娅枝从被孤立者,变成半个年级都认识的“名人”,是从“演讲稿事件”开始的。
卢定涛以行动高调地向那些人宣示,向娅枝不是好欺负的女孩子,她有他这个“哥哥”随时撑腰。
他又背着她,警告那身为始作俑者的男生:“学校是用来学习的地方,有些渣滓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看门的大爷也是老花眼又脾气好,什么垃圾都往进来放。”卢定涛松开揪那人衣领的手,转身离开的背影高大挺拔,在男生眼中却透着凛凛的寒意。
小团体们的威风仅能施展于同龄人之间,碰上卢定涛这样的高中学长,就如同鸟羽撞上机翼一般,散得不知所踪。他们当然不会丢面子就此进行讨论,宣布因碰上硬茬而改变方针、放弃孤立向娅枝同学的行动,但实际上,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修正了自己的态度。
班里有一个女生,只见了卢定涛一面便对他心念不已,她不顾班里其他人的态度,主动地找娅枝打听“她哥哥”的情况。女生的举动被班里其他人看在眼里,于是所有人都有了台阶下,伫立多时的多米诺骨牌依此倒下来了。
课间,有人来找娅枝请教语文问题,体育课上,女生们会叫上娅枝一起玩耍,班级里,原本跟风不待见娅枝的男生们也清醒了,他们开始在“卧谈会”上彼此议论——现在客观地一看,原来向娅枝同学这么漂亮,真不明白自己以前是入了什么魔障,偏偏瞅着班里最出众的女生得罪,注定孤独一生啊。
心阳则阳,心雨则雨,心态变了,看人的角度也就变了,娅枝的内向和固执落在有心的男孩们眼里,就成了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的清冷之美。
娅枝渐渐地有了自信,为了配得上那篇演讲稿的水准,她刻苦地学语文,成为了单科年级第一,她交到了一些朋友,顺利地进入了大学……
如果卢定涛问她,她喜欢他吗?她会不假思索地回答,不。
如果他问她,他有没有帮到她?她恐怕依然会本能地脱口而出——有,也是帮倒忙。
可事实上,她只是不知道自己究竟受过讨厌的卢定涛多少恩惠,从前的她不知道他非要逼她上台,是为了解救她于困境;她不知道他盯着她上下学,是怕她受了人欺负。
她也不知道,他所做的这一切起初是为了遵嘱父辈的托付,他将照顾她、保护她当作自己的责任,这种少年时的责任心随着时间推移悄然变化,在他们都成年以后变成了另一种情感,将他与她紧紧连接——他们就这样被缘分牵绊着,再也离不了彼此了。
“所以,你明白一些了吗?”卢定涛讲述完过去之事,神色依然平静。
娅枝被他从思绪中惊醒,她花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自己身在卢定涛的家中,他们刚才在交谈卢爸爸被调查的事。
娅枝点点头,她能够理解卢定涛的感受,那位教导儿子“男人就应该有责任心和正义感”的父亲,又如何会犯下假公济私的罪?
卢定涛说,父亲正直清廉了半辈子,他和梦姨从未见过家中有来路不明的收入,连烟酒茶叶这样的人情礼品也都被拒之门外。不仅如此,他还将自己部分的收入投入到慈善活动中,用十年的时间将包明芳从初中资助到了大学毕业……
卢爸爸是仗义的朋友、伟大的慈善家、以身作则的父亲和绅士体贴的丈夫,词寡的娅枝也只能用“好人”来形容他。从卢定涛的身上,娅枝看见了他父亲的影子,她便明白卢定涛为何能这般冷静,知子莫如父,子,又何尝不知父呢?
自法医自杀以后就陷入了死胡同的案子,终于有了新的突破口。
新思路来自于已不在人世的老姜。警察们既欣喜于任务有了突破,又为这个突破而感到惭愧——偌大的一个公安局,面对一桩陈年旧案竟然一时束手无策,还得依靠已经牺牲的老刑警的指导,才能将破案推进下去。
警察们整理老姜的工作日记时,意外地发现了一册较为私人的记事本,里面密密麻麻地记录着老姜个人对各种案件的推理猜测,不少思路环环相扣,和案件最终的结果十分吻合。记事本的最后一页与娅叶案有关,老姜只写了寥寥几行字。
“四个角色:伪造者,指使者,连环凶手,凶手二号。”
“为什么两个凶手在同一天杀人?他们是什么关系?”
