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已经答应给受到温家宝总理高度赞扬的中华文学基金会发起的“西部育才图书室”工程捐款，中国作家协会名誉副主席、著名老作家张锲同志希望我早日与欧阳敲定此事，于是我再次来到深圳。
六月似火。欧阳正在全力以赴他的“美丽AAA”楼盘开售的事。
“美丽AAA”，是地处深圳龙华首个集商业、办公与住宅为一体的综合型项目，也是欧阳祥山和他的美丽集团进行战略调整的关键项目，投资高达数亿元。第一次见欧阳是在2004年底，那次他就带我上了“美丽AAA”的施工现场，那时整个工程建筑还仅在地下，而当时我就惊叹不已地对欧阳说：置身此地，仿佛看到建设北京人民大会堂那样的宏伟场面！这是我由衷的话，因为这让我初次感觉到了什么是有钱人！我知道欧阳干这么大的项目却没向银行贷一分钱，也就是说，建这么大的工程用的全是他自己的钱！到底要多少钱？又能赚回多少钱？欧阳虽然没有正面回答我，可看到堆积如山的钢筋、高高的塔吊和混凝土输送泵，及现场2000多名工人挥汗如雨地工作着的场景，我感叹自己这辈子怎么也不可能干得了这么大的工程。那可真是用山一般多的钱堆出来的呵！
第二次与欧阳见面在2005年4月中旬的时候，那时高达七十多米的楼群已接近竣工。欧阳特意带我登上最高处的楼顶。在此处可以举目远眺整个深圳龙华全貌：东望，是紧贴梅观高速公路的那片正在矗起的华为技术基地和宽阔无垠的龙华文化广场；南眺，与深圳中心市区隔山相望的梅林检查站及横穿港深的两条交叉高速公路；回首再看西北方向，近邻的龙华公园绿阴簇拥下的“龙华塔”与“美丽AAA”搭肩相嵌的连片楼群巍然挺立在一个水平线上，组成了新区琴弦般的壮观景象；侧西远望，美丽的羊台山与毗邻密集的市区繁华街道，仿佛将欧阳的“美丽AAA”烘托成金光闪烁的一尊圣殿！由于准备要在“五一”期间进行楼盘的预售推广，欧阳组织员工一边准备向有关部门申请售楼的相关手续，另一方面抓紧包括售楼处、样板房和售楼通道在内的所有现场包装工作，使得我有机会提前观摩“美丽AAA”这一代表深圳目前顶级社区的未来容貌——
呵，那是真正可以叫做金碧辉煌！
呵，那才真正可以称为经典绝品！
通过营销总监罗芳的介绍，我了解到“美丽AAA”的设计理念和居住导向可以从“建筑”、“环境”、“居室”三个方面解释它的经典。
在房地产业，人们喜欢用“地标”这个词。每个城市几乎都有一种标志，没有标志的城市终将被人遗忘。相反，如悉尼歌剧院、纽约自由女神和巴黎卢浮宫等这样的建筑，使得这些城市永远铭刻在人们的记忆之中，并进入文字与口头的文化传播层面，从而使标志演绎为城市的一种不朽的象征。在深圳，几乎所有可以代表这个城市昨天的地标已经被淹没，唯有像龙华这样的新区仍有空间存在。欧阳投资的“美丽AAA”正是展示明天深圳标志意义的“地标”之一。欧阳告诉我，几年前他出巨资置下这块宝地之前，由于地价的原因和许多地产人士对这一“地标”的价值理解上的偏差，使得这样一块黄金宝地沉睡了几年。几年光阴，对一个古老的城市而言可能是万千次时针转动中某一次不留痕迹的纪录，但对深圳这样瞬间万变的现代化城市来说，那几乎是一个时代的始与终的过程。
“选址是房地产开发成功与否的首要因素，而选址是一个综合考量的结果，要结合当地经济发展水平、人口、商业、工业、治安、交通、市政配套等诸多的综合指标而定论。在深圳，龙华是未来最具影响力之一的卫星城，而我们的‘美丽AAA’就是在这样一块风水宝地上处于最中心地位，已经预见的人力、物力、财力等都在向这里汇合。”
