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夏天,统共没见过几日光洁透亮的日头,总

归是灰云铺天,阴雨绵绵,象一张愁苦地哭丧着的脸。

哪一年夏天?唐淑女记不得了,她在周家度过了一个又一个的夏天,象一百年那么长,又象一天那么短。在她的记忆中,每个夏天都一样,就象婆婆腌在罐子里的臭冬瓜,黄绿黄绿,皮上还长着一层灰白的毛。

天天早上睁开眼的时候刻骨铭心地想,天好晴睐,天好晴睐,一看见窗户外抹布一样醒凝的天空,心就象一片荒芜的沙砾地。

“淑女,淑女,好起来味,长途汽车站走走过去还要半个钟头呢。”婆婆的声音从门缝里挤进来,就象锡管里挤出的牙膏灰白而稠粘。

淑女骨碌爬起来,套裤子。祥龙面孔朝墙壁侧困着,淑女不叫他,她知道他一定会听到他姆妈的讲话的,他一定醒着。他醒着的时候好象睡着一般,他睡着的时候好象醒着一般,别人不知道,淑女知道。

淑女马马虎虎漱了口洗了脸,把煤球炉拎到屋檐下生起来,落雨天生煤炉,柴月里吸足了水,火一点就屏出一股一股浓烟,呛得淑女眼睛发酸。她只好逃到天井里,蛛网一般的雨幕罩住了她。邻舍隔壁好多人家都用煤饼炉了,夜里·封,日里捅,不用天天生,淑女对婆婆说过,婆婆不肯换炉子,这只炉子是大木匠活着时自己砌自己箍的。柴月里的浓烟飘到雨幕里,雨把烟打湿了,烟把雨搅混了,空中象飘着一块银灰的绸子。淑女往炉子里填煤球,蓝莹莹的火苗一蹿一蹿。淑女抬起头,盯住从屋檐上**下来的两根烂绳子。头一年夏天,淑女买回来几条牛鞭子,婆婆就用这两根绳子把它们吊在屋檐下风干。那辰光牛鞭子就是淑女的希望。西北风刮起来的时候,婆婆就把牛鞭子一根一根地解下来,嫩给样龙吃。牛鞭子老早吃完了,绳子还**在屋檐下,日晒雨淋,烟熏油浸,绳子墨涂一样黑,油光光的,时常有苍蝇叮在上面。婆婆老早忘记了这两根蝇子,淑女不会忘记,也不想动手把它们解下来。

泡饭烧好的时候;祥龙下来了,上身是一件白的确良短袖衬衫,下身是一条裤档很肥的工装裤,衣裳挂在他的身上象挂在衣架上一样。

婆婆的房门紧闭着,只听到里面容里索落的声音,象只老鼠在作闹。

祥龙稀哩呼噜拨着泡饭,眼睛从碗沿上抬起,眼珠子在紧闭的房门与淑女之间骨碌碌地转过来又转过去。

淑女把脸埋在碗里。

过了一息息,房间里响动没有了,门吱呀一声拉开了,婆婆带着一脸的神秘走了出来。婆婆面孔上的皮皱打皱,婆婆的嘴巴瘪进去象一只小酒盅,淑女到周家以后看着婆婆的脸皮一条一条皱起来,看着婆婆的牙齿一颗一颗落脱,看着婆婆的嘴巴一分一分瘪下去。婆婆不一肯花钱去镶牙齿,婆婆说:“把钞票含在嘴巴里带进棺材吗了”

“姆妈,你吃泡饭。”淑女替婆婆盛了一碗薄薄的米汤,婆婆没有几颗牙齿,喜欢喝米汤。

婆婆坐定,盯牢样龙看了一息,又盯牢淑女看了一息,啪,把一叠用手帕包好用橡皮筋扎牢的东西摄在桌上,碗里的米汤晃了一点出来。“拿去,全在这里了,本来想留着买副好板子,现在反正都时兴一把火烧了去的。”婆婆嘴巴瘪叽瘪叽地说。

“姆妈……”祥龙眼睛看着老婆嘴巴叫娘。

“姆妈,到底灵光不灵光?钞票都摄在无底洞里了”淑女含含糊糊地说。

“灵的,这趟保险灵的。”婆婆压低声音,皱皮包着的两粒眼珠琉璃弹一般发亮,“祥龙爹活着的时候有一个患难朋友叫作蒋鹤翔的,78岁了,还是健得味,一张面孔象个小一样白是白红是红,前几日来过了,在这一带做木匠,顺便望望我。一餐中饭吃了菜碗里三碗,还加半只白嫩蹄磅,啧啧啧。我对他说了,要是别人我也不说了,这个蒋鹤翔嘴巴上生锁的,决计不会讲出去的。是他告诉我的,做这种铁档功,卧床不起的会变得生龙活虎,白发苍苍的会变得年少力壮,象祥龙这种病做几趟就会好的。松江这个蒋岱宗是蒋鹤翔的远房叔叔,这铁档功是他们蒋家祖传秘方,蒋鹤翔的功夫就是蒋岱宗教的。蒋家有家规,秘方不传外姓人。因为蒋鹤翔跟祥龙爹从前是生死交,两副肚肠根好掉来用的,所以他才肯荐你们去寻蒋岱宗呀!”

儿子媳妇象听说书一般屏息静气。听完后,祥龙头颈骨伸得笔直,好象已经学会了铁档功。淑女蜡黄的脸变得血红,眼睛都不敢朝祥龙瞄一瞄。

“饭碗锅筷放着,我来洗,快走吧,长途汽车站走走过去还要半个钟头呢。”婆婆赶鸭子似地催。

雨似有似无地飘着,远处田野里传来密集的蛙声。祥龙心急急拖了拖鞋就往门外冲,淑女白了他一眼,把一双小船似的元宝套鞋摄在他面前。

讲讲路并不远,长途汽车坐坐也要两个多钟头。到了松江县城,已经是中午时分了。他们先找了一月普通的面店吃了两碗素交面填饱肚子,随后马不停蹄地赶往蒋岱宗的住处。他们只请了一天事假,辰光贵重得很,除了扣工资,还要掉脱全勤奖。

他们走出县城,在滑碌碌的田间小路上兜了好几个圈子。雨看看雾气似的一点点,还撑着伞,衣襟和裤管却湿透了。

迎面来了一群白毛红冠的鹅,气高趾扬地叫着,扑腾着翅膀朝他们撞来。淑女惊叫一声回转身就跑,伞也授到田里去了。祥龙撑开两臂吁吁地赶它们,却被它们逼到泥塘里,套鞋里灌满了浆水。

“哦喂……声长长的惚哨在雨帘上划了一个半圆,鹅群齐刷刷的立定了。他们这才发现鹅群后立着一个系着条白短裤的少年,浑身炭样的黑,戴着顶巨大的金黄的薯笠。少年手中捏着根又细又长的竹枝,枝梢上缚了条红巾。他轻轻地把竹枝掠过鹅群,鹅都让到路边去了。

样龙连忙牵着淑女的手度过鹅群。少年从薯笠下抬起一双桂圆似的眼睛看牢他们。祥龙问:“小阿弟,请问蒋岱宗的家在哪里?”

