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小山一样高的饲料,堆放在公路边上一个简陋的工棚里。这不是猪饲料,是鸡饲料,陶远清的养鸡场就在工棚的侧旁,距离公路不到二十米。为了见到这位移民中的养鸡专业户,我们驱车上百公里,从潍坊所辖的寿光来到青岛所辖的平度,再来到万家镇的移民点上。陶远清却不在家,房门久叩不开,家中别无旁人。在邻居的指点下,我们又驱车前行,直奔几公里以外的养鸡场。“陶远清为啥不在住家附近选址?”我问。“移民点前面只是机耕道,稍成规模的养鸡场必须建在公路边才行。”小王告诉我说,“陶远清的弟弟陶远绍是个内行,在老家就养过几百只鸡,那块地是他替哥哥选的,东去威海西去潍坊南去青岛北去烟台,是万家镇上难得的黄金宝地呢!当然,更难得的还是陶远清本人……”

三十九岁的陶远清是位地地道道的庄稼汉,老家虽分有几十棵柑橘树,但品种未经改良,果实既酸且涩,莫说拿去卖钱,就是剥几瓣递进女儿嘴里,女儿也吃得焦头烂额。他干脆把果树砍了,开辟出一块菜园,镇上有几家企业,蔬菜卖得比重庆城还贵哩。殊不料他挑着第一担蔬菜兴高采烈赶往镇上的时候,正碰上好几辆载满蔬菜的卡车停放在农贸市场门口,一打听,蔬菜是菜贩子们订购的,供货单位也不远,就是忠县郊区那个新建的大棚蔬菜生产基地。“大棚?基地?撞他妈的鬼哟!”自认倒霉的陶远清在心里诅咒着。他把他希望的破灭全部怪罪到这个世界时不时就会冒出来的新东西上。移民外迁,他认为也是新东西,抵抗吧,抵抗不了,那滚滚江水淹到颈子的时候只有死路一条。那就随波逐流罢,外迁山东,他的期望值本来就不高,反正死马当成活马医,能够像老家一样生存,就是他的胜利。在通往胜利的道路上陶远清也似乎要比别人多走几步路。就在去年落户平度万家镇的当月,村委会开始发放国家下达的移民生活补助费,根据山东省的统一规定,每人每月130元。“我们不发现金,现金放在身上不方便、不安全。”村委会主任叮嘱说,“我们每户人家发一张卡,需要用钱的时候,自己到镇上银行外面的自动取款机那里取出来就行了。”陶远清在老家从未用过卡,现在捏在手中这张硬纸头他认为也是新东西。不过,这个新东西却是抵抗不得的,抵抗它就等于抵抗维系生存的油盐柴米。于是,他去了镇上,走拢自动取款机。卡插进去了,钱没有出来,卡也没有出来,他急了,使劲拍打机器,手拍痛了,机器打坏了,他反倒恍然大悟道:“这么小的箱子哪里装得下人?里面人都没有哪个给我数钱?撞他妈的鬼哟!”陶远清是认真的,虽然他只有初中文化程度,但是在所有来万家镇落户的移民当中,只有他能够全文背诵当时在老家读到的青岛市移民办《致忠县外迁移民朋友的一封公开信》。他喜欢前面几句话,他对弟弟陶远绍说过,这有点儿像文学作品,“你们即将离开世代生息的故乡,迎着新世纪的第一缕曙光,举家外迁来到礼仪之邦的齐鲁大地,来到黄海之滨的青岛重安新家……”自从那天在万家镇上,有位银行职工带他去了另一台自动取款机,将就他拼命拍打出来的那张卡,果然取出了二百六十块钱的时候,他觉得山东人也是认真的。而自己之所以举步维艰,恐怕是思路方面出现障碍。他请教了弟弟,三十出头的弟弟,从小就被全家认为是个聪明过人的孩子,“你倒养了几百只鸡,除了在老家吃大米,在这里吃馒头,你的生活和过去一模一样的。可是我呢?我在这里究竟干点啥子呢?”“你也可以养鸡。”弟弟深思熟虑地道,“我在院子里面养鸡,最多也就是这个数了。你要养鸡的话,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在公路边上申请几亩地,整个全镇最大的养鸡场出来!”陶远清笑了,笑出了鼻涕。他觉得高中毕业的弟弟是不是有点儿聪明过头,把文学作品中的浪漫主义用到生活里来了。