那天，欧阳和我一起站在“美丽AAA”离地七十余米的顶端，迎着习习清风，难抑心中**的他豪情满怀地对我说：“许多人问我为什么给公司取名为‘美丽集团’，我告诉他们，美是万物之源，追求美、创造美，是人类的天性。而我现在的主业是房地产开发，自然首要看重如何追求美的城市、美的建筑，这是我对自己事业的一份不能改变的追求和责任。像深圳这样发展迅猛的城市，土地越来越成为稀缺的资源，而城市仍在发展，发展就离不开土地，如何使有限的土地获得最佳的发挥，建筑的选择和理念便当之无愧地成了考验地产主营者一道最严峻的课题。许多人在这样的课题面前退缩或失败了，或者被社会所唾弃。我们美丽集团打的‘美丽’品牌力求做到的就是，以全部智慧和热情去关注开发城市建筑土地上的每一个细节的尽善尽美，从而使美丽品牌下的每一栋建筑都能达到社会和历史的认知……”
欧阳已经是一个成熟的建筑家，与他在一起，不经意间他就会滔滔不绝地讲述对建筑与城市和人类生活间的种种关联下所产生的诗一般的语言。这是绝对的有**有责任感、又是内行人才可产生的东西。诚然我也从他的口中了解了许多有关建筑的知识，比如优秀的建筑，它本身就是人类文明进步的一种形似凝固但却体现得无比生动的史书，它不仅记载着人类的过去和现在，还承载着我们的梦想和未来。优秀的建筑，一定是人们不断追求下的一种诗情画意式的栖息地；而对商者来说，精品佳作的建筑，又绝对是汇聚滚滚财源的旺地胜境。欧阳的“美丽AAA”花园从建筑高度到地域位置，从设计风格到材料选择，堪称龙华有史以来的“全能最高端产品”，无与伦比。欧阳对此用了“天赋尊贵，舍我其谁”八个字来形容自己的倾心之作。
而我在即将揭开“美丽AAA”神秘面纱的前夕，有幸先睹为快地看到了这个引起当地居民巨大企盼的楼盘的真实面目——这便是它的“环境”文化！
建筑业行家们所说的“环境”，不单单是我们通常认识的比如房子的四周环境，它特指的是建筑本身所营造的一种视感映象和实物感觉，也就是我们平时通常对“身临其景”之下所产生的理解内涵。不说“美丽国际广场”多么宏伟气魄，也不说由欧阳一手铁定的整个楼宇外立面如何气质优雅、落落大方、高贵端庄，单就欧阳请的英国雅尔菲园林公司的陆亦辉设计大师精心雕饰而成的面积达上万平方米的高台架空园林，以及园林本身所呈现的生态组合、音乐组合、声光组合、诗画组合等就足足让欧阳空手撒出了上千万元！而这些“环境”，在未来将天天拥抱业主们的每一个早晨和傍晚……
自然，建筑和环境本身可以取悦和陶冶人们的情趣，兼之提升自己的品位和身价。但中国人特别是忙碌于商海和事业之中的人们，在一天奔波之后往往喜欢更多的时间呆在栖身之地。居室因而成了中国人最看重和关注的细节，有时人们对它的看重胜过生命。换取业主对未来居室的信任和热情，是欧阳倾命工程的全部投入。在“美丽AAA”上我看到，与其说欧阳和手下数百名员工的每一滴汗水是在为未来的客户倾洒，倒不如说他和他们在为自己的事业成败竭尽全力……那天看到欧阳他们在展示厅上写着介绍“美丽AAA”花园的宣传画一串排比的语言时，我差点没笑出声，你听听：这花园是“生态的、浪漫的、闲适的、富裕的、开放的、包容的、博大的、友善的、优雅的、节制的、秩序的、健康的……”哈哈，还有什么？欧阳见我笑，一脸严肃，并在默默地唠叨着：是啊，还有什么？随即匆匆离我而去，连个招呼都没打。这人！我心里直犯嘀咕。
这一夜的凌晨四点多钟，我在下榻的饭店内突然听得“哐哐哐”的敲门声。见鬼，谁嘛？“你？起这么早啊！”我开门一看是欧阳毕恭毕敬地站在走廊。
“不好意思打扰大哥了！”欧阳不请自便地进了房间，然后“咕嘟咕嘟”地抓起一瓶矿泉水灌进肚里，点上一支烟后气喘吁吁地说：“今晚我一直跟设计师们在讨论如何改进外墙砖的颜色和用料问题，折腾了人家一个通宵……”他似乎十分歉意地坐在沙发上喘气。
