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桢已经许久没碰见何压了,乍一见面,虽是亲热地招呼,总觉这亲热有些生硬,犹如一杯热咖啡中加了只冰球。
何迁象是瘦了些,颧骨的轮廓更清晰了,不过气色倒很好,嘴唇红润,眼睛深亮,说话声音也响亮了许多。她张开双臂啪地捉住梅桢的肩脚,说:“你这个梅桢,到老太婆了还象个小姑娘,喂,怎么样?和老方合作还干得不错吧?”如此有气派的动作和言语在何压来说还是很少有的。
“蛮好,老方脑筋活络,点子多,大家都很服他。不过我还是和他争过几次。”梅桢平和地笑笑。
“我听法院里几个熟悉的同志说,上回审理吴恒案,你冲得审判长好尴尬。梅桢啊梅桢,看看你长得文文弱弱,钻起牛角尖来比谁都辈,有时,我真为你担心啊。”
梅桢捉摸不透她说这话的真意,只好不语。
“后来法院究竟怎样判的?我偶尔去了一次董晚秋家,她母亲象是有点神经质了,倘若吴恒真的无罪释放,她恐怕什么事都了于得出来的。”何廷整整眉尖摇摇头。
“判决书还没下来,不过我以为法院决不会因为某个人的好恶来评判是非的,在无情的事实面前,任何个人的情感部显得苍白而空洞。”梅演总不会圆滑,一触及案件她便认真得同执。
“你看你!”何压点了她一下,“我说你呀,都这把年纪了还爱抬杠,你到真真是个感情冲动型呢!好了好了,不谈那案子了,反正辩护结束律师的职能也完成了,随法院去判吧。今天,我是和老方约好来向你们取经的。”
“老方?他上北京去了呀。”
“是啊,昨天我和他乘同一架飞机回来的嘛。”
“老方回来了?!"梅桢叫起来,马上发觉何压的眼珠在自己脸上紧张地活动。她和她互相太了解对方并且都不善于掩饰某种情感。梅桢确实在盼着方泊定回来,她有极要紧的事要问他。
“你和老方最近关系怎样?”何迁突然杀出一枪。
“我和老方关系一向挺不错的嘛,争归争,毕竟是老同学了,互相都了解,争过就算数。”梅杉讨尺快就镇静了,岔开话题:“你怎么也跑到北京去了?办什么案子要跑大半个中国去调查?”
“哎呀,办案子倒好了,去参加全国司法系统英模表彰大会的。我这算什么英模?又没有徒手擒匪,又没有改造好几个顽劣的罪犯,只不过婆婆妈妈地办了几桩民事案。我儿次三番跟局里提出换别的同志去,可没办法,听说是部里点了我的将,只得去了呀。一边开会一边掂着手头那一大堆案子,会议结束当天就往回赶。你说说,我们这号人,天生就是劳碌命啊!”何压拚命摇头,拚命叹气,眼睛里洋溢着的却是春风,是阳光。
梅桢记起来了,是有这么个会的,因为钻在案子里,没留意它已经开过了。
“哦对了对了,你现在当主任了是吧?我是听慕容先生说的,我还没给你道喜呢。”梅桢替何压泡茶。
“世人以为荣升是喜,我却以为是忧。搞搞具体工作,苦点泉点都行,运筹帷娓毕竞不及男子汉有气魄。可既然大伙信任你,你也不能拆烂污呀,这不,上你们这儿取经嘛。”何压笑着说。
“你行的,肯定行,读大学时你就是学生干部了。男人有男人的气魄,女人有女人的韧劲,你看慕容先生,谁不说她比历任的男法院院长强?”梅桢说着想起了什么,往何迁凑了凑:“怎么搞的?我听慕容先生口气,象是和你有点什么意见了?你怎么得罪老太太的?”
“唉,别提了。”何迁漂了梅桢一眼,那张认真的小脸蛋上没有虚假,“还不是为了小天的事,老太太挺喜欢小天的这你也知道,小天被拘留后她去跟人家讨情,真要命,人家都以为是我去托她的,我只好到处解释,老太太就不高兴了,看见我爱理不理的。梅桢,你得替我跟她说说呀。”
“那自然,什么时候我们约好了一起去看看她。老太太那脾气,三句话一说就没事了。小天的事……有结论了吗?”
