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明帝国的分崩离析
公元1644年,在中国干支纪年中为甲申年。这一年的历史上充满了风云突变、波涛迭起的重大事件,阶级搏斗和民族征战都达到**,又搅和在一起,在中华大地上演出了一幕幕可歌可泣、惊心动魄的场面。拿纪年来说,在明朝是崇祯十七年,清朝是顺治元年,大顺政权是永昌元年。三种纪年代表着三个互相敌对的政权,从此开始了逐鹿中原的斗争。
甲申三月十九日,大顺军攻克北京,明朝崇祯皇帝朱由检自缢身死,当天大顺皇帝李自成进入北京,标志着明朝的覆亡。在短短的两三个月里,大顺政权凭借兵威和深得民心,迅速地接管了整个黄河流域和部分长江流域的大片疆土,统治区包括了现在的陕西、宁夏、甘肃、青海、山西、河南、河北、北京、天津、山东全境以及湖北、江苏、安徽的部分地方。山海关外的明朝军队在平西伯吴三桂、辽东巡抚黎玉田的带领下撤入关内,并且同山海关总兵高第一道投降了大顺政权;清廷乘机派郑亲王济尔哈朗等收取了关外地区,这样就形成了大顺政权同清政权隔关相峙的局面。以崇祯帝为首的明中央朝廷葬身于农民起义的烈火中,并不意味着明朝统治的全面结束。当时,明朝残余势力盘踞的地方还很大。除了张献忠领导的大西军正处于进军四川途中以外,江淮以南的半壁江山仍然在明朝委任的各级官员统治之下,他们自居正统,继续奉行崇祯年号,从这个意义上说,南明的历史是从北廷的覆灭开始的,至于立君继统则是拥明势力内部的事。换句话说,历来的史籍把弘光朝廷的建立作为南明史的开端并不完全准确。
南明史事示意全图
综观甲申三月至四月中旬的全国形势,可以做以下的概括:大顺政权和大西军是农民起义中形成的新兴势力,他们同明帝国一样是以汉族为主体的;区别是明朝残余势力控制的地区内继续维护着官绅地主的封建统治,而大顺军和大西军的领导人虽然已经有明显的蜕化倾向,但尚未达到质变的程度,他们实行的政策基本上仍然是打击官绅地主、保护农民利益。1644年春天和夏初,大顺军所向无敌,占领了包括北京在内的整个黄河流域,这一广袤地区的百姓欣喜若狂。连官绅地主除了极少数死心塌地效忠朱明王朝,绝大多数都认为明朝气数已尽,转而寄希望于大顺政权。长期以来,人们受“成则为王,败则为寇”的传统观念影响,以为官绅地主与大顺政权一直势不两立,这是不完全正确的。事实上自从1643年十月明陕西三边总督孙传庭部主力被大顺军歼灭以后,明朝官绅眼见大势已去,政治态度发生了根本的转变。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把明亡顺兴看成是历史上常见的改朝换代,为了自身利益纷纷归附以李自成为首的大顺政权。尽管其中有的人争先投靠,希冀跻身于新兴的大顺朝定鼎功臣之列;有的人虽心怀疑惧,但为形势所迫而随大溜。总之,在大顺军被清军击败以前,汉族官绅中的大批文官武将都以投靠大顺政权为唯一出路,而不可能设想去投靠偏处辽东的一个语言、风俗都有很大差异的满洲贵族为主体的清政权。顾炎武《日知录》中有一段话很值得注意:“有亡国,有亡天下。亡国与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号,谓之亡国;仁义充塞,而至于率兽食人,人将相食,谓之亡天下。