“你又一夜没合眼？”我有些为这位老弟的拼命精神着急，他一头乌黑的毛发，其实全是白的，美发师帮了这位四十多岁的汉子的大忙，使他始终以一个青壮年的外表出现在公众面前。
“你不是说我们的‘美丽AAA’还有什么没做到的吗？昨天你提醒后我突然感觉我们在整个楼宇的建筑和结构上还存在‘舒缓的、悦心的’方面不够，所以我想趁外装饰还没有动工，我们还能改动原方案重新把这方面的问题补充好……”
“哈哈哈……”我听后忍俊不禁地大笑起来：“我也就随便说说，你可当真了？这——那能有个完吗？除了你的‘生态的、浪漫的、闲适的、富裕的、舒缓的、悦心的’之外，我至少再能说出诸如‘**的、迷恋的、陶醉的，或者奔腾的、豪迈的’等等几十个形容词来，你能都按照这些去做吗？”
“那有什么不可能的？我认为只要想得到的，我们就应该努力去争取。”谁知欧阳竟然站起身子，挺起军人的身板，铿锵有力地如此回答我。
这……这人可真较劲啊！我没有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房地产商！都说天底下最赚钱的房地产商心最黑，可我还没碰到像欧阳祥山这样视自己的产品如同生命一般珍贵的认真！
我有点明白欧阳为什么在短短的几年里从一个只知“立正稍息”的军人，到拥有亿万财产的富翁了。
因为北京单位的事常常中断我的采访，4月与欧阳在深圳的再次见面很短，我内心十分期盼能在“五一”专程到一次深圳，亲眼目睹“美丽AAA”销售时的壮观场面——其实我是想看一看欧阳最辉煌的那一刻到底如何，顺便也想了解了解地产商们如何“搬金山、赚大钱”的过程。几个亿的钱能在瞬间赚到手，这场面还不精彩和惊心动魄吗？
可“五一”前，欧阳始终没有来电话邀请我，手机也打不通。偶尔有他主动打来的电话，也总在那头说“忙得焦头烂额”一类的话外，听不到他到底在忙些什么。“五一”到了，深圳方面还是没有消息，欧阳告诉我他的“美丽AAA”楼盘已经不能按时销售了，具体情况“一言难尽”。而我正好恰逢被评为“全国劳动模范”，参加了国务院召开的表彰大会之后，又奉命到江苏华西村采写老模范吴仁宝去了。转眼又是一二十天过去，我急着要完成对欧阳的采访，于是电话再次告诉他我想再次去深圳。
“来吧，你来了正好可以亲身体验一下房地产开发难，到底难在何处？”深圳那头，欧阳的语气从未有过的低落。
“怎么啦？生意不顺？”我有点为他着急。
“不是。净是些复杂多变的事！”欧阳显得特别难过。
“具体一点？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这忙谁也帮不上。你来了再说吧……”看来欧阳真遇到了难处。
真有那么大的事能难倒他吗？在我与欧阳的交往中似乎还不曾见过和听他说过有什么难事能整得倒他的！这回是天要塌下来了？我火速赶往深圳。
“天塌下来还不可怕。这拖着，没个尽期，每天各种费用就需要一百多万哪！”销售展厅的沙发上，欧阳双手插在一头浓浓的乌发（其实是一头白发，尽是焗的）之中，长吁短叹地冲我诉说着：上次你来都看到了，当时我们集团上上下下都在加班加点，赶着所有销售前的一切准备工作，计划在“五一”长假期间推出“美丽AAA”花园！江苏华建施工单位的上千名工人也在拼命赶时间，只等国土部门的预售许可证批下来，我们就轰轰烈烈的把“美丽AAA”推出去。这个楼盘在龙华甚至在深圳都已经挂了名，有些购房的业主已经等我们的房子都等了两三年！而“五一”长假又是一年中地产商们销售楼盘的最佳时机。“五一”一过，深圳将进入气温最高的时期，谁还有心思跑你这儿来买房？所以我们全力以赴抢工期，赶在“五一”长假这个黄金日子。原先预期的政府有关部门会在“五一”前把我们的预售许可证批下来，而我们也从你上次来的三月中旬开始就天天送材料、等批文，结果一直等到4月25号，上级部门回复说，美丽AAA与新的国土政策要求有出入，暂时不能批预售许可证！
