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梧叶一声秋。夜里但听飒飒飒飒,早起临窗,
望见一街的黄金落叶,那树枝头却是空旷了许多。
这年立秋立得早,阳历八月头上便进秋了,天气照样地褥热,直至秋渐深了,才刮起几阵清凉的风,那树叶不是一叶一叶地落的,今朝还是好好的一树茂盛繁密,明朝便只剩枯枝残片,鬼剃头一般。
秋日淡金似的初阳舒卷地掠过满地沉思的落叶,这落叶一直铺得很远,象一个专注的深入的思考。脚踩在落叶上壳沙壳沙地响,这是秋天的脚步。为了这一街的落叶,梅桢特地提前出门,不乘车,来听这壳沙壳沙的声音。落叶给她一种淡淡的优伤的但却是高洁的献身的感觉,令她平静而头脑清晰。
临出门前,梅梅还躺在小**,眼睛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出神。梅桢开始为女儿忧心忡忡。梅梅变了,人瘦了,高了,皮肤的色素沉着了,眼睛不再光采四溢地顾盼有神,总是悄悄地藏在浓密的睫毛后面凝视,嘴巴不再弯弯的圆圆的发出银铃般的笑声,总是有棱有角地抿住了许多心事。梅梅床头的高仓健像大半张脱落了,梅梅的吉他断了两根弦,梅梅晚上开电视机,什么节目看两分钟就腻了。梅梅现在极少野出去了,天天坐在桌前构思她的小说,一天下来废纸篓满了,梅桢想知道女儿究竞写些什么,她背着梅梅捡了几张废纸,持平了看,第一张上写了一行字:“门,悄悄地洞开了……”第二张上还是写了一行字:“门,悄悄地洞开了……”第三张上仍旧是那行字:“门,悄悄地洞开了……”老天,究竟是哪扇门洞开了呢?梅梅现在十分体贴妈妈,不再动不动跟妈妈顶嘴,妈妈说的话她不赞同,就不开口,因此梅梅在妈妈面前变得话少了,梅梅甚至不再跟妈妈撒娇了,每天早晨催妈妈吃药,每天晚上烧好粥等妈妈回家,梅梅真懂事,懂事得叫梅桢不安。梅桢觉得女儿有点神经优郁,应该让女儿的生活充实点,应该找桩事体分散女儿的注意力。于是梅杖托人替女儿在高考复习班里报了个名。“梅梅,这个高考复习班据说是百发百中的,我好不容易替你报进名,妈妈千年难得开后门的,你一定要去上呀。”梅桢把听课证塞给女儿时,女儿一声不吭。今天吴恒案开庭审理,梅桢起得早,把材料理了一遍,把写好的辩护词默读了一遍,静思默想片刻,自觉头绪理清,成竹在胸,便准备出门。行至门口,又楚回来关照女儿:“梅梅,上午九点,高复班开课,别迟到啊。”女儿眼睛望着天花板咕哦着应了一句,又说:“妈妈你药吃了吗别忘了带葡萄糖!”自从庄子死后,晒台上的盆花日渐减少。梅桢和梅梅都想接替庄子养好花,抢着浇水,各自弄了各种肥料填在盆里,鸡蛋壳洗奶瓶水鱼肚肠骨刺等等,弄得屋子里都是一股酸叽叽臭烘烘的气味,结果花不解人意,仍旧一盆一盆地枯萎死去,现在只剩下几盆最坚强的仙人掌了。
梅桢沿着长长的铺满枯叶的街道壳沙壳沙地走去,这时有一个清洁女工拖着一辆木斗车出现在街尽头,她把车停在路旁,从车斗中取出竹扫帚和铁铲,铲帚相撞的当哪声在早晨的街道中悠远地**开了。她开始挥动长把竹帚刷啦刷啦地把街心的落叶往两边扫去,扫帚过处便露出一段青青的柏油路面。她与梅桢相对而行,刷啦刷啦壳沙壳沙壳沙,相似亦不相同,及至两人走拢了面对面地站着,她那把竹帚点在梅桢脚边,那意思是说快走开,我好扫下去。梅植看清她是个处在看不出年岁的那种阶段的女人,梅桢不无遗憾地回头看看自己身后那半边未扫过的金黄斑驳的街面,轻声说:“挺漂亮的,挺有味道的。”那女工一脸莫名其妙的表情冲着梅桢瞪了一会,竹帚轻轻一拨,梅桢急忙让开,刷啦刷啦刷啦那女工雄赳赳气昂昂地朝前扫去,大有横扫千军如卷席的气势。梅桢不出声地叹了口气,踏上了青青的柏油路面,没有了壳沙壳沙的声音,她有一丝冷落感。
她拐出这条街便有一个车站,看看站牌她已经走了两站路。她想搭车了,便立定,时间尚早故而车站下人还不拥挤,疏疏朗朗,车的间隙也长,过了两三分钟并未有车到。对马路有一群红领巾高声讨论着什么过来了,车站不远处是一所有着新鲜的绿色校门的中学。红领巾三三两两从等车人的中间穿过,她们说话速度之快、音频之高让人根本听不懂她们在说什么,叽喳一片。其间有一位走过梅桢身边朝她看看,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看,再往前走两步突然扭回头跑了过来。
“啊,你是梅律师。梅律师你不认识我啦?”女中学生仰着透明艳红的脸亲热地说。
梅桢哦哦了两声,实在想不起她是谁?脸确实很熟。
“我和姆妈阿爸到你办公的地方找你想请你上我们家吃饭可他们说你调走了。”小姑娘说话不加标点符号,炒豆似的。梅桢突然记起来了,年初时,这女孩哭哭啼啼跑到她办公室说:
