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信群果然是全村第一个报名来荆州的重庆库区移民。张晓峰率队去忠县考察的时候,就从仁家镇镇长口里听说了这件事,但是由于当时时间关系,他没有能够去江星村,没有能够在村里见到邬信群,所以现在在荆州太湖港农场梅槐分场移民安置点上的见面,这位主管移民工作的张副局长显得有些激动:“总算见到你了!前几次来,你都不在家,听你公公婆婆说,你到农场棉花地里去了。”“怎么样,第一次见面,我们的职工没让你失望吧?”说话的是荆州农场管理局局长张和平,他朝张晓峰笑道,“见到邬信群是你的眼福,晓得不,她是我们梅槐分场的一枝花哩!”“啥子花哟,要说花的话,我只是一朵棉花。”邬信群也笑了,与她被烈日晒得黝黑的肤色相反,她的牙齿显得格外洁白,“像我们这些妇女差不多天天要和棉花打交道,要不是今天落雨,我现在还在棉花地里呢。”我不懂棉花生产,忍不住问她:“这几天好像还不是摘棉花的时候,你在地里干啥子活路?”“扯草呀,现在的活路主要是扯草,计时,一天有十五块钱收入。”邬信群告诉我说,“摘棉花的时候收入高些,那是计件,一斤棉花两角钱,只要肯干,一天可以挣到二三十块,中午还可以免费吃顿饭呢。”
张和平刚才在汽车上介绍情况时说,太湖港农场是湖北省粮棉油生产的重要基地,土地肥沃,面积辽阔,因为如此,这里成为全省安置重庆库区外迁农村移民的试点单位,从2000年夏天接收第一批移民开始,现在已经差不多两年光景了。在这个并不短暂的岁月里,环境发生了改变,人也发生了改变,从杭州湾的打工仔到太湖港的新农民,我不能想象邬信群是怎样经受住了其间命运的改变的。在她家那幢红瓦灰墙的平房里坐定以后,我开始与她对话。我们的话题没有从我问她生活习不习惯开始,因为对一个复杂的问题的任何回答,我相信都是草率的。我几乎没有提问,而她主动对我说的,我相信都是真诚与真实的东西。
邬信群依旧说棉花:“你晓得的,我们重庆那边的人哪里种过棉花嘛,莫说种,我从来没有见过地里的棉花,我只见过**的铺盖。可是当了移民,到了荆州,不种棉花又种啥子呢?这里的棉花就是我们那边的脐橙,当官的叫它经济作物,我们把它当成生活来源。农场种棉花,我们承包地上也种棉花,去年种了八亩地,卖了三千多块钱。剩下的田土就拿去种粮食。粮食虽不值钱,但不得不种,我们总不可能把卖棉花的钱拿去买大米吧。不过,种粮食划不来,成本太高。这里一马平川,耕田耕地都是机械化,人倒松活了,钱遭不住。一亩地边耕边开沟,费用就是三十五,痛得我们这些移民个个甩脑壳。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每家出三百块钱,七户人凑齐两千一,买了一头水牛回来。农闲的时候就用牛,犁田耙田的行头我们都是带来了的,实在搞不赢了,我们再去找机耕队,过日子嘛,能省几个算几个。刚才说到费用,虽然对移民每人一亩半的承包地免交三年提留和税费,移民入户、建房征地、办证的一切费用也免收,而且移民建房的各种政策性规费都由农场承担,但是,我实话实说,我们在这里的开支仍然要比老家大些。多花钱,有时候不是奢侈而是节省。比如说自行车,在忠县那样的老山沟里不可能骑自行车的,为了节省时间、节省体力,我和薛斌在这里都学会并且都买了自行车,去年土路硬化以后,我们可以从家门口一直骑到田边地角,运棉花、买化肥、接送娃儿上学,真是不晓得天底下还有这样方便的事情。又比如说买家具在忠县老家大都住的旧房子,还有住窝棚和茅草房的,那样的房子只有配烂家具才像个家,也就是他们说的穷人有穷人的衣着富人有富人的打扮。到了荆州,住房整整齐齐,漂漂亮亮,我们带来的烂桌子烂板凳不好意思摆出来了,于是大家赶紧上街去家具店,手头再紧,也不得不打肿脸充胖子。嗯,我是说,这些开支是环境逼出来的,农民也是人,和城里人一样,也死要面子。头个月见到报纸上说,移民的生活条件比起老家来,都有了程度不同的改善。这句话没有大错,但是我觉得应该说明一下,那就是移民在老家挣的钱,也或多或少地垫进去了……”
我没有问邬信群,为什么你愿意这样做呢?我只是在想,她刚才提到了环境对生活的影响,这大概是被动的,就像三峡移民是被动移民一样,但是,从被动往往在一定的条件下会演变成主动的含义上去讲,我好想问她,你不会觉得移民的观念,至少是你的观念正在发生变化吗?令我惊讶的是,邬信群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并由此转过话题道:
“移民这件事情像有人在施法术,一下子把我们农村人几千年老祖宗遗留下来的东西移掉了。就说我公公吧,他是忠县轮船公司退休职工,每个月有两三百块钱生活费。钱应该说是够用的,可是他不用,钱不用时是永远不够的,不够怎么办?除了节省还是节省。我嫁给薛斌差不多十年了,可是没有看见我公公添置过一件新衣服。他还有一个女儿,就是薛斌的妹妹,我公公喜欢女儿超过了喜欢儿子,他在轮船公司的工作就是由女儿顶替的。薛斌的妹妹还在忠县,城市户口,公司职工,用不着像她哥哥那样当移民。我公公一分钱分成两半花,自然积蓄了一些钱,原以为他和婆婆随我们外迁时会留给女儿的,结果没有,他全部带到荆州来了。刚才讲到我和薛斌一人买了一部自行车,钱就是我公公出的;刚才讲到去荆州和沙市买家具,钱也是我公公出的,公公突然变得大方起来,像个大款,只要他在场,不管买啥子他都会财大气粗地吼一声,我来付钱!不过,不晓得为啥子,我公公的脾气却变得古怪了,他又要给又要骂,说啥子会用钱就要会找钱,不管在哪个地方,有钱就有本事。听到这些话,我开始鬼火冒,我和薛斌又不是叫化子,用不着打发,更用不着怜悯,以后慢慢想通了,公公话丑理端,为的是我们好。当然,光这样想还不行,我现在起早贪黑,为的就是要争口气。去年的情况还不错,刚才告诉过你了卖了几百斤棉花,还打了几千斤谷子,养了四头肥猪,全年收入打干除尽,总算剩了个几千块钱。我跟薛斌讲好了,这些钱我要花一点,我已经有四年没回过娘家,我妈想我,我也想我妈,今年过年肯定要回荣昌过,那时候我会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再带些湖北的土特产。当然,钱我会带足,那边晚辈多,我会挨到挨到给他们发压岁钱……”
“你当然有钱啦,女大三,抱金砖嘛!”不见其人,但闻其声。直到说话的人一步跨进邬信群的家门,直端端坐在了我对面的沙发上的时候,我才看清了这是位头发虽已花白,但体格特别壮实的长者,经张晓峰介绍,原来他就是我需要见面的太湖港农场梅槐分场的移民代表阎文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