为什么呀？我弄不懂。
欧阳解释：按照规定，我们开发商在建设一个大型社区时政府要求我们必须无条件地建设一个独立占地服务于居民的幼儿园。我们的“美丽AAA”是个大社区，现在已经建好的幼儿园是根据区国土规划局批准设计建的，可就在三月底报预售时，恰逢国土和规划分家，原规划科分离出来成立规划局，两局都分别出台了新的文件和规定。国土局产权部门认为美丽AAA花园的幼儿园必须独立占地，而规划局认为原来已经批过的规划再不需要更改，两局之间就此问题形成了不同的意见。因此我们的预售许可证一拖再拖，直到4月28日也无望办到，“五一”根本不可能正式预售。我只有按照国土局新的规定重新打报告，但是此报告要按程序逐级上报从科、分局、市局到市政府，来来回回要从二三十人手中过，最后还不一定能批准，这样预售就遥遥无期了。但谁又知道工地上每天需要一百多万来支撑呢？一个月就需要四千多万，这么大笔的资金从哪里来？
我见欧阳有些不敢正视我，因为他的眼里滚动着欲出的泪珠儿……
这是一个易动感情的人。以往每每跟我谈到他的往事时总会热泪盈眶。而他自己说现在已经坚强了不少，“钱有时也是一种支撑精神和意志的强劲力量。”欧阳说过这话。
那一天晚上只有我们两个人的时候，欧阳向我诉苦：十年闯**深圳商界，吃过千辛万苦，经历惊险无数，但不曾想到当我拥有亿万资产时，忽然一夜间会因为资金链断了，我被逼得快走投无路！
嗯？说出来听听。穷人的辛酸可以催人泪下，富人的苦日子该叫人如何认识？我特想了解。
你知道，我整个集团公司有许多投资业务，仅地产这一块目前有三个在建工程：深圳以“美丽AAA”为代表，东莞的项目比这还大，武汉和中铁大桥局合作的项目也有三个，这些项目之间有个资金链的关系，而“美丽AAA”作为领头项目，资金的先期投入最多，资金回笼也本该在先。对我运营整个集团公司的业务来说，就像一盘棋一样，“美丽AAA”等于公司业务这盘大棋中的“车”过不了界，现在这“车”被一张批不下来的“预售证”卡死了，集团公司的整个棋盘死在那儿，将会造成我的资金链出现断裂……这你明白吗？资金链一断裂，公司的每个项目都会受影响。就说“美丽AAA”这一块，预期的售楼不能进行，几个亿的资金就无法收回来不说，上千名建筑工人只能滞留在工地，他们得吃、得拿工资。不仅如此，楼盘销售是门大学问，销售时机的选择与购房者的消费心理有着极大关系。“五一”黄金周应该是一年中最佳的售楼黄金时段，气候宜人，春节和元旦两个时间在深圳没多大戏，尤其是春节，多数人回到内地老家去探亲了，再大张旗鼓宣传做广告也拉不回大伙探亲回老家的心气。所以除了“十一”，“五一”是一年中地产商们通常最看好的一个机会。而对一个楼盘来说，其产品本身过硬当然是第一位的，但地产界因为销售时间掌握得不对头，好房子卖不出手的事也不少。一个楼盘一旦因为某个因素滞销后再想推销出去，几乎是微乎其微。欧阳说：房地产是一次性投入、一次性收益，当逐步投入时别人不知道不理解，当一次性收回成千上亿的资金时，用了大量的广告，人人皆知赚了大钱，我心里非常清楚但没人理解。这次已经投入了几亿元，却不知道何时能收回……欧阳显得极其懊丧。
真有那么严重？我无法用语言来安慰我的这位部队战友，只能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欧阳点头，仍竭力想保持风度，长叹一声后又说：从你上次4月中旬走后，我们一直在争取“五一”开盘，但到了二十几号后知道预售证根本不可能批下来时，我们不得不放弃原定的销售方案，庞大的工程，几千人滞留在那儿，只能做一件事：等吧！可我等得起吗？人家工人、员工得吃住、得拿工资吧！