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女人,张才仲的老婆却告诉我说,她做人的尊严是在上海捡回来的。这家移民来自云阳人和镇立新村。外迁之前,三十多岁的张才仲一直在广东打工,他老婆留在家里,照料家务,伺候老人。他每月可以寄几百块钱回家,她把这些钱积攒下来,积攒两年之后,在村头大桥边上开了一家立新饭馆。饭馆白天生意清淡,偶尔有过路的司机停下车来吃碗面条。晚上就红火多了,当打鱼船在桥下的码头靠岸之际,镇上都有人赶过来吃鱼。人最多的时候是凌晨两点,附近一家夜总会的小姐们簇拥着一个或几个大款来这里夜宵,喝酒划拳,打情骂俏,闹得乌烟瘴气。她讨厌这些狗男狗女,特别是当着她的面摸摸搞搞动手动脚的时候,她觉得自己做人的尊严都被宰割了。她曾经在凌晨两点以前关掉了饭馆大门,可是每关一次大门就被踢破一次。在这个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她惹不起也躲不起。不能说她是为了躲得起而来到南汇落户的,但是,当她对接来到黄路镇海沈村,发现这里的治安环境文明程度与老家简直不可同日而语的,她给丈夫张才仲打了一个电话,“你原来担心我的安全,现在不用担心了,因为村支书倪彩楼告诉我,这里不要说打架,就是吵架的事情也有十几年不曾发生。”张才仲在电话里笑了:“天底下有这么好的地方,我又何必留在广东打工呢?等这个月做满,我就回到云阳去,然后带上父母,和一个哥哥两个弟弟一道,去你现在对接的海沈村安家落户。”张家四兄弟的家庭结构是蛮标准化的,他们年龄大致相差三岁,他们夫妇都只生一个孩子,老家时四兄弟的四座房屋连成一排,新家时四兄弟的四幢小楼形成一个方阵。千里迢迢搬来,张氏家族的结构没有发生任何变化,父母原来生活在张才仲家,现在也和张才仲生活在一起,唯有的变化就是这位张家老二离开了广东回到父母身边来了。“我跟我哥哥和两个弟弟不同,他们一直在老家务农,小弟当过兵,退伍回来虽然当过村党支部副书记但从此没有离开过老家半步。”

在张才仲的小洋楼里参观他的新家的时候,这位张家老二边走边对我说:“我在广东打工漂泊了十几个年头,所以于我而言,外出打工才是背井离乡,移民外迁反倒让我们阖家团聚了。而且,我们不是团聚在老家的破房子里,我们团聚在上海的小洋楼中。不瞒你说,我一看到这里的四幢小洋楼,一想到这里就是中国最大的城市上海,心里就会产生一种幸福的冲动,家不是原来那个家,我也不是原来那个我了!”这种心情是需要表达的,为了表达得更长久,更牢实,更表里如一,张才仲建议把这四幢小洋楼进行豪华型装修。当然,这里的豪华是相对而言的,用他对哥哥和两个弟弟的话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反正我们要对得起这么好的地方,这么好的房子。哥哥和两个弟弟都同意了,特别是那个当过村党支部副书记的小弟更有先见之明:“我没有说错吧,要是把老家那些破烂家具带来,到了这边想丢还没得丢处哩!”他们的父亲张培云,虽然今年六十有八,却也和儿子们一样具有超前意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我对你们的客厅有一个要求,所有家具全部买成新的。客人来了,我这个老头子脸上也有光彩呀!”当我走进张才仲的客厅时,确实感到了这种光彩的存在。这种光彩来自地下铺的花岗石,来自摆设有序的硬木沙发,还有墙上的画框,墙角的酒柜,电视机旁的组合音响。我相信,这是我所见到的移民家中装修布置得最为讲究的一个客厅。“其实花钱并不多。”张才仲坐在硬木沙发上,边说边拍打着沙发的扶手,“就说这套家具吧,我们四兄弟去了一趟上海南京路,和这套家具颜色款式都差不多的那套硬木沙发售价要一万两千多,我们四兄弟吓得扭头就跑,跑回海沈村,碰到倪支书,他说南京路是外地人去的地方,我们四兄弟是上海人,买家具应该去苏州。第二天倪支书亲自带我们去苏州买家具,买了满满一卡车回来。哈,那里的家具硬是便宜,比老家还便宜,这套硬木沙发才买成八百多块钱,用倪支书的话说,一个月就挣回来了。”是的,这位村支书可以带着他们去花钱,也可以带着他们去找钱。正是在他的穿针引线下,张家老大和老四到了上海春城布业有限公司上班,老三到了上海万福塑料电器厂就业,月收入平均都在八百多块钱左右。四妯娌则分别安排在上海洛阳宠物有限公司和上海惠能制衣有限公司,她们的月收入稍微少点,平均在七百块钱左右。多也罢少也罢,因为这几家企业都在家附近的缘故,他们也不去计较了,用张家老大的话说,八小时以外还可以回家种地,发展副业,这又是一笔收入哩。“连我父亲都在这边参加了工作。”张才仲用一种不可思议的口吻道,“村里最近安排他为河道清洁员,年收入为两千五百块。主要任务就是上海话说的捞草,也就是把飘浮在水面上的杂草用竹竿捞上来,这项工作很轻松,一个星期去干两天就行了。”我替这个张氏家族算了算,除了四个正在读书的孩子,除了一个在家中照料孙子的婆婆,已经有八位男女老少在当地就业了。唯有不打工的倒只剩下了张才仲自己。不解之余,我向他问及原由。“当兵的人都想当将军,打工的人都想当老板,这是我结束打工生涯后的一个体会。”张才仲依然笑了笑,“不过体会要变成现实,还必须等待机会。过去在广东没有等到,现在到上海我觉得机会来了。哦,你听说过獭兔么?我在老家没听说过,可是这獭兔皮是外贸市场上供不应求的紧俏货,特别是美国品种八点黑,张皮子要卖一百多块钱哩。当然,收购价格要便宜些,所以我和另外两个合伙人成立起獭兔收购站,做的是买进卖出的中间生意。”他在讲话的时候,我已经注意到茶几上竖着的那个烫金牌子:中国尚村獭兔联合会联络工作站。我皱了皱眉头,联想到时有所闻的养殖业方面的骗局,忍不住问:“尚村在哪里?”“在河北省石家庄附近的河间市那里是全国獭兔皮生产集散地,我上个月才从那里回来。”张才仲看出了我的疑惑,他用感激的语气道,“村支书也问过我。你们都是好意。不过,请你们放心,这是实打实的生意。开始时有些投入,半年下来,我赚到手的纯利润已经快有两万元了。所以,外出收购之余,我也在家里养獭兔,养八点黑,因为养了七百多只的缘故,气味难闻,骚臭得很,所以只好养在院子边上搭建的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