对着天花板发呆。往事不断闪回。

作为被共产党通缉的战犯,王陵基知道自己犯下的罪孽。早在1933年,他就是红军的死敌。同年10月,作为“四川王”刘湘攻打红军的主将,他是第五路军总指挥,向据川东北通(江)南(江)巴(中)的红四方面军发起凶猛进攻。本来,他率领的基干师相当于两个师,装备都是“来路货”,部队训练有素,战斗力强,连连得手。远在南京的蒋介石闻讯大喜过望,传令刘湘对他嘉奖。也就是从那时起,他在蒋介石心中有了不一般的份量。

王陵基兴高采烈。以为自己可以全歼川陕红军主力,立得大功,忽忽之中,新年到了。这时,一纸浓得化不开的艳书,从万县飞到正在大巴山下指挥部队围剿红军的他的手上。他新近讨得的年轻貌美的姨太太红芙蓉,要他回万县驻地过年。于是,不爱武装爱红妆的他,竟让参谋长代行他的全权指挥部队,他却秘密潜回了万县。

在万县新筑的爱巢里,他顿顿美酒,夜夜笙歌,美人作陪,**,不亦乐乎。但王陵基毕竟是机诈小心之人,他还是放心不下战事,每每用密电同前线参谋长联系。不意,这些来往密电都被红军破译了。

1934年2月14日清晨,徐向前指挥红军,突然向王陵基部发起猛烈进攻。群龙无首,王师大败。坐镇成都的“四川王”刘湘闻讯甚为震怒。又经旁人点醒,冷静一想,觉得这王陵基卖命打红军其实是为了讨好蒋介石,变相消耗他刘湘的实力;王方舟有取代他的野心。立刻,王陵基就由原先的红人变成了罪人,刘湘不仅撤了他的职,而且还关押了一段时期。而这样一来,他越发受到蒋介石的赏识、青睐。

1948年,他被蒋介石从江西省政府主席职上急调回川后主政后,更是不负使命。理所当然地,他成了共产党的战犯,想到目前的险境,展望未来,不寒而栗。他何尝不想尽快去台湾?但是,他想,我王陵基不是别人,我是总裁的红人,是总裁的忠臣!为党国活着干死了算,他决心一意孤行。

“哟,回来就使闷气?”随着一阵脂粉香,年轻貌美的爱妾红芙蓉进来了,穿一身红旗袍的她,袅袅婷婷走到他身边坐下,伸出纤纤玉手,温存地摸了摸他的额头。

王陵基睁开眼睛,看见坐在身边的红芙蓉对自己体贴有加,心里温暖了些。

“方舟!”红芙蓉莺声燕语地说:“快起来吃饭,我听说你回来了,特别让厨下做了你爱吃的菜。”

“那就快!”王陵基猛地一下坐起来,“我吃了饭还要走。”

“你还去哪里?”红芙蓉关切地说,“你看你最近白天黑夜连轴转,人都瘦得不成样子了。”

“去洪雅、丹棱一线。”

刚刚吃了午饭,只听门外“嘀、嘀!”两声汽车喇叭响。按照预定的时间,民政厅长宋相成接他来了。

王陵基只带了一个弁兵,出了门,上了车。大功率的美式越野吉普车很快出了城,沿着成雅公路向洪雅方向急驰。

宋相成因为在双流有钱粮方面的事,在双流下了车。约一个多小时后,王陵基到了丹棱县城,他要司机直接驱车去县自卫队。王旭夫就坐镇在那里负责这一带的战事,他准备先到王旭夫那里了解一下情况。可是,哪里有王旭夫的影子?县自卫队中一个看家人报告说,王旭夫这几天都不见,也不知哪里去了。

心急火燎的王陵基一边骂着王旭夫擅离职守,不像话,以后要处分!这就要司机驱车离开县城,去了最近与中共游击队随时有战事发生的姚家渡视察。下了车,只见面前是条大河。冬天,水不深河面宽。河那边就是中共游击队控制区了。河这边,有一个营的自卫队据壕而守。河面上有一座用竹杆、木条搭起的临时桥。水瘦山寒,旷野枯寂,满眼潇索。这边河岸上,有一座自卫队的碉堡。

