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如果路菁不来,你当时是想放弃?”这是卢定涛听完娅枝讲述这件事后,所提的第一个问题。
“我不是说过了吗,那时候莫名其妙地心很乱。”娅枝不明白为什么卢定涛总能一针见血地找到她的问题,她纵使最近进步再大,到了他面前,还是被打会小猫咪的原形,被他揪住毛病的尾巴不放。
“不是心乱,而是心存侥幸。”卢定涛无情又尖锐地指出:“你从小就这样,不是害怕当众演讲,而是侥幸觉得只要拖着,别人就会忘掉。”
娅枝张了张嘴,自知很难说服卢定涛她这一次是状态不佳,但凡关乎道理的事,卢定涛总是死死占据着主动权,他聪明冷静得高高在上,看她的视角简直如同正午垂直的烈日,让一切小问题小毛病都无处可遁。
朝敌不过的倔石头丢鸡蛋也是自取其辱,娅枝干脆小脸一转,任由他唠叨下去。
“逃避,有时候也是办法。”注意到娅枝不配合的态度,卢定涛竟然没有再进逼,反而低下声叹了口气,又忽然转身虚拍娅枝肩头:“但是,如果那个人信不过呢?”
娅枝愕然回头,定定地对上卢定涛的目光:“陈恒他不会!”
“向娅枝,别这么激动。”卢定涛显然没有料到娅枝的反应会是如此肯定,他怔了怔,却还是说下去:“你至少应该知道的是,下次遇到这样的情况你应该拖住对方,用附近的打印机和线上传输的方式尽快得到一份新的。”
“够了,这才是你的真实想法是不是?”娅枝彻底被卢定涛的态度惹恼了:“我被人家算计,第一时间劝我不要着急的是陈恒不是你,替我解决了问题还反击回去的人是路菁姐也不是你!我只是讲给你听,没有指望你能帮什么忙或者安慰我,但也不是跑来让你教育我一通,卢定涛你不过就是个事后诸葛亮,从来就没有人,给你管我的事情的资格!”
越想越气的娅枝,回到家一句话也不说便蒙头大睡,向妈妈发现卧房门锁得紧紧的,拧也拧不动,不由得胡思乱想起来,差点找来邻居把门拆了。
睡起来的娅枝听说了这个想法后又悔又好笑,再回想和卢定涛争吵的经过,心态也理智了七分。思前想后,娅枝似乎找到了矛盾点所在,如果把陈恒换成其他人,卢定涛还会揪住她的漏洞不放吗?她呢,还会因此对卢定涛大发脾气吗?
陈恒对向娅枝,的确有不一般的意义。
大学四年相处,娅枝深知如果社会上可信的人不多,那陈恒就是那种为数不多的、值得信任的朋友。
但凡是成功的团队,领头人中总要有这样两个人物,一个发号施令,尽显领袖魄力,另一个则专注于应对问题,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小时候,集体的关注点都集中在前一类领导者身上,那些自信大胆的班干部组织者总是被老师家长所看好,其实孩子们需要解决的问题并不艰巨,只要他们拿出胆量来,就能在鼓励的掌声中成为领袖。
然而一旦进入成人世界,后一类人的魅力就凸显出来了,他们有成熟的视野和洞察力,能熟练地应对复杂问题,调解团队内部关系,用善舞长袖将一切从容地打理有序。这样的人即便从不登台演说,甚至略微木纳内向,在执行者们心目中的领导的地位却依旧稳固。
陈恒就是后一类人,他的处事方式温和得近乎缺乏原则,却也因此而服众。领导团队时,他自身的能力也要强过队伍中的每个成员;分配任务时,他自己往往选择实事来做;面对求助,他从不评说对与错,而是首先提出行之有效的解决方法。他从来不得罪人,也从不会招人来得罪他。
娅枝甚至觉得,如果有女生爱上了有妇之夫,找陈恒倾诉,他一定会先给出几条可行的上位方案A、B和C,再好言地劝她行动前三思;如果换成卢定涛,那可怜的女生恐怕直接被痛骂“没脑子”了。
