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县人大副主任的话,我是听进去了!”与易美贵见面不久,他便用一种义无反顾的语态对我说,“从祖上留下来的茅草房,到我一手一脚修起来的他们说的小洋楼,我们这家人也搬迁过好几次了,虽说是每一次盖新房子都不是原先的宅基地,但迁来迁去,还是在奉节县永乐镇三义村那个崖壁下的山坡上。山坡倒是临江,然而交通绝对谈不上方便,特别是看见两个孙儿爬坡上坎的时候被跌得脸肿皮包的样子,我的心子把把都紧了……”易美贵斜倚在移民点新居客厅里的竹编凉椅上,此刻,两个孙儿正缠着他要钱上街买冰糕。上街即到镇上,移民点新居的背后就是滩桥镇所在地,相隔不到半里路,而且新铺了水泥,所以易美贵毫不犹豫地从中山服上衣袋里掏出一块钱,笑呵呵地把孙子打发走了。“这里是江汉平原。”易美贵讪然笑道,“我们老家把平原地方称为坝子,没有想到,也没有看见过,这里的坝子大得看不到尽头,清早起来站在田坝一望,吓死个人,坝子的边边连到天上去了……”
这是我见到的第一家重庆库区移民。易美贵在奉节县老家的屋子我不曾进去过,不知道被他顶礼膜拜的住宅究竟舒适到何等程度,依我的眼光,尤其是对经济状况较之过去有所好转的农民的理解,包括易美贵在内的这里的十几户移民的住房应该说是很不错的。用张晓峰副局长的话说,移民建房是移民安置中最重要的环节,是最敏感的事情,所以无论从建筑材料或房屋款式,都是移民们签字验收了的。这样的农舍,较之我现在还能在重庆库区普遍见到的房屋相比,显然是高出一个或几个档次了。我参观了易美贵的三室一厅,并且把移民旧房与新居比较的结论告诉了他。他却摇摇头,表示了不以为然的态度。这是我能够预料的,因为他对老家房屋的充满着神秘感的眷恋,我始终当作重庆库区移民中的一个特例。没有能够预料到的,倒是他言之有据的理由:
“你不懂我的心思。老实不客气地说,我现在住的房子就是没得老家的房子好。张局长是到过奉节,到过我们屋头的,我敢当着他的面说这句话。但是,话说回来,房子的好孬却不能光看材料,也不能光看样式,看啥子?我在杂志上看到香港首富李嘉诚在搞房地产时的一句话:第一是口岸,第二是口岸,第三还是口岸。这句话真是说绝了!像我们在奉节老家,在深山老林,就是修一幢别墅起来又能够值几个价钱?说来笑死个人,我报名移民到湖北的时候,我们的镇长还在高音喇叭里头表扬我,说我舍得小家为了国家,舍得一楼一底为了三峡大坝。其实呢,响应党的号召服从政府安排固然不假,但从个人的利益特别是后人的前途着想,我这是舍得深山老林为了江汉平原,舍得青石码头为了黄金口岸!哈,我现在不当干部了,你不会怪我思想落后吧……”
易美贵神秘的面纱被他自己揭开了,出现在我跟前的,是普通农民身上常见的憨厚与诚实。农民是伟大的现实主义者,移民与农民的唯一区别,恐怕就在于他们被动地丢掉了现存的一切,然后去主动地寻觅命运的转机,又由于社会发展到今天,他们早已逾越了适者生存的原始心态,而学会并掌握了现代人的审时度势、因地制宜。这就让我理解易美贵在随后的说话中,为什么要反反复复地使用着一句“哪匹山唱哪匹山的歌”了。
江汉平原没有山,有的是广袤无垠的土地。易美贵告诉我这里的土质比老家好,而且越靠近荆江大堤土地越肥沃。非但如此,这里的土地人均面积比老家多,易美贵一家六口整整分到了十亩田。去年夏天从奉节迁来江陵的时候,因为错过了季节的缘故,未耕未种,但秋收时分,这十亩田的庄稼全是他的。这倒不是易美贵的殊遇。张晓峰告诉我,所有来荆州的重庆库区移民都可以享受这样一次“不劳而获”,代劳的是当地的政府官员、机关干部、城镇居民连同农民弟兄。收割那天,移民们扶老携幼挤在田坝上看热闹,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收割机,更没有见过当收割机缓缓从庄稼地驶过,那数以十计的编织袋便立即装满了谷子,快捷得像吹气球,鼓胀得也像吹胀的气球,看得移民们大气不敢出,生怕气球会爆炸似的。替易美贵收割那天,他头戴草帽,卷起裤腿,手里握着一把从老家带来的镰刀,准备下田去帮帮忙的,结果见势不对,扭头就跑,回家放下镰刀,抱起孙子,又赶到田坝上,一个人在那里又蹦又跳。孙子问爷爷高兴些啥子,易美贵脑顶充血,说话竟忘了辈分,“老子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谷子!”