律师阿姨劝劝我阿爸叫他别离开我们呀一“”
“啊,你爸爸你妈妈现在好吗?”梅桢问。
“阿爸现在待姆妈蛮好的待我好极了,姆妈说全亏了梅律师呀一定要好好谢谢梅律师……”
汽车进站了。梅桢拍拍她的肩:“代我向你爸爸妈妈问好!"便朝车门跑去。
“梅律师你现在在哪里办公呀我好来找你!”小姑娘跟在屁股后面喊。
梅桢半个身子已经挤在车里了,扭头拔着嗓报了个电话号码,也不知她听清没有。
车子启动了,车窗外晃过一条火苗般跳跃的红领巾。
公诉人是一位面孔圆墩墩、眉眼疏淡、嘴唇厚实的小伙子,看上去有点稚嫩,却十分正气,大盖帽上的国徽和一身挺括的制服为他圆和的外貌添了一些威武。此刻他正用冷淡的略带点敌意的目光扫视着十米之外辩护人席上的梅桢。
梅桢冲着那张严肃的圆脸淡淡一笑,心想隔会这张脸还不知会如何地朝自己吹胡子瞪眼呢。
梅桢把一本漆黑缎面的日记本端正地放在同样漆黑的桌面上,那本子里夹着一把刀把上缠着秋香绿丝线的水果刀。梅桢知道审判长的桌子上也有一把同样的水果刀,刀把上缠着玫红的丝线。
梅桢又把盛着葡萄糖水的瓶子放在桌角,又解下手表挨着瓶子放着,梅花表始终无着落,梅桢便跑进一家表店胡乱买了只表带上,能知道时间就行。
审判长喝道:开庭!
审判长的大盖帽沿压得很低,让人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额正中红彤彤的国徽。不过能从他的声音中想象出他必是个有棱有角如钢似铁的壮大汉子。
“带被告广看不出审判长的嘴在动,那声音却是摧枯拉朽地有爆发力。
刚才在庭外遇见审判长,他热情地握得她的手生痛,爽快地说:“梅律师,今朝我们互相配合来个速决战怎么样?我最不喜欢拖拉作风!”当时梅桢笑笑说:“审判长,你想叫我当个鳖脚的二、三点律师,呀?"审判长征了一下,放声哈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够了又说:“梅律师,你尽管二三十点地辩来,哪怕来二三百点也行。”
当律师当久了都知道,为杀人犯作辩护人听听吓人其实最便当,有个不成文的套子,上得庭来只需说二、三点:第一点,本案事实清楚。公安局刑桢科横调查竖调查,事实当然是清楚的罗。第二点,本案被告如实交待了罪行,认罪态度尚可,请法庭定刑时予以注意。第三点,念本案被告实是初犯,能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杀人犯绝大多数总归是初犯,等你杀几次人再押上法庭那是对法律的讽刺了。三点说完,拍拍屁股跑路,由法庭判去。这样的律师能讨审判长和公诉人喜欢,瞧他辩得条理多清晰,口齿多清楚,不节外生枝,不搅七搅八。老天,统共三点意见,条理当然清晰,再读不拎清好不要出来当律师了。
法庭的边门推开,两个壮实的法警押着吴恒出来了,吴恒额前的长发帘子似地遮去了半张面孔,只落出两片青紫的微微食着的嘴唇,他这模样确实象个罪人。
庭上肃静,但是梅桢却从旁听席的后角上捕捉到一声轻微的裂帛般的叹息。她抬眼看了一下,冯潇潇凄丽的面容象一张霜打过的青黄的树叶孤零零地悬在枝头。要这个姑娘到庭作证人确实有点残酷。秦文鹃坐在旁听席的前排跟梅桢打了个手势,她的身边是古董似的申小姐。
审判长平板而机械地宜布了合议庭的组成人员,问被告是否要申请回避?
被告的脑袋葫芦似地晃了晃。
审判长庄重而宽怀地告诉被告,你享有辩护的权利。’
被告的脑袋又晃了晃。
接着那个圆脸的嫩气而正派的公诉人宣读了起诉书,被告昊恒因离婚不成,心生歹意,预谋杀妻,于X月x日晚将其妻董晚秋骗至文殊庙街113号小屋,趁两人拥抱之际,其妻无所防备,将水果刀刺入她右腹上部。董晚秋抢救无效于次日晚咽气身亡。公诉人以为被告昊恒动机卑鄙,杀人手段凶残,实属罪大恶极,请求法庭依法严惩凶犯。公诉人义正词严的声音在审判庭里轰隆隆地回**。被告席上的吴恒几乎要瘫在地上,被两个法警吊起,搭在木栅栏上。
“晚秋,今朝为侬伸冤啦!”旁听席上申小姐惨凄凄地哭了起来,秦文鹃连忙伏下身去对她说些什么。后排,那冯潇潇身不由己地立了起来,又被旁边的人拉着坐下了。
“安静!”审判长威风凛凛地审视着众人,旁听席间遂静。
“被告,你听清楚了没有,从实回答本庭的问题。你再次诉讼与晚秋离婚后又搬进文殊庙街113号小屋"
吴恒的嘴唇动了动。
“回答清楚些。”
”是……”
“文殊庙街!!3号小屋是冯潇潇借给你的是吗?”
“是…,”小冯说借,借给我作、作画室……”
晚上二晚秋怎么会到文殊庙街去的?是你约她吗?”