最后逼得我没办法，一方面让施工队伍抓紧毁掉用千万元建好的幼儿园，一方面不得不到银行贷款来支撑着上千人施工的工地，集团员工们遥遥无期等待预售证的下来……一天上百万就像扔在江水里，瞬间工夫就没了！不瞒大哥你说，我原先答应包括中华文学基金会张锲主席和其它几个捐款的事，当下我实在不好意思提及这样的事了。我只告诉你大哥一个人：前些日子我把公司的商场、铺位以及自己住的房子抵押出去，从工商银行桂园支行贷了6500万元来应付目前的困境。这么大的摊子，几千万元也仅能对付个把多月的时间，前两天我不得不把家里仅有的46万港帀现金也提了出来顶了数……
天，亿万富翁真会惨到这份上？我听到此处，心重重一颤：好家伙！
欧阳时下所置有的地产和公司资产不下十个亿，可眼前他是个开着“大奔”却已经赤条条的“穷光蛋”！
这皆因一个小科级干部捏着的一张“商品房预售证”给害的。
当时的施工规划图不也是他们批准的嘛！当时的方案评审会不也是他们评审通过的吗？还有七人小组专家都看过了吗？你找他们论理去！要不行政起诉他们！我有些为欧阳忿忿不平。
当时没有他们的批准我敢开工吗？几个亿的投资傻瓜都不至于那样盲目干呵？欧阳瞪圆了两眼，冲我大声说。转眼，似乎感觉对象不对，又压低声音道：行政起诉的话也肯定理在我方，可跟政府打官司，即便最后我赢了也是等于输了。
怎么讲？
这还不简单！这样的官司没有一年半载根本不会有任何结果。一年半载对那些政府办事机关不算什么，可对我和美丽集团来说，就是彻彻底底的死期啊！一年半载，我要扔多少钱？几千万！几个亿……再说，这些科长局长他们是要按规定办事的，是不能违反原则的，我不能让人家丢了乌纱帽来为我办事呀！欧阳说到此处，像只无头的苍蝇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走得连我都跟着憋气。
明天一早我们什么都别干，上规划局和国土局！不就是几个小科级干部嘛！找他们理论理论。要不我们通过关系找广东省的领导干部给深圳这边打个招呼，把事平了得了！我有些冒火。
谁知欧阳连连摆手：别别，千万别帮这个忙。那样我可能真的就死定了！
这、这又是为什么？我不明白。
深圳这个地方你不知道，水深着呢！跟官员交往，我从来是按章办事，不然陷进去倒霉的可能还是我们这些民营企业家自己。有人以为送钱就能办成事，这不假。但给钱弄不好自己跟着一起栽进去……可我也知道现在没钱是办不成事的。欧阳说到这儿又是一串长叹：唉，难就难在这儿！
那你就送上它“几方”、“几十方”（道上话，一方就是10万元），让他们批给你“美丽AAA”的预售证算了嘛！我建议道，补充道，反正比你现在一天白扔一二百万也要合算一点吧？
欧阳摇摇头苦笑：我一个当兵出身的，受了多年党的教育。老实说，每次遇到难事时也想过这么做，可最后还是放弃了。你一定要问为什么？绝对不是我小气。我有时真的也想这么做，可这方面的教训太多。你给了人家钱，事情可能一下办成了，但其实既害了对方最后也害了自己。可以这么说，要钱的主儿早晚要出事，他们一出事我等于跟着也是行贿罪。你说这样犯得着吗？送钱其实对谁都没好处。
可现在就这么个社会，你不这么做，有些事情就是越不过去呀！我也感到十分无奈。
所以这么多年来我遵守一个原则：尽可能的合法经营，不干那种桌子底下的龌龊事……欧阳一脸庄严，似乎在向我表明他是个受过党和部队特殊洗礼的正经的经商者。
这一点我其实已经首肯，要不然不可能动心思让他成为我笔下的人物。那眼下“美丽AAA”这件事你怎么摆平呢？
我的成功就是以诚待人、以诚处事。这一次能不能也感动“上帝”，就看天意了。欧阳苦笑说。