“我也不清楚。我是存心不闻不问的。梅桢,这话我也只对你说了,我只有小天一个,他犯了这种事我哪有不牵记的?有时我恨哪……”何迁动了真情,眼眶和鼻尖红了起来,“我怕我一旦了解了小天的情况,恐怕会控制不住自己,索性不去管他。要管也为时太晚,现在轮到法庭去管他了。只当我没有他这个……儿子!”
“我想小天一定是一时的糊涂,你也不要太准过……”梅桢很难安慰何压。
“别提他了!”何汪一挥手,把眉稍嘴角溢出的少许忧怨挥
去了,那脸又神采奕奕了,“梅次,你先介绍介绍你们所的情
况,泊定今天起不早,男人都好睡。”
“谁说男人都好睡?”方泊定正一脚跨进办公室,见了何压,
先愣一下,随即想起了,说:“你来了呀,我当你随便说说的。”
“我什么时候随便说话了?”何廷舒展开一个灿烂的笑迎着
他,“你们可不要保守,有什么秘密武器,赶快壳出来。”
“首先应该听你的,你是出席英模表彩会的代表嘛。”方泊
定笑笑,不无讥讽。
何压脸上的表情略略凝固了一下,很快又活动了起来:“行
行行,这符合商品经济的交换规律,互相交流嘛。信息和经
验,也是商品,而且是昂贵的商品。我先给你们说说这次会议
的精神,然后再听你们的。”
“何廷,我上午约了两个当事人来谈话的,不能听你介绍
了,以后让老方说给我听。这也符合我们政体的组织原则,先
头头后群众嘛。”梅桢说了句玩笑,便站了起来,她本能地感到
此刻她应该走开。
待梅桢与两位当事人谈完话,又处理了一些信件,时已近
中午,她考虑着是不是应该去叫何压和老方,三人一起到小馆
子里吃顿午饭。又怕自己夹在他俩中间是否有点不方便,等
等。正忧豫着,何迁倒先来找她了。
“梅桢,我走了。”
“吃了午饭再走嘛,好久没在一起聚聚了。”
“哪还有心思吃饭,赶快回去商星赶上你们的对策呢!”何
压半开玩笑半当真,“等超过你们了!”
梅桢送何压出门,转回办公室,看见方泊定坐着,手里夹支点燃的烟,不吸,尽它烧,眼睛定在空中的一点,脸上有种空漠的神色。她不敢扰了他的沉思,她猜想许是何迁来访触动了他心中的什么。她轻轻地想退出门去。
“梅技,你别走。”方泊定突然叫道。
“哦,快中午了,你不去吃点什么?”梅恢有点尴尬,他好象有两双眼睛,两副思想。
“对了,我们找个地方捌它一顿,早上一点东西没吃,肚子真饿了。”方泊定跳将起来。
梅桢脑中映出一个雨天,她和他在一家面店里相对的情景,“不,别出去了,附近没什么好的馆子。我带了面包,还有方火腿肉,你要吗?"
“好,快拿来,说到吃,这胃真有点抵不住。”
梅桢切了两片面包,夹了儿块肉,递给他。方泊定一口就去了一半。
“这同去北京还顺利吗?”梅桢嚼着面包问。
方泊定眼暗陡然亮了起来:“……切如我所料!在北京我忱听到消息,检察院决定对K立案桢讯,很可能是一个不小的流氓团伙!据说公安局很早就注意他们了,只因有座大山横在中间。今朝我借得天神搬走大山,那路就通了。当然不会一帆风顺,不过,嘿,我信心很足。”他把剩下的半块面包塞进口中。
“祝你成功!”梅桢又递给他两片夹肉面包,方泊定咭噜咕噜地灌下去半杯水。
“老方,你现在没别的事吗?”梅桢看他一眼。
“怎么?”
“我想,向你,一桩事。”梅桢神情严肃。
“哈,什么事?那么严重?”
“我终于把庄子留下的信全部读通了!”梅恢两眼直直地石住方泊定。
方泊定怔住了,他想逃避梅桢千钧重的目光,却无力逃避。庄子庄子,你嘱人替你保密,却又内疚;想告诉她,却又遮遮掩掩,你的心在极度矛盾中停止跳动。你的日子过得多么辛苦,日日在矛盾中挣扎,那搏斗耗尽了你的聪慧和精神,于是你便郁郁地早早地告别了人世!