少年手中竹枝一晃,红布条指往田那边一丛晕开来的绿色,尖尖嗓子叫起来,“蒋太爷有客唆”

蒋岱宗发须尽白,云一般地绕住黑石岩般的面颊,一双眼睛却是小伙子一般地灵活、精明。他穿着一套香云纱的衫裤,骨骼粗大,腰背笔直,叫人猜不出年龄。

蒋岱宗捏着把紫砂茶壶吸茶,一边把样龙和淑女看了个通体透明。蒋岱宗一口一口地吸茶,那双锥子似的眼一口一口噬啮着祥龙和淑女的肉,他们本身都没什么肉,便觉得骨头都粉碎了。

“鹤翔这坏种,怎就给我找麻烦!嗯,你们与他什么瓜葛呀?”蒋岱宗的嗓门象叩铜钟。

“蒋太爷,鹤翔叔与我父亲是管仲鲍叔方一样的朋友,我父亲早早地谢世了……”样龙一边说一边把那叠手帕包好橡皮筋扎牢的东西双手捧着递给蒋岱宗。

蒋岱宗接过来掂掂捏捏地把玩了一会,问:“你父亲叫什么名字啊?”

“周金才,人家都叫他大木匠的。”

“原来是大木匠的儿子呀,失敬失敬。”蒋岱宗露出了笑容,白苍苍的须发银瀑般地抖动。

“蒋太爷,我姆妈讲,周家这脉香火都捏在你手中了”祥龙面孔象根嫩黄瓜似地皱起来。

一句话,包在我身上了。大木匠这等人物是不能让他断了后的。”蒋岱宗袖子一拂,立了起来。

“谢谢蒋太爷。”祥龙说着朝淑女一努嘴。

“谢谢蒋太爷。”淑女半信半疑地说。

“要想习这种功,一定要吃得住熬,你吃得消吗?”蒋岱宗拍拍祥龙薄薄的身板。

“吃得消,我在厂子做翻砂工,九十斤的模子整天搬来搬去。”

蒋岱宗净手,先用肥皂搓手,又用清水洗净,再倒一盆热水,等它晾温了,再浸手,擦干。

“叫你娘子在楼下稍候,你随我上楼来。”蒋岱宗举着两只洗净的手,十分雄壮地登楼而去。

祥龙看一眼淑女,淑女朝他点点头,祥龙便跟在蒋岱宗后面去了。

淑女心里紧张,端张凳子坐在门边上透透气。蒋岱宗的家掩在一片竹林里,砖墙瓦顶的两层青灰的楼房,有一种坚如磐石的气派。这一刻雨线象是粗了点,周围的竹林色浓意淡,滴滴答答,滴滴答答,点出了重重的惆怅,重重的期待。雨大了,四处田野里闻寂无人,任雨柱把天地愈拉愈近“

“哦哟……声尖利的叫声穿透天花板落在淑女耳畔,她倏地站了起来。

楼板轰隆轰隆地响着,象有两只熊在上面翻滚。淑女怕心跳出来,用手帕紧紧地捂住嘴巴。样龙也是作孽呀,为了那个见不得人的病,这些年偷偷摸摸求了多少偏方,什么娱蛤百脚嶂螂老鼠都往肚子里咽,弄得人不象人鬼不象鬼的。不知道那个巫师般的蒋岱宗此刻如何在处置他呢!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上帝保佑,上帝保佑……淑女胡乱地念起咒来。

起风了,雨丝斜过来折过去,忽喇喇喇喇,一声响雷在竹林边炸崩。屋子里暗黝黝的,什么也看不清了。

淑女双手紧紧抠住门框,眼睛死巴巴地盯住天与地相接处那一线青白的光。

砰唠什么东西撞在楼板上,淑女双手一松,跌坐在地上。

“祥龙”她茫然地念道。

楼板没有声音了,整幢楼坠入寂静的深渊。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雨点沉重而缓慢地点在竹叶上,慢慢地,慢慢地,天和地终于合拢了,周围一片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淑女只觉得眼门前一亮,猛抬头,样龙和蒋岱宗都站在自己跟前,黄黄的灯光里,他们俩人象从水里捞出来一般,大汗淋漓。祥龙的头发全部贴在头顶心,面孔青灰青灰,眼皮都肿了。蒋岱宗脱了上衣,单穿了件黄演渍的汗背心,雪白的胡须团成一结一给的。

“祥龙……”

祥龙动动嘴,哭一般地朝她笑笑。

“好啦好啦,挺过来啦!”蒋岱宗拍拍祥龙,回去以后,按我教你的法子天天练,最好是早晚被头里,叫你娘子帮你练,下个月再来寻我一次,大木匠的儿子嘛,啊,哈哈哈哈。”蒋岱宗笑起来,胸脯的肉一叠一叠地抖动。

“谢谢……”祥龙的声音象小固的哭泣。

天已经黑尽了,千万根雨丝在黑夜里闪闪烁烁地发亮。沙沙沙,沙沙沙,天地在雨声中一点一点地飘远了。祥龙病倒了,发寒热,呕吐,闹肚子,肚肠象一根直不隆通的管子,吃下去东西立时三刻就流了出来。

淑女怀疑是蒋岱宗的铁档功把样龙弄伤了,婆婆却说不会的不会的,一定是淋了雨受了风寒,吃点板蓝根冲剂,捂一身汗就会好的。

祥龙不肯上劳保医院看毛病,淑女问他,那个蒋岱宗究竟怎样弄了他的?他不讲,拉住淑女的手,肿肿的眼泡皮里滚出两颗灰黄的泪珠。淑女也哭了,为样龙哭,为自己哭。

样龙用手替她擦眼泪,说:“蒋太爷讲的一定要吃得住熬,我不来事,我实在吃不住熬。淑女,没有办法了,你要走……就、就、就走吧……”样龙的手又粗又硬,搓得淑女的脸毛拉拉地痛。祥龙身上这双手最象男人了。淑女把脸埋在他的宽大的掌心里哭得更伤心了。样龙手心的纹路里有股淡淡的焦炭味。