……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1]在汉族官绅看来,大顺政权取代明朝只是“易姓改号”,朱明王朝的挣扎图存是宗室、皇亲国戚、世袭勋臣之类“肉食者”的事,同一般官绅士民没有多大关系;而满洲贵族的入主中原则是“被发左衽”(剃头改制),“亡天下”了;天下兴亡,匹夫有责,都应当奋起反抗。这就是甲申之春汉族军民官绅的心理状态。正因如此,大顺军在短短三个月时间里就占领了包括京师在内的整个黄河流域,除了在宁武和保定两地稍遇抵抗以外(在保定城里“代帝亲征”的大学士李建泰也是主张投降的),到处是一派望风归附的景象。如史料所载,“晋民倡乱者皆传贼不杀不**,所过不征税,于是引领西望”[2];京师百姓也“幸灾乐祸,俱言李公子至贫人给银五两,往往如望岁焉”[3]。崇祯末年曾在朝廷任职的熊开元记,“癸未(1643)、甲申(1644)间,臣待罪圜扉,闻都人望贼如望岁,不啻三百矛刺心而血欲洒而无从也”[4]。大顺军占领北京时,不仅“百姓欢迎”[5],明朝廷在京的两三千名官员自尽的只有二十人,其他“衣冠介胄,叛降如云”[6]。国子监生陈方策塘报中说:“我之文武诸僚及士庶人,恬于降附者,谓贼为王者之师,且旦晚一统也。”[7]史可法在奏疏中痛心疾首地说:“在北诸臣死节者寥寥,在南诸臣讨贼者寥寥,此千古以来所未有之耻也!”[8]
北京的明朝官员争先恐后地前往大顺政权吏政府报名请求录用,如少詹事项煜“大言于众曰:大丈夫名节既不全,当立盖世功名如管仲、魏征可也”[9]。给事中时敏声称:“天下将一统矣!”他赶往报名时吏政府大门已关闭,一时情急,敲门大呼:“吾兵科时敏也!”才得以放入[10]。考功司郎中刘廷谏朝见时,丞相牛金星说:“公老矣,须白了。”刘连忙分辩道:“太师用我则须自然变黑,某未老也。”勉强被录用[11]。首席大学士魏藻德被关押在一间小房里,还从窗户中对人说:“如愿用我,不拘如何用便罢了,锁闭作何解?”[12]1644年七月刘泽清致吴三桂信中写道:“三面环观,曾有谁不降贼?”[13]次年八月在清摄政王多尔衮面前的一场争论也反映了当年情况。都给事中龚鼎孳等人指责内院大学士冯铨是明朝阉党;冯铨反唇相讥,说龚鼎孳曾投顺“李贼,竟为北城御史”。多尔衮问此事实否,龚说:“实。岂止鼎孳一人,何人不曾归顺?魏征亦曾归顺唐太宗。”龚鼎孳急不择言,像项煜一样把李自成比为唐太宗,虽受到多尔衮的斥责,却是大顺军入京后绝大多数明朝廷官员的真实写照[14]。
明朝辽东军队和官员奉命撤入关内勤王,由平西伯吴三桂、辽东巡抚黎玉田带领于三月十三日全部进关,驻扎于昌黎、滦州、乐亭、开平一带[15]。当他们得知大顺军已经占领北京,明朝廷覆亡时,就同山海关总兵高第一道接受了李自成的招降,归附大顺政权;黎玉田被委任为大顺政权四川节度使,奉李自成之命与明朝投降总兵马科领军西行收取四川。至此,秦岭、淮河以北的明朝军队已全部收编,地方除辽东外均为大顺政权所接管。
第二节大顺政权在政治上和军事上的失误