梅桢容惑率宰掏出那张边角都已起毛的纸,展平了,抑着波动的情绪念:“我是有罪的,对百姓,对你,对父亲。所以我不配当个律师,方泊定知道一切,他是值得景仰和信任的。戈去后,你……”最后一句话梅桢咽进肚里,方泊定也不追问,他明白。
梅桢停顿片刻,抬起脸问:“老方,你知道一切,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
“因为庄子……因为我……因为你……”方泊定张口结舌,他望着梅桢,她憔悴了,那眼窝更深了,他心里不由得涌起一阵痛惜之情。
“不用解释了,现在,你可以没什么顾虑了,你可以告诉我了!”梅桢小声地坚决地说。
庄子庄子,我向你的灵魂告罪了,我无法拒绝她的请求,我无法再隐瞒她了!方泊定捏得指关节格格作响,那舌根象是锈了似的发出嘶哑的声音:
“多年前的事了,我没想到庄子他这些年来一直为那桩事所累。那时候我们是初生的牛犊不怕虎啊,雄心勃勃想大干一场的。我接了一桩要案,替一个反革命集团的要犯作辩护人。我查阅了案卷,又与被告作了几次长谈,发现案卷上有许多粼洞,成人证词矛盾百出,所举罪状都很空洞。我又去被告单位调查,我终于得出一个结论,这桩所谓反革命集团案纯属子虚乌有,仅仅因为几个青年对单位领导的某些作风不满,说了一些过激的话,采取了一些过激的行动。我以为并不触犯刑法,故而提出无罪的辩护词。开庭前,我是去请教梅大律师的,我生怕由于经验不足而失误,梅大律师也看了卷案,听我说了具体情况,他以为我的判断是有根据的。一审开庭时我的辩护引起轩然大波,草草收庭。这以后各级领导车轮转地找我谈话,指出我的思想倾向的危险性,并要我放弃那样的辩护。我没答应,那时的我血气方刚,思想和说话都还没学会绕弯子打埋伏,我跟领导闹翻了,我记得我说了许多激烈的言词。照后来他们批判找时说的那样,我是迫不及待地跳出来大放厥词,为反革命分子辩护了。复审时,我被取消做辩护人的资格,停职反省。”
“这桩水跟庄子有什么纠葛呢?”
“上面重新为那被告指定了辩护人……”
“是庄子?”
“不……”方泊定艰难地咽下口水,“是梅大律师。”
“爸爸!”
“是梅大律师 !”
“爸爸·“…他怎样为被告辩护的?”
“他……按照上面规定的口径作了无所谓辩护的辩护。”
“不可能!"梅桢的脸从来也没这般红过,梅桢的声一音从来没这祥响过,梅桢的目光那样愤怒地逼视着方泊定!她不能容忍任河人往亲爱的父亲身上泼脏水,父亲,有口许碑的梅大律师,当年,面对日本鬼子的屠刀,他愤然辞去律师职务,宁死不作亡国双,保持了炎黄子孙的高风亮节。他怎么会做出那种狗苟蝇营的事呢?梅桢百思不解,而这些话出自方泊定之口愈使她惊惶愈使她绝望!她敬重父亲同样也敬重方泊定,方泊定此刻真让她伤透了心。
方泊定的心也在撕裂,他明知自己要伤害她却无法不伤害她,而他最不忍伤害的人便是她。他狠狠地持了把脸,不敢抬眼,不敢看梅桢被愤怒拧歪的脸,他的声音象一条浑浊凝滞的河缓慢地从遥远流向遥远:
“那天,在我记忆中天灰蒙蒙,欲雨未雨,令人焦躁而不安的天气。我听到梅大律师将出庭辩护的消息,无望中生出了一线希望。我想我应该把我掌握的一切证据告诉梅大律师,我是坚信他会服从事实而坚持真理的。我赶到你家里,你正巧不在,仿佛是老天不愿让你搅入这严峻的事件,你象是去慕容先生家了,对,三八节前夕,你们几个女同学去慕容先生家聚会了。梅桢你应该记得,自打你结婚后,我再也不踏你家的门槛了,对你的邀请我总千方百计找理由推辞,为此你曾怨恨我。可那次我却不顾一切地去了,梅大律师将我引进书房,庄子正在那儿。