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读林黛玉焚稿断痴情,你知道的。我喜欢看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你知道的。我喜欢听效桂英冤魂索王魁,你知道的。你桩桩件件都知道,你知道我爱你,为你做的许许多多,是对是错,是恩是怨,都是为了爱你。你仍然要离开我吗?你仍然不肯回头吗?她惶惶地诉说着,没有声音,只有一摊一摊的泪。

她诉了很久很久,诉得很累很累了。那张脸上却丝毫没有动静,眼皮漠然地重着,嘴唇倔强地抿着。于是,她刷地抽出了不锈钢的水果刀,贼亮地一闪,象一颗冰冷冰冷的心。她出声了:“你真的不爱我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你若真不爱犯,你就杀死我吧。”没有泪了,没有爱就没有泪了,脸上凝着决然的清淡的惨笑。

后来呢?后来她记不清了,脑海里印着的只有那张可亲可爱的脸,那张烙满了她唇印的脸,那张脸上些微细末的动静,卧蚕眉微微地颤抖了,下嘴唇中央的浅沟加深了,幽幽的眼睛里升起了一层透明的湿雾,她太熟悉这些表情了,她太爱他了,她不顾一切地扑上去捧住了他的脑袋,发狂似地吻着,急雨般地吻着,用了全身心的力量和爱情去吻那眼窝,那鼻梁,那嘴角,她焦渴极了,差点昏晕过去,肌肉痛苦地紧缩着。渐渐地,她耗尽了力气;渐渐地,她耗尽了**;渐渐地,她觉得浑身散了,软了,支撑不住了,一点一点地瘫下去了。那张脸模糊了,遁远了,眉眼鼻唇一件一件地消隐了,只剩下一个淡淡的影子,一个浅浅的轮廓。

一切都了结了,一切都消失了,唯余一个空****的世界和一具没有思想没有感情的躯休,就象幼蝉成虫时蜕下的空壳,飘飘悠悠不知坠向何方。周围是凄惨地雪白,连她自己也是骇人地白着,血统统都淌完了,冷啊,象是躺在冰层里,一股难闻的呛鼻的气味潮水般地淹来,堵塞了她的鼻孔,又象是沉入混浊的泥淖中,透不过气,伸展不了手脚,她不由得挣扎地喊:“啊啊,

“晚秋,晚秋,晚秋……”声声的呼叫,象一只小虫,远远地飞过来,愈来愈近了,就停在耳边嗡嗡地闹,她懒懒地抬了抬眼皮。

“醒了醒了,她醒了。”

“晚秋,晚秋……”

“董晚秋,董晚秋……”

耳边厢闹成一片,小虫儿叮着她不放。她晃了晃头,终于睁开了限,眼门前攒动着许多人头,模模糊糊象一张张假面,渐渐渐渐地清晰了,一张张都象从雾里钻了出来。她先盯住了一张看,细眼窄鼻薄唇,凄苦而刻薄的脸,是母亲的脸,不是她想看的脸,心里隐隐地痛起来。再看一张脸,高颧方领,深眉阔嘴,温和而精明的脸,是何压律师的脸,也不是她想看的脸,又是一阵隐痛辗过心尖。旁边还有一张脸,小小的,额头宽宽的,白白的,眼圈深深的,秀慧而冷静的脸,呵,是他的梅律师的脸,她使她愈加渴求地想起了他!他在哪儿?他在哪儿?四处望来没有他的脸,剧痛袭上心尖,撕心裂肺地叫吴恒吴恒

“她醒了!”梅桢悄悄地吁了一口气,抬起手背抚了下冷汗姚跪的额头。马不停蹄地赶到医院,又跟值班医生磨了半天嘴皮,绷紧的神经值此才稍稍松弛了一些。

“晚秋,晚秋,姆妈在这里,你睁开眼看看,姆妈陪着你呀!”董晚秋的母亲双膝跪在病床前,双手搂着女儿的身翅,哀哀地诉着。她的这种姿式已经保持了许多时候了,任谁去拉她都不肯挪动,看她干瘦精瘪力气却大得要命,只好由她去了。她是个收拾得很洁净的女人,虽然坳哭了多时仍是整整齐齐的模徉,面孔上的皱纹都排列有序,除了两只眼肿得象烂桃。

“嘘你们听,她在说话!”何迁把耳朵贴近董晚秋的嘴巴。

“晚秋,你讲啥?啊?"

