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会环境要比我们老家好些。”没有想到,当我向古稀之年的杨兴浦老人问及他来浙江将近两年的生活感受时,这是他告诉我的唯一的理由。老人是有的放矢的,这个的,就是他的三十多岁的儿子杨乃万。我们现在已经来到江南金三角平原上的平湖市新仓镇。黄金根副处长到嘉兴检查移民工作去了,和我一起来到芦湾村杨兴浦家中的,是省移民办的王家明和高峡。老人正好刚刚回家,身后牵着一条黄牛,走得优哉游哉的。留守家中的是他年逾花甲的老伴,她告诉我们,老头子马上就要回来了,因为他一辈子恪守作息时间,讲究生活规律,追求安宁与平静。话音未落,杨兴浦果然出现在家门口,他向我们打了招呼,然后把牛牵进后院的牛棚,再去卧室换了件干净的中山服,这才走进客厅,坐到我对面的竹椅上的。老人很健谈:“我老家在奉节永乐镇永乐村。永乐永乐,知足常乐,永乐和常乐是一个意思。这个意思老祖宗是说清楚了的。都说奉节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其实诸葛亮八阵御敌之后,接下来的就是刘皇叔兵败托孤。刘皇叔临终之前对诸葛亮说了些啥子,现在哪个也不晓得。但是白帝城附近的永乐镇永乐村,却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得名的……”我不知道老人是不是一位严谨的历史学家,因为他把那些来自民间的传说,也说得这样肯定。当然,我拿不出任何相反的观点,特别是老人在说下面这番话的时候:“月无古今,人有轮回。我们的后人反而不晓得天高地厚了。不晓得可以问呀,可以看呀。上个月托新仓镇民政助理的福,搭他的车去了一趟乌镇,乌镇的戏台对面有座道教庙宇修真观,修真观大门口有副对联,上联是人有千算,下联是天则一算,横额上面没得字,而是挂着一把大算盘!回来以后,我把修真观大门口的事情告诉了我的儿子,为啥子要告诉他呢?本来家丑不可外扬,但是我没有把你们当成外人……”
杨乃万是杨兴浦的幺儿,随幺儿外迁,倒不是因为百姓爱幺儿,而是老人担心幺儿在外面出事。杨乃万从小就是个惹祸包,读小学的时候,有次和同学打架打输了,作为报复,他悄悄溜到同学的家里,找准同学的父母都在坡上干活的机会,把一只猪崽从猪圈里抱出来,然后深埋在盛满潲水和猪草的铁锅里,同学的母亲收工回家架柴烧火时,锅里传来的惨叫声也让她惨叫不已。为了当生活的赢家,杨乃万付出了昂贵的代价,那时他刚读完小学五册,也就是小学三年级的上半学期,为了逃避学校的惩处,他索性辍学回家,从此再也没有上过半天学,再也没有读过一本书。十八岁那年,在几个同乡的邀约下,他去湖北沙市做蔬菜生意,生意开始不好做,他靠方便面打发日子,以后生意好做了,他又觉得钞票不过是一张纸,于是和同乡打麻将。生意做了十一年,麻将也打了十一年,而且总是输多赢少,以至在告别沙市打道回府的时候,身上还最后剩下两万元。这两万元是他留给两个孩子的,可是回到永乐镇永乐村,他又听见了让他永远快乐的麻将声,于是有人说了句“三缺一”后,他便重新揣上钞票,乖乖地随那人去了。这一去,他三天三夜没有回来……
谈话谈到这里,杨乃万回来了。杨兴浦的判断没有错。因为我刚才问他我能否见到他的幺儿时,他用肯定的语气说没有问题,自从外迁来浙江后,幺儿还从来没有在外面过个夜。接着又说他这把老骨头居然落叶不能归根,一步三回头地告别故土来到这里,现在总算有了一点想头!不过,老人刚才还挂在脸上的欣慰之色,却因为幺儿的出现而骤然消失了。他干脆站起身,给我们说他身体不适需要休息,然后在老伴的搀扶下回到卧室去了。杨乃万依然站着,微笑着,向他认识的王家明和高峡打招呼。趁着这个机会,我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他梳着大背头,穿着花格衬衣,腰间的手机由于套着一层透明外罩的缘故,显得有些累赘。他像城里人,但分不清职业。“你下班了么?”