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定涛预定的宿处是普光寺景区内的民俗山庄,普光寺是当地有名的藏传佛教寺庙,来此的旅客却大都是为了看雪原景观。

工作人员说,春夏时这儿的草能没过人膝,现今草原萧索了,寺庙便愈显得突出。佛塔肃穆,石窟恢弘,对岸的红砂岩壁在夕阳下金银跃动,让虔诚的信徒联想到佛光普照,背后的雪山巍峨凛然,与之共构成一幅冷暖相谐的高原风景图。

山庄内有民族歌舞可赏,晚饭是特色的藏式餐饮,向妈妈是生长在南方的女子,吃不惯西北食物,仅小啜了几口茶水,娅枝却极爱酥油茶和彩虹蛋糕一样的藏式馍馍,居然胃口大开。梦姨用那双她独有的澄澈眼睛怜爱地看着娅枝,半开玩笑地对向妈妈说:“娅枝这样的女孩子,将来去哪里闯**都会特别适应呢,可比你强多啦。”

究竟是上了年纪,晚饭后向妈妈和梦姨很是疲乏,就早早地回房间歇息下了。卢定涛提议去周边散步、去白塔下看高原日落,娅枝便裹了一身外套随他出了山庄,淡季的景区毕竟人寥,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周围风景,渐渐漫步到了一片开阔处。

娅枝忽然转身又快步后退了几步,便从卢定涛身侧转到了他的对面,卢定涛会了她“想停下来聊聊”的意思,立即驻足不再前行,青年男女间的距离就恰当地保持在一种谈判式的宽度。

“我姐姐娅叶,究竟是怎么死的?”娅枝望着卢定涛,眼里定定地闪烁着“这回必须弄清楚”的执意:“路菁姐说你会告诉我。”

那天吃毕小龙虾,娅枝问过路菁同样的问题。

路菁打捞着最后的火锅面,以一种拿勺子轻轻地撇辣椒油的语调回答:“卢定涛请我喝咖啡的时候,喏,就是院子附近的那家,他死活央求我不要去找你,说现在还不是告诉你那些事的时候。可是第二天,我和你就在公交车上碰面了,唉,真是叫人难做。”

一边的Sergio越听越是不明白,几乎快要为娅枝愤愤不平起来:“什么事情,为什么不要告诉朋友?这样,怎么可以?”

“你也不要急,卢定涛就是这样一个人,总想着把一切时机置于他的掌控之中。”路菁随后转向Sergio一笑,稍慢下语速解释道:“因为我答应过另外一位朋友。”

路菁又夸张地演示了一个“两肋插刀”的动作:“中国人,最讲究义气。Thepersonalloyalty。”

积雪的草原上,娅枝看着卢定涛那波澜不惊的表情,莫名地感觉有些挫败,她有些想就这么气呼呼地走掉,用背影向他发话“你爱说不说”,可双腿却像被钉死了一般,不得移动丝毫,仿佛在告诫她使性子是小女孩才会做的事,而她,得硬得下头皮,得不甘服输才行。

于是娅枝微微挑起秀气的眉头,脱口而出:“你是认为,23岁的我还是不足以知道一切真相吗?”

卢定涛看她的眼神多了莫名的兴味,像是在说“你真的变了”之类的慨叹,但他淡淡地吐露出口的却是:“你姐姐,其实是被人杀死的。”

娅枝以为依照卢定涛的本性,他定要再拖延上几个回合,好消磨消磨她尚显稚嫩的锐气,她没有料到他会招得如此干脆不拖泥带水,讶异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对比之下,娅枝反而对于“姐姐被杀”这个答案并不觉得十分惊讶,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原来身边的线索已经足够得太足够了,再蠢笨如自己,也早就在潜意识里隐隐地摸到了真相的轮廓。她四处询问他人,问的真正对象,总归还是那个不自信又欠缺清醒的自己。

证实,她只是终于从卢定涛口中证实了那个可怕猜想罢了。

那猜想毕竟关乎一件久远的事,又在人心之间被传递得太多了,感官上似乎也就不那么可怖了。娅枝自然地顺着它问下去:“B区连环杀人案?”