“我要……吴恒!我要……恒!"董晚秋忽地盒开眼。

“是他害了你呀一晚秋,政府已经把他抓起来了,你别再想他,别再叫他……”母亲牙齿咬得格格响,轻轻地撼着女儿的身躯。

“吴恒我要吴恒!”董晚秋猛地推开母亲的手,拚命而无力地喊着,抓妖地合上眼,透明的眼皮底下滚出一颗透明的泪珠。

“要让她安静,一定要保持肃静三”护士向探望病人的人发出警告。

“啊,是你把他赶走了!”董晚秋突然撑开眼皮盯住她的母亲,眼睛里充满了憎恨,……定是你干的,你是一直想赶他走的。他走了·“”·他永远不会来了·“·谁让你们救我的?我要死,我自己要死的,你们让我死吧……”她喘着,扭着身体,挥着拳头,要甩开臂傍上的静脉注射管。

“晚秋,晚秋,你不能死呀,你死了叫姆妈怎么活呀”母亲痛苦地哭喊着。

“哎呀,病人哭,你也哭,表演二重唱呀?"护士没好声气,重手重脚地掘住那个**不安的身子,利落地注射了一针镇静剂。

她象被抽了气的皮球般地动弹不得了,昏沉沉地睡死过去。

“晚秋,你千万不能舞呀,你死了。姆妈怎样活呀……”母亲用哀声反复地念叨着,声音干干的,诵经般的单调,干疼的身子摇晃着象根枯衰的芦苇。

“伯母,不要太伤心了,你女儿还是有希望的……”梅桢轻轻地扶住她颤抖着的削肩。

“都是你,都是你唆使姓吴的杀了我女儿,猫哭老鼠,没安好心!”这个沉浸在悲哀中看起来弱不经风的女人竟有好大气力,叭地打掉了梅桢的手,细目喷着仇恨瞪了她一眼。

梅桢一阵寒心,朝后退了两步。

何压忙上前,伏下腰细声软气地说:“伯母,到外面透透气吧,今晚上恐怕要熬通宵的。”

“何律师,”母亲一把揪住何汪的衣袖,“你要为晚秋伸冤,你要主持公道呀 !”

“你放心,你放心好了。”何迁背过脸抹了抹眼睛,挽住她的手臂把她从病床前拖开。这女人对何迁表现出无限的依赖和信任,靠在何江身上,缓缓地走出门去。在梅饮看来她是以这种依顺表示对自己的谴责!

我错了吗?我错了吗?我错了吗?梅桢守在董晚秋的病床前,一个声音在脑中绞丝般地旋转,不安的阴影在心里面一点一点地扩大,直至把整颗心都铺满了。

董晚秋静静地躺在白得不很洁净又是皱巴巴团着的被褥下,身子薄得也象一张皱巴巴的床单。她的露在被褥外的半张脸比被单更白,象半轮拂晓时分凄清的月,散乱的长发堆着如墨色的云团,最叫人辛酸的是她那两条弯眉,那么柔弱,那么细洁,乌黑乌黑,袅袅地渗入鬓脚。