我把花了许多心血搞来的材料叠在书桌上,我当时无法抑制自己的激愤,我说,梅先生,你看看这些,那么多证人的证词,还不能说明问题实质吗?我相信我没错!梅先生,儿个无辜的人将被戴上莫须有的罪名,神圣的法律将遭受蹂确,梅先生,现在只有你能中流砒柱,力挽狂澜了!你德高望重,你的辩护词一向具有无可动摇的雄辩力,你的意见极可能引起法庭的重视,梅先生!……梅桢,你知道我当时的心情吗?只要能够澄清那案子的真象,要我去死我也是心甘情愿的!梅大律师戴起眼镜一份一份地看材料,我把那颗不安宁的心摸在手心里等待着,象是等待对我的判决。梅大律师终于把材料全部看完了,他仰起头把脑袋搁在沙发常背上,他微闭着眼,不动声色。但我却能看到他庞大的脑袋里蜂窝般的脑细胞正紧张地运动着。他不张眼,只动嘴唇,说,事实确凿,事实确凿啊!我连忙接上口;梅先生,这些材料都留给你了。他又不作声了,闭目静坐,眼珠却在眼皮下不安地蠕动着。这时……”说到此,方泊定抬起眼帘看看梅桢,又迅速地垂下了。
“怎么样?"
“这时,庄子说话了 一”
“庄子?!”梅桢的身子象一条软搭搭的薄纱。
“庄子一直没说话,我差点忘了他的存在,可他突然开了口,好象天仙配中的那棵老槐树。”
“庄子他……说什么?他能说什么?”梅桢的声音象个委屈的孩子。
“庄子伏在梅大律师耳畔轻轻地说,爸爸,昨天,他们不是告诉你,这案子已经铁钉敲死了,市里部里都批了,再怎么辩护也翻不了案的,千万不可造次啊!我急了,冲着庄子喊,还没开庭审呢你怎么晓得已经定死了?庄子,他朝我走来,一脸密集的忧虑,双目真挚的哀求,他对我说,泊定,我佩服你的勇气,可你得为梅先生想想,你经得住的事他已无力支撑了,何况,他的荣辱得失还牵动着……梅桢!泊定,我求求你,别再打扰梅先生了,好吗了梅桢,庄子这般求我,我还能说什么呢?特别是,他提出了你!”
梅桢木然地坐着,嘴碑在轻轻地抖动着,方泊定菊得出,她在一遍一遍地念着庄子庄子庄子...…“
“我只得走了,梅大律师靠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双尺紧闭,嘴角僵硬,那张面孔我一辈子忘不了,象一块记载了万世千幼而沉款着的石碑。庄子送我出门,在门边,他头一次叮嘱我:泊定,我求你,别把这种事告诉梅桢,她受不了的。以后,庄子只要有机会单独与我相处,他便总是要叮嘱我一遍的。他善良,但是他软弱,我有时恼他,更多是同情他。我想,他是为了你,而把一具枷锁架在了自己的颈脖上。”
“爸爸……他听了庄子?!”梅桢哑壳壳地问。
“后来他们再怎么谈我就不知道了,复开庭,我只能坐在旁听席上。梅大律师的辩护词极其简单,罪行确凿,开始认罪态度不好,有翻案的意图,经律师多次开导,现已服罪,有悔改之意,希望法庭念他年纪尚轻,能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量刑时能酌情减轻。就这么几句话,我听得出,梅大律师说得很费力,全然没有了以往辩论时那种声如铜钟、气贯长虹的精神,我知道,梅先生是违心的。当庭宣布了判决,那个被告被判了二十年徒刑。那时我的心情沮丧极了,仿佛嗓子被人堵住,手脚被人绑住,脑袋被注射一针吗啡,昏沉沉的。我走出法庭的时候,看见庄子搀扶着梅大律师出来,梅先生老态龙钟,动作迟缓,简直变了个人!后来我听人说那个犯人服刑期间得急病死了,他的父亲疯了。“
“是他!”梅桢惊叫一声。
“你认识他?”方泊定心别别一跳。
