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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地方太瘆人了,还是回去吧。”
“妈妈,我没事,只是想一个人待一会。”
阿三走后,向妈妈和向爸爸终于找到了娅枝,他们推开卧房的门进来时,娅枝背靠在红迹犹在的墙壁上,手臂紧紧地环抱着双腿,已经侧枕着自己的双膝睡着了。
被向妈妈轻轻推醒的时候,娅枝的嘴角带着一丝笑意,她分明是知道自己为何而笑着的,却又怎么都想不起刚才那个梦的内容,那个美好的幻境像一条光溜溜的泥鳅,被掬在一汪清亮的水里,她受到惊动稍一颤抖,它就从她指头缝里溜走了。
直到向妈妈连声劝她回去,娅枝才回过神来,她环顾四周,想起自己身在卢定涛的家中,她是来替他清除这些可怕的咒语的,她想让不知何时会回来的他看到一个干干净净的家。
“抹布,抹布呢?”想到这里,娅枝起身去寻找工具,却被满面忧色的向妈妈拉住了手腕。
“我不能走,”娅枝被拉得清醒了些,她瘫坐在地,喃喃道:“我在等人。”
泥鳅晃了晃它的尾巴,又消失在浊泥中,但娅枝捕捉到了它的影子——那个梦里,她等到了某个人。
她依稀忆得起那种失而复得的兴奋,因为美梦,她微笑着苏醒在一片狼籍的房间内,她不肯离开这妈妈口中“瘆人”的地方,她还想再沉浸哪怕一小会——这里有她美妙的希望,而有希望的地方,便是天堂。
“娅枝啊,”向爸爸上前劝说:“爸实话告诉你,明天开庭卢定涛也去,就算你要见他、要劝他回心转意,也可以等到审判结束再说啊。”
娅枝却不住地摇头,如果真的是这样,她就更不能走了。
“我必须在开庭之前见到他。”娅枝赌了一口气,心里却如镜面一般清明——过了今夜,当天色蒙蒙亮,当太阳牵引光明,当法院的钟声响起,一切就彻底不一样了……上了那法庭,她就永远是受害人家属,他就成了凶手的辩护人。错过了当下,她就再也没机会了。
“你们不要骗我,我和他,是不是回不去了?”娅枝忽然将头埋进妈妈的臂弯,哑着嗓子哭出了声。
“哭吧,哭出来就好了。”父母轻拍着女儿的身体,好像在哄哭闹的婴孩,两个人不住地念叨着宽慰的话,却也都没有回答娅枝的问题。
是不是,回不去了?娅枝的父亲和母亲都无法回答。过往与未来是未知的无底黑洞,人人都要心惊胆战地去看,却也都看不见答案。
可卢定涛听到了她的问题。
彼时的他站在玄关下,扫视着一地的破砖与碎瓦,他抬头去看那被清理了一半的墙壁,不由得拿手机照明的手去扶额头。
手机的光源便转了方向,身后的阿三被强光刺得别过脸去,还不忘打趣道:“很感动,是不是?”