“我……不走,你“ 不要瞎想,你叫我走、走、走到哪里去?”淑女抽抽嗒嗒地说。落实政策以后,母亲与哥嫂一起搬回南昌路的公寓了。搬家那天,竟然没有通知淑女。过了几天,母亲打电话给淑女:“回来看看吧,回来看看吧,还和从前一模一样……”母亲在电话里又哭又笑。淑女回去了,心里面欢乐与悲哀在打结,现在和从前在映照。是一样是一样……厨房和厕所的瓷砖还是天蓝的,细条木的打蜡地板还是深棕色的,映着蓝天白云的窗户还是光可鉴人的,可总是不一样不一样……父亲的身影消失了,母亲的头发花白了,还有、还有、还有……淑女在父亲纵身跳下去的窗口前立了好久好久,又转到从前自己住的那间小卧室里东转转西转转,曾经有一个相貌清秀的,读书用功的,规规矩矩而又充满幻想的小姑娘,她到哪里去了?淑女啃叹着坐在床沿上憩息,一个女人爬岁月,从少女爬到老太婆,好累好累啊!门悄悄地推开了,真的走进来一个少女,那张脸眼睛象嫂嫂,嘴巴象哥哥,而挂在床头的那张彩色照片,却跟淑女年轻时十分相象。“娘娘,有凳子,还有沙发,你为什么偏要往我**坐呀?”小侄女才读小学二年级,嘴巴却和嫂子一样厉害。淑女连忙站起来,抹平床单。小侄女撅着嘴说:“娘娘你到奶奶房里去嘛,我要做功课了。”这间房间现在归小侄女所有了,淑女笑自己想续旧梦太荒店,低着头汕汕地退出来。母亲如今是样样满意了,絮絮叨叨地告诉淑女,刷墙花了多少钞票,添家具又花了多少钞票,一边说一边笑一边拭眼泪。母亲跟淑女说话的时候,嫂子一会儿进来冲开水,一会儿又进来找东西,眼睛不时地朝母亲膘一下、挤一下、瞪一下,母亲口吃起来,嗯嗯唔唔说不清了。又过了一会嫂子在客厅里叫:“姆妈你过来一下。”母亲出去了,嫂子冲着她说:“姆妈,你跟淑女罗嗦什么呀?你千万不能让她搬回来呀,我肚子里又有三个月了,这回无论如何要替唐家养一个儿子,姆妈,你不就想要个孙子吗?”嫂子嗓门很响,淑女都听见了,淑女不想让母亲难做人,淑女告辞了。娘家象一艘红帆船,载着她从前的美丽的梦幻,驶走了,离她愈来愈远了……“

“淑女,我会待你好的,你相信哦?你相信哦?”祥龙抱住淑女的头抚着,拍着。样龙的眼泪鼻涕滴在淑女头发上,淑女的眼泪鼻涕擦在祥龙胸襟上。

淑女听见门外有摒鼻涕的声音,连忙从样龙怀里爬起来,跑到门边上侧耳听听,听见的、笃、的、笃、的、笃,婆婆一步一步下楼去了。

淑女偷偷地去劳保医院问了医生,医生说,是有一种铁挡功的,不过不是人人都适合做的,要看他的体质、气血、脉象的盛衰程度而定,民间流传,大都从小练起方能吃得住,再说后天肾虚血亏**能治得,先天功能失常终也无济于事呀。

样龙病了一个礼拜,困了一个礼拜,爬起来了,饭又吃得下了。淑女到附近乡下人处买了甲鱼和田鸡给祥龙补身子,灶头里日日飘出喷香喷香的气味。谁也不去提那个蒋岱宗了,祥龙只管大口吃饭,卖力干活,淑女虽然神思难平,仍是日日忙碌,嘴懒手脚勤。婆婆不但不提蒋岱宗,就连大木匠的生死之交蒋鹤翔也不提了,仿佛百家姓中原本就没这个蒋字。

有一天,街上冬冬锵锵地敲起来,居委会主任和居民小组长领着一群阿姨爷叔们来到祥龙家的小屋前,嘻嘻哈哈地朝门上贴了一张红纸,红纸上写着四个字:“五好家庭”。这扇门自从祥龙与淑女结婚那年贴过个红喜字,后来再也贴不出什么了。一阵猛闹的锣鼓声后,居委会主任说:“祥龙姆妈,你好福气,婆媳和睦、儿子孝顺,祝你们再接再励,生一个大胖孙子!”祥龙姆妈先是笑得合不拢口,后来就笑不出了,嘴巴瘪叽瘪叽不知在讲什么。锣鼓又冬冬锵锵地敲起来,越敲越远了。

日子过过是好过得很,总归是冬去春来,夏尽秋长,不管人有多少烦恼和希望。

这日厂休,恰逢日头高照,淑女帮婆婆一起把捂了一个梅雨季的棉花胎棉袄绒线衫统统搬到天井里去晒。淑女回房理箱子去了,婆婆端只竹椅坐在天井里,看见麻雀飞过来就哦吁哦吁地赶。

隔壁邻居来串门,一边纳鞋底一边跟样龙姆妈说家常。她说这双鞋是替孙因做的,现在世事颠倒了,老的要为小的做到死。样龙姆妈说落雨落得太长久,小菜场上一点东西都没有,鸡毛菜都要三角一斤啦!隔壁邻居说媳妇又去做人流了,真作孽,说不定这趟倒是个孙子呢!祥龙姆妈说广播里讲新疆啥个地方又在地震了,会不会震到我们这边来呢?祥龙姆妈拚命逃避讲一个话题,隔壁邻居偏偏要讲这个话题,兜圈子兜了半天,隔壁邻居不客气了,咬住祥龙姆妈问:“祥龙结婚都快十年了吧?哪能还不养个孙子孙因呀?”

样龙姆妈舌头象短了半截,嘴巴吧叽了一会,支支吾吾地说:“贪个清闲嘛,啊,啊?啊……”

隔壁邻居凑前一步,作出神秘的样子,喉咙还是蛮响:“人家都在传,讲你家媳妇有妇女病,不会生小因的,是哦?”