梅桢迅速地摇摇头,她的目光穿透了墙壁,穿越了大街小巷,曲折迁回地落在一条干净的植着冬青的小道上,小道的尽头是一扇银灰色的宽大的铁门,水泥的门柱上钉着白漆的木牌,牌七写着H市精神病疗养院。 目光继续穿过一座肃穆的有着许多树和假石的花园,透进一幢奶白色的楼房,沿着粉白的长廊,落在长廊尽头的一辆轮椅上,那儿正襟危坐着一位秃顶的老者,他的面孔象衰败的枯树皮,他的眼睛象两颗用旧了的黑钮扣,他的嘴似笑似哭地咧着,口涎挂在一角。是他!这个纠缠胁迫挟制着父亲灵魂的老头,这个令她惧怕疑惑迷惘的老头!每年春日的某个星期日,她代父亲到耸人听闻的精神病疗养院去探望他,原来,她是替父亲去赎罪的!她还记得今年春日去望他的情景,他那旧扣子般的眼珠突然间鲜活起来,射出威慑和阴沉的光,象要把她的五脏六肺穿透。不久他便死了,他的灵魂到了地狱一定会碰到他的含冤的儿子,也一定会碰到父亲和庄子!如此想来,父亲和庄子的灵魂在九泉下也不得安宁的了!她的胸口挤满了酸楚和悲愤。
“梅桢,我把什么都告诉你了!说实在,当初我曾经怨恨梅大律师并且卑视庄子,然而岁月流逝,又经历了种种坎坷波折,我倒是愈来愈理解梅大律师,理解庄子了。个人的力量实在太渺小了,在时代、社会、政治这架巨大的车轮中,个人只是一粒微乎其微的灰尘,要么随着车轮转动,要么被车轮辗碎,要么被车轮甩出去。既然人各有志,有人委屈求全,有人宁折不弯,有人趋奉攀附,都有其自可凭附的理由,何必求同?何必责难!梅桢,事情已经过去决三十年了,今日提及,无非解释庄子留下的谜。听过不必放在心上,让过去的尽快过去吧,日后的事层层叠叠有的让我们竭精弹虑的呢。”
“让过去的尽快过去吧!”梅桢想着,把庄子的信叠起来塞进衣兜,“泊定,谢谢你。”她勉强地一笑,翘起的嘴角牵得心痛,过去的事能忘记得了吗?
庄子,世同,这么重要的亨你竟瞒了我这许多年,我还能说什么呢?
梅桢,我希望你生活的轻松,单纯,崇高,我不忍让你陪着我同受精神的煎熬,我爱你!
庄子,世同,结婚时我们约定的,互不相瞒,有难同当,你没遵守诺言!
梅桢,我怕失去你,倘若我当时就告诉了你,你还会再爱我吗?
梅桢惆怅地走出办公室,站在暖和的阳光中,她的影子短短地横在枯叶覆盖的园子里。梅桢仰起脸对着淡云缝蜷天空迫忆亡故了的亲人:父亲,一个疲倦的枯瘦的阴郁的老人。不,不不,从前父亲在梅桢的记忆中是那么精力充沛,言词犀利,性格豪爽!庄子,目光呆滞,面色枯稿,神情萎靡。不,不不,从前庄子印在梅桢脑海中的是一张宽厚温和坦**而才华横溢的脸!云朵缓慢地变幻着各种形状,梅桢深深地感到孤独的恐惧。这种孤独感与庄子去世时她品尝的孤独不同,那时的孤独是可望弥补的,此刻的孤独是绝望的,真正心灵的落寞。
方泊定直至开庭的前两天才知道他的对手是梅核。时间不够,精力不够,方泊定只能择取重大的、复杂的案子来办,一些比较单纯的民事案他都分派给所里几个年轻的律师了。可是范家的案子他是推脱不得的,一来范元初先生是市里挂了号的名人;二来事务所还租着他的房子,三来自己与范元初先生已J戈忘年知交了,范先生亲自上门托他办案,这面子无论如何不能却的。方泊定听范元初详细叙述了这桩房产争议的来龙去脉,觉得案情很简单,既然房契上是范宝鼎的名字,市政协又出具了证明,那么还有什么可争议的呢?他让一个助手去法院摘录了案卷,便暂时搁在一旁,集中全副神思精虑去准备为那个被控杀人的女流氓E的辩护词。虽则检察院已对同案被害者更是实质上的害人者K立案桢讯了,然而,桢讯的结果究竟会如何?方泊定不敢掉以轻心,K的父亲及其苦心编织的关系网决不会甘心让K束手待毙的,残酷激烈的拳击赛只交手了第一个回合,恶战还在后面。