当杨乃万一屁股坐在他父亲先前的座位上的时候,我试探性地问。“没有上班。”他回答我,然后提高嗓门蹦出一个字,“耍!”王家明皱了皱眉头:“前次我来你家的时候,你不是在村里的新成达制衣厂上班么?”“我老婆还在那里上班,我进去溜达一圈就出来了。”杨乃万笑了笑笑得有些轻佻,“王科长肯定要问我为什么,因为踩机器我不会当车工我也不会,不会就是不会,这有什么奇怪的。”王家明又问:“那你适合做什么呢?”他没有正面回答,多少有些懒洋洋地道:“去年元旦回了趟奉节,返回平湖的时候带了两车脐橙过来,都是东风卡车拉的。第一车赔了一点,第二车亏得新仓镇各级领导帮忙推销,又赚了一点,结果不输不赢,自摸了一个白板。”“听你说话,你会打麻将。”我问,“搬到平湖以后还打吗?”他似乎来了点精神:“想打,但是找不到角儿。这边的人很少打麻将,一个二个都黑起屁眼挣钱去了。所以来这里那么长的时间了,只打过三回,都是在赶集的时候碰到老家的人,才聚到茶馆里头打的。”“最好不打。”王家明劝道,“虽说小赌娱情,但打得久了,会上瘾的。再说了,小赌也是钱,只听说过勤劳致富的,没听说过赌博发家的。赌赢了还想赢,赌输了想捞本,这样就会瓦解意志,分散精力,甚至会造成内心的空虚……”“不,你说反了,王科长。”杨乃万打断王家明的话说,“正是因为我内心的空虚,才想打麻将的。关于我的苦衷,我的郁闷,你不懂,我父亲不懂,可是他自以为懂。前不久他去趟乌镇回来。告诉我一副对联,我听了没有说话,一说话又要吵架,所以只能在心里发笑。命中只有八合米,走遍天下不满升。这句老话可能比那副对联说得明白。我手气不好,命不带赌,这我晓得。啥子叫赢?不赌为赢,这我也晓得。可是不去打打麻将混混光阴我又能做什么?叫空虚要变成充实,总要拿些东西去填,在老家用麻将填,在这边没得东西填,所以有时候感到更加空虚。”杨乃万忽地问我,“你是第一次来新仓镇吧?”见我点点头,他也点点头,“那好,那好,新仓镇很有点看头。我在空虚的时候喜欢在镇上溜达,说我游手好闲也罢,说我好吃懒做也罢,反正我解闷散心不会犯法。这镇前有座天安门,和北京的天安门大小颜色一个样子,这是一个搞服装的乡镇企业修来作为厂房用的。镇后有座白宫,和美国的白宫大小颜色也一个样子,甚至还要新些,这是一个私人老板组建的集团公司总部所在地。白宫圆顶上面有铜像,美国铜像是自由女神,新仓铜像是老板本人。听说老板就是新仓人,靠五百块钱起家的。我也拿得出五百块钱,可是我一辈子站不到白宫圆顶上面去。跟人家比起来,我就像一只放在地下的夜壶,有人要用的时候,可以把我提起来,无人要用的时候,就把我放到阴暗的角落……”杨乃万讲到这里,他的手机突然响了。在门外听完电话,他转身向我们表示歉意说,老家有人在镇上茶馆等他,恐怕一时半时回来不了,让我们不必久等,下次来新仓欢迎再来做客云云。望着杨乃万远去的背影,信奉沉默是金的高峡也按捺不住了:“杨乃万的心理是阴暗的。同一个太阳,阳光能照射在别人身上,为什么就照射不到他呢?”“要说呢,他身上也有不少亮点。”王家明发表见解说:“我前次来他家的时候,他正在田里插秧。那时移民能愿意下田的人还很少,都是村里组织当地农民帮助移民春耕春种。他对几个站在田埂上的移民说,你们又不是地主,人家又不是长工,凭什么剥削别人的劳动?那天他卷着衣袖裤腿,脸上全是污泥,所以给我留下的印象很深。没有料到他的情绪变化这么大,看他今天的穿着打扮,听他讲话的怪腔怪调,像换了个人似的。反正搞得我心里不舒服,胸口上还堵着一股气呢。”为着缓和气氛,我插科打诨道:“王科长胸口上的那股气,我保证我们足不出户就可以散去,高峡头上顶的太阳,我保证也可以在顷刻之间照射在每个人的身上。不能保证的,却是笼罩在杨乃万心里的云雨,天有不测风云嘛。所以毛泽东诗词‘高峡出平湖’之前,还有一句‘截断巫山云雨’。”高峡想了想道:“那好,你要知道云雨是怎样截断的,到了嘉善县让他们给你看一份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