淑女这时正好跑下楼来,正好听到了这句话,她把身子缩在楼梯旁边,听婆婆怎样回答。

祥龙姆妈又瘪叽了一息息,十分宽宏大量地说:“我和祥龙都不计较这个,人老实头一件。”

淑女差点叫起来。

“不过总要有个小因的,大木匠只留下祥龙一根苗呀!"隔壁邻居说。

“哦吁哦吁这些畜生,拉屎也不看看地方。”祥龙姆妈立起来轰麻雀,麻雀好端端地立在屋檐的篙草里。

“哦哟辰光不早了,我要回去端正晚饭了。”隔壁邻居得到了情报,心满意足地走了。

样龙姆妈心事重重地跑进屋,一眼看见了立在楼梯边上的淑女。祥龙姆妈的嘴巴又瘪叽瘪叽地动起来,淑女突然觉得她这副面孔难看死了,淑女厌愁地盯了她一眼,别转身上楼去,重重地把房门拉上。下午的斜阳熔金般地从窗户流进淑女的房间,淑女觉得整幢房子都燃烧起来了。

唐淑女愈来愈黄了,唐淑女愈来愈瘦了,她象一颗没有长熟的桃子,半当中就被虫蛀空了。愈来愈黄愈来愈瘦的唐淑女在这条街上进进出出的时候,背脊上的负担愈来愈重,挨家挨户都有苛刻的挑剔的眼光压在她身上:这个女人不会生孩子,这是个不会生孩子的女人呀!这女人还能算是女人吗?这女人简直是女人的败类,应该开除她女人籍!

淑女在这条街上进进出出了许多年了,她已经变成这卷旧画上看不清眉眼的一个人影了。

淑女在这条街上进进出出的时候,总是目不斜视,脚步匆匆,逃遁一般。

头两年,厂里的同事老催她:“唐淑女,好养一个味,好养一个味!"

过了两年,厂里的同事纷纷向她荐医荐药:“唐淑女,我认得这个医生,一搭脉就晓得病症在啥地方了。”“唐淑女,这种药灵得吓死人,吃三帖,保证你养得出来。”

又过了两年,厂里的同事看见她闲话愈来愈少,尴尬地谈两句天气好咪,饭吃饱哦?就十分微妙地闭嘴,用怜悯的目光看看她。午休的时候,女工们围在一起夸自己的小因多么聪明,多么灵巧,多么能干,象瑞翻了一窝麻雀热闹得很。谁要是看见淑女走近,便会嘘地一声,随后大家都不说了,都假装去干别的事。

淑女象被人类抛弃了一般,置身人海犹如涉步渺无人踪的沙漠。落班时淑女去浴室淋浴,躲进单间,眼泪与喷头里的水一起洗测着她细腻干瘪如同还没发育的孩子似的桐体,她为自己委屈得肝肠欲断。

淑女惧怕黑夜,日里的祥龙看看还象个男人,夜里的样龙就象喝了雄黄酒的白娘子显出了原形。”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有谁知道漫漫长夜中淑女的心思了她象一株早地里的秧苗,她象一条涸辙中的鱼儿,她常常被盼望与希望的烈火灼烧,她常常被失望与绝望的鞭子抽打,她常常整夜整夜地被恶魔纠缠,她常常整夜整夜地张着眼看着窗户由黑变灰变青变白。

有一个夜里,她做了一个梦,一个让她以后想起就耳热心跳浑身发胀的梦,是在一个极普通的夜里,没有一点预兆,没有一点暗示。

她梦见自己被牵进一个灯壁辉煌的新房,罗绮锦缎的新**笑盈盈地坐着一位新郎,这新郎十分英俊,面容有点象她年轻时崇拜过的电影明星。新郎极其温柔地抱起她,甜美地吻她的脸,吻她的嘴唇,这种吻让她激动不已地颤抖起来,身体象小河里的波浪微微起伏。这时四壁的灯渐渐地隐去,闪亮的唯有新郎的眼睛和牙齿,于是她被他引入了无比美妙的境地,她觉得自己化作了一片肥沃的土地,痛苦而快乐地被开垦了,颗粒硕大的种子注入土内,**不安地孕育着迷人的收获……

“淑女,淑女,你怎么啦?啊?你怎么啦?”

淑女猛地睁开眼,呼吩呼!地喘着气,胸脯剧烈地起伏着。

“你怎么啦?拚命地瑞腿,捶拳,你看你看,浑身是汗,衣服都湿透了……”祥龙的手抚着她的身子。

“阿”淑女惊叫一声闪开了,恐惧地望着祥龙沾着眼屎的面孔。

“做噩梦了,是吧?我给你倒杯水去。”

淑女终于醒过来了,并且明自了自己是做了个梦,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淑女,淑女,怎么啦?你梦见什么啦?”祥龙双臂拥住她。

“走开,走开,别碰找!你走开……”淑女拚命地挣扎,用拳手狠命地捶祥龙的胸口。

“别怕,别怕,淑女……”祥龙双臂象钳子把淑女揽进怀里。

淑女用指甲抠他,用牙齿咬他,用脑袋撞他。淑女突然明自她好久以来一直想揍祥龙一顿的,她恨他!你算什么男人?你这头阉猪!你还配讨老婆吗?你想活活地把我困死吗?她一拳一拳地捶着他,她感到他在她手下越缩越小,象一只硬壳的小甲虫。

他任她捶打了一阵,猛然间又反抗起来,捉住她的手往后掘。她被他压倒了,浑身突然象抽了筋似地软瘫了。她腾出手扳住他的肩,吸泣着说:“祥龙,你再试试,胆子大点,用点气力,再试试呀!”

他惊慌地松开她坐了起来,牙齿格格地响,身子一点一点往后退。她也弹了起来,头发蓬松,眼睛充血,咬牙切齿地骂:“阉猪 !”他伸出巴掌扇她的耳光,她抬臂挡住了。两人又扯打起来。他们象一对刀和砧、绳和石、锥和木,对抗着、搏斗着、钳制着,终于双方都精疲力尽、神黯心灰,却一无所获。

远处的田野里,传来一声清脆的鸡啼。

儿子媳妇上班去了,祥龙姆妈摸摸索索地找出一只废旧的塑料口袋,用洗涤精洗了两遍,洗得碧清,用抹布横擦竖擦,擦得铿光。

人人都说大木匠起的这幢房子风水好,面南,门前无阻挡,只要天上出太阳,他们的天井里就金光灿烂了。

就是大门上那张“五好家庭”的红纸经不起日头几遭晒,颜色褪了,变成桔黄色,浆糊干了,一角翘了起来、风刮过就壳嗒壳嗒响。

样龙姆妈十分珍贵这张纸头,就象世界冠军爱护他的金牌一样。她觉得这是政府对她的奖励,以后,她带着它到黄泉底下碰到祥龙他爹的时候,也好有个交待了。大木匠咽气前头只讲了这样一句话:“ …把好……这个……家广现在她把这个家料理得好上加好再加好再加好再加好了,样龙他爹躺在黄土下也闭得紧眼了。