历史曾经给予李自成为首的大顺政权统一全国的机会。1644年春天,大顺军以秋风扫落叶之势迅速接管了包括山海关在内的黄河流域全部疆土,推翻了以朱由检为代表的明朝二百七十七年的统治。摆在李自成面前的任务是怎样才能站稳脚跟,实现一匡天下的目的。这一任务实际上取决于两点:一是他应当认识到辽东兴起的满洲贵族建立的清政权是同大顺政权争夺天下的主要对手,加强针对辽东的防务是新生的大顺政权存亡的关键。二是在汉族文官武将大批倒向自己的情况下,大顺政权必须在政策上做出重大调整,尽量缩小打击面,由打击官绅地主改为保护他们的利益。这二者是互相关联的。崇祯朝廷的覆亡除了它的腐败以外,主要原因是战略上两线作战,陷于左支右绌的窘境,造成两大对手力量不断地膨胀。大顺政权既然继承了明王朝的“遗产”,为避免重蹈崇祯朝廷的覆辙,理应在最大限度上争取汉族各阶层的支持。自明中期以后,缙绅势力已经成为社会上举足轻重的力量,能不能争取到他们的支持直接关系到大顺政权在管辖区内的稳定和遏制并随后解决辽东的民族对抗。
从当时形势分析,大顺政权的领导人如果能够高瞻远瞩,对全国形势有清醒的认识,完全可以采取正确的对策。首先,李自成必须放弃对官绅地主实行的追赃助饷政策,代之以轻徭薄赋、整顿吏治。就财政而言,李自成1643年以前,为维护贫苦农民利益实行三年免赋,以没收明朝藩王家产和对官绅追赃助饷来解决数量日增的军队和政权经费的需要,有其历史的必要性。占领北京以后,接收了明朝皇帝的内帑,没收同朱明王朝关系密切的宗室、国戚、勋贵(指明朝开国、靖难以来所封世袭公、侯、伯爵)、太监的全部家产,可以解决军队和政权的经费,即便需要向官绅士民征派部分赋役,为数也相当有限。只要采取这一措施,就足以赢得绝大多数汉族官绅的支持,结成共同对付满洲贵族的阵线。在这种情况下,清方面临的不是原先腐朽没落的明王朝,而是一个新兴的、充满活力的以汉族为主的政权,双方的力量对比将发生很大的变化,特别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大顺政权日益巩固,清方在人口(兵源数量)、物资方面的劣势肯定会越来越明显。
然而,以李自成为首的大顺军领导人并没有依据形势的变化在政策上做出必要的调整。他们仍然以农民利益的维护者自居,在管辖区内继续实行打击官绅地主的追赃助饷政策。学术界有一种流行的观点,认为农民起义中建立的政权都是封建政权。李自成起义军从1642年(明崇祯十五年)下半年开始在河南一些府县建立地方政权,1643年在襄阳建立中央政权,次年正月在西安正式立国建号。按照这种观点,甲申三月明王朝的灭亡不是被农民起义推翻,而是为一个新兴的封建政权所代替。可是,持上述观点的人却缺乏把自己的逻辑贯彻到底的勇气,因而陷于自相矛盾的境地。也有的史学工作者认为以李自成为首的农民政权推行的“免赋”政策并不是免征而是减免,这是不正确的。大量史实表明,大顺政权(包括其前身)在1644年六月兵败退回西安以前,在广袤的地区内都是以追赃助饷代替按田亩计征的赋税。各地文献都表明大顺政权委派的官员到任后几乎毫无例外地拘拿明朝官绅追赃助饷。如甲申三月,刘芳亮部占领大名府,“布州县伪官,毒掠缙绅”[16]。进占广平府之“次日,拷掠乡绅,以官职大小定银数之多寡,惨不可言”[17]。高阳县令王瑞图到任后,“奉贼令逼索乡绅,名曰助饷”[18]。灵寿县“伪令郭廉持符至灵寿,勒乡绅捐饷,恣为横暴”[19]。肥县县令石传声下车伊始即“置乡绅于狱,比饷银”[20]。临城县令段献珠履任后,“索饷银,毁坊扁,免荒税”[21]。派往山东的大顺军将领郭升“以精贼数万略行齐鲁,张官置吏,四出赴任,旬日间遍于海岱。……奉其敕追掠缙绅,桁杨接踵,相望于道”[22]。济南府“有户政府从事张琚者,谓之催饷司,拷掠宦家子,俾助饷。其被掠者以万历来科目为断,计三十余家。刑具夹桚外,有铁梨花、吕公绦、红绣鞋之名”[23]。