搁在欧阳心头的负担太重了，表面上他仍然需要拿着大集团老板和亿万富翁的架势有条不紊地处理全公司零零碎碎的各种事务，但我深知他此刻的心理压力。为了不给他烦乱的心情添堵，第二天一早，我们俩一起首先前往宝安区规划局——欧阳说，一个月前他已经把原先建好的幼儿园“敲掉”了（这一“敲”光建筑成本就是800多万元），并且把新的设计施工图送到了规划局重新审批，如果这个“设计施工图”改动图纸获得批准，“那我就有救了！”欧阳把身处“水深火热”的解脱之法宝全押在这一招上。
区级规划局，是一个处级行政单位。一栋在深圳根本不起眼的楼房，但此刻它在欧阳的眼里胜似“阎王殿”。规划局九点上班，欧阳和我八点钟就驾车到达这儿。“我在这之前的一个多月里都是在这个时间到宝安国土局的，这儿也是天天如此。”欧阳说。
嗯？见我犹疑，欧阳解释说：“其实我比火烧还急。除周六周日他们不上班外，我每天要上这儿一趟，不来不行，呆在公司和家里就想跳楼。可一进规划局楼里，我还必须装得十分自然、平静，像办一件根本不怎么重要的事一样，一丝一毫也不想让办事的官员们看出我内心有多着急……”
那——你天天来不也让人看出些名堂嘛？
欧阳苦笑，说这是我的成功秘诀之一：无论干大事小事，得让人感到你都是诚心诚意的。我跟规划局还有国土局的办公人员们都很熟，几个业务骨干们每天通常比局长和一般工作人员要早一二十分钟到办公室。我总在他们上班十来分钟前进他们的办公室，这个时候没有其他人来找他们办事，我就跟他们把自己的困难一一说清，免得久等，可以争取时间办其他的事。正式上班的时间到了，楼里的人多，我就退出办公室，什么时候看他们有空了再进去跟他们说一说我自己要办的事。在深圳商界，我欧阳也算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这么一来，这些同志觉得我不像有些老板那么傲气凌人、眼里装不进别人，所以三五天下来，这些公务员们跟我熟得不得了！他们了解我的真实情况后，就会主动帮我想方设法把要办的事敦促办。
这回你又采用的这个战术？
欧阳带着几分苦涩的笑意默认我的猜测。果不其然，我们俩在八点半左右进宝安区规划局时，业务大厅里除一个保安外空空****，那保安见欧阳来像见某个熟悉的领导一样，笑眯眯招呼道：“欧总来了。”
欧阳见状也谦和应一声后，道一声“你辛苦呵！”之后又扔过一包“好日子”一类的香烟，这些细小动作直让那位保安感动。接下去欧阳和我就在大楼里畅通无阻了。
我还注意到一个细节：欧阳驾车到规划局院子时没有将车子一直驶入规划局院内的停车场，而是在大院外的一个空地停着。欧阳说，停在这儿有几个好处：一是我的车较好，横冲直闯进院子有点让人感觉拿大老板的架势，印象不好；二是停在门口我随时可以走，不会被堵在里面出不去，浪费时间。有人说“细节决定成败”，瞧欧阳对细节的关注程度！
而他更细致的细节关注令人不得不敬佩——
提前上班的规划局一个科长和总工见欧阳后，他们非常热心地让座，并主动告诉欧阳：他的幼儿园施工设计图的更改材料已经送到主管局长那儿……“要不呆会局长来了，我上去跟他说说你的那份申请件？”那总工在电脑里没有找到局长的电子批复后对欧阳说。
欧阳立即给予谢绝道：千万别催！你一催局长就会特别重视我的问题，他不了解前因后果，这一重视可能麻烦就大了，了解了解调查调查，批肯定会批……还是顺其自然，让局长当作正常的上报文件为好。
那总工想了想，说：这样确实反而会批得快些。然后无奈地冲欧阳歉意地笑笑：那你可就还得准备多等些日子了。
欧阳一听又着急起来，从沙发上站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叹息着：哎哟，我再急也只能如此罢了，有你们几位好兄弟理解我就很知足了！
说话间，正式上班的时间到了，大楼里立即人声鼎沸。欧阳和我当即从科长和总工的办公室退出……
现在上哪儿？我问。