得知总司令来到,一位自卫队大队长从碉堡里钻出来迎接。大队长个子瘦小,动作快说话快,眼睛眨得也快,看起来简直像个耗子。瘦小的身上偏偏又披了件胡宗南部队里长官才有的大号军大衣,这就像是耗子拖笋壳。

王陵基问了这位大队长的情况。大队长自我介绍说他是“挺进军”司令王旭夫的把兄弟,也是游干班毕业的。当大队长向王陵基汇报到中共游击队如何凶时,颇有些谈虎色变的样子。

明明眼前是一派和平景象,****乾坤嘛!王陵基对眼前这位大队长的话产生了怀疑,怀疑他是不是在夸大军情,想达到什么目的。

大队长赌咒发誓地说,他向王主席、王总司令汇报的敌情千真万确。中共游击队原先都是昼伏夜出,而现在,有时白天也出击。

王陵基还是不信。他从大队长手中接过望远镜看去。河对面是川西平原上的一片绿色,尽管在冬天显得枯寂,一直推往遥遥的地平线。远远地,竹林绿树掩映中的几间农舍,竹篱茅顶,炊烟袅袅,一派安静和平。

而就在这时,在他的望眼镜中,河对面芦苇丛中突然窜出两个头戴毡窝帽,手提汉阳造步枪,长袍扎在腰带的自卫队员,满脸惊惶,飞叉叉地边向这边跑来,边跑边嚷:“来了,来了!”

“这是咋回事?”王陵基问大队长。

“这是我派过去侦察共军的。”大队长边说边指着那个方向解释。王陵基细看时,不禁大吃一惊。像突然间从地下冒出来似的,一群中共武装人员提着枪,弯着腰,成散兵线正急速地向这边运动;里面有一半是身着便装的中共武队员,另一半是还穿着国民党军服,却摘了帽徽领微的刘文辉的24军正规部队。

“战斗准备!”矮子大队长一声大喝,顺势将王陵基拉进了碉堡。

瞬时间,枪声大作。

“哒哒哒!” 碉堡里的机枪向隔岸的中共武装进行扫射。

架在碉堡里的枪枪和伏在战壕里的自卫队员们的步枪、机枪的火力交织起来,结成一张扇面的网,带着森然死气向对岸撒去。

但是,对岸用迫击炮还击,自卫队的火力完全被对岸压倒了。战壕里的自卫队员们四处乱窜,开始逃命。

“嘀、嘀、嘀!”对岸吹起了雄壮的冲锋号。随即,中共武装一跃而起,密密麻麻的他们,端着上着亮晃晃刺刀的步枪,在机枪、迫击炮的强大火力掩护下,冲进了冰冷的河水,向这边扑来。尽管有几个被边枪弹打中,扑倒在河中,血染红了河水,但丝毫阻挡不了他们猛烈的进攻。

游击队员已呐喊着冲上了滩头阵地。

“缴枪不杀!”

“活捉王陵基!”口号声惊天动地。

自卫队顶不住了。

“总司令,请你快撤!”矮子大队长挥着手枪,有些惊惶失措了。

“顶着,你让弟兄们顶着,顶着有赏!”王陵基一边气急败坏地对大队长下达命令。一边在自己卫兵的搀扶下窜出碉堡,钻进早就发动了的大功率越野美吉普,一溜烟逃出了险境。

下午,惊魂不定的王陵基到了洪雅,他让司机将车直接开到了县自卫队长戴跃家。

戴跃是洪雅的一个大地主,家住城边的一个大林盘里。戴跃闻讯迎了出来,他五短身材,白白胖胖,戴顶獭皮帽,团花马褂上斜挎着一支盒子枪。他见了王陵基像是见了救命菩萨,打拱作揖,尊崇备致。

“主席驾到,篷荜生辉,戴某不胜荣幸。”他把王陵基迎进了堂屋。

坐在戴家雕龙刻凤的大客厅里,王陵基当然没有谈及他在丹棱县被中共游击队打得屁滚尿流、狼狈逃窜的情形。而是端起架子,例行公事地询问起县自卫队的情况。戴跃连连叹气,说是,“也不晓得最近中共游击队咋个那么凶?昨天在山上同我们遭遇,火力好猛!一下子就丢翻了我们几个弟兄……”他谈虎色变地说了半天后,这才归结到主题:“王主席,你这趟来不容易,能不能再拔给我们些好枪?”戴跃说了个数目。