阳信县“夏四月,逆闯伪令搜罗邑绅子弟蠲赀助饷,各五百金,勒限追比”[24]。邹平县令王世传上任后“阳言蠲赀租,刑逼乡官,渐及富户,谓之追饷”[25]。北京聚集着明朝廷大批中央机构的官员,从三月下旬开始,未被大顺政权选用的官员大抵发往各营追赃助饷,“言卿相所有,非盗上则剥下,皆赃也”[26]。四月初八日,李自成发现这一举动在政治上已经造成不利影响,下令停止,被押官僚无论完赃与否一律释放,但各地的追赃活动一直延续到大顺军战败西撤为止。与此同时,我们却没有见到大顺政权在甲申五月以前有征收赋税的记载。某些文献由于文字含混给人以大顺政权在退回西安以前就曾征收赋税的印象,如果仔细研究一下其内容,不难发现所“征”得的银、粮一般都是整数,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按亩计征的赋税不可能是整数,只有追赃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另一种是征发制造军需物品的翎毛(制箭用)、钢铁等,也不能说是正规的赋税制度。这些都说明大顺政权在北京的鼎盛时期没有制定赋税政策,仍然停留在追赃助饷的阶段。
应当承认大顺政权追赃助饷政策的革命性,它证明李自成虽然已经即位称帝,大将们受封侯、伯等爵,他们并没有忘记自己的穷苦兄弟,没有放弃维护农民利益的基本宗旨。但这也表明处于十字路口的大顺政权在关键时刻跟不上形势,陷于茫然失措的境地。李自成一方面采取了部分办法招徕官绅,一方面又大范围地以追赃助饷打击这个阶层。在追赃过程中官绅们巧取豪夺所得的家资难以保住,而且往往遭到刑拷,官绅体面扫地以尽,这对于大批归附大顺政权的官绅地主来说确实是始料未及的。官绅地主归附大顺政权,正是为了保护自身利益不惜在政治上变节,把过去痛骂的“闯贼”李自成当作新的靠山。然而,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失望了,明朝廷中央官员被录用的占少数,地方官员由于大顺政权选用的原则是以未曾出仕的举人为重点,吸收的明朝官员所占比例很小,就整个官绅地主而言基本上处于被打击的地位。他们在饱尝铁拳之后,不胜愤慨地说:“是岂兴朝之新政哉,依然流贼而已矣。”[27]当大顺军所向无敌时,官绅们慑于大顺政权的兵威,一般不敢公开反抗,但已经暗中“人人饮恨,未及发也”[28]。有一种记载说庶吉士周钟因有文名受到丞相牛金星的重视,他积极参加大顺政权的活动,常说“江南不难平也”。一些明朝官员私下对他说:“闯残杀太甚,万难成事。”周钟回答道:“太祖(指朱元璋)初起亦然。”[29]其实,朱元璋在天下未定之时是“礼贤下士”的,对官员的大批屠戮和谪戍是在坐稳了皇帝的宝座以后。周钟的比拟并不适当,只是反映了被大顺政权录用的少数官员的一种希望。总之,李自成等大顺军领导人未能依据客观形势的变化及时调整政策,在接管区内大搞追赃助饷,把业已倒向自己的官绅地主推回到敌对地位,是极不明智的。当人们津津乐道“闯王进京”后如何如何腐化变质终于导致“群众”不满,归于失败的时候,本书作者却认为正是由于以李自成为首的大顺政权没有完成封建化的质变,才被汉族官绅勾结满洲贵族所扼杀。