这种假设并非臆想,而是娅枝所能表述的,对两个男人最贴切的形容。在娅枝成长的不同阶段,这两个人都曾以各自的方式出手相助,娅枝大一时曾因不合群被室友排挤,卢定涛在电话中分析了出现这种局面的原因,建议娅枝要么从自身做出改变,要么就干脆独善其身不要合群了,陈恒则是分享给娅枝改善人际关系的小心得,主动带她参与集体活动后送她会宿舍,还订购过一个巨大的零食大礼包,让她带回去和女生们分享。
有些人喜欢冷酷地打碎别人的侥幸,迫使别人直面现实向前看,虽是好心却容易吃力不讨好,卢定涛就是这么不讨喜的人。
但反观卢定涛跟公司上下都混得很熟的良好人际关系,他的不讨喜似乎又是针对娅枝一个人的,娅枝便明白了一点根源,不管另外的当事人是陈恒还是别的男人,只要关乎她向娅枝,卢定涛的反应不会有差别,问题出在她身上。
怪就怪她是向娅枝。卢定涛不是天生的混蛋,正如就算他打过女生的屁股,但那是娅枝的屁股,对他来说性质就不一样了。
“我说,你们这一对有意思。”路菁看着娅枝挑挑眉。
“他也来找你?”娅枝认为路菁的锋芒就在于太敏锐了,跟她辩解“一对”的概念并不会改变她的想法,如果略过不提,路菁反而不会再纠缠取乐,将她也当作爽快人。
酷女孩的处事方式,总有些侠义江湖的意味。
“不不不,卢定涛可从不会想跟人家道歉而又不好意思,强势道歉反而比较符合作风。”路菁笑道:“倒是,没少在另外的事情上央过我帮忙。”
这个“另外的事情”因卢定涛的突然出现而没能展开,他说:“向娅枝,我要就昨天的事向你道歉。”
“对不起,”路菁走后卢定涛又说了一遍:“是我不了解陈恒这个人。”
这回,总算没有追加“但是”之类的说教,娅枝过了片刻说了几个字,很轻地:“是你太了解向娅枝。”
卢定涛这就明白了,明白的内容,是娅枝已经彻底想明白了。
“哪怕这一次我是真的心乱,”娅枝又说:“你一定以为我侥幸惯了,就不信了。”
“现在我信。”
十二
娅枝初中时,曾有人替她看手相,得出五个字的结论:“有贵人相助。”
那人说娅枝八字相刑,身世不幸,掌纹起端零乱,却有多条斜线扶之,预示着前半生常有贵人。换而言之,若非那人用半生来解救,她将穷极一生也走不出幼时的阴霾。
当时的娅枝没有觉得太悲惨,也没有觉得不幸中还有万幸,她直直地抬头盯着那人问:“那我后半生呢?那个贵人去哪了?”
那人微笑摇头:“人在困境,外面的都是贵人。走出来了,便无需贵人,你就是自己的贵人。”
频频握手未为亲,临难方知意气真。
古来仁义包天地,自在人心方寸间。
那人写的四字谒语娅枝一直保存着,十三岁生日那天,她生气那些虚伪而且见死不救的大人们,想想“临难相救”什么的都是胡扯,一怒之下把小纸条扯坏,后来却又鬼使神差地粘了回去,以至于泛黄的纸片上,至今留着虫子爬过般的伤痕。
时过境迁,娅枝才觉得那人果真准,回望流逝的这些年华,她曾罹难,曾闭上眼睛想躲在深渊里一辈子就算了,曾经没有哪怕一丝丝站起来的力量,她本是出不去的,如果不是有人牵她的手非要让她往出走不可……卢定涛、陈恒、路菁、姜叔,和许多与她或深或浅交集过的人,这些人伏笔在她的生命之底,在恰当的时间降临,他们毫不计较地出手相助,看着她踉跄着出了深渊,自己走到阳光下面去。
如果没有卢定涛,她可能辍学留在妈妈身边,也可能毕不了业,她会继续脾气古怪下去没有朋友,会在家里啃老,做一辈子巨婴和病娇,会变成见不到阳光的蜗牛,又白又软……总之,没有不肯罢休的他,就没有如今的她。
谒语后注的前两句算是应了个彻底。