卢定涛听见里侧房间的窸窣声,想到阿三说娅枝还在他家里,几欲立刻冲进去,屋内的对话却令他原地止住了脚步。
有其他人在。
卢定涛随即料到娅枝的父母也在屋内,他压抑住复杂的心情,小心权衡着。向爸爸和向妈妈是看着他长大的长辈,从前的卢定涛敬重他们的善良与淡泊,因而愤慨上天总是将不幸降至最无辜的人身上,而现在,二十年悬案的侦破撕开了令人窒息的现实——这对善良夫妇的苦难、娅枝的不幸,还有许许多多与旧案相关的平凡人的困境,皆是因卢家而起。
被害人家属也有权旁听审判,自愿出席。
卢定涛抬臂转腕,手表的指针恰好在底部偏左的位置重合。
六点三十五分,距离开庭还有不足两个半小时,如果卢定涛现在转身下楼、在十分钟内拦下一辆出租车,时间刚刚足够他赶到法院。
但卢定涛还在犹豫,他知道自己转身离去意味着什么,他与娅枝一家可能会在法庭上相见。他有些踌躇无措,理性,要求他放弃这最后一次机会,从今往后,他就是杀人犯的儿子,是和他们站在对立面的人,不再能以她的童年邻居“卢哥哥”的身份敲开她家的门,不再能毫不客气地吃她家的梨,不再能以在同一单位工作为由“顺便”地看她个够,也不再能,以爱人之名理所应当地接受她的吻和深情。
可比心底更深的地方,却有另外一种声音,它比卢定涛更自私霸道,比他还不甘心。
“别看我,我没有打算劝你。”阿三退步坐在一张转椅上,转过身去欣赏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啧啧,你不知道没擦的时候有多脏,我头一回觉得打扫卫生这么累人。”
“我并没有让你干。”卢定涛谈谈地道,语气中有一丝烦躁之意。
“那我是白操心了。”阿三抬腿踩在扶手上:“如果你认为它们就该在这里,所以一百年都用不着擦的话,那就收下吧。”
“脏话不是好东西,没人会跟你抢,”阿三挑衅般地用光照那些剩下的字:“我看看这写的都是些什么……”
“阿三。”卢定涛沉下声打断道,他有些不悦,却并没有被激怒,反而被惊醒了——曾经劝告别人“这些字不属于你”的他,真正遇到了类似的处境,反倒自己把自己代入到那些言论中、代入到“该死的杀人犯的儿子”的身份里去了。
“你很不客气。”卢定涛放缓了语气,他知道阿三是对的,自己现在的思路又何异于将那些墙上的红字全盘照收呢?也许,他只是自己把自己当成了罪人,娅枝依然将他视为爱人,阿三依旧将他当作朋友,通情达理向妈妈和向爸爸也绝不会迁怒于他,在这对夫妇的眼中,他还是那个懂事的卢家儿子、总是照顾他们家娅枝的人。
至少房间里的五个人当中,除卢定涛在外,余下四人皆是清醒的。但卢定涛彷徨,自有他彷徨的缘故,房间内是如此,一旦出了这房间,外面又是怎样一番光景?街道、报纸、法庭……其他的人会怎样看待他和娅枝之间怪异的关系?如果他因为父亲而承担这些看法都是不合理,自幼敏感又娇纵的她,因为他而承受无端的苛责,又算是什么呢?
卢定涛又看了一眼手表,同时听见娅枝的声音:“看来,他不会来了。”
她又说:“结束了。”
娅枝的声音很平,却并非冷静释然的那种平,而是像一个从舞台一边移动到另一边的木偶,有手有足,却无法靠它们使上力气,唯有被细绳牵拉着,平平地移动。
好像,在刹那之间,被指向七点钟的时钟抽去了灵魂。
卢定涛终于出现在娅枝面前,他说出第一句话:“对不起。”
娅枝望着面前的人,难以置信地左右转头,看看父亲又看看母亲,目光这才转回到卢定涛的脸上。
嘴角牵动嘴唇,嘴唇又呼应着眼睛,娅枝笑了,发光的眼里却流下泪来。
“这么长时间了,”坐在地板上的她向他伸出手:“这是你对我说的,第一句真心的话,是不是?”