在军事部署上,也突出地反映了李自成等大顺军领导人缺乏战略眼光。从万历末年起辽东的满洲贵族军事力量日益崛起,成为明朝廷棘手的课题,而明末农民战争的全过程又是同明清之战交织进行的。为了抵御满洲贵族的进犯,明朝廷多次从陕西三边抽调兵将。按情理说,李自成在西安决策大举东征,以推翻明王朝为目标时,就应当对下一步迎战清军做到胸有成竹。事实却完全相反,他几乎没有意识到清军将是同自己争夺天下的主要对手。这首先表现在他在北京地区集结的军队不足以抵御清军大规模的进犯。大批主力部队分布在西北、湖广襄阳等四府、河南等地;进占山西、畿辅、山东以后,兵力进一步分散。这种部署对于稳定大顺政权统治区的局势虽然有积极作用,但是分兵驻防的结果势必造成在京师和京东地区缺乏足够的兵力。例如,李自成在湖广荆襄地区部署了以大将白旺为首的七万兵马,当大顺军向北京推进时,明军左良玉部乘机进攻湖广承天、德安;河南刘洪起等地主武装也同左良玉相呼应,颠覆当地的大顺政权。白旺上书请援,李自成当即决定派绵侯袁宗第带领一支相当庞大的军队由陕西奔赴湖广先击败左良玉部,随即北上河南平定了叛乱,直到大顺军在山海关战败,袁宗第和白旺的军队仍滞留于河南与湖广。这种局部的胜利只是导致了全局的失败。白旺七万之众完全可以牵制住左良玉部,不在于一城一地的得失,袁宗第所统右营为大顺军攻城野战的五大主力之一,本应调到北京地区,等到稳定辽东局势以后再回头收拾左良玉等手下败将,是易如翻掌的。李自成计不出此,说明他对用兵的轻重缓急缺乏战略头脑。
占领北京以后,李自成的麻痹轻敌思想进一步暴露出来。当时他身边的军队总数大约有十万人,受封侯爵的大将有刘宗敏、李过、刘芳亮、张鼐、谷英,加上明朝投降过来的军队,兵力也还可观。然而奇怪的是,李自成在大同留下了大将张天琳镇守,在真定委任了大将马重僖为节度使,唯独在京东山海关一带没有派遣“老本”嫡系大将去镇守。他的着眼点仅限于招降撤入关内的吴三桂、黎玉田和关门总兵高第,对关外虎视眈眈的清军却置之度外。开初,李自成对吴三桂、黎玉田率领的辽东官兵和山海关总兵高第的招降进行得很顺利,吴三桂在大顺政权“许以父子封侯”的条件下同黎玉田、高第一道归附大顺政权,吴三桂奉李自成之命率部由永平府前往北京“朝见新主”;黎玉田被委任为大顺政权四川节度使。李自成在招降了辽东和关门明朝官军后,似乎认为京东的问题已经解决,对清廷出兵干涉的危险毫无认识。他在山海关地区的军事部署只是派了几天以前在居庸关投降的明朝总兵唐通率领原部八千兵马接管山海关防务,而没有派大顺军嫡系大将出镇该地区。从他下令吴三桂率部进京和派原驻畿辅地区的明朝投降总兵马科率原部一万兵马同黎玉田一道远征四川来看,他根本没有料到清廷对明朝覆亡必然有分羹之心。似乎在他看来清兵在辽东的用兵和三次深入内地都是明朝的事,大顺政权从未同清军交锋,彼此无冤无仇,可以相安无事。也许是出于这种天真的考虑,他既不派大顺军主力前往山海关一带布防,又把同清军作战最有经验和实力的吴三桂部调来北京(召吴三桂本人入见是一回事,命其率部赴京又是一回事。联系到李自成命马科率部前往四川,很可能是想让吴三桂率部执行南下之类的任务),充分说明李自成对清军即将参加逐鹿中原的严峻形势毫无认识。即使不发生吴三桂叛变,仅凭唐通八千兵马也绝对抵挡不住清军的进犯。何况,李自成进京后,如果对吴三桂安抚得当,并立即派遣大顺军高级将领率主力协同吴军镇守山海关一带,吴三桂叛变的可能性很小,京东的局势也将比较稳定。