祥龙姆妈从床底下的木匠屉里寻出几根指头细的木条,还有榔头和钉子。从前她偶尔帮大木匠做下手,敲敲洋钉总是会的。

祥龙姆妈把洗干净的透明塑料布盖在“五好家庭”的红纸上,用手将得一丝皱折都没有,四边用细木条嵌住,用洋钉钉牢。她满意地退到天井里左看看右看看,塑料布折射太阳光,“五好家庭”四个字变得光芒四射了。

样样都称心,就是祥龙生不出小固,祥龙姆妈天天夜里煎心熬肺睡不成安稳觉。要是现在有一个胖嘟嘟的孙儿在天井里作闹嘻笑,祥龙姆妈真会笑脱下巴的,要真是那样,祥龙姆妈一定去恳求里委会主任把门上的“五好家庭”改成“百好家庭”了。

不晓得前世里欠下了什么冤孽,今生今世要罚我周家断子绝孙?一想起这桩事,祥龙姆妈就犯心口痛。祥龙姆妈日日要心口痛一阵的。

也有人偷偷地跟祥龙姆妈牵线,现在实行计划生育,乡下有种人家想儿子,偏偏生来生去是女儿,再要生下去吧,政府不允许,所以宁愿把女儿送掉,只要花头两百元钱,领一个来养养,合算得很呢。祥龙姆妈不要。不是不要女孩子,现在女孩子男孩子也不再讲究了,只是在这条街上住了几十年,左邻右舍都知根底,不见你家媳妇肚皮大起来,猛丁多了个小因,瞒不牢的,将来小因长大了,养不了家的,到辰光竹篮打水一场空,犯不着!

这天下午,隔壁邻居又来串门了,又在纳鞋底,那鞋底愈纳愈大了,叫祥龙姆妈眼馋得发恨!

“我那屋里闹死了,我那个孙固块头大,喉咙响,一刻不安宁,今天她姆妈厂休,我乐得到这边来清静清静的。祥龙姆妈,你整天独个人不冷清吗?”

“冷清点好呀,冷清点长寿,报纸上登了的。”

隔壁邻居用针蓖了蓖头皮,嘈地戳进鞋底,又把凳子往祥龙姆妈跟前拖近了些,一边刺刺地拉线,一边很知心地说:“昨天晚上,我儿子在看《参考消息》,看着看着,笑了起来。我问他笑什么,他说报上登着稀奇古怪的事,外国人什么都想得出,不会生小因的人可以借人家肚子生小因,也可以把小阂种在一根管子里,嘻嘻,样龙姆妈,我昨天听了就想来告诉你啦!”

“发神经病了,人家肚子里生的小固总归是人家身上的肉,管子里种小因愈加不相信了,又不是蚕宝宝!”祥龙姆妈瘪叽瘪叽地讲。

“你落后了,现在科学发达了嘛,机器也能造人,电视里放都放出来过啦!"

“科学愈发达愈是灾难多,一息息这边地震,一息息那边火灾,老早辰光这种事体听也没听见过。”祥龙姆妈嘴巴硬邦邦,心里倒是动了起来。

隔壁邻居走了,祥龙姆妈一直在想这桩事体,想着想着想起从前大木匠闲空时跟她说起的一则故事,大木匠走南串北听得来许多有声有色的故事,统统有声有色地讲给老婆听。大木匠讲起过很早很早以前,有个皇帝,讨了许多妃子,生了许多公主,就是生不出儿子。皇帝发急了,下旨,皇恩浩**,谁养出皇太子就册封谁为皇后娘娘。有一个年轻美貌的妃子,十分聪慧,为了做皇后,费尽心计,从宫外找了个强壮的少年,偷偷地带进内宫来同她睡了一夜,来年便生下个白白壮壮的儿子,自此当上娘娘,好不荣华富贵·“祥龙姆妈愈想心里愈亮堂,祥龙有病,为啥不去“借”个种来种种?虽说这种事体是见不得人的,只要做得干净,谁会知道?人家外国人借肚子养小因都可以,我借个种有啥不可?祥龙从小听娘话,为了周家的香火他不会不答应的,问题是媳妇是不是愿意呢?凭着这把老骨头,说什么也要求得媳妇点头!只要为周家续了香火,祥龙姆妈立时三刻去见阎罗大王也心甘情愿·……祥龙姆妈东想西想想出了神,一想想到日落西山,天井里暮色暖暖,麻雀刷一只刷一只地归案了。

吃过晚饭,祥龙姆妈当即把祥龙叫到自己房间里嘀咕了半天。祥龙先是拼了命地摇头,眼睛撑得象只电灯泡。祥龙心里是喜欢淑女的,祥龙毕竟是个五尺多高的男人,祥龙在厂里好歹也是个积极分子,经常出席什么会议,听了许多报告的。可是祥龙姆妈不停地讲,一边讲还一边哭,还一边叫大木匠的名字,一直讲到祥龙的头摇不动了,祥龙的眼皮聋下来了,样龙把脸埋在手掌里,应了声:“姆妈,我听你的。”祥龙从小是姆妈养大的,祥龙从小就听姆妈的,祥龙害怕别人知道他不是个完整的男人,祥龙也想看见这幢小屋里有个小因皮球似地蹦上蹦下呀!

当然,这个种是要选得品种优良而且牢靠的。祥龙姆妈左思右想,闭牢眼睛把有数的男人上下里外地筛了一遍。她挑中一个人,是大木匠同宗兄弟的儿子,比祥龙小两岁,现在在家乡一月竹木器厂里做生活。听家乡来的人说起他的老婆生第三个小因时落下病,长年睡着爬不起来了。祥龙姆妈挑中他三点:第一他也姓周,归根结底还是周家的种,第二他身健力壮,一连生了三个都是儿子,第三他远在家乡,事体做完拍拍屁股跑路,少了许多麻烦。

过了几天,样龙姆妈自己房里的大衣橱与五尺双人床不见了,淑女奇怪地问起,祥龙姆妈说:“房间小东西多,闷气睐。我又没啥衣服,一个人睡睡小钢丝床有的宽了。……只大衣橱与一只床卖了一千元钱,现在木料看涨,再说大木匠自己打的家具料好,做工好,漆水好。