须知,两弟兄是分了家的,弟弟昔时养鸡,尚有积蓄,而他过去种菜,颗粒无收呀。更没有想到的是,当日晚上,弟弟把村党支部书记请到自己家里来了,支书说:“听说你要建养鸡场,我们大力支持呀!”陶远清一时语塞。情急之中,他突然觉得养不养鸡都是假的,利用这个机会,他倒可以办一件真的事情,那就是青岛市移民办的那封公开信,究竟是不是一篇文学作品?这样想时,他开始背诵中间的句子,“故土难离,人之常情。你们为服从国家重点建设项目的需要而举家外迁,非常不容易。我们青岛人民理解你们的心情,体谅你们的困难,设身处地地考虑你们来青岛安置后的生产、生活费用,为你们提供生产、生活其他方面的保障条件。”支部书记笑了:“俺明白你背诵的啥,也明白你为啥要背诵给俺听。俺只想告诉你,山东人说话是算数的!俺算数,你也得来真的。不就是建养鸡场吗?不就是地和钱吗?地,俺替你解决;钱,俺替你贷款!”“你帮我贷款?”陶远清惊目圆睁,自言自语道。“是呀,这事儿就这么定了。”支部书记拍了拍陶远清的肩头,“俺刚才寻思过,基建加上买鸡仔,两万块钱能行。俺好歹有点儿家底,为这点儿钱担保你都不相信的话,那你也太小看人啦!”“不……”陶远清一把抓住支部书记的手“我如果真的办了养鸡场,那么多鸡你让我卖给哪个?”“九联集团呀。”支部书记有备而来,从容以对,“已经给他们联系过了,你的鸡,他们的肉联公司全部要,而且不用你送货,一个电话,他们的几辆卡车就开过来了。”陶远清久久不能把手松开,他感到有一股暖流直冲脑门,然后顺着额头,和着泪水,从眼眶里面流了下来。“九联集团我晓得,晓得……”他结结巴巴地道,“就在平度城里头嘛……我有个远房亲戚的侄女,还被招到那个肉联公司上班哩……”

听完小王讲的故事,我越发想见到陶远清本人。因为养鸡场兴建刚刚一年,他就出槽了四批共计四千只肉鸡,除去还贷,还有八千多块钱的盈利呢。一个创造了当地人也不曾创造过的奇迹的移民,该是怎么的模样与神态呢?走进工棚,我们只见到陶远清的妻子和她抱在怀中的小女儿。工棚里杂乱无章,除了像小山一样高的饲料,还有睡觉用的地铺,还有煮饭用的灶头,连同桌子板凳、锅瓢碗盏。“他正在场里除鸡粪哩。”陶远清的妻子边说边喂奶,“这两天换槽,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全家人都住到这里来了。”“那,我们进场里看他。”我说。她说:“不要去。他干活路的时候,最不喜欢有人打扰他。反正快到中午了,他会出来吃饭的。”小王说:“让客人等着多不好,你就进去叫叫他吧。”“我去叫!”回答小王的是陶远清十三岁的大女儿,她刚放学,骑着一辆自行车。几分钟后,陶远清来了,他是从大女儿自行车后架上跳下来的,双脚触地的时候,长筒靴里还发出叽叽咕咕的水响。他不高,而且瘦,眼睛倒是不小,但是网满了血丝。“一切为了我的两个女儿。”交谈不几句,他这样告诉我说:“大女儿叫陶敬,小女儿叫陶礼,我的意思是要别人向她们敬礼。为啥子要敬礼呢?只要她们有文化有地位,就会受到别人的尊重。所以我一心一意要把她们送进大学,当研究生。哦,对了,现在还有一个新东西,叫博士后。博士后面还有啥子名堂,我就不晓得了。反正在老家的时候啥子都不晓得,啥子都不敢想,现在呢?啥子都敢想,啥子都敢干,只要二天别人向我的两个女儿敬个礼……”交谈是在工棚外面的院坝里站着进行的,虽然时间短暂,但是我感到了恒久,虽然烈日当顶,但是我感到了惬意。告辞的时候,陶远清搓着双手说:“对不起,今天实在抽不出更多的时间来接见你们。”“是会见,不是接见。”小王纠正说。陶远清反驳道:“会见有开会的意思,大家都忙,开啥子会哟。接见就是接待,这次没有安排好,下次一定要带你们去趟镇上的川菜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