许多人轻信了封建史籍对大顺军的污蔑之词,断言李自成进京后领导集团腐化变质,丧失民心,终归失败。这种观点完全不符合事实。且不说不少亲历甲申燕京之变的人士记载大顺军在京期间纪律严明;就以时间而言,三月十九日大顺军进京,四月初十日左右得知吴三桂率部叛变回军攻占山海关,十三日晨李自成、刘宗敏亲率大军离京平叛,其间最大时限为二十三天。中国历史上许多王朝肇建伊始欣欣向荣,若干年之后壮志消磨,出现文恬武嬉的局面;却没有听说过在二十天左右就腐化得丧失战斗力的。再说,大顺军失败撤离北京后,清军入京立即将北京中、东、西三城居民全部逐出,下令剃头,总不会更得民心吧,为什么没有失败呢?可见,大顺政权之所以站不住脚,不是因为领导层变质,失去贫苦群众的支持;恰恰相反,由于它尚未完成质变,继续执行打击官绅地主的政策,引起缙绅们的强烈不满,因而不可能稳定自己的统治区,把汉族各阶层人士结成抗清的一致势力。军事上部署的失误又导致满洲贵族得以勾结汉族官绅,构成对大顺军压倒性的优势。说李自成等大顺军领导人因骄致败,是指他们目光短浅,骄傲轻敌;而绝不能解释为他们骄奢**逸。明清之际,中国向何处去?这是历史上的一个重大问题,正确地总结这段历史,才能吸取经验教训,有效地利用我国丰富的社会、政治、军事遗产。
第三节吴三桂叛变与山海关之战
吴三桂,辽东中后所人(今辽宁省绥中县)[30],出身辽东军阀世家。他的父亲吴襄、舅父祖大寿[31]都曾任明朝总兵,同当地的将领官绅有着盘根错节的关系。由于祖大寿和三桂之兄吴三凤等明朝将领先后降清,吴三桂和他的部属又与清方营垒增添了一层暧昧关系。1644年三月,他被崇祯帝加封为平西伯,率部进关勤王,由于放弃关外土地,官绅家属和相当一部分辽东百姓跟随进关,安插未定,明朝就覆亡了。摆在吴三桂面前的形势是严峻的,他同山海关总兵(又称关门总兵)高第一共只有五万之众,在明末盛行的“家丁”制度下,其中真正能征敢战、装备较佳的兵马只占少数。他们局促于关内永平府一隅之地,处于清、顺两大新兴势力之间,继续效忠明室是不现实的,因为以朱由检为首的明廷已经不存在,弘光朝廷还没有建立,他们同淮河以南的残明势力相距太远、音信不通,可走的道路就只有在降顺、降清之间做出选择。
清廷对吴三桂进行招降是比较早的,1642年(明崇祯十五年、清崇德七年)四月,清军攻克松山、锦州后,皇太极就致书吴三桂告以其舅氏祖大乐、祖大寿等“因系将军之戚”俱获保全,劝他“翻然悔悟,决计归顺”。又命三桂之兄吴三凤及祖可法、张存仁、裴国珍、胡弘先、姜新、陈邦选等以亲属、旧谊的关系写信晓以利害,竭力劝说其降清[32]。十月,皇太极再次致书吴三桂:“大清国皇帝敕谕宁远城吴大将军:今者明祚衰微,将军已洞悉矣。将军与朕,素无仇隙,而将军之亲戚,俱在朕处。惟将军相时度势,早为之计可也。”同时,又命祖大寿写信给吴三桂道:
宁锦间隔,不相通问者岁余矣。春时松山、锦州相继失陷,以为老身必死无疑。不期大清皇帝天纵仁圣,不但不加诛戮,反蒙加恩厚养。我祖氏一门以及亲戚属员,皆沾渥泽。而洪总督、朱粮厅辈亦叨遇优隆。自至沈阳以来,解衣推食,仆从田庐,无所不备,我已得其所矣,奉贤甥勿以为虑,但未知故乡光景何如耳。以愚意度之,各镇集兵来援辽左,未一月而四城失陷,全军覆没,人事如此,天意可知。贤甥当世豪杰,岂智不及此耶?再观大清规模形势,将来必成大事。际此延揽之会,正豪杰择主之时,若率城来归,定有分茅裂土之封,功名富贵,不待言也。念系骨肉至亲,故尔披肝沥胆,非为大清之说客耳。惟贤甥熟思之。虎骨靶小刀一柄,是贤甥素常见者,故寄以取信。[33]