发现记事本的警察看到这两个正中案件核心的问题,急忙读下去,想知道经验丰富的老前辈对悬案作何看法。
“可能性一:谋杀脱罪。指使者是二号凶手,谋杀向娅叶后伪造证据,嫁祸给连环凶手。”
“可能性二:共同作案。二号凶手是连环凶手的追随者,也可能是新的帮手,两人预先约定好以两个女孩为目标,分别下手。”
警察们不由得纷纷点头,老姜的归纳很准确,这两种可能性是刑警队内部目前最主要的两种思路。然而,之后的内容却让警察们吃了一惊——老姜在两种可能性之后打了一个醒目的大叉,毫不客气地用另一种颜色的墨迹注上了理由:
“可能性一中,两个凶手之间并无联络,同时同地点作案只能解释为巧合,太过牵强。可能性二中,为了让二号凶手模仿得更像连环凶手而伪造证据,理由不充分。另外,两种可能性都无法合理解释,为何受害者失踪时间被隐藏、为何凶手从此不再行凶等问题。”
“根据经验,每一个异常细节的背后,都有其确切的原因,破案没有将就一说。事实往往比猜想更简单——我们最初看到的结果,就是他们的目的。”
“我们最初所看到的结果,就是他们的目的。结果,就是目的……”新任的队长重复了一遍,他琢磨着这句话的意义,结果是什么?目的又是什么?
老姜,是要他们执果寻因。
于是队长尝试着将时空还原回去——当只有一个凶手存在、“伪证”的真相尚未暴露、娅叶的死亡时间就是报告中的“下午两点”时,当所有人都看到的假象是什么?两个女孩在同一天遇难,是因为她们就在一起、是被连环杀人狂一个人接连杀死的,她们都是杀人狂的猎物,与之前的十四个人并无不同。
于是所有人都相信娅叶的死,只是让震惊全国的B区连环杀人案增加了一桩而已!所以凶手得逞了,人们看到的结果,就是他费尽心力要达到的“目的”!这一切阴谋,都是为了骗世人相信“本来就该是这样”。
可这又能说明什么?如果不是“这样”,被掩藏的事实应该是什么样?刑警队长犹在思索着,身后的年轻警察抢先说出了看法:“所以,向娅叶和其他十五个死者不一样,她与凶手有特殊的关系。她的死可能牵连出连环凶手的身份,所以连环凶手将她伪装成一个普通的猎物……可是,她为什么不一样,又为什么会死?”
队长翻过记事本,发现那一页的背面还写着一些字,那些字恰好解答了他们最后的疑云:
“可能性三:代人杀人。连环凶手不能亲自下手,而又不得不杀,所以指使他人行凶。”
一行文字甫一露面,就让一室众人炸开了锅,有人质疑:“开什么玩笑,难道杀人狂还有不忍下手的人?”
有的人则更加直接地表达着对凶手的愤恨:“不得不杀?难道杀人犯杀人是有原因的吗?”
只有那位年轻的警察一语不发,待其他人重新安静下来,才谨慎地说出了自己的猜测:“我想姜队的意思是,向娅叶认识凶手。不得不杀,是因为她目击了他杀害另一个女孩,凶手怕她暴露了自己的身份。”
依然有人嚷嚷着“难道疯子还有人性”之类的话,可质疑声分明低得多了,刑警队长拍拍年轻警察的肩头,最终拍板道:“那就先从向娅叶的亲戚和熟人入手调查。”
年轻警察追上刑警队长,礼貌而诚恳地补充道:“不光是亲戚和熟人,也可能是有几面之缘的陌生人,哪怕是穷凶恶极的歹徒,也可能因为一件小事而被一个小女孩感动。我们要找到是一个原因——在凶手眼中向娅叶和其他人不一样的原因。”
队长便笑了,笑罢又点头:“好。七岁小女孩的社交圈子能有多大,总比之前漫无目的地找容易多了。”
年轻警察负责询问娅叶的亲属,他第二次来到娅枝家中,却没能见到向妈妈,而娅叶也正整理着提包,准备出门去。
“我并不了解姐姐。”娅枝坦言。
“没关系,我可以改日再来。”年轻警察面对娅枝稍显局促:“另外,如果你们有什么需要,我也可以帮助争取。”
娅枝不禁笑了,笑罢又认真起来:“我妈妈说,你身上有姜叔年轻时的影子。”
“第一次见面,我以为姜队是你的亲叔叔。”年轻警察也笑了,笑中带着些不好意思,渐渐地,那笑容却消失了,转为真情实感的黯然:“没想到,这才过了多久,姜队就……”
娅枝的心中亦泛起百味感伤,姜叔于她,又何异于亲叔叔呢?