欧阳也显得不知所措。他左思右想地领我先上了四楼，那里是局长办公的楼层。出电梯口右侧就是局长的办公室。门敞着，而门口挤满了来找局长办事的人……
你认识局长吗？去试试直接找他一下何妨？我看欧阳躲在墙角鬼鬼祟祟地偷偷地瞅着的样儿，不免感觉有些窝囊地用胳膊捅捅他。
欧阳顿时像被人发现的小偷似的连退几步，然后轻声对我耳语：我当然认识他，他也认识我！我的一个战友跟他关系还不错呢！可我万不能主动找他，一找他，他会对我的那个更改申请重视起来，那一重视事情反倒麻烦了！
这我就不太明白了。我有些无法理解。
欧阳递给我一支烟，然后拉我靠在走廊一边的窗口悄悄道出原委：新的更改方案避开了重新报建的程序，如果按重新报建走的程序就更复杂了，那一审批没三五个月根本办不下来，我的“美丽AAA”楼盘预售就遥遥无期了……“我非得死几回不可！”欧阳痛苦地把大半根烟蒂踩在脚底下。
这就是你又期盼他们马上给你批文、又不敢贸然找关系、硬碰硬的原因所在？
还用说？欧阳双臂搁在窗口，低头俯视：外面一个个工地正在施工，老天为什么这样折腾我呢？现在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时机，多好施工，多好卖房啊！可我却只能在这里受如此的煎熬！这时赶到规划局递文的合同部长周攀说：欧总曾说过不花钱站在狭窄的楼道里一个多月，总比在牢里要自由得多呢！
这一番情绪也一下感染了我。欧阳让我不得不跟着激愤起来，我遥望着那繁华的充满生机的深圳市容，极为不平地说：合法经营者得不到政策的支持反要在夹缝中生存，走黑道寻门道的人反而天马行空，现在有些事确实令人生气。有机会非得用笔给你出出气不可！
欧阳见我跟着生气，反又安慰道：不好意思大哥，你不知道作为规划局、国土局的局长、科长是很难当的，我到过他们办公室，每天需要处理的文件有一尺来高，上面的政策又不断在变化，条条框框又多，程序环节也复杂，找的人又多，他们也有难处啊！
我顿时缓了一口气，掀开矿泉水瓶子盖笑言：你怎么还帮他们说话，你知道理解他们，他们怎么不理解你呢？你看，现在快十点了，我跟你楼上楼下跑了好几个回合了，还一事无成！
大哥你不理解，现在深圳还比其它地方规范得多，但人手比较少，要不我们走吧！反正我看今天又没啥希望了。欧阳说着拉我又下到一楼业务大厅……
面对拥挤不堪的前来办事的形形色色人群，欧阳自嘲：我是这些人群中最大的老板，可我又是来办事中最孙子的一个！说着，我们出了规划大楼。可刚跨出大门，欧阳的双脚立住，说：要不我还是上去跟局长直接挑明算了，让他能不能通融通融早点批准我的申请？
去吧！我立即鼓动道，又像秘书似的跟在他屁股后面没上电梯跑消防通道又上到四楼……
走廊里看去，局长办公室内的人似乎少了些。可欧阳又缩住了脚步：“还是不要惊动局长为好。”他又自言自语起来。
这家伙！我再没说话了。拖着两条累疼的腿，又跟他下三楼。欧阳在一个一个办公室跟那些科长、副科长和科员们打招呼辞别。
我每次临走时都这样跟他们打个招呼，一方面为了尊重他们，另一方面也加深一下他们对我诚意的认知。欧阳解释他的所作所为。
对他的话，我只有摇头和为他可怜。
下楼时，一位与我们一同进电梯的科长走在我们后面，欧阳见后立即恭恭敬敬地让人先行。
我有些忍无可忍。欧阳则一本正经地说：今天委屈你这个京官了。可对我们民营企业家来说，你即便再有钱，亿万富翁什么的，如果你一旦跟政府官员打交道，我的经验是：即便遇见一位科长、科员，你绝对不能在他们面前抢先一步。遇上这种情况，你谦谦和和地给他们让道，走在他们的后面，你的难事可能就迎刃而解了。
这是你成功的一大经典？！我虽然怀疑欧阳的这种做法是否有效，但却敬佩他能够永远保持一种低调的心态。