次年正月,吴三桂给祖大寿的回信“犹豫未决”。皇太极再次致书劝他“急图归顺,勉立功名”[34]。然而,在一年多时间里,吴三桂自觉回旋余地尚大,并没有接受清廷的招降。
到1644年三月明亡之时,吴三桂等撤入关内的辽东官员却很快决定接受大顺政权的招降。做出这一抉择首先是因为吴三桂等人获悉大批明朝文官武将都归附了大顺,其中不少人(如唐通、白广恩)在过去辽东战事中曾同吴三桂共事,大顺政权已是众望所归,颇有统一天下之势;其次,大顺政权同明王朝一样是以汉族为主体的政权,吴三桂等辽东官绅军民更易于接受;第三,吴三桂所部辽东官兵一直处于同清军对峙的地位,而同大顺军并没有多大恩怨,即如史籍所说:“以清兵仇杀多次,不欲返颜,乃修表谋归李贼。”[35]第四,就个人前途着想,吴三桂虽有一部分亲属降清,但他的父母等直系亲属居住在北京已处于大顺政权控制之下,归降或敌视大顺政权必将直接影响到他们的命运。何况,曾在辽东共事的总兵白广恩、姜瓖、马科、唐通等人都已跻身于大顺朝新贵之列,唐通兵力远逊于其,三月间才投向大顺就受封为定西伯,由他出面劝降,“盛夸自成礼贤,啖以父子封侯”[36],对吴三桂有很大的吸引力。正是由于以上原因,吴三桂、黎玉田、高第迅速决定投靠大顺政权。山海关防务由李自成派来的唐通接管[37]。
三月二十二日,吴三桂在永平府(府治在今河北省卢龙县)张贴告示,有“本镇率所部朝见新主,所过秋毫无犯,尔民不必惊恐”等语[38],证明他已率领部下兵马前往北京准备接受李自成的新命了。三月二十六日左右,吴军行至河北玉田县,离北京已经不远了,吴三桂突然改变主意,由投降大顺转持敌对态度。产生这一急剧变化的原因在史籍中有三种说法:一是吴三桂听说他的父亲吴襄被大顺政权拘捕追赃[39],一是误信从京中私自逃出的奴仆谎报吴襄全家被大顺军抄没[40],第三种被人们津津乐道的说法是吴三桂留在北京的爱妾陈圆圆(又名陈沅)为大顺军将领所掠,于是“冲冠一怒为红颜”[41]。真实情况已难考定。吴三桂投降大顺,本意是维护和扩张自身利益,从北京传来的消息使他疑窦顿生,猜测李自成的召见很可能是一种骗局,将对自己采取不利行动。于是,他骤然变卦,带领部下兵马直奔山海关,从背后对镇守关门的唐通部发起突然袭击。唐通的兵力大约只是吴三桂部的五分之一,加以变生意外,猝不及防,山海关遂被吴三桂占领。唐通率残部撤往离山海关不远名叫一片石的地方,大顺政权委任的其他官员也纷纷逃回[42]。
吴三桂的叛变,使山海关地区顿时彤云密布,笼罩着一片紧张的战争气氛。当地人士佘一元《述旧事诗》云“吴帅旋关日,文武尽辞行。士女争骇窜,农商互震惊”[43],真切地反映了百姓们的惶惧不安。跟吴三桂采取同一立场的只有原山海关总兵高第和卫城(清代的临榆县)一小撮缙绅地主。关、辽两镇兵力合计不过五万,山海关一隅之地又难以筹措粮饷,“维时内无军需,外无援旅,人心汹汹,不保朝夕”[44]。吴三桂当然明白凭借这么一点军事和经济实力根本不足以同大顺政权抗衡,更谈不上在顺、清夹缝中求生存。他决定回师夺取山海关实际上意味着他在同大顺政权决裂之时已经把投靠清廷作为出路。为了给自己增添一些本钱,他不是率部出关以丧家之犬的形象向清方投降,而是玩弄手腕,一面“遣人东乞王师”,以京东要塞山海关城为见面礼;一面“遣人绐贼缓师”,“以待本朝大兵”[45]。