“没“ 没……“是她自己来的,她来时我已经睡下了。”
“董晚秋是来劝你回家的吗?”
“她,她,她哭……她,她要我和她好……”
“你不同意?”
“我,” 我很讨厌” 不不,我说不·……”
审判长并无意听他的解释,举起一把水果刀请法警拿给昊
恒看。
“被告,你认识这把刀吗?”
吴恒象被蛇咬了一口惊然一惊,马上把眼睛调开。那刀刃
上有暗红的锈斑。
“被告,这刀是你的吗?”
“是……不是,是、是她的。”
“审判长,被告这是狡赖,他说这刀是董晚秋的,夫妻之
间难道连把水果刀还分你我吗?本公诉人希望请证人出魔作
证。”
“请证人董申氏上庭。”
秦文鹃推操着申小姐站起来,又对着她耳朵嘀咕了几句。
申小姐捏着块湿答答的手绢狠命地揉着眼睛,一步一扭地走到
证人席上站住。
“证人董申氏你要如实地提供证言,若有意作伪证或者隐
匿罪证要负法律责任的,懂吗?”
申小姐点点头。
请你辨认这把刀,是你家之物吗?,
申小姐看了一眼便哇地哭了起来,边哭边疙疙瘩瘩地说:“这个没天良的畜生,瘪三一样两手空空走进我们家的,房间里样样东西都是我替他们操办的,呕痰孟面盆毛巾牙刷连同草纸都端整齐了,这把刀也是我买给他们的,我想想小夫妻困得晏,要削苹果切西瓜总不见得再到我房里来拿刀,一年四季房间里水果糖点从来不断,菩萨般供着他,他,他竟是用这把刀杀了晚秋,呕晚秋呀,是姆妈戳瞎了眼睛呀”
“证人,可以离庭了。”
“审判长,”梅桢这之前一直专注地听着,此刻站了起来,细声慢语地说:“我有个问题想请教证人。”
审判长点头同意。
梅桢从黑缎面的日记本中抽出同样的一把水果刀,旁听席间有人窃窃私语。石像般的冯潇潇猛往前扑,双手捏住了前排椅背。
梅桢走到证人席前:“董伯母,你冷静点,请看看这把刀,你认识吗?”
申小姐凶狠地戳了梅杭一眼,不响。
“审判长,请求证人回答我的问题。”
“证人请回答问题。”审判长说。
梅桢再次把刀捧到申小姐眼前,申小姐膘了一眼,没好气地说:“这也是我买给他们的。”
“这么说来这两把刀同时属于吴恒与董晚秋所有罗?”
“我给他们买东西从来是成双成对的,原想讨个吉利,谁知竟成了祸害……”
“董伯母,我还想问个问题,你看,刚才你看到的那把刀,刀把上缠着玫红的丝线,而现在这把,刀把上缠着秋香绿的丝线,这里面有什么意思吗?”
申小姐白了她一眼:“这是他们夫妻之间的事体,我哪能搞得清。”
公诉人倏地站起来:“审判长,我以为辩护人提出的细末小节与本案案情无关紧要。”
“审判一长,本律师认为这桩事体与案情有至关重要的联系,我请求请另外的证人上庭作证。”
旁听席里有人议论:“哦哟这个女律师蛮会缠的,这样缠下去今朝看来是审不完的了。”另外一个人说:“你不晓得这个梅律师啊?来事得很,今朝有出戏好看了。”
审判长与旁边审判员陪审员商议了一会,表示同意辩护人人要求,请证人董申氏下庭,请证人冯潇潇上庭。
董中氏下,冯潇潇上,两人在狭窄的过道上相遇,两对女人充满悲伤仇恨情爱的眼睛默默地格斗了一番,冯潇潇清高地往则里一让,董申氏走了过去。
冯潇潇在走上证人席的那一瞬间深深地瞥了吴恒一眼,她震惊地眨了眨眼,那个站在被告席间的萎琐的身影哪还有一点象她心目中的风流调悦的艺术家呀!
“证人冯潇潇你要如实提供证言,若作伪证或隐匿罪证要负法律责任。找
“我懂。”此刻冯潇潇异常镇静,心平如镜。
“冯潇潇,你认识这把刀吗?”梅桢把那把缠着秋香绿丝线的水果刀递给冯潇潇。冯潇潇接过,端详片刻,犹疑地摇了摇头。
“你再仔细想想。”
“我见过一把同这一模一样的水果刀,只是,刀柄上缠的丝线是玫红的。”冯潇潇说。
“请求审判长把现场发现的凶器给证人看。”梅桢的眼睛不为人觉地亮了亮。
法警把凶器拿到冯潇潇面前。冯潇潇看了一眼就抬起头说:“就是这把。”
“你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的?”梅桢紧紧地问。
“我,我去董晚秋家的时候,她用它替我削生梨的,当时我觉得这丝线的络子编得挺精细,还拿过来看了一会。”冯潇潇皱了皱眉头,象是在驱赶一只叮着她的苍蝇似地甩了甩头发。
“冯潇潇,我再问你,x月x日晚上你去文殊庙街!!3号了吗?”
“去了。吴恒搬进去住,我就每天去的,给他送点烧好的小菜。”
“那天晚上你几点钟去几点钟离开的?”