梅桢记得头一次在开庭时见到这位形貌酷似林黛玉的女子,十分吃惊她穿着的素净与古雅,八十年代少见的长辫盘在珠粒般细圆的脑顶,更有两根郁结着无限痛楚无限忧情的修眉惹人心怜。她不象其他当事人,庭审时话说得越多越好,审判长问一点答一片,七拉八扯离题百丈。而她却极少开口,开口时也总拣尽可能短的词语。她的潮汛般的情感全凭着两道眉的亦处亦展亦垂亦扬流溢。梅桢没有见过离婚案中的女子象她这般沉郁静默的,那些坚决不肯与男人离婚或者坚决要与男人离婚的女人要么悲悲切切要么气势汹汹,要么抖落对方的不是要么排数自己的功劳。而她什么也不说,只是贪婪地用充满情爱的眼睛盯着那个拚死要与她离婚的男子。梅桢为这女子的爱情所震撼,她是作为男方代理人身份出庭的,然而她发表诉讼代理词时却不知不觉为情绪所遣,大力颂扬起爱情的崇高,规劝双方当事人要珍惜真正的爱情。她记得这女子无声地流着泪,用朦胧的双目感激地看着她。如今这女子躺在这儿,象一尊被人遗弃的旧瓷像。她的生命包括她炽烈的爱情难道真的要离开这弱小的躯壳而去了。

梅桢伸出手掌放到她纤巧的灰白的鼻子下,有一线微弱的气脉点在掌心。手指触到了她的鼻尖,冰凉冰凉的。梅桢的心呼地悬吊起来。难道真是那个被这女子深深挚爱着的男子丧心病狂地下了毒手?作为那个男子的诉讼代理人,梅核觉出了深深的惶恐,难道真是我错了?她承接过许许多多案子,她赢过许多案子,也输过许多案子。哪怕输了,她也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判断。今天在这个奄奄一息的女子的病床边,她却对自己惶恐起来。她恼恨这种惶恐,那是软弱!辱轻时,自己执意要考政法学院,要当一名女律师,父亲就告诫过:“在律师的词典中应该取消犹疑、恐慌、怯儒等等,律师永远应该保持头脑的冷静与清晰,把握着事实与法律,充满着逻辑的白信心,你能做到吗?”

梅桢踱到窗前,让自己面对暮霭沉沉的天空,那里有几株傲岸的梧桐树枝的影子。她不能再看那可怜的女子虚弱的身影,否则巨大的同情会搅得她无法理清思绪脉络。把额头贴在冰凉的玻璃窗上,平静了一会心绪,梅桢竭力恢复自己素有的剖析力与判断力。

这桩案子原本是一桩简单又繁琐的马拉松离婚案,类似的案卷法院里积压着有好厚一叠,判离不行,判不离又不行,只好悬着。后来因为《法律信息报》在道德法庭专栏里报导了这桩案情,舆论谴责男方喜新厌旧,道德败坏,于是这桩案子又变得众目睽睽以至十分棘手了。何压一开始便担任了女方的诉讼代理人,她四处奔波,呼吁社会给身心受创伤的女子以道义上的支持,她又苦口婆心地各方调解,男方曾一度撤回了离婚的诉讼。报上登载了何迁律师写的文章,她说,为天下多几对美满的夫妻,幸福的家庭,我愿跑断自己的双腿,磨烂自己的嘴唇,以自己满腔的爱去融化隔在两颗心之间的坚冰。事隔半年,男方再度起诉离婚,不知听了谁的介绍,来找梅桢,请求她作他的诉讼代理人。按一般惯例,对方代理人是同一律师所的同事,何迁又是她的老同学,梅桢不想接这宗案子,何况报界舆论似乎对是非已有了定论。那末最终是什么打动了她的心促使她毅然与舆论上代表着正义的何汪两军对垒的呢?梅桢记得很清楚,仅仅是因为那男子语无伦次的一番表白呀!