卢定涛点点头,沉吟片晌又说:“你不必再问他人。既是悬案,凶手之外的每个人知道的都差不多。”

娅枝自然知晓这道理,卢定涛所说的“他人”就包括隐瞒了女儿真相二十年的向妈妈,他是要娅枝冷静地接受现实,不再去向妈妈质询。

理性如卢定涛,必定不支持向妈妈这种逃避现实的做法,但他同情敬佩这个女性长辈,应允她的请求而迟迟不透露实情,既是一种配合,也是因为担心当初尚不成熟的娅枝得知真相后,会因为一时冲动荒废了母亲的苦心孤诣,甚至猛然地揭起过去那片硬疤,掀出什么不可预测的后果。

娅枝也无需再确认,大多数的事情已经明明白白地铺呈开了。难怪,妈妈会一遍又一遍地对小娅枝描述外部世界的可怕,会在深夜因做噩梦而尖叫着醒来,会用电线捆绑女儿并且大喊大叫“谁也别抢我的宝贝女儿”,会神经质地将她当做姐姐、死死地搂在怀里痛哭到昏厥……

也难怪,小时候家中总有警察前来,妈妈总要烧好菜好汤招待他们,帮了家里不少忙的姜叔是向妈妈最信任的男人,他虽缺乏文才与诗意,却能给予她最多的安全感,有他在,这对孤独相依世间的柔弱母女就有了庇护。

也许,姜叔所说的“那件事”便是连环杀人案,那么姜叔本人就是当年负责此案的刑警,如今腐败事件牵连出旧案重查,重查,就势必要将当初的那些分散在烟尘间的所有当事者重新联结,就势必会有一部分人欣喜机会来临、另一部分人旧痛复作、心慌难安,就势必有迷雾、躁动、异变……这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洁白的佛塔戴着红珊瑚色的尖顶,直直地往暮色天空延伸。佛塔周围是一圈篆刻着图文的转经筒,娅枝听说每一个转经筒内都藏着一卷“咒”字作结的佛经,具体的佛经名她却记不清了,藏族人相信每转动一次经筒就相当于念颂经文一次,兜兜转转,即是诵经百千。

娅枝径直走向漆色褪得最黯淡的那一个,她依言顺时针地拨过,经筒与木轴相互摩擦,铡铡地作响。隔着白塔的边缘,卢定涛已经缓缓地行至那一头了,娅枝看着寄托过各民族人们太多希冀的白塔,塔顶上的暮意在渐渐地覆下来。

卢定涛在看着她。

——

见两个年轻人单独散步归来,梦姨和向妈妈相视一笑,梦姨看向娅枝的眼神更添了几分宠溺。

身旁的卢定涛依旧神色自若地解释房间热水器的用法,叮嘱她们千万不要弄反了调温扳头的方向,娅枝只好羞涩地笑笑以回应梦姨,再看向妈妈时,娅枝望见她那被细小纹路攀附的面庞,一路强压在心脏底下的酸苦滋味和悲悯就一同泛了上来,她只能涩涩地说一句“我先去休息”,便仓皇逃离。

前一日差不多踩遍了冬日尚且值得去的景点,第二日的行程便轻松了许多,一行人驾车沿着返回的路途观看草原,遇见别有意境之处就停下车拍照观赏,如此走走停停,竟消耗了大半天时间。

这天娅枝倒是劲头极好,连向妈妈也从未见过这样的娅枝,她像个还在念书的少女一样穿着平底鞋蹦跳跑动,一会追逐那群像大型拖把狗一样的牦牛,一会又远远地张望被牧人牢牢牵着的藏獒。

证实那件事后,娅枝觉得自己像携箱子的旅人,终于将重物丢上了高高的行李架,尽管它依然在,她也终将得负着它下车继续走,可她至少能享受车上片刻的休憩,蓄好力气再顾将来。

到那时,她就不再是来途的自己了。

两个妈妈不明个中缘由,向妈妈不时地叮嘱娅枝需小心防晒、不要弄掉了帽子和头巾。梦姨又拿向妈妈打趣起来,她嘟着嘴道:“你看娅枝精神多么好啊,再瞧你自己,住个宾馆居然认床,睡不着还拖我下水。”

向妈妈也跟着笑了:“娅枝这孩子也不总是精神好,这回反常,或许是因为定涛来了呢。”

“妈妈你胡说什么,我都听见了哦。”娅枝拉开右侧车门坐了进来,卢定涛也随后回到驾驶座上,再次点火上档,驾驶着这辆底盘很高的城市越野车,沿着似乎绵延无尽的开阔公路直奔向远方。

一座座山是奔腾的波涛,携着雪线以上那些星星点点的白色浪尖涌来,草木是东北吹来的悠风,枝枝叶叶掠过车窗,赶去驻守游人们留在身后的那大美西境。

归途渐至尾声,车上的三位乘客也在每一摇、每一颠的安抚下睡意昏沉。娅枝是被妈妈唤醒的,向妈妈轻拍女儿的肩头:“玩累了吧?”