“晚上六点多钟去的,到九点钟走的。我每天去,总不超过九点就离开,我不想让别人再利用这点来攻击吴恒,我不想再连累他。”她说着迅速地朝被告席上的人影扫了一眼。
“那天你在那间小屋里看见那把刀了吗?”梅桢突然抬高了声音。
冯潇潇毫不犹豫地摇摇头:“没有。我记得那天我还带了一兜苹果去的,我问吴恒要刀削皮,他说没有刀,洗洗啃皮吃得了。我说你怎么什么东西都不带出来?他说家里的一切物品都姓董,只有这个身子还属于自己的。后来我去隔壁三娘娘家借了把小刀来削皮的,因为我听人家说现在农药用的多,果皮都很不干净。”
“审判长,本公诉人认为冯潇潇与被告吴恒之间有着明显的暖昧关系,她的证词不足取!”公证人有些激动地说。
“审判长,我请求请文殊庙街!!3号底楼的三娘娘上庭作证。”梅桢依旧细声曼语,并不看公诉人的脸色。
审判长同意。冯潇潇退下,上来一位五十多岁的中年妇女,穿着入时头发式样也入时,发福的身子曲曲折折地透露出生活的优裕和无聊。她有点紧张,也有点得意,上法庭作证人于她平淡的生活是一种刺激。审判长问她姓名年龄住址时,她答得音色动人神态优雅,审判长向她重复证人要如实提供证言、不允许作伪证或隐匿罪证等等,她才感觉出这桩事体不是好出风头的,神色紧张起来。
“请问,x月x日晚上,冯潇潇是否向你借用削水果的小刀了?”梅桢发问。
“哦是的是的,是有的,我借给她的。”
“大约是几点钟你还记得吗?"
“日子有一时了,辰光是记不大清了,总是吃过夜饭吧,哦,对了,电视里刚刚开始放《诽谤》。”
“冯潇潇什么时候来还刀的?”
"《诽谤》刚结束,电视里在放广告,冯家姑娘叫我,我就出来了,她把刀还我,说要回家了。我还问她,那个漂亮的小伙子是她男朋友哦?她说不是,是个朋友,是个画画的,借她的房子画画。我姆妈和冯老太是老姐妹了,所以我们对冯家姑娘都是晓得心思的·…“”
“再想请问一个问题,董晚秋那天晚上去了那小屋,你就住在贴隔壁,一点不知道吗?”
“真是活见鬼,什么时候又钻进去个女的我实在不知道,天要亮时闹将起来说是死了个女的,先头我还当是冯家姑娘,心想这小姑娘昏头了,明明出去了啥辰光又回转来的?后来一看不是冯家姑娘,一个不认得的女人,惨白的脸,两根眉毛象燕子的翅膀似的……”
“半夜里你也没听到什么动静?譬如喊声啦,东西损倒啦之类的。”
“没有,我一向是很惊醒的,半夜里一幢楼里谁家小固尿尿,谁家老太咳嗽,都听得一清二楚。我记得那天夜里出奇的静,什么响动都没有,莫名其妙死了一个人,事后想想真有点汗毛凛凛,怕是出鬼了户
“好了,谢谢你。”
“没有关系的,你们可不能冤枉冯家姑娘呀,我姆妈和冯老太是老姐妹了……”
“请证人下庭。”
“审判长,我的问题暂时提到这里。”梅桢从容不迫地回到辩护人坐席下。
“审判长,本公诉人认为审讯应该紧紧围绕凶杀这一案情进行,谨防有人利用枝节细末混淆视听。”
“审判长,本律师认为公诉人的言词带有攻击的意味,我抗议。”
审判长有点恼火地说:“请公诉人注意,现在是事实调查阶段,请据事实发言,不要猜测。”
“我就据实发言,请求审判长播放被害者临死前的录音。”公诉人强硬地说。
“同意公诉人的请求,播放录音。”
两个审员叨咕了一会,录音机沙沙地响了几声,猛然间蹿出一个哀婉凄柔的声音:“……恒,这下可称了你的心吧……嗯哟……我知道,你是早有了这种心思的……实在·“…你早点让我去了,我也解脱了,你也可趁心了……”这声音象一只受了伤的小鸟挣扎着在审判庭的半空中回旋着,跌撞着,终于,扑簌簌,落在地上,咽了气。
申小姐尖叫了声:“晚秋,固哇”拗哭起来;冯潇潇则象中了枪弹似地靠在椅背上不动了,旁听席声浪潮起:“啧啧啧啧,作孽呀”
吴恒神经质地抠住了面前的木栏杆,声嘶力竭却暗哑地喊:“不不不……”两个法警上来,制止了他。
“被告,这是董晚秋临死前对你说的话吗?”审判长的情绪有些激动,声音昂扬起来。
“是……不不……是她说的,可是不是……不是那个意思”
“被告,本庭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审判长刀锋似的目光往下压了压:“安静!安静!现在,宣读几份法医鉴定结论与现场勘验的笔录。”
一个年轻的审判员站了起来,扯了扯制服,非常庄重地拿起一张纸,一板一眼地念起来,每吐一个字的轻重频率都一样,字与字之间的距离也一样,让人听着很枯燥无味。
“……被害人上腹部右端有锥形伤口,经鉴定,确系现场发现的凶器缠有玫红丝线的水果刀所致。伤口由上至下刺入腹部,深七厘米,被害人送医院抢救无效,终因失血过度,心力衰竭而死·“…”
冷冰冰的声音象条滑叽叽的蛇钻来钻去叫人极不舒服,申小姐唤哩的哭声萦回其间。
“……从凶器的刀柄上取到四枚清晰的指纹,据鉴定均与被告左手食指中指无名指小指吻合……”
旁听席间又交头接耳起来,一切证据似乎都证明着吴恒只有吴恒是杀人凶手。
冯潇潇的身子风前残烛般地虚晃着。
‘申小姐不停地抹眼泪,喃喃地咕峨:“晚秋,我因,晚秋,我的因……”
公诉人坐得笔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梅桢刚才说了一番话后口渴了,拧开瓶子一口一口地喝着葡萄搪水。
待审判员慢吞吞一字不漏地宣读完了一叠材料,审判长便宣布暂时休庭,下午两点继续开庭。他的声音有些疲倦。
梅桢在法庭的门廊里遇上冯潇潇,她象是存心等
着她的。
“啊,你怎么还穿得如此单薄?入秋了,小心着凉。”梅杭见冯潇潇只穿件单布衬衫,罩着条灰扑扑的背带工装裤,不免为她生忧。
“真是秋天了。”潇潇叹了一句,眼睛直追着门外一片晃晃悠悠下堕的树叶。
“冯潇潇,我们一块上附近饮食店里去吃点什么,你喜欢吃面还是锅贴?”