那天,那男子找上门来,梅桢先是婉言拒绝了。那男子神色焦躁而沮丧,双目忧郁,暗哑着嗓子说:“是的,没有人肯为一个道德败坏的人辩护的,我只有自己吞咽这颗苦果了。”他木木地站起来想走了,突然从随身的帆布挎包里掏出一卷开花纸,刷地抖落开来,竟都是一幅幅精湛的水彩风景画,“律师,你看看吧,看看吧,其他什么我都能忍受,可是她不能毁了我的画呀!"他恶恨恨地冲着梅桢喊,梅桢愕然地看到那些画纸上蛆姗般地贴着长长短短的透明胶布,撕碎了又补拼拢来的画!“我从小就梦想当凡高,人家都说我的画有凡高的味道……我什么都抛弃了,爱情,名声,我成了一个不齿于人类的浪**子,哼哼,可我不能没有凡高,啊,律师你不懂吧,你看过凡高的画吗?你就看看我这些画吧!我可是顶着大雨坐在野外从早晨一直画到天黑,你看看你看看,你能感觉到雨天的幽明晦暗吗?啊,我很傻是不是,你千万别当我有神经病哪!她仇恨我的画,老天,我怎么能跟一个仇恨我画的人的一起生活?是的,我喜新厌旧了,我喜欢另一个女人了,律师你们只知道搬弄些法律条文,你们懂得人的感情吗?啊?哼哼……”他的一缕微曲的发披在额前,面色苍白得发青,嘴唇不住地抽搐着,说着,冷笑着。

“你冷静一点,要喝水吗?我这儿有杯子,我替你洗洗去。”梅桢说,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对这个有点神经质的男子产生了好感,她隐隐地觉得这个人不象是见异思迁的轻薄之徒,就看他对绘画艺术追求的那股痴迷劲吧,想当凡高,未免有点狂妄。可是,梅桢你不也是早就立志做一个名扬四海的大律师的吗?为了实现自己的心愿,你不也毫不犹豫地抛弃了许多许多吗?是的,就凭这一点,就凭他那番颠三倒四的话,梅桢决定接受他的要求,作他的诉讼代理人了。人家说,与法律打交道的人全靠理智和逻辑,可梅桢往往凭感觉。难怪丈夫说她全然不象个律师,倒具有艺术家的气质。

难道真是我的感觉错了吗?梅桢眼前出现了一幅可怖的画面:面目狰狞的吴恒举起不锈钢水果刀朝弱不经风的董晚秋刺去……

“吴恒……吴恒……”病**,董晚秋喃喃地梦吃着,梅桢若有所思地转过身,她看见那两道远山似的秀眉微微地颤动,象在诉说不尽的爱情。梅桢坪然心动,一个大胆的设想令她颤栗。

要去试一试的,尽管还是感觉,不试一试梅桢是不甘心的,哪怕又错了呢!

梅桢为自己的念头驱动着,急急地到走廊里找何压商量。她与何压在政法学院读书时就睡上下铺,虽然有过许多别扭和磨擦,然而友谊一直延续着。

何压跟董晚秋的母亲坐在室外的长椅上,她正不厌其烦地劝慰那个悲痛得不知所措的女人,宽宽的脸盘因了同情和义愤涨得通红,还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走廊橙黄的吸顶灯下,她的脸涂了戏妆般浓重,比平时生动多了。每次在法庭上发表代理词或辩护词时,何廷的脸总会这般光采的。

“我女儿,她怎么啦?”董晚秋的母亲一见梅桢便神经质地别起来,两眼荆人地盯住梅桢,仿佛是梅桢害了她的女儿。

“她躺着,没醒,说梦话……”梅桢避开那女人盛满悲愤的眼睛,莫名的惶恐又在心头影子般地摇晃,“你,去看看她吗?”

那女人便一头撞进病房去,何迁要跟进去,梅桢唤住了她。

“董晚秋梦里还一声声叫吴恒,我想,应该让吴恒来见见她

“她不能受刺激,公安局刑桢科的要见她,医生都不允许。再说吴恒害苦了她又下了这般毒手,她母亲正恨不得揪住他把他撕成碎片呢!”