李自成获悉吴三桂叛变占领山海关的消息后,经过紧张的商议,决定一面安抚吴襄,以吴襄的名义写信规劝吴三桂,希望借父子之情使他幡然变计;一面做好武力解决的准备,出兵平叛。四月十三日晨,李自成、刘宗敏亲自统率大军向山海关进发。随行的有明朝太子朱慈烺、永王、定王、晋王、秦王和吴襄等人,这说明李自成仍希望通过君、亲之义招降吴三桂。然而,由于吴三桂同清方勾结已成定局,招降的可能性不复存在了。
同李自成的麻痹大意相反,清廷统治者并不满足于占领辽东,随着明王朝的急剧衰微,他们趁火打劫的野心迅速膨胀起来,初期是想同农民军瓜分明帝国。皇太极去世前不久,对天下大势已做出了相当准确的判断,他说:“以朕度之,明有必亡之兆。何以言之?彼流寇内讧,土贼蜂起,或百万,或三四十万,攻城略地,莫可止遏。明所恃者惟祖大寿之兵,并锦州、松山之兵,及洪承畴所领各省援兵耳,今皆败亡已尽,即有召募新兵,亦仅可充数,安能拒战?明之将卒,岂但不能敌我,反自行剽掠,自残人民,行赂朝臣,诈为己功;朝臣专尚奸谗,蔽主耳目,私纳贿赂,罚及无罪,赏及无功。以此观之,明之必亡昭然矣。”[46]在这以前,他命多罗饶余贝勒阿巴泰为奉命大将军统兵伐明时就曾指示:“如遇流寇,宜云尔等见明政紊乱,激而成变。我国来征,亦正为此。以善言抚谕之。申戒士卒,勿误杀彼一二人,致与交恶。”[47]由此可以窥知清廷早已处心积虑利用汉族内部阶级拼斗谋取渔翁之利。1643年八月皇太极病死,幼子福临即位,清廷实权落入摄政王多尔衮手中。次年正月,蒙古鄂尔多斯部落来告大顺军已经占领陕西[48],多尔衮等立即在正月二十七日派使者往陕北同大顺军联络,信中说:“大清国皇帝致书于西据明地之诸帅:……兹者致书,欲与诸公协谋同力,并取中原,倘混一区宇,富贵共之矣。不知尊意何如耳。惟速驰书使,倾怀以告,是诚至愿也。”[49]大顺军榆林守将王良智收到来信时,李自成已亲统大军向北京推进。王良智虽将清廷来信一事报告了李自成,但大顺军领导人对清廷统治者急切于分享胜利果实的企图并没有给以重视。
联络大顺军共同灭明的图谋既未达成,多尔衮等清廷统治者也绝不肯放过扩张自身利益的良机。这年三月,清廷决定大举伐明。出师之前,范文程上书摄政诸王,指出明朝灭亡的大势已定,“窃惟成大业以垂休万世者此时,失机会而贻悔将来者亦此时”。“盖以为明劲敌者我国也,抑则流寇也。正如秦失其鹿,楚、汉逐之。虽与明争天下,实与流寇角也。”[50]这就为多尔衮等人用兵提供了总体战略方针。四月初,传来了大顺军攻克北京、明廷覆亡的消息。多尔衮决定趁大顺军立脚未稳,迅速出兵。当时在清都沈阳的朝鲜使者向本国报告说:“顷日九王(指多尔衮)闻中国本坐空虚,数日之内,急聚兵马而行。男丁七十以下,十岁以上,无不从军。成败之判,在此一举。”[51]四月初九日,清摄政睿亲王多尔衮“统领满洲、蒙古兵三之二及汉军恭顺等三王、续顺公兵,声炮起行”[52]。动员兵力之多连清方人士也说“前后兴师,未有如今日之大举”[53]。清廷这次出兵同崇祯年间三次入口大不一样,战略目的已由掠夺财物子女变为进取中原。因此,多尔衮接受范文程、洪承畴的建议,严格约束军纪,规定“有抗拒者必加诛戮,不屠人民,不焚庐舍,不掠财物……军民秋毫无犯”[54]。进军路线则采纳了洪承畴的意见,准备由蓟州、密云破边墙而入,避免顿兵山海关坚城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