“不,梅律师,我要回单位的,我只请了半天假,我要回去补假。”
“打个电话说声好了,中午这点时间,来来回回乘车多累。”
“不行的。”冯潇潇垂下眼皮,轻轻地说。
梅桢暗暗算了算日期。她的处分期还没过呀,心中陡地起了一层惆怅,无奈地说 “冯潇潇,那你就快走吧,下午无论如伺得来出庭呀!”
“我会来的。”她幽幽地看了梅桢一眼,又急速地朝两边望望,没人注意,突然一把抓住梅桢的手:“梅律师,你说真会是吴恒杀了董晚秋吗?”
“怎么?你不是说你相信不是他杀的吗?
“我一直这样想的。可刚才,看他那副沮丧的模样,我怀疑了,只有心中有愧的人才会这般失魂落魄的“……冯潇潇眼中流出一股痛楚。
他没有杀董晚秋难道他心中就没有愧了吗?梅桢想说却没有说,她不想在这个痴情的姑娘面前流露自己对吴恒的鄙视,至少暂时还不想。她沉默着。
“梅律师,倘若真是吴恒杀了董晚秋,他是罪有应得,我,我也逃脱不了罪责,他一定是为了我而杀她的” 梅律师,近来我愈来愈感觉到我是有罪的……我以前的自信、清高都是自欺欺人的,我日日夜里睡不着觉,我把从前那两年的事体一桩一件都想过来,我确实有罪,我、我对董晚秋有不可推卸的罪,好几次,她跑到我梦里来对着我哭,我受不了·“…”冯潇潇急急地诉说着,看来这个念头在她心中已郁结了多时了,她的眼囊发青,光滑的额头上起了好几粒红痘,下巴削尖,嘴角上刀砍似地出现了两条皱纹。
梅桢心里一阵阵纹痛,这人世间,这情,这爱,奴役了多少男女,能挣脱枷锁的极少极少!她让自己喘平了气,竭力用平和的语调说:“冯潇潇,我十分理解你的心情,一个人能够反省自己过失是清醒的,不过你也不要太悲观,那毕竟与触犯刑律的犯罪有本质的区分,你还来得及弥补“
“不,不,天缺一块有女媛,心块一块难再补,我宁愿承受肉体的惩罚,这精神上的噬啮一辈子都安宁不了“
“冯潇潇,你要振作,我们还需要你配合,提供蛛丝马迹的线索,弄清事实真象。”
“梅律师,他,他是罪有应得……,
梅律师”有人在喊。
冯潇潇马上截断话语,低低地说了声:“梅律师,我走了。”象一阵风似地卷入落叶斑驳的秋天寥廓的大街。
梅桢扭回头看,见个胡茬凌星的大爷怒冲冲地朝自己扑来。
“哦,大爷,您上哪儿吃午饭去?”
“梅律师,干么叫我来了,坐在那块养神啊?人家一个一个上去说了,你把我给忘脱了是吧?”大爷唾沫四溅地为自己抱不平。
“大爷,您别急,还没轮到你呢。中午找个好馆子吃一顿,养足精神,下午我就要点你上阵啦!您的证词可实在是关键呢 !”
大爷脸七马上抖开了笑纹,哇哩哇啦地说:“我说的呢!我可是亲眼看见他血淋淋地跑出来的,我最有发言权了。”
“嘘大爷,您轻声点。”
“我懂,我懂,梅律师,我是见过大世面的。再会梅律师,晏些会。”大爷兴致勃勃地走了。
梅核欲抬步,审判长从里面匆匆走出来,大手一招:“梅桢同志,回家吗?搭我们的车子走吧。”
“不了,不想来回赶了。随便吃点什么,这里的接待室中午没人,可让我歇息,我早就观察好地形啦广梅桢笑着答。
审判长眯着眼打量着她胳肢窝里夹着的与她的身量不很相称的大公文包半真半假地说:“我真想看着你那里面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武器今天下午准备甩出来的?”