从规划局出来，欧阳疲惫而愁苦地拎着包靠在车头保险杠上，一脸无奈地等待着命运的裁决，我趁机给欧阳拍下了一张耐人寻味的照片。
欧阳驾车带我出关上了几里外的国土局，一路上他在指挥公司的各个部门的负责人和回答助手们的各种请示。“这边还没有批下来，但你们得把一旦规划变更批下来后的各种预售上报材料全部准备好！记住：如果这边现在批下来，我们公司就得在一小时内把所有的材料送到国土有关部门的手里，一定要这样做，不得再拖一分钟一秒钟……”欧阳在手机里极其严厉地吩咐手下。
但他自己和我却在走进国土局的大楼后，又漫无边际、毫无目标地一个门一个门地跟那些科长、科员们打招呼、说好话。同规划局的情况一样，国土局里的许多办公室的公务员都认识欧阳，还时不时地反问他“办下来了没有”一类的关切话。欧阳则苦笑着摇头：材料还在你们局长那儿放着呢！
是啊，局长桌子上的文件堆得比山还高，到底啥时候轮到批复你的那一份啊！那些看起来很同情欧阳的公务员们一边和欧阳招呼着，一边又在忙手头上的工作。我和欧阳在局长的办公室门口又足足等了一小时，欧阳仍抱着一线希望从国土局直接批预售，但依然不见局长回来，很可能开会去了。欧阳依然十分耐心地在楼上楼下转悠着、招呼着。我看在眼里又直可怜他——唉，原来亿万富翁也有倒霉的时候噢！
时针已至中午十二点了。下午我要回北京，转道从深圳上广州看一位朋友。欧阳一看时间不多了，就匆匆领着我来到紧挨国土局旁边的一个咖啡厅。
坐定后，他向服务员要了两碗面和一些点心。“这一个多月来，我中午经常在这个地方坐着，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早晨跑规划局，中午就在国土局。人家中午下班吃饭了，我就坐在这儿等他们上班……”欧阳说着说着，竟然潸然泪下。“大哥，我……”他突然哽咽起来。
“哎哎，怎么啦？”我一下不知所措。
欧阳擦着眼泪，喃喃地：“我不止一次独自坐在这儿流泪……其实丢点钱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可有时想想怎么也想不通：为啥正正经经做生意就那么难嘛？”
是啊，为什么？我找不出答案。
欧阳抱歉地对我说：“不能亲自送你上广州了。我叫辆的士，保证安全把你送到广州。真不好意思，我下午还要等等消息……”
“没关系，你忙你的，当务之急你要争取尽快把预售证弄到手！”我感觉欧阳的事似乎成了我的事一样。
分手时欧阳强颜欢笑，但内心却依旧异常沉重。从深圳到广州的一程高速路上，我凝思着、想象着欧阳独自一人在咖啡厅孤独地边品着矿泉水、边默默流泪的情景……亿万富翁到底是人还是鬼，看来当亿万富翁也不那么容易！我感叹又同时为他祈祷，并且在不时设想那个局长如何不经意地从堆积如山的待批文件中轻描淡写地扫一眼欧阳的“美丽AAA”变更申请书后大笔一挥：同意！
欧阳兄弟，你的诚心也感染了朋友知道吗？我一路在这样想着。
“大哥！大哥你上飞机了没有啊？”大约下午五点左右，我在广州新机场行将登机的那一刻，手机突然猛响。是欧阳的！
“怎么啦？有什么事？”
“告诉你：批文下来啦！下来啦！”欧阳在那边激动而急促地喊着。
这可是意外而激动人心的事！
“刚刚批下的。局长他、他很理解我，就这么批了……哈哈哈……我现在到国土局报预售申请！”耗尽欧阳几十天心血的幼儿园施工图纸变更申请，几乎拖得亿万富翁走投无路的批文就这么着在局长手下那么大笔一挥，又让深圳地产界“大鳄”起死回生，顿呈往日风采！算是奇迹出现！
“好，什么时候开盘售房，提前一天告诉我！”“美丽AAA”代表着龙华房地产的当今水平，又是欧阳的倾心之作，我期待看到生意场上的大鳄们是如何日进斗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