“现在也只是嫌疑,不能最终确认案情啊。”

“好了好了,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认输吗?这么残酷的事实摆在你面前了。梅桢你就是太意气用事,当初我就劝你不要接受吴恒的。”

“董晚秋反反复复地喊着吴恒的名字,她至今还是爱他,不恨他,这是什么原因?”梅桢自言自语。

一个值班医生领着一群护士拥进病房出去了。

“我再劝你一次,别辈头辈脑的了,趁早甩掉这团湿面,千万别再去做吴恒的辩护律师,懂吗?借口很好找,我们是民事组嘛。”何压诚心诚意地说。

“让昊恒来探望董晚秋,对她心理上是个安慰……”梅桢还是自言自语。

护士一会儿跑出病房,一会儿又跑进病房,川流不息。

“哎呀,什么时候了,你还胡思乱想,你不是作家,可以编造情节!”何迁生气了。

病房里传出一声凄厉的哭声,值班医生急急地走出病房。

“董晚秋大概不行了!”何压冲进病房。

“医生,医生,怎么啦?”梅桢跟在值班医生后面一声接一声地问。

阵个昊恒是怎么回事?病人睡着叫醒了也叫,不见吴恒就扯输液管,真少见!”医生用手指揉着太阳穴,“能不能让昊恒来见她一面?"

“吴恒被拘留了。”

“噢”

“不过医生,你可以和他们商量一下的,从治疗的需要出发,我想,或许能够的。”梅桢连忙说。

“那好,要公安局吗?电话号码……”

医生在拨电话,换了好几个分机,又跟什么人一句来一句去地拉皮筋,梅桢的心一直悬着。医生终于搁下话筒了,“行了,他们马上送他来,刑桢科的一块来,我也只好让步了。”梅桢稍稍松口气。

大约过了个把小时,警笛叠叠地滚来,住院部的窗口探出了许多脑袋。

沉沉昏迷着的董晚秋忽地睁开眼睛,惨白的脸上逼出一层光采。

几个警察押着吴恒从走廊尽头一步步地走过来了,踢素踢崇的脚步象从人心坎上踏过。

在床房门口,吴恒与梅桢打了个照面,他惊慌地把目光调开了。梅桢吃惊地想:一个那样风流调搅英俊潇洒的男子倾刻间竟会变得这般萎琐落拓衰惫的,满腮的胡茬,眼角留着黄屎,衣衫不整,连背也拘楼了。

吴恒在病房门口站住了,手扒住门框,双膝格格地颤抖,他的眼睛充满血丝,惊恐地瞪着,象两滴刚从人体中淌出的鲜血。

“恒!”董晚秋叫着,那凄凉的呼声象刮过一阵北风,让人不寒而栗。

“你这狠心短命的!”董晚秋母亲弹起来朝吴恒扑去,被何压和护士拉住了。

“你们都走,你们都走,我只要他,我只要他。”董晚秋拚了命地说。

医生示意人们统统退出门外,只剩一位刑警。

“恒”董晚秋叹气般地叫唤。

吴恒蠕功着嘴唇出不了声,只是机械地摇着头。

“拉住我。”董晚秋费力地从被褥里抽出一只灰白的小手,吴恒哆哆嗦嗦地捏住了它,好冷好冷,象两块冰碰在一块。

“你怎么那么凉呀?从前,你总是热呼呼的呀!哦,你的血也流干了吗?我的血都流干了,一滴也不剩了!”董晚秋无限情爱地望着吴恒,两只眼睛象两口喷泉,泊泊地涌着泪,脸上浮出动人的笑,“这下你可快活了吧?我知道,你是盼着我早点去的。”

吴恒恐慌地摇着头。

“我是为了你快活才去的呀,我也很快活,我在这世上活得太苦了,你早该杀了我才好呢……”

吴恒拚命地摇着头。

“这样多好呀,真的多快活呀,恒,你不离开我了吧?别再离开我,啊?别再离开我,别……离开·””·”

吴恒只是一个劲地摇着头。

董晚秋缓缓地合上了眼睛,脸色十分地平和宁静,象一尊观音像。

“晚秋……”吴恒猛地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叫。

门外的人呼地都拥了进来。

“晚秋,晚秋,你醒醒,你醒醒呀何律师,你们可要为我报仇伸冤呀,是这个坏蛋杀了晚秋,是他,是他!”