“军事情报,恕不公开。”梅桢也来个半真半假。往常办案,开庭前总和审判长通个气的,这回梅桢却滴水不露。什么原因她说不清,防人之心不可无吗?似乎是似乎又不是。兵家言“出奇制胜”,也许真如此。
审判长收敛了笑意,公事公办地说:“刚才政法委员会来询问案件审理的情况了,这桩案子在社会上反响太大,上面很重视呢。看来,你我都得谨慎一些… 好吧,下午法庭_七再见。”
审判长走了,可他最后的那几句话却象个庞大的阴影罩住了梅桢,弄得梅桢没有一点胃口去吃午饭了。她在小店里买了只隔日的面包,淡而无味地峭着。接待室设在原先的一间汽车房里,只有朝北的两扇小窗,很闷气,光线也很暗。梅桢把两张长凳一拼想躺着打个吨,身体疲乏精神却异常兴奋,竟然毫无睡意。她现在很想找个人一起再把案情从头到尾梳理一遍,商讨一下自己的判断究竟准不准确。秦文鹃送申小姐回家了,马海波没来,马海波前几天夜里莫名其妙地被几个流氓打了一顿,住院了。她对自己心中冒出的一丝犹疑和惶恐恼火极了,怯阵!她谴责自己。你不是把案件发生前前后后的细节都摸得一清二楚了吗?你不是把吴恒和董晚秋从相恋到结婚到离异的思想脉络心理历程都疏通了吗?你凭什么怀疑自己的判断?你还一直自诩是要为真理仗义执言、为百姓排忧解难的呢!为了驱散头的那块阴影,她走出郁结着潮湿霉气的接待室跑到阳光爽朗的大街上来了。午时的街面,阳光笔直地洒落下来,没有一线影子,镜子似地闪亮。行人亦少,间距着一棵一棵的梧桐树梢错落有致地挂着金黄桔红色色浓艳的叶片,宛如一顶顶璀璨的皇冠。梅桢放松地无目的地沿街面走去,整个身子溶在阳光里,阳光暖融融的光屑透过毛孔渗入她的体内,把留在关节骨缝音音兄晃处的忧郁阴沉疑惑统统挤了出来,她自觉通体透明起来,又有几阵通畅的金风飒飒地流过,思绪随风变得洁净明澈如一支出山的清泉。
董晚秋日记摘一
x月x日,春雪初!,月淡星远。
几点梅花发小盆,
冰肌玉骨伴黄昏。
隔窗坐久怜清影,
闲画玉葱记月痕。
《绿窗遗稿》孙葱兰诗其景其情与我亦同,录之吟之。他为何人?从何来?从何去?
天下真有墙头马上、普救寺内,一见钟情的传奇吗?
昨日在A君家偶遇其兄学友吴君,端秀尔稚的少年画师,虽紊昧平生,却自觉比一般人相近。言谈中每每与他四目相撞,心旅摇曳不能自持。天下男子有才的、有貌的、有家业的、有背景的我亦见过不少,从未有一人象他那般叫我方寸紊乱、六神无主的。难道就是他?难道我幽思冥想等待着的就是他吗?
A君亦有意?亦无意?怂恩他为我作肖像,他欣然应命,约我明日一早去长兴岛公园作画,他说(他是对着A君说的):“你这位同学外相清淡,似云似水,以草野林木为背景,更能体现出她的内在气质。画象一个人的轮廓足容易的,难就难在写其精神,而唯有写出精神的画方能称作艺术品。”他说话时并不看我,我却知道他是在对我说的,他的飘逸的姿态与沮厚的语音统统在告诉我:“我已经抓住你的精神了!"这无声的声音在我脆弱的心中引起强电流冲击般的颤栗,老天,我相信,我的眉梢我的嘴纹我的身腰我的四肢都在对他说:“我亦把我的精神交给你了!”我书用我的整个生命不断地对他说着这句话!
明白!峨,明白!往常明日复明日,岁月何匆匆?今之明日却知此姗姗来迟!
老天,让我牲轻地唤他一声,吴恒-!
x月x日,晴。
虽是乍暖还寒时节,却全无有往年的“寻寻觅觅,冷冷清清”的孤单无柳,长兴岛公园游人极少,他真是找7块净土。
吴君今日脱去了那件被颜料活得和同伪装服似的羽绒衫,只穿着件深藏青的高领毛衣,愈显得神采丰秀,貌比潘安,才比子建,莫非是天踢予我?!
我穿了件蓝底白花蜡染布的针襟小夹袄,不知吴君是否欣赏我的壮扮?我脱去风衣时吴君有些特别地盯了我两秒钟,他问:“现在街上流行的好象是编蝠袖的宽松毛衣和彩格长衫,不是吗?”我说:“我讨厌一窝蜂地赶时髦,太……土气了吗?”他又盯住我看了两秒钟,说:“这衣服于你很相称,素净中别有一番韵致,你很有艺术鉴赏力。有的人穿着华贵却只见衣服不见人,而你的衣壮恰如其分地把你本舟衬托出来了。”他在奉承我?他的讨女人喜欢也很脱俗,奉承话说得清高而有诗意。
吴君在河边的石头上饰上块塑朴布,叫我坐在那儿,他撑开画架,取出画笔,在离我五未远处。“喂,当模特儿妥有衬心,你受得了吗?”
受得了,只要你的目光注视着我!我心里喊。
我随意地靠看石块,眼睛望着身边潺游的小河,心里只想着他的音容笑貌。云在河水里浮沉,心在河水里叙**。早春清冽的风从杉林中钻出带着湿流滚的木叶清香包衷了我的周身。
“冷不冷,可以把风衣披上。”他边画边问。
“不冷,不……”我不愿披风衣,我知我这样最娇好!
早春温柔的阳光缠纬地吻着树梢,吻着草尖,吻着河面。河滩上那堆发黑的残雪不知不觉地化成扭动着的水柱顺着石缝无声地注入小河,河面依旧如铜镜般的宁静着。
突然,我并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他惊天动地地叫起来:“啊,就这样了,只能这样了,你这个龙精灵,从来没有人象你这么叫我费神费力的!"