秋凉的时候,那个远房的堂阿弟拎了一点家乡的土产笋干啦香草啦茶叶什么的来做客了。

淑女直挨到天擦黑才踏进家门。人家下班回家打冲锋一样,淑女却是不紧不慢,家里虽有热菜热饭热被窝,那味道总足寡淡无味,还夹点苦涩。公共汽车挤得象塞肉肠,淑女的背脊被一个凸肚子的男人顶着,夹着烟味和蒜味的粗气呼畴呼叻的喷在她的后颈窝里,她想呕吐,她恼怒地转过头去瞪他一眼,她看见一张十分油腻而红润的男人的脸,贴得她那么近,连下巴颇上一粒粒胡须的青茬都看得清清爽爽,他的眼睛含着什么似地朝她眨了一眨,呼地一下又一股子气喷在她脸庞上。淑女突然心**了一下,全身烘地热起来,连忙转回头去盯住车窗外,车窗外有一条混浊的河流,那男人的肚子象是要欺到淑女背脊里面去,那男人的气息象是把她身子点着,她捏着把手的掌心讹渡地出着汗,她屏住气一动也不敢动,仿佛自己是根导火线,稍一动弹便会引起惊天动地的爆炸……车靠站了,淑女惊惶失措地逃下来,车嘟地一声开走了,淑女才发现自己早下了一站。衍上凉风习习,洗浴一般冲涤着她身上的鲤妞,想起那个凸肚子男人油腻的红脸,她心惊肉跳地后怕着,象是刚刚逃脱一次**的强奸!

淑女疲乏地走进自家的天井,惊诧地发现客堂里48时的大日光灯尽放光明,平常婆婆只让点只!2时的小日光灯,婆婆说:“有得亮了,筷子不会塞到鼻眼里去的。”

“姆妈,祥龙……”淑女一边叫一边推开门,当头看见一张陌生的男人的脸,怔住了。

“淑女,怎么弄到这么晏?有客人!”婆婆立起来说,“偌,这是样龙的堂阿弟,从老家来的。”

祥龙闷声不响地包斜着眼睛盯住淑女,一张脸紫酱地红,象是喝多了酒。

八仙桌上肉鱼鸡鸭四只大菜还有几样素净的炒菜。

“淑女,快点坐拢来吃呀。”婆婆说。

淑女礼貌地朝客人点点头,去洗了手,入席。椒女就坐在客人对过,看看这位堂弟,面架子倒和祥龙有点象,就是比祥龙胖,比祥龙阔出一廓,比祥龙精神。淑女不喝酒,只顾吃饭,婆婆和祥龙陪客人抿绍兴特加饭。婆婆不时往客人碟子里夹菜,不时问些家乡的琐事,客人不停地吃菜,不停地拿眼睛膘淑女的脸,祥龙一直闷声不响地喝酒,闷声不响地包斜着眼盯住淑女。淑女躲着客人的眼去迎祥龙的眼,隐隐发觉祥龙眼中含着一股怨愤,那张血红的脸十分悲戚的样子。

“样龙你不好再喝酒了!”淑女用手按住样龙的杯子。

“管你屁事!"祥龙阴丝丝地说,啪地打掉淑女的手。淑女惊呆了。

“让他吃点,让他吃点,难得吃点嘛!”婆婆说。祥龙一仰脖子喝干了杯中的酒,又捏住瓶子倒。客人酒倒喝得不多,穷吃菜,穷看淑女。

这餐饭吃得有点怪,沉闷闷的,只有婆婆兴高采烈。48时的日光灯亮得眩目。

淑女收拾碗筷进厨房,婆婆和祥龙在客堂里陪客人说闲话。淑女洗净了碗筷,烧开了一壶水,拎到客堂里替客人续了点茶。淑女不喜欢48时日光灯刺眼的光亮,她对婆婆说:“姆妈,我先回房去了。”

祥龙听她一说刷地用眼睛咬住她的脸。那双眼睛火炭般红,火炭般烙在淑女脸上,淑女心一惊,她想说:“样龙你早点上来呀。”看看婆婆又看看客人,没有说。淑女一格一格地上楼梯,感到背脊上有两颗火炭灼着。

淑女无聊而困倦地斜靠在**,想做点什么事吧,没什么事好做;想想点心事吧,也没什么心事好想。窗外的天倒是很明洁,三三两两的星星象是自由市场摊头上卖的假钻石贼亮贼亮。

淑女磕眺了一息息,听得窗格子吮嘟吮嘟响,那是风吧;听得屋顶上叽咕叽咕响,那是麻雀吧;听得天井里踢蹋踢蹋响,那是婆婆送客吧;听得楼梯的笃的笃响,是祥龙上来了吧·“’“

房门咔吱推开了,淑女侧起身叫声“祥龙……”,却看见婆婆小酒盅似的瘪嘴。淑女骨碌爬起来,“姆妈,你……?样龙怎么啦?"

婆婆眼珠一动不动地看住她,嘴巴瘪叽瘪叽地动着,脸上飘着一种很古怪的表情,一步一步地朝她走近,嘴巴瘪一下,脚步跨一下,瘪一下,跨一下,淑女浑身汗毛忽地耸了起来,婆婆今朝神气怕人得很哪!婆婆进一步,淑女退一步,进一步,退一步。淑女退到床沿边,扑地坐在床沿上,汗毛凛凛地看着婆婆。

婆婆的瘪嘴忽然洞开了,象一眼墨黑的山洞,婆婆说:“今朝晚上……我跟样龙讲好了的……我给了那个堂弟一千元钱呀……”

婆婆说什么,淑女象是听明白了,又象是什么都不明白,白茫茫一片大雾,婆婆的面孔一下子象古墓里挖出来的女 !”,凄落参地可怕着。

婆婆逼到淑女面前了,鼻子尖顶住鼻子尖了,淑女恐怖地推开她,叫:“祥龙祥龙呢?”她扑到窗前,对着风叶缝维的天井叫:“样龙样龙”又对着贼亮贼亮的星星叫:“祥龙你快来呀”

“祥龙刚刚走了,祥龙上夜班去了。”婆婆在背后刻薄地说。

淑女眼门前一黑,霎那间又一亮,贼亮的星星占据了她的全部视线。

扑通!一声巨响,楼板都晃了晃。

啊,婆婆跪下来了,跪在淑女面前了。

淑女哭了,只好哭,没有别的办法,哭得天昏地暗,黄胆也差点呕出了,嘴里一股恶臭

哭了很长时间,哭得很累了,哭不动了,眼泪没有了,她瘫了似地靠在椅背上。

不知过了多久,她觉得有一双手捏住了她的肩膀,捏得她周身酥软,皮肤麻胀,很舒服,很惬意,她便由着那手捏了一会。突然她醒悟到这双手的动作很陌生,她拚命睁开眼,天哪,是那个堂弟!浑身的血呼地涌到脑顶心,马上就要进溅出来了。她想大声喊叫,喉咙却象被钳子夹住一样一点出不了声,她想推开他的手,手臂却象抽去了骨头那样软绵绵一点抬不起来。