“那好。”王陵基说,“洪雅的安全那就全靠戴队长你维持了,我回成都就给你拔来。”

离开洪雅,王陵基又要司机驱车去了夹江。这些地方,一处比一处的情况糟,他心情沉重,要司机将车顺青衣江往他的家乡嘉定(乐山)方向开。他准备趁现在蒋介石还未离开成都,回到成都就去找委员长。请委员长下令,无论如何得派一些胡宗南的精锐部队去洪雅、丹棱一线清剿一下。不然,局势会越发不可收拾。

行了一程,汽车翻过一个小小的山头,雄伟的嘉定(乐山)城陡然出现在江对面。 一种复杂悲凉的思绪涌上心间,他让司机停车,他下了车,隔江细细打量嘉定城。

大渡河从茫茫天际奔腾而下,三江交汇处便是影影绰绰的故乡城。视线向左,那绵绵相依相伏的山上,临江矗立着的世界第一大佛:嘉定大佛。这尊山是一座佛,佛是一座山的的宏伟工程,从南朝动工修凿,99年后才得以完成。大佛之大,脚背上可以坐一个排,而只要江水涨到大佛脚指,江对面的嘉定城也就到了被洪水所淹的临界线。只见逶迤起伏的山脊上,浓浓的翠绿中掩映着飞檐翘角、建筑精美的大佛寺……一代名城啊!多年来,功名利禄缠身,自己已把祖先的庐墓忘得一干二净。而以后,恐怕更别想光宗耀祖荣归故里了。

“主席!”这时,他的弁兵拿着一件军大衣,走上前来,给他披在身上,说:“江风太大、太冷,请上车吧!”

王陵基收着神思,恋恋不舍地上了车。他要司机将车开上成雅公路,经新津回成都。回成都之前,他要去新津机场送送阎锡山等人。

车过新津城,展现在眼前的是一道滔滔大江。码头上,等着过渡的汽车排成了长队。“走遍天下路,难过新津渡”,这话一点不假。新津渡,有三道大江大河,中间次第有些小岛。而在三江下游,则是一派汪洋,气势蔚为壮观。古诗“烽烟望五津”就是指的这个地方。汪洋之际,遥遥可见一座临江矗立、极为秀丽青葱的宝资山,山顶上矗立着一座飞檐斗翘的六角亭。现在是冬天。倘若夏天新津涨大水,宝资山六角亭上升起一串红灯笼,表示封渡,舟楫不行时,两岸车辆行人完全为之堵塞。三江对面,就是五津镇,那是一座傍江的古镇。五津机场,就在古镇之后,绵延纵横百里,是二战时期,远东最大的机场。当时,美军的大型轰炸机“空中堡垒”轰炸日本东京,就是从这个机场起飞的。现在,大批物资,大批军政人员去台,也都是从这个机场起飞。

江边的情景混乱,他的轿车被堵住了。从邛崃一线调回成都的胡宗南部队,还有躲难的老百姓,战马、汽车等等挤满了渡口、河滩、人山人海,吵吵嚷嚷。其间,军用卡车、炮车,装甲车横冲直撞争先恐后抢上渡船。天上飘起了细细的冷雨,河上刮起贬人肌骨的寒风。胡宗南官兵们的喝骂声、船工呼喊声、官太太和她们小孩的哭泣声……在空旷的河滩上回**,简直就像到了世界末日。

眼前整车整车准备过渡的胡宗南军队,大概有一个团左右,十轮卡车首尾衔接,队伍从渡口绵延到川藏公路上。他们的装备很好,坐在车上准备过江的官兵,一律配备一长一短两支枪,个个年轻力壮;头上钢盔锃亮,身着漂亮威风的美式制服……王陵基简直不明白,为什么这样精锐的部队在共产党面前就老是打败仗?真是兵败如山倒啊!局势还有什么希望呢?想到这里,王陵基的心中一阵冰凉。

他看了看表,像这样等下去,不知要等到猴年马月。他要副官下车去办交涉。副官下了车,向在渡口维持秩序,安排车辆上船的两名军官出示了王陵基的“派司”,这就获准优先上船过河。

王陵基的小车过了三个渡口,到了五津镇。当经过层层关卡开进机场时,已是暮色苍茫了。只见一架C53型大型运输机停靠在空旷的跑道尽头,几个身穿皮卡克的机械师正在对飞机作最后的检查。