我怯怯地站起来,璐起脚尖,远远地怨看清那画纸上的东西。
我怀里泉摇了只小兔颠斯地跑了过去。
我不知道看见了什么,那只是一片模模栩栩浅浅深深闪闪烁烁的色彩,就象人说不清道不白的情感。这色彩泪泪地从我眼眶中流进我的体内,引起我无尽的惆怅而欢快的企盼。过了一会,我才从那一片色彩中辫出了一双朦膝胧胧的眼睛,一个纤细而柔弱的考形,我怔住了,这是我吗?我有这么……美吗?
“你说,给这幅画起个什么名宇?”他的声音象从地底下钻出来,地皮在我脚板下颤抖。
我扭回头,发现吴君全身舒展地仰卧在草地上,双手枕着一头浓密的思发,眼睛中飘着羽状的云絮。我评然心动,痴痴地望着他。
他并不望我,也不等我回答,象是对着压在他身土的蓝天说的:“就叫它盼,好吗?盼广
难道他窥破了我的心忍?我息忙娜开眼睛,双颊火辣辣地烧起来。
他一弓身站了起来,用笔蘸了白粉色在画的一角写下个焦渴又含蓄的“盼”字。
他对我说:“今天这幅画是我近半年来画得最满意的了,谢谢你给了我灵感。你知道我很穷,我在那个小县城的文化馆工作,每天往那些斑驳陆离的土培上刷大标语,二资每月45元,比油漆匠还少,我什不起模特儿的费用……”
“啊”我用惊恐的叫打断了他。
“你听着,我是一定要给你报酬的,我请你吃一顿中饭,怎么样?你肯赏光吗?"
他多么谦牟而又高傲地向我发出了邀请,我能拒绝他吗?
他点的菜实 而又可口,不象有些执铃子弟为了讨女人心欢叫上满满一采菜吃不完就丢下扬长而去。他既是浪漫的又是实在的。
他是不是太完美了了 月国即亏啊。我应该找出他的一些缺陷来”。·“
对了,他的礼貌而周到的态度后面仿佛藏着一种阴郁而坚硬的东西……“
又月x日,雨意纬纬。
摘冯延已《南乡子》
他走!,走前没跟我打声招呼,走了这许多日子,亦不托鸿雁传书,好个冷淡的男人!
我不去想他了,我也真俊,想他作甚?一个边远县城中的小画二里
x月x日,阴。
路上遇A君,臂面问我:“有了张生就忘记红娘啦,志么好久不上我家来了?”
“哪个张生?”我大吃一惊。
“还瞒我?就是替你作画的吴恒呀。”
“要死啦,谁跟他有什么瓜X!”我负气说,心里却很想听A君透露些什么。
“难道我判断失误?你一见他那失魂落魄的模样我星星 汽点看在眼里,而他,在我们面前夸你不下十次,说你骨格清奇,有林黛玉之神韵。我以为你们早就心有灵早一点通了呢!!"A君笑盈盈地说。
我稍有衰动,心渐膨胀,殷然无语。
“你们真的什么也没说 !”
我苦笑着摇摇头。
“唉,吴恒这人太自享,他必是因为自己处挽不好,不愿乞怜于人。他这人满腹锌锈,率尔不群,偏偏命途多片。插队贵州山区,凭自己一枝生花妙笔混到县城文化馆吃商品推,谁知会有大返城,同去的插兄一个个都转回来了,他却因不再是知青身份横竖动弹不得,真把他憋得大病了一场。他也曾‘半夜闻鸡欲起舞“却是‘把酒问天天不语“争奈那种小地方无人贯识他的才华,当他油漆匠派用场,你说他丧气不丧气?听说县城里姑娘是蜂儿逐花似地围着他转,他却发誓不在那地方落根,宁愿赤条条做和尚的。这两年也托了不少人情,找了不少关系怒调回来。好不容易有个对调的户头,有个中学教师老家在那里想叶落归根,可是对方要讨一笔补偿铜扣,漫天要价,吴恒除了几枝破笔真是四壁空空两袖清风,真真是‘得食猫儿强似虎,败翎鹤鹉不知鸡’!想来他这种尬馗拢地,又知遭你是!祠门独女掌上明珠,决不怨烦扰你的了。”
“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我能帮助他的呀,我有钱,我可以·……给他的呀!"A君的一席话溶解了我的心,心知春江放排**直奔吴君那儿去了。
“峨,我知道你会的……你可要想仔细了,你姆妈会答应吗??"A君先是高兴,后又扰像起来。
“这是我自己的事,姆妈会依我的!你快说,要多少钱?什么时候要?"我无法忍受吴君的遭遇在我心中引起的痛绝,我只有一个忍想一个意愿那就是尽快地帮吴君解脱困挽,我枚住A君的手拚命摇撼着。
“峨哟,你把我捏痛了。" A君甩开我夸张地叫起来,‘唆,我把地址告诉你,你自己给他写信问吧!"
“不·” ”我缓慢而坚决地摇摇头,一个女人主动给男人写那种信,是妥被另人看径的,姆妈常常教侮我,女人要清高要矜持要自重。
谢谢你,A君。
父月x日,碧云天
我跳忽了,忘了叮嘱A君让吴君寄信寄到我单位里。姆妈爱我,把我当作她的一件珍宝,她什么都依我,又什么都要管我,甚至我的信件,她封封都先拆看了再给我。姆妈,我不怨你,这世上我知道唯有你是无私地爱我的。
追物主给我极度灵敏的感觉,我一见姆妈惊吓与勃怒的脸色,就知道她截了吴君给我的信。吴君果真来信了。
“你……晚秋!你瞒着姆妈与人谈情说爱了!你……痛然我心广姆妈手中团着封乳黄信笺,就象担皱了我的心,“这个性吴的是什么东西?他怎么认识你的?你和他见了几次面?他对你动手动脚了吗?”