方泊定从来也没这样斟词酌句过,辩护词中的每句话他都反复推敲,剔去冗词赘句,力求读来能开宗明义达到一语破的的效果。人证、书证、物证,他都核实再三生怕有丝毫差池而功亏一匾。潇洒豁达的方泊定何时变得如此谨小慎微了?他甚至觉得有一种站在悬空的钢丝上行走的眩晕,他深深地忧虑又紧张地兴奋着,因为他清醒地意识到他的这份辩护词不仅仅是为了E的,而是在为桢破以K为首的流氓团伙大案深护一个最重要的见证人。
这一时期方泊定全身心沉入E, K凶案之中,待接到沈惠婷诉范元初侵吞遗产案的开庭通知,才抽出时间审阅案卷。一看他傻了眼,原告沈惠婷的诉讼代理人一栏中赫然写着梅桢两个字。 自从认识梅桢起,梅核这两个字在他心中引起的就是温柔与高沽的感觉,此刻却变的刺目而烦躁。乱七八糟!他嘀咕着,不知在骂谁。
方泊定找到梅桢,把案卷朝她面前一摊,说:“莫名其妙,你怎么接了这桩案子?你不知道范元初打什么官司总找我作代理人!?"
“我知道你是被告的诉讼代理人。”梅桢奇怪地看着他。
“哦,你是存心来跟我唱对台戏的呀?”方泊定叫起来,口气中含有责难。
“老方,你……这怎么叫唱对台戏呢?我们一起来把这桩事情搞个水落石出,还其历史的现实的真貌,不好吗?”梅桢略带惊愕,“我早想跟你商量一下案情了,见你忙得头头转,没敢打扰。
“半路还杀出个程咬金,冒出个第三人,偏偏又是田士霏代理诉讼,你看看,这不成了内江了吗?”方泊定掩饰着点起支烟。
梅桢唉瞬笑了起来:“老方是你说的,说过就忘啦?你说我们这个事务所里的每个律师都是独立的,每个人办案的依据只有事实和法律,不受其他任何东西的制约或牵扯。那末,在这桩案子里我们三个人都是以一名律师的身份出庭,并不代表律师所,这内江两字从何说起呢?”
“怎么?你现在就开始与我辩论啦?”方泊定解嘲地说,“不过,梅桢,我告诉你,这桩案子你是赢不了的。”
“何以见的?”梅桢含笑问。
“范元初先生德高望重,抗战时期就为我们党做了不少工作,解放后更是热心于社会主义建设。‘文革’中受了不少苦,落实政策归还他财产时他还捐赠给街道少年之家一笔可观的钱。”
“这些我都知道。”
“还有你不知道的呢。范元初先生的堂兄现在是美国一家实业公司的董事,最近,市政府正通过范先生的关系与他堂兄接,打算和那家公司合资办联营企业,一旦成功,前景是十分可观的。听说就在近日,范先生的堂兄要回国一次,代表公司与市府有关都门面议细目,签订合同。这层利害关系不言自明了吧?”
“如此说来,法律也可以鉴貌辨色的罗?!”梅桢语气平和,言词却锋利,方泊定脸色阴沉起来。
“梅桢,你别钻牛角尖,即便撇开这些,我也有把握胜诉,书证、人证一应俱全。说实在,这桩案子并不复杂,只不过是几个无聊小人见钱眼红,想趁打官司捞几个钱罢了。梅桢,我以为你为这种人代理诉讼,实在不值得。”
“还没有开庭审理,你凭什么下这个结论?你以先入为主的印象带起了有色眼镜,这就妨碍你全面地深入地了解事实真相,分析案情实质,老方,我想告诉你我了解到的一些内情……”
“好了好了,我当律师也不是一两个年头了,用不到你来给我上理论课。”方泊定有些恼怒,从前梅桢跟他说话,多么温和,多么顺从,多么崇拜,如今怎么变得如此尖刻,如此挑剔,如此傲慢了呢?他的脸上蒙上了一层冷漠,并不看梅桢,说:“我们法庭上见户
“法庭上见,老方。”梅桢望着方泊定的背影,中心捐猖,倡郁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