他不说一句话就把她抱了起来,他用不到说什么话,应该怎样做都是知道的。

她想,我应该反抗,我应该喊人,夜里头一喊四邻都能听见。可是她没有喊,软软地由他抱着。他箍得她周身发痛,陌生的男人味火一般地包围了她,她紧张得快要窒息了。

他刮答一下关了灯。黑暗中唯有他的眼白和牙齿闪亮着。她感觉到他的每一项细小的动作,她心里别扭地想:“这算什么?怎么能这样呢?”可是她的身子却顺从着他的动作,那么地急切和熟练。她不时地发出“哦哟”的叹息,狠狠地痛吧,痛快的颤栗象电流一样撞击着她的身心。恍惚间她又进入了那个美妙的境地,她的身体化作一片黑油油的土地,硕大的种子深深地注入土内,进发出一株新鲜的嫩芽

这一觉淑女睡得很深,就象死了一回。她醒来的时候,眼睛被满屋子的阳光刺得发酸。她的思绪还处于半麻木状态,只·觉得**胀痛得厉害,上上下下的筋骨象挨了打似地散开了。阳光象一只金色的小蜂停在她眼皮上,嗡嗡嗡地哼着,哼得她迷迷糊糊。

咔吱开门声象一根银针挑开了淑女的混沌,门缝里探进一个脑袋,脑袋上只见酒盅似的一张瘪嘴,很滑稽。这脑袋晃了晃,又缩了回去,不见了。

满屋子静静的金泊似的阳光,一切都象是金子铸成的。

门砰地一声撞开了,祥龙木头似地立在门框里。

淑女倏地坐了起来。

样龙脸黑黑的,阴云密布。

淑女突然发觉自己没穿一件衣服,皮肤白得刺眼,她本能地扯上被子裹住身体。

祥龙摇晃着,醉汉似的,一步一步,轰隆轰隆,朝淑女通近。

淑女陌生地看着这张熟悉的脸。

祥龙走到床前,窄窄的太阳穴上暴出两根青筋,手指关节咯崩咯崩地响。

淑女无力地盯住他因为愤怒、委屈而扭歪了的却是生动的脸。

哩空气中划过一道弧线,淑女觉得左胸口被狠狠地撞击了一下,她从**滚到地上。

淑女趴在地板上,她没有哭,没想到哭,她只是狠命地吸着鼻子,闻着地板上油漆与蜡混杂的气味。唐淑女排队等公共汽车,前头一个男人回过头了她一眼。唐淑女觉得这张面孔很熟,象是在厂里看到过的,就冲他笑笑。于是那个人就说:“车子大概又要脱班了。”淑女应和着:“上下班辰光公交公司应当多发点车的。”他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搭汕起来,很快就随便了。

排队等车没人说话是很心焦很闷气的。

“你天天乘这路车回去的?”

“是呀,我天天看见你的,你是毛织车间的,我晓得。”

“咦,我怎么从来没看见你?”

“你总归低着头看脚尖,哪能看到我?再说你面孔总归铁

板,啥人敢跟你说话呀!”

淑女味咏地笑了起来。淑女没有意识到自己心理上的微妙

变化,过去她决没有兴趣也没有胆量跟一个陌生的男人说说笑

笑的。

车子来了,他们挤了上去,那人抢到一个座位,硬要让给

淑女坐,淑女坐下了,也不谢,而是说:“来,把你的包给

我。”那人就把包递给她了。一路上他们仍旧说说笑笑,那人一

只手撑着淑女座位的靠背,稍稍弯下腰,说了几桩厂里面的趣

闻,听得淑女不时抿嘴笑。

淑女忽然看见车窗外掠过熟眼的灰扑扑旧画似的街景,连

忙站起来:“哦哟,我到站了,再会呀。”

“明朝会。”

淑女挤到门口,车门正好开,她一边下车,一边又偏转头

朝那个人笑笑。

淑女刚立定,样龙就象从地底下冒出来似地戳在她面前,

压低嗓子恶狠狠地问:“你在跟谁笑?咬?那个男人是什么东

西?”

“他是厂里的同事呀。,

“回家去再讲!”祥龙阴沉着脸,操了淑女一把。

祥龙现在天天上班送淑女到车站,下班又等在车站接淑女

回家。淑女说“我又不是不认路,用不着接送的。”样龙就冷笑

着说:“我不在你好跟别的男人浪去是哦?!"

进了家门,淑女手脚不停就帮婆婆弄晚饭,祥龙黑着脸独

自坐着生闷气。小菜端上来了,淑女招呼祥龙吃饭,样龙坐到

桌子边,筷子一拍,说:“你先讲清爽了再吃饭,那个男人跟

你搞点啥名堂?”

“不搭界的,只不过同路,一道乘乘车子……”

“车子那么挤,他在车上动手动脚了哦?”祥龙象要吞了淑女似地盯住她,他发现淑女平板的胸脯发酵似地鼓胀起来,枯黄的头发抹了油似地光亮起来,干糙的面孔喝醉酒似地红润起来,他眯了眯眼,心里涌起一股难熬的酸味,这个女人变得好看了,这个坏女人!你看她说话也不象过去那样低眉顺眼了,眼睛滴溜溜地转,肯定没有好心思!

“你要咒我死,我知道的,我死了你好寻别的男人?x你娘的不要脸的裱子!”

淑女惊恐地望着他,眼泪慢慢地蓄满了眼眶,以前祥龙从来不骂一句粗话,从来不抬高嗓门,从来不瞪眼睛,淑女就是看在他的忠厚老实温敦的分上才跟他过了这么多年的,可是面前这个祥龙简直象恶魔附体一般,变得那么促刻狭窄猜忌凶横,这日子怎么过下去呢?

“我还没翘辫子呢,眼泪水哭哪个拼夫呀!”样龙好象还不解恨,又骂了一句,“下趟再看见你跟人家挤眉弄眼,看我不戳瞎你的眼珠。”

淑女用手捂住嘴巴,往楼上跑去,眼泪水一路滴滴答答洒去。

“样龙,祥龙,吵啥吵?给人家听见难听哦?”祥龙姆妈点住儿子的额头,“你也真不懂事,这点日子千万不要让她气闷,气闷了要影响肚子里的……”

