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见到一张张黑白两寸照片的一刻,姜芋如同被抽去生气一般,整个人萎靡下去,勉强撑着,却犹如被一只无形的手拉入深渊一般。

手机屏幕里的姜黄在没有门的门口站了片刻,整理了下厚实的大衣,尤其是领角,甚至还有穿在里边衬衣的衣领,这才缓缓走入。

长燃香在寂静寒冷中延伸出一道淡淡的白烟,气味有些在空气中淡薄挨着近了浓郁,四周如止水般没有丝毫波动,时间如同凝滞了一般。

整面柜墙一共上下六层,中间三层被一张张生动的照片占满,最上以及最下还留着一些空位。

照片里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面无表情的,有一本正经的,有流露不舍的,也有巧笑嫣然的,都是人生某一刻的定格,有些是在走之前自我选定的,有些是至亲挑出寄托哀思的。

从一张张比邮票大一些的照片旁路过,恍惚间如同在一处陌生的街道上,他们在注视,隔着生与死的鸿沟天堑。

姜黄停下脚步,转过身,正对视线平行的两个乳白色大理石板长匣,分别雕刻着一男一女姓名,到来和离去的年月,以及他们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男的有着如刻刀般的五官,嘴角微微扬起,仿佛看到一件有意思的东西,眼神灵动中想好了下一步计划。

女的虽然没有笑意却显得恬然,秋水般的眼神像是望见照片外的景物,微微歪着头,哪怕是在结婚后也享受着公主般的待遇,所以才会如同小女孩拍照时下意识的动作表情。

而实际上,离开时一个36岁,一个34岁,姜芋是他们的独子。

一晃十二年七个月零九天……姜芋隔着屏幕望着一对既生疏又熟悉的脸庞,是透过血液的熟悉,比起社交口头上的谙熟,没有哪一种关系比血亲更深刻。

哪怕是天人永隔。

姜黄从兜里掏出香烟,“大虎,换了个牌子,以前我们抽的那种越来越难买,这个感觉也还好,看你抽得惯不?”说着点燃三根,依次摆在男人的照片前。

“小珠,”又望向女人,从内衣口袋里抽出一张打印的照片,“这是小芋三个月前拍的,洗出来后我多留了一张,给你看看,他还有五个月满18岁了,时间一晃过得好快。”

屏幕另一边的姜芋沉默不语。

姜黄说着,又从随身手包里掏出黑色的磨边笔记本,里边夹着一张纸,“这是小芋上个月全市联考的成绩单,给你们过个目。”

说着用打火机点燃,在燃起的火星中说道,“全市好像有六万多马上要高考的高三学生,他总分排在第七,有两门单科第一,大虎,我记得我们那会儿读书时你经常考倒数,这么看来小芋还是随他妈。”

火苗越来越大,很快吞没一张薄薄的纸,“另外你儿子好像是耍朋友了。”

姜黄难得嘴角带出一丝笑意,“要按照你的脾气还敢早恋,肯定拳脚过去了,不过我觉得挺好,只是不知道姑娘家是哪个,我想什么时候去看看,再拍一张照片到时给你们把把关。”

“说到小芋谈对象,”姜黄望着女人的照片,“小珠啊,在小芋刚出生还在那会儿,不是和老谷家说的娃娃亲,让小芋和小合长大后在一块,我是看着两个孩子长大的,小合越来越标志,性格也好,他们还是同桌,只是不知道能不能最后在一起,这个事情我可管不了啊,得要两个孩子都愿意。”

“也多亏了小合,”姜黄犹豫了下说道,“陪着小芋一起读了小学、初中,还有现在的高中,最难的那会儿是小合陪着小芋几乎是寸步不离过来的……”

说着又沉默下去,“小芋上上个月又回了老房,我一直以为这么久了,他应该慢慢淡忘了……直到我看了眼日历,农历十月初十,当年老房子打地基的日子,那会儿他才不到三岁,竟然也还记得。”

“哎,”姜黄轻轻叹了口气,“流淌在血液里的真的很玄啊,这么多年过去了,十二年了吧,我还没听他叫我一声‘爸’,也就是一两岁时逗他叫过,大虎,你说你也不托托梦,让他认下我,不知道有生之年能不能听见。”

“不过也还好,”姜黄伸出手把放着照片匣子一圈灰尘抹掉,“记得刚把他接过来那几年,他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你知道我也不擅长和孩子沟通,一年下来说不了几句话,除了问下学习,但他学习也不用让人操心,那会儿想找个话题都找不到。”

“倒是近两年,”姜黄凝望着男人照片,“应该是渐渐习惯了吧,偶尔我们爷俩还能说上几句话,虽然也很短,至少不单单是学习方面了,问起学校里的事,他也会和我聊一聊,也足够了。”

“对了,”姜黄想起说道,“小芋马上要高考了,昨天他问我是在国内读还是去国外,这么多年我差不多攒了有40多万,不知道供得上不?不行的话还可以把房子卖了,应该够了,我想既然孩子大了,尊重他的想法,想出国念书咱们就出去,成绩那么好,在国内可能耽搁了,你们两口子说呢?”

“大虎,”姜黄用手指划过男人照片,“我也马上六十该退了,办完手上一件棘手的案子准备走流程了,以后时间多了经常过来看看你们。”

这时有人进来,姜黄扭头瞥了一眼,是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步履蹒跚,还未走到已是悲痛欲绝。

“大虎,小珠,”姜黄稍微退后一步,“我该走了,还要去下一个地儿,等我退休了到时再来。”

说着转身朝屋子外走去,路过默默留着泪的老两口,心不由缩紧,一晃而过的照片上是一个看着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女孩。

世上的难事,莫过于那几样,求不得、怨憎会、爱别离……不是发生在自己身上很难感同身受。

姜黄拉紧衣领,从不远处禅房传来的微微木鱼声中,朝着来时的路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