姆妈抽抽答答地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诉:“晚秋呀,姆妈是为你好,你哪知天下男人的心肠没有一段是肉做的,冷若冰霜、硬若铁石、狠似虎豹、毒知蛇Al晚秋,你瞒牢姆妈,你要吃亏的呀!姆妈这翠于已经吃尽男人的苦头了,姆妈心疼你,志舍得让你再重蹈岌撒?晚秋,你千万妥告诉姆妈,千万千万 。“。”
我陪姆妈哭了,我知道姆妈这几十年的日子分分秒秒都是用苦字受起来的,我那狠心的父亲在我不满周岁的时候就橄下我和姆妈走了,我没有见过父亲,姆妈把他的照片都烧了。
姆妈很早起就留心着替我寻找对象了,她说她之所以还活在世上就是为了替我找个好男人,要有模有样又要有才华,要有钱有势又要人忠厚,这是姆妈脑于里杜撰出来的人物,世上哪里能觅?
我不忍心再伤姆妈的心,我把一切都告诉她,共实一切统共就是见过两次面。
姆妈听我说后利落地把泪一将4.!地a到地板上,地板上印出一争水痕。姆妈的细目锥于似地盯住我,象要把我的脑门钻出一眼洞来。
“你真喜欢他吗?”
“是的,姆妈。”
“他真喜欢你吗?”
“我……不知道。”那封信还捏在姆妈的手中。
“我想他当然喜欢,你这样的人品,这样的条件,他一个山沟沟里的瘪三,还不象猫儿闻到鱼腥味一样恨不得立时三刻扑上来呢!"姆妈Al薄地说,这话象把小刀从我心尖止利过。
“姆妈,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清高得很呢,在我面前连个枉薄的眼神郊没有过·““·”
“你看看他写的一纸径薄话吧广姆妈把吴君的信朝我娜来。
晚秋知晤,玉休可安?天气冷暖不定,令人担忧君之弱柳之体,请为我自重。 日前为君所作肖像在县城展出,颇得溢美之词。此画现日日伴我共度晨昏。 当有重睹芳颜之日,必揭诚答谢君之厚意。仅此尺幅之笑,难叙衷肠,来日方长!就这些?就这些?我把信纸翻过来倒过去,又样开信封构了又构。
“姆妈,他好调回来的,只要有一笔钞票,姆妈我不要好嫁妆,你把钞票省下来“·“ ”
“热你的大头昏了!”姆妈耳了起来,“我就晓得他不怀好意,看相我家的铜知,我拿钞票当草纸用也不会给他一张的!”
姆妈,你爱女却不休察女儿情,你就是女祸补天余下的千年顽石,我也要将你炸开。
天青知碧玉,问苍天,女儿何不幸?百事从来不称心!
x月x日,多云。
今又吟林袋玉的《桃花行》。《桃花行》真是将女儿心事写透写尽了。
恨恨装病已有三、四日了,姆妈纵是块铁杆,我便是磨石,只要功夫深,铁杆磨成针。
晚上姆妈端来一碗灯米鸡蛋龙须面,求我吃,泪涟涟说:“晚秋,世上哪有娘不爱女的?姆妈带大你吃尽千般苦,你总知道,你要这样,恨姆妈,姆妈不如一根绳子在你面前吊死了好。”
我说:“姆妈,我知道你为我好,你看了许多戏文,怎么还是 瞪懂?祝员外爱祝英台吧?可是遥死英台的难道不是他?焦仲抑的毋亲爱儿子吧?偏偏也将儿子逗上黄泉路。姆妈姆妈千桩万桩事体我都听你的,就是这一桩你就顺了我吧。”
“晚秋呀晚秋,我看那性吴的穷途落拓,哪点中你的意?”
“姆妈,辞平责当初是个乞丐,后来当!皇帝,不负王宝钊苦宁寒窑十八春秋; 吕蒙正穷酸秀才连木兰寺的和尚也要效他,到底还是状元及第报答!刘翠屏一十六年的苦度光阴。看人终不能看一时一事,吴君他才华横溢,一粗明珠土内藏,终有一日要发毫光的。”
“哼,你不忽想陈世美中了高官就对增糠之妻下毒手,王魁口血未干就负前盟,三百两银子打发桂英见阎罗王去了。”姆妈眼睛里逼出一道仇恨的寒光。
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硬硬头皮回答:“谁也没有预卜命运的本奉,但凭各人的福气了。姆妈,我自己挑了吴君,决不会怨怪别人的。”说罢我一身清凉,记起欧阳修《明记曲》中两句: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东风当自暖,
姆妈哀震惊惊地看了我一会,黑沉着脸,一言不发地走了。
今晚月色清明,明日当是晴好了
x月x日,晴。
一早,姆妈径悄悄地走进来,象条幽灵,姆妈的神气好蹊跷, 目光飘忽,双颊象发烧似地排红了。“姆妈,你?你?你?”
姆妈象哑了一般,双手一伸,将手绢包着的一抽本西塞给我了。
“姆妈……”我咬咬着叫。
姆妈对我凄惨又古怪地笑笑:“汇给他,叫他当机立断办调动,钱不够,姆妈还有户
我只觉得四壁在旋转,一头栽倒在姆妈怀里了卫
姆妈!我的亲娘!谁言寸革心,报得三券呼了
去邮局给吴君汇钱,汇去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