母女俩最后一次见姜叔的那晚,姜叔第一次掷下豪言,说要把捉拿杀害娅叶的凶手作为自己这辈子的最后一功,还说侦破了这案子,他就正式退休,不再心系着那些熬人的日子,而是像一个寻常男人一样过好自己的生活。
那天的最后,依旧是娅枝送姜叔下楼。
向妈妈是了解娅枝的,她看出了女儿眼里的精怪,于是佯装厉色地问她又跟姜叔说了什么。
娅枝俏皮地笑:“我只是问他,退休以后要不要搬过来和你一起住。”
“这孩子,”向妈妈微皱的眉头也掩不住眼里的喜悦:“什么话都说得出口。没别的了?”
娅枝没有告诉向妈妈事实,她没有将与姜叔在楼道里的对话告诉任何人。
她只想将那片刻的美好私心地藏起来,让它成为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只有她向娅枝一个人拥有的无价秘宝。而现在,那秘密却成了姜叔留下的遗物。
那天他们走到了三层,娅枝忽然停下脚步:“叔。”
“娅枝,怎么了?”姜叔有些怔然地回身,娅枝对他的称呼总是一声礼貌的“姜叔”,这是他平生第一次,被晚辈以一个字的称呼相唤。
“我想,再看一次叔的伤疤。”
姜叔错愕地立在原地,望着眼前这个已经由小丫头长成了大姑娘的,受害人的女儿。他似乎不知道这么些年过去了,还像过去那样揭起衣裳,把那皮肉之上的丑陋东西展示给这样一位美好的年轻女子看,究竟合不合适。
“那个怪吓人的,改天在家里再说吧。”姜叔的声音涩涩地。
“我就要在这里。”娅枝听见自己的声音,心下也感到惊讶,这倔强任性的语调太像小时候的她自己了:“你不是说,那是光荣的勋章吗。”
“叔。”娅枝又说。
那个傍晚,在无人的楼梯间里,年老的刑警缓缓地脱去上衣,将制服的袖子挽至肩上,肩与臂的交界之处,是与肤色不相称的大片暗色,好似绿茵地上的沼泽。
娅枝没有凑上前去,她依旧和姜叔保持着一米远的距离,只是直直地伸出手臂,又伸直了指尖,一寸寸地划过那片坏死的荒芜之地。
“叔下雨天,还是会痛吧。”娅枝垂下手臂,哀然地垂眸。
“好多了。”姜叔利落地披上衣衫。
娅枝没有告诉妈妈她为什么用了这么长时间,她也无法用语言来解释,自己这么做的原因究竟是什么。她只知道,自己是对的。
冥冥之中,有一种异样的感觉在操纵着她,要她不经思考地做出如斯的行动。
娅枝向来对“第六感”之说将信将疑,但自姜叔牺牲以后,她便恨起了自己的敏感。她有时觉得一切都是她的过错,如果那天她没有执意要看伤疤,姜叔就会在冲进公寓的瞬间想起他还欠着她一个“改天”,她就能再看到那片狰狞而光荣的暗红,而非一盒冷得并不属于人世间的骨灰。
而现在,她盼案子了结,又不愿它太快——至少丝丝迹迹的讯息,能使她错觉姜叔还活着。
恨罢了她又庆幸,庆幸自己没有错过最后一刻——叫出那声“叔”起,她多了一个永远的亲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