她又说:“其他的都是骗我的,故意气我的,还有吓唬人的,我知道。”
卢定涛回过神时,娅枝已经身在他怀中了,他看不到自己的双手,却感觉得到它们竟然不受控制地将她拥紧了,每一个指节,都在微微地抖。
卢定涛连忙松手,娅枝却依然要把眼泪往他领口上蹭,原本白且平整的白衬衫被她粘着油漆的手抓过的地方,留下了许多皱巴巴的红掌印。向妈妈忍不住出言提醒:“娅枝。”
卢定涛握住娅枝的手,顺势一牵便拉着娇小的女子转过了身,老实地和他并肩站着了。卢定涛歉意地朝向妈妈和向爸爸那边看去,点头向长辈们问好:“叔叔,阿姨。”
“娅枝,一直在等你。”看到女儿喜笑颜开的样子,向爸爸也不再能绷得住脸,他微笑着,出言解围。
钟表指向八点整,距离开庭还有一小时。
“来不及了,”卢定涛整理外套,让西服的衣襟遮挡住被弄脏了的衬衫:“我们一起走,或许赶得上。”
“你不能缺席,先走吧。”向爸爸看着卢定涛,拒绝了他的提议,又补充道:“我们只是旁听,可以弃权。”
“您……”卢定涛望着娅枝的父母,欲说些什么,却最终将许多话咽回了喉咙之底:“我先走了。”
能够被他们宽容相待,对卢定涛而言已是太够。在这样的情形下,他再对娅枝承诺任何事,都像是在向她的父母要求相应的承诺——要求他们把女儿交给自己,要求他们完全原谅他,要求他们像对待曾经那个邻家少年那样待他。
简直,得存进尺得可笑!卢定涛想,娅枝的父亲主动地避免了与他在法庭上相见,就已经表明了立场。在大度的长辈们面前,他尚无资格挣扎,也无办法挣扎。
“定涛啊,”向妈妈忽然叫住卢定涛,她缓缓地说:“你先去,我们等你。”
“什么?”娅枝一时没有听明白。
“我们正好把这里收拾一下。”向妈妈俯下身找抹布,也就避开了卢定涛不可置信的眼神。
向爸爸没有阻拦妻子,他回头看着卢定涛:“另外,我们家,还是要随时来啊。”
“好……”卢定涛艰涩地答应。
卢定涛转身离去时,感到太阳穴处灼烧般地热,抬手触去,指尖所及是一片湿润。
他的手指缓缓地向鼻梁两侧摸去,又引着两只手覆在脸颊上,卢定涛低下头,停住了迈向路口的脚步,他惊异地意识到自己竟在流泪。
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哭泣的,也不太清楚哭泣的缘由是什么,是单纯的悲伤,是欣慰,还是感激?
出租车离法院近了,卢定涛侧身远望这栋白色的建筑,忽然觉得它也并没有预想中那么凝重。车行驶着,他望见许多身着正装的人出出入入,又看见几个保安模样的人在劝说两个穿白色文化衫的拉横幅者。
情况比想象中好些,也许,从这里到法庭的路上没有人会注意到他。
卢定涛惊讶于自己的平静,这是一次对整个L市都至关重要的审判,它将会毫不意外地判处卢杰以死刑,会成为各大报纸的首版头条……但,事情太确定了,反而就不会激起相关者太大的心情变动,也许是因为已经见过父亲一面的缘故,卢定涛知道卢杰已经做好了准备,他的父亲早就带着罪孽深重的心死了,留给世人的只是一个等他们收拾的躯壳而已。
卢定涛时而觉得,自己才是被执行死刑的那一个人,始终惶恐着,顾忌着,担心着牵挂自己的其他人的安危,直到刑期将近了,才反而平静从容。
以他此刻的心境,纵使法院门口站满了示威游行的人,哪怕那些人叫嚣着要将他千刀万剐,他也不怕了。他知道只要人活着,一件事的后面就会有另一件事,只要硬着头皮过了这一关,矛盾到快要发疯的他,和他的杀人犯父亲,就能各自解脱了。
卢定涛闭目小憩,脑海中浮现出娅枝一家人的样子。耳中回旋着许多熟悉的人的声音,它们交叠在一起,好似包括娅枝、向爸爸、向妈妈、阿三在内的许许多多的人站在某个很高、视野很开阔的地方,他们一齐对被落在下面、茫然无措的他喊着:“我们等你。”
还有人,在等他。
法槌的敲击声很有穿透力,刺入在场所有人的耳膜,许多靠着椅背的人不由得凛然坐直了。
法庭流程一项一项地进行下去,卢定涛冷静地坐在席位上,他尽量将注意力集中在审判席上,余光却不由自主地向被告席飘去。
卢杰瘦了一些,样貌却没有变化太多,唯有一双光采不再的眼睛让卢定涛觉得陌生。从到庭开始,卢杰没有看过儿子哪怕一眼,也不回视旁听席上受害人家属们怨恨的目光。
他就那么空洞地望着前方,轮到被告人回复了,才开口确认事实,语调也是呆滞的,整个人就像一棵由内而外被蛀空了、坏死了的枯树。
审判长按照惯例问:“被告人卢杰,对于出庭人员是否申请回避?”
一直纹丝不动的卢杰终于缓缓转头,他环视四周,将目光定格在卢定涛身上,僵死的面部肌肉呈现出微弱的表情来,那双浑浊得无可救药的眼里,似乎强压着无尽的复杂情感。
“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