晒干后的谷子仍然堆满了半个房间。易美贵虽然在屋门口开了个副食店,虽可以卖烟卖酒卖草纸,却不可以卖人皆有之的大米呀。想了一个晚上,天亮去找邻居。此邻居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舅子、曾在巫山合伙做过蔬菜水果生意的余国泰。余国泰比姐夫小十几岁,四肢发达,头脑却不简单,“合伙搞个酒厂吧,反正你我房子后头的辅助房都没有建,正好连起来修厂房。姐姐不是天天嚷着要喂猪么?只要出了酒,酒糟恐怕十头猪也吃不完哩。”易美贵茅塞顿开,连连点头称是。他老婆本是一个勤快人,在老家上山打柴禾,下地割猪草,甚至跑到河沟捞鱼虾,无所不为。可是自从移居到江汉平原,这里煮饭烧煤,喂猪用饲料,一个电话就送过来了。儿子带着媳妇去广东打工,剩下两个孙子交到婆婆手上,偏偏易美贵要过当爷爷的瘾,连晚上睡觉都和孙子们横七竖八地纠缠在一起。就这样,他老婆的勤快由手上移到嘴上,天天寻着机会跟他打口水仗,他虽然无心恋战,可是耳朵里面分明长出茧疤了。
当然,易美贵更多的茧疤还是长在手板上的。我走进屋后设备简陋的酒厂,品尝着这里生产出来的散装白酒时,他一边拍打由他捆扎的楠竹棚架,一边手指由他从沙市买回的土陶酒坛,用一种刚刚起步的企业家的口吻道:“白酒还没有进入批量生产,所以现在还谈不上赚钱。不过——你跟我来——”易美贵推开一道篱笆门,原来酒厂的背后就是他家的猪圈,“你看见了吧,大小十几头哩,年内有一半可以出圈,赚个千把块钱也好呀。现代革命京剧《龙江颂》里头有句台词,‘堤外损失堤内补’,我现在就住在荆江大堤内坡底下,补得起来的东西多得很呵……”
易美贵回到客厅,扳起指头告诉我们他的经营之道:今年的十亩田得由自己耕种了,已经泡好谷种,待天气放晴就撒到秧田去。这里的农民习惯抛秧,他不会,他只会栽秧。一个人弯腰驼背栽不了那许多,届时他准备花点钱请人帮忙,亦所谓手上有粮,心头不慌。不慌之余,他想在土地上做点文章:老家的土地虽少,但栽的是橘柑脐橙之类的经济作物,要论钞票,老家无疑要略胜一筹。他试图将橘柑脐橙也来个移民,可是这里的天气温差太大,今天可以穿衬衣,明天必须穿棉袄。更有话说:橘生淮南则为桔,橘生淮北则为枳。他之所以不敢尝试,是因为他不知道橘柑脐橙在这里究竟会长成什么东西!只有一样这里不种而老家盛产的东西他有把握试种,那就是对土质的要求胜过气候条件影响的洋芋,如果初战告捷,他准备逐渐把兵力和财力转向蔬菜,因为据他所知,作坊式的酒业生产与销售要受到政策上的限制,而发展蔬菜,直接进入政府行为的菜篮子工程,则是一桩光荣而伟大的事业。
易美贵一直是乐呵呵的,健谈、风趣,还喜欢附加一些与说话内容不大协调的手势。在我看来,这就是他对新的生活的满意甚至满足了。稍有片刻,当张晓峰问及他有何困难需要帮助解决时,他开始一言不发,尔后神色严峻,最终竟长吁短叹起来:“我的困难你们解决不了,永远解决不了。实话告诉你们吧,我白天好过,晚上难熬,从老家搬来这里的大半年时间里,我很难有一天可以从鬼叫睡到鸡叫的!”“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嘛。”张晓峰朝易美贵笑道,“你都是年过半百的人了,搬不搬家都不会像小伙子那样呼呼大睡呀,你说是吗?”“不是的,张局长。”易美贵语态矜持乃至有些孤傲,“有句歌词你不会不晓得,‘听惯了艄公的号子,看惯了船上的白帆’。几十年来,我过惯的就是这种日子。记得移民搬迁那天,天还蒙蒙亮,我就牵着两个孙子来到江边,我叫他们脱了袜子鞋子下河耍水,他两个眼睛都瞪圆了,‘爷爷爷爷,你不是不准我们下河的吗?我说是的,过去不准,河里会淹死人,但是今天准,今天再不耍水,恐怕一辈子都耍不成了……”说到这里,易美贵把脑袋深深地埋了下去,那么软弱,那么谦卑,又和方才的孤傲形成了对比。张晓峰似乎有些不安,竭力用一种安慰的口吻道:“荆江大堤外边就是长江,要是你想老家了,可以在堤上走走呀。”“我不晓得走过好多回了!”易美贵缓缓抬起头来,“船在天上走,人在地下行,我看得见长江,长江看不到我啊。好了,好了,张局长自然是一番好意,我们奉节县人大副主任也是一番好意。我只是想说,树有根,根在泥巴里头,人也有根,根在心窝里面。这种感受,我过去真的不晓得……”“你晓得的话,就不来这里了,”易美贵身旁的一位年轻人打断他的话,笑容可掬地道,“不来这里,又谈啥子为三峡工程作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