娅枝在反思自己心烦意乱的原因,她预感到自己的后半生要来了,前、后半生的分隔本是因人而异,对她向娅枝而言十分简单。她的前半生是深渊,是云翳散不去的暗和冷,唯一的光亮是相依为命的妈妈,而她自己又是妈妈唯一的冰冷光亮,没有温度的两个女人和同样寒凉的世界相依存在。踏入后半生,她也就踏上地面,就好像陷阱中的困兽既盼望又忌惮外面,娅枝不知道后半生是什么样子,既然身在天空下,那里至少应有太阳。
南木向暖北枝寒。
后半生同样是未知,那里没有贵人。
那些人并没有逝去,而是娅枝成为了和他们同等的人,她也是贵人,必须成熟、温暖、开朗,必须被需要,必须和他们建立新的关系。卢定涛的一句“我信”,娅枝从中听出了放手,听出旧的关系的落幕,而两人之间新的关系是什么,她又捉不到头绪。
娅枝没心思看面前那报纸,像这样各种级别的报纸每天都会被送往科室,真正会翻阅的人总是那几个,没人知道这些具有时效性的纸张未来会流向何方,如果像追踪大洋垃圾那样研究一番,结果想必妙趣横生。有糊了窗户的、包了垃圾的、垫了快递箱的,它们带着多年前曾经引发反响的大事件们四处飘飞,粉碎了削减了,只留下最后的幸运儿躺进各个档案馆里,再见天日时就一跃成为珍贵的记载。
人是没有心思,报纸上的赤字却拼了命地往眼睛里钻,娅枝忽略它不掉,却又没道理为了把它推远,专门起一次身,最后她还是妥协地把它拿到面前,她粗略一看,便知道这文章勾她眼球的缘由了。
赤字是“二十余年悬案或面临重查”,上面还浮了一排黑字充当副标题:“继候X落马之后……”
候局长在任的十几年,B区发生的事件不计其数,大案也有不少,杀人命案总数上就少得多,也算是这些年不懈加强治安的正果之一。但至今未能侦破的几桩案子同样包含其中,其残忍程度在传媒不发达的当时,也震惊了全国。
与其说是几桩,不如称作一系列更合适,当时各方虽争议纷纷,却也达成了某些共识,比如三年间在L市接连发生的儿童被残忍杀害事件,应当是同一凶手所为,并且将嫌疑人锁定在对B区十分熟悉的本地人中。这之后调查便忽然陷入滞涩,关乎真凶的现有线索中屡屡出现谬误,新的证据又越来越难以收集,每一个当事人都陷入迷茫。
最后一位受害者的尸首被发现是1993年末的冬天,次年春,国内和国际上接连发生影响历史的大新闻,尼克松逝世、曼德拉就任南非总统……那段时间娱乐圈的绯闻数量似乎也达到了一个峰尖,人们生活好了,便对接连不断的谈资来者不拒。
信息满天飞舞的时代里,没有什么是长久的重磅,再轰动一时的事件之后再看,不过是巨大的泡沫房子,闪忽忽轰隆隆地塌了,落到地上却轻飘无声。后来香港挂上了回归倒计时牌,再后来中国申奥成功,举国欢庆……或许除了受害者的亲属还深陷昨天,追忆那些永远停留在90年代童年的不幸生命,人们不再记得那件事,即便未解的谜题还偶尔勾起当事者们的思绪,但他们有太多新的谜题要解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却大都不曾想过,有的人会因一件大事被判决留在原地,只能眼看着别人都走了,深陷在过往的囚笼里出不去。
谁都有可能是这个人,最无辜最不幸,被命运关起来的人。
娅枝看了半透这些人世间的联系,她似乎明白了什么。向妈妈的再度焦虑也许并非因为今天,并非因为越来越独立的娅枝或者忙于工作的姜叔,也并非因为具体的候某这个人或者他犯下的罪行,也许只是间接地,和突然被强调、被掀起的那段旧岁月发生了某种感应。
那个根源不在今天,它还是扎根于昨天,提醒着向妈妈她和别人之间的隔离尚未消失,过去依旧禁闭着她,她出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