“啊,是王主席!”一声很土的山西五台山腔在叫他。王陵基刚下车,循声调头一看,只见飞机跑道边上,行政院长阎锡山、副院长朱家骅、政务委员陈立夫、万鸿图、教育部长杭立武、财政部长关吉玉,还有总统府秘书长邱昌渭、参军刘士毅都在等在那里了,他们在寒风中跺着脚。

“阎院长,我是来送你们的。”

“别说送。”阎锡山迎上一步,握着王陵基的手,看了看他,似乎心有不忍,说,“方舟,你干脆同我们一起走吧!”阎老西还是那身不变的穿着,身着黑长袍,脚蹬山西牛鼻子棉帮鞋,头戴博士呢帽。

周围的大员们也都上前来同他寒暄,纷纷劝他走。说是,在这批去台湾的大员名单中,有他王陵基。

王陵基却说他不走,他说:“我是在委员长面前表了态的,不走。我这是去洪雅、丹棱一线检查了自卫队的作战情况后,专门赶来送你们的。”

阎锡山等人赶紧问,那一带的情形怎样?

王陵基叹了口气:“那一带中共地下武装,原先被我压着打,现在因为有刘文辉的24军撑腰,简直是耗子反朝了……”

“难道胡宗南的部队都拿这些土共都没有办法?”

“委员长把胡宗南的部队有的撤回成都,有的调到西昌去了,那边空了。”

“啊!”

“咦?”

大员们听到川康交界处的洪雅、丹棱一线陡然“恶化”的情况,发出种种感叹,议论纷纷时,机械师检查飞机完毕,招呼大家上飞机了。

朱家骅等人,听这一声如蒙大赧,赶紧上飞机。阎锡山没有急着上飞机,他看来动了恻隐之心,拍着王陵基瘦削的肩,不无担忧地说:“方舟!我看,你还是跟我们走!我实话告诉你,这是飞台的最后一架飞机了!你这时同我们一起飞台湾,委座知道了,也不会怪罪你的。”

王陵基却固执地摇了摇头。

“板**识忠臣,家难显孝子!”阎锡山似乎有些感动了,久久地看着王陵基,长叹一声,最后劝道:“方舟兄,你要知道,你我都是上了共产党战犯名单的。你若不走,共产党来了,抓着你,他们是断断不会饶过你的!”

然而,王陵基却听而不闻,保持了沉默。

“你是舍不得家乡、财产,还是太太?”阎锡山问。阎锡山外表老实憨厚,其实内心相当敏锐;他平素对人和气,但那只不过是一种表象,很不容易动感情。颐海沉浮几十年,枪里来刀里去的他,人间的生离生别,他见得多了。作为行政院长,自中央入川后,他对王陵基的竭尽努力,打心里赞许。在他看来,像王陵基这样对党国忠心耿耿的大员,真是凤毛麟角。

王陵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家乡、财产更是身外之物,有什么舍不得的!”

阎锡山本来还要劝劝王陵基,这时,飞机已经发动了。朱家骅探身舷窗外,向这边招手,大声喊:“阎院长,飞机就要起飞了。快上飞机,快上飞机!”

“好,好!”阎锡山连连答应:“我马上上来。”又最后问了一句王陵基,“方舟兄,你真的坚持不走?”

王陵基不正面回答,他腮帮咬紧,手一比,从牙缝里迸出一句:“阎院长,请你们先走一步。”

阎锡山长叹一声,这就转身,大步向飞机走去。

王陵基呆呆地看着阎锡山最后一个上了飞机。舷梯撤去了。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越滑越快,越滑越远。机头四个巨大的螺旋浆扇起的劲风,将跑道两边枯黄的衰草吹得紧伏地上抖索不已。飞机猛然加速,突然,起飞。飞机从王陵基头顶上飞过去了,巨大的轰鸣声差点将他震昏。待他从麻木状态中清醒过来时,巨大的飞机已在高空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倏然间,飞机消失了,消失在了阴霾低垂的天幕上。刚才一阵震天动地声音消失了,偌大机场上一派沉寂,似乎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王陵基在心中喃喃地说:“他们走了,都走了,我完了!”他情不自禁仰起头久久望着什么都没有了的天空,感到心头空落落的。

然后,他低着头,缓缓地向停在机场边那辆等着他的美式越野吉普车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