他娘的狗杂种!”祥龙吼了一声,把桌子掀翻了。

屋顶上的麻雀扑簌簌簌地惊跃腾飞。

隔壁邻居有人把头探出窗外。

这幢宁静了几十年的小屋终于不宁静了。

淑女和祥龙并排地躺在**,两个人手脚都伸得笔笔直,象一只等号的两横互不接触。这样躺了许久,淑女睡又睡不着,动又不敢动,吃力得很。她九曲回肠地把这许多年来的日子想了一遍,心里冰凉冰凉地抽搐。想想祥龙也苦呀,他也是有苦倒不出呀。淑女偏过脸看看另一只枕头上的祥龙,祥龙原来一直盯住她看,那双小小的眼睛灼灼地烧着。淑女心一紧,本来夫妻之间的味道淡归淡,还是热的,现在变得冰冻石硬,象仇敌一样了。冷不防,祥龙发狠地把她拉进怀里,指甲深深地嵌进她手臂上的肉中……

淑女渐渐觉察到婆婆的眼睛老是盯在自己的肚皮上。淑女吃饭稍微少吃一口,婆婆立即问了:“想吐哦?胃里面难过哦?”淑女在马桶上稍微多坐一息,婆婆又问了:“肚皮痛哦?小肚子胀哦?”没有事体的时候,婆婆就一个人叽哩咕噜地念叨:“到辰光了,到辰光了……””弄得淑女也提心吊胆起来。

淑女现在象在刀丛中过日子。祥龙的眼光象把硬邦邦的宰肉刀,婆婆的眼光象把薄悠悠的剃须刀,淑女的肉和皮任他们割任他们刮。淑女真想学会气功,象那些电视里的武侠一样,一运功夫,怎么锋利的刀都折了、卷了。

终于到了那一天,女人每个月里都有的一天。淑女是真正的女人,例假从来不脱班。那天早上起来,淑女腿乏力,腰骨酸,就知道那个东西来了。

淑女从马桶上立起来,婆婆的软刀片在她脸皮上刷刷地刮了几下,揭开马桶盖一看,扑通,仰面栽倒在地板上,鼻孔里不出气了。

婆婆不准淑女踏进她的房间,样龙只好请事假服侍她。

婆婆从**爬起来的时候,人象龙虾似地拘楼起来了,人缩得好象一巴掌就能捏住。

婆婆看淑女再也不正眼看,而是从眼角里斜刺地掷过去,目光里都是仇恨和鄙视。

最难熬的是厂休日,一整天跟婆婆蹲在一月屋顶下,分分秒秒要提防婆婆斜掷过来的软刀子,淑女觉得简直象在滚钉板。趁婆婆中午眯起眼打吨的时候,淑女溜到街上来舒展舒展筋骨,看看天,看看地,看看小街。这条灰扑扑的小街上新辟了一家个体户的服装店,奇形怪状的衣服在店门口张牙舞爪地招徕顾客,就象一幅旧画上涂了一摊新颜色,不谐调却很新鲜。

淑女站在店门口,看看橱窗里挂着的衣服,又看看映在衣服上自己的影子,惆怅地愣住了。

“周家嫂嫂,你穿这件衣服唠得不得了!”有人拍了她一下肩膀。淑女回过头去看,原来是隔壁的秋苹和她的男人,他们俩个吵起来吵得一条街都听到,好起来也好得一条街都看到,小因都会走路了,夫妻上街还要勾肩搭背。

“我哪里能穿这么漂亮的衣服?都老太婆了。”淑女连忙把自己的影子从橱窗里挪开。

“啥人说你象老太婆?你看看,你看看,”秋苹又把淑女推到橱窗前,让她的影子叠在那件衣服上,“你要穿上这件衣服,说你不到三十岁,谁不相信?喂,你说呢?”秋苹问她的男人。

“嗯,这件衣服给周家嫂嫂这种气质的人穿就合适了。”秋苹的男人盯着橱窗里淑女的影子说。

淑女的面孔一下子烫起来,她膘了一眼秋苹的男人,一个端端正正的男人,婆婆总要数落他不正经。

“周家嫂嫂,进去进去,把它买下来,又不贵,!8块钱,还不及你一个月的奖金。”秋苹竭力掇掩着淑女,她的男人也连声附合,“是呀,是呀,周家嫂嫂,现在不穿倒真是没有时间穿了呢。”

淑女被他们说动了心。

秋苹和她男人跟小店老板七磨八磨,讨价还价,最后淑女用!6块5毛钱买下了这件衣服,这是一件白底黑点乔其纱衬衣,领子上系着黑缎子的飘带。

淑女把衣服掖在衣襟下悄悄地回家,幸好婆婆的房门还关着。她摄手摄脚上楼,躲进自己的房间,拉上窗帘。她性急急地套上新买的衬衣,立在大衣橱的穿衣镜前,左望望右望望,确实文气又端雅,她想到自己原来还是有魅力的女人,不由得又生出了许许多多的惆怅。

正当淑女在镜前顾影自怜、柔肠绕绕的时候,忽听得天井里一声喊:“好下来烧晚饭咪还要我这老娘姨服侍你吗?”是婆婆,婆婆的嗓门越来越响了。

淑女慌乱间拉过一件外套罩上,奔下楼梯淘米洗菜。婆婆的眼光斜刺里劈过来,朝她领口处刮了一下。

吃饭的时候样龙一句话也不讲,筷子一放他就立起来往楼上走,走到楼梯口他突然叫:“淑女,碗等息洗,你上来,我有话问你。”

淑女疑疑惑惑跟祥龙上了楼,祥龙呼地推上房门,回转身拽住淑女的门襟一拉,嘶啦外罩的扣子都扯落了,露出白底黑点的新衬衣。

“你说,这件衣服哪里来的?咬?"祥龙恶狠狠地问。

“下午,我在街上那月新开店里买的……”

“放屁!是秋苹那个臭男人送的,是哦?”

“不不,是我自己买的,不信你去问……”

“姆妈亲眼看见的,还想赖呀?苍蝇叮烂肉,好哇!"

“你看你看,我有发票的……”

“啥个年纪了?花哩胡哨地作啥?你当我不晓得你的心思呀?”

“祥龙你听我讲 !”

祥龙不听,祥龙又举起拳头了,魄地一下,淑女又跌倒在地上了。

淑女眼前金星乱窜,她一咬牙,立了起来。

样龙又挥了一拳,淑女鼻孔里出血了。

淑女脑子里一片惨白!淑女什么话也不想讲了:淑女用新买的衬衣的袖子擦了一下脸颊上的血迹,一步一步地走出房门,一步一步地下楼,一步一步地走过天井,风吹落一片树叶在她脚边翻转。

淑女在街上一步一步地走着,这时刻,家家户户的窗口上灯影幢幢,人影幢憧。淑女不知道该上哪里去,反正她再也不想回到那幢住了十多年的小屋里去了。

风惹她,风怜她,领口的黑飘带被风撩拨得婆婆起舞。黑飘带柔软地绕着她的肩膀和胸脯,把她的身子勾勒得十分曲折而妩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