“啊到家了……”娅枝原本睡得迷糊,赶忙坐起身揉眼睛。

“不是咱家,你卢阿姨一定要我们上她家去坐坐。”

进门见到卢定涛一家三口都在客厅,娅枝顿时清醒了:“卢叔叔好。”

“娅枝姐。”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娅枝才注意到茶几边还有另一个年轻女孩,女孩正在拿一把长而钝的瓜果刀切柚子,动作熟练而又仔细,分明面生的她似乎又对卢定涛家很熟悉,一直帮助男女主人们忙碌家务,看上去比和卢定涛青梅竹马的娅枝还要不见外。

“你好,你是?”

“娅枝,这是明芳呀。”路过的卢定涛点破道。

娅枝恍然,她其实依然没有认出明芳,记起的也只是一个名字而已。包明芳的变化实在太大了,让娅枝联想到路遥作品《平凡的世界》中的人物孙兰香——那个真正通过知识改变了命运的乡村女子。

眼前的女孩戴着细框眼镜,齐顺的黑直发垂在腰系,身形纤高的她穿着简约的衬衫和A字裙,周身散发着知性美的魅力。在南方发达城市生活久了,曾经黝黑的她渐渐被滋养成了均匀的麦色,较之那边的本地女子反倒更胜几分健康的美感,哪里还是娅枝十二岁时见过的那个农村孩子呢?

包明芳是卢定涛的父亲长期资助的贫困山区学生,五岁时起,父母就常年在外务工,留下她和残疾的爷爷相依为命。生活的困苦有时使人坚强,明芳每天从学校走路回到家中,日复一日毫无怨言地承担着烧饭、挑水、务农等活计。

明芳家中原本还饲养着鸡和猪,有一次小明芳去场上割猪草,脚底一打滑就连人带背篓地滚下了坡,满是茧子的小手掌被割破了好几道大口子,爷爷拄着拐杖去岩上找能敷的草药,他实实在在地疼在心里,不愿让孙女这么苦下去,于是一狠心托人找来了牲畜贩子,将家中的动物尽数卖掉了,心想着再卖一卖、借一借,或许就能在村口小学盘一家别人不要的小卖部,让明芳安安稳稳地把书念完。

身世不幸的明芳没有朋友,那些动物便是她孤寂之时的伴侣。那些人来抓鸡了,明芳想,这些鸡都听过我念的作文哩,真是羞死人了;另一拨人来收粮食了,明芳又想,爷爷说一年的余粮能卖上好些钱,她开学了一定好好念书,把本子都写得满满的;人们要来带走那头小猪的时候,明芳终于抱着它大哭了一场,又趁着爷爷没发现抹干了眼泪,悄悄取了一个半蔫的大白萝卜,撵上冒黑烟的拖拉机,恨恨地硬塞到了从塑料布底下伸出来的猪嘴里。

从此明芳发狠地刻苦学习,成绩名列前茅。

爷爷的钱攒够了,却没开成铺子。在那个夜里,爷爷一手握着手电筒沿泥路往回蹒跚,忽然心口绞痛跌倒在地,便再也没有起来,永远沉睡在了最后一刻眼前的黑幕里,那是像乡下的夜一般伸手不见五指的黑,一旦手电熄了,人就再也看不见光亮。

在那之后,卢定涛的父亲得知了明芳的事迹,他发动全公司向那所大山里的山村小学捐助了不少物资,并承诺一对一资助明芳,直至她顺利读完大学、走上工作岗位。

明芳没有辜负恩人的期望,她毕竟聪慧,小学毕业就被县城里最好的初中看中,那所学校的校长承诺免去明芳三年的住宿费用,明芳写信征求卢爸爸的意见,后者阅信后竟然十分替她高兴,邀请她来L城玩一个假期。

从未离开过山区的明芳对独自乘火车一事有些恐慌,前后顾虑着路上可能产生的开销,可是她又隐约期盼着看一眼大城市的繁阜景象,再当面对改变了她生活困境的恩人道一声谢。相比明芳的犹豫,卢爸爸则十分坚持,直接替她预定好了火车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