“不……是我杀的……是我……不是我……”吴恒抖得厉害,上下牙齿嗒嗒地磕碰着。

“心脏起搏器!请保持安静,请把这位老妈妈扶到走廊上去。”医生吩咐。

刑警押着失魂落魄的吴恒走了。

“何律师,梅律师,你们经手这两个人的离婚纠纷已经很长时间了吧,希望能尽量详细地提供两位当事人的情况。……位年轻的警官说。

“那是我们的责任。”何压答道。

“同志,我们能去看看现场吗?”梅桢问。

何压嗅怪地斜了她一眼。

“放心吧,我已经参加了数十桩案子的桢破了。”年轻的警官生气勃勃地答道,与她们握手道别。

警笛叠叠地滚动着远去了。

“啊,过半夜了。”梅桢望望病房外走廊上镶着的圆盘电子钟。

这是初春的一个夜晚,因为知道了春天已经到来反而更觉出它的肃寒与清冷。一望无际的平滑的黑把尘世间的喧闹与繁杂遮没了,仿佛世界向来就是这么温柔与洁净。

时针挨过“!”字的时候,董晚秋又一次地睁开了眼睛,她的眼神已经散乱了,犹如被风吹落的两片纤云,唯有两道眉仍!日新鲜得可怜。

“晚秋,你好过点了哦?姆妈在这里……”

‘姆妈,你转去吧,我会转来看你的。”她轻轻地说着,无奈地一笑,又合上了限。

医生翻开她的眼皮看看,又伏在她的胸口听听,深深地叹了口气。

天空上碎云推着一弯冷月缓缓地飘过。四周十分地安宁,母奈低低地坳哭象春水的涟漪一圈一圈地**开去。

岑寂静谧的马路上忽长忽短地晃动着两条影子,紊聚秦爽,笃笃笃笃,两种不同质地不同大小的鞋后跟敲击着坚硬的柏油路面。

要绕到老北门去乘通宵的24路电车,梅桢与何环疲惫而心事重重地赶路。

“唉!”沉默了一程,何压耐不住,重重地叹道:“你怎么当哑吧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梅桢望着地上的影子,一高一矮参差着往前蹿。

“不要太顾虑个人的荣辱,赢一桩案子或输一桩案子于你我并无切肤之痛,关键在于要尊重事实、服从真理。梅桢你说是吗?”

“嗯。”梅桢在数步子,何压腿长,她跨两步自己得走三步。

“我无法沉默了!”何汪激动起来,“面对一个弱女子的惨死,难道我们还能沉默吗?”

“啊?!”梅桢震动地仰起脸。

“我想投书报社,题目就叫……请看当代陈世美的嘴脸,或者是……谁杀害了她?!你看哪个更好?”

“嗯嗯……”梅桢心里的那片阴影愈来愈大,愈来愈浓,勺周围黑压压的夜空接成一片了。萤晚秋纤弱得如一片羽毛的 !”体老是横在眼前,忽忽悠悠地不肯离去。她觉得她对这个女子的死是负了一定责任的,她为自己的这个感觉不寒而栗。

“梅桢,你听见我的话了没有?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梅桢深深地感到了她对董晚秋的死负有责任,然而究竟是什么责任,她又感到茫然。

一辆空****的电车眶嘟呕嘟从她们身边驶过。

“别傻呆了,赶上这辆车。”何压推她一把,“多晚了,你的庄子大概要急出神经病了。”一座笨重的、式样过时而质地坚固的镶红木大衣橱与朝南的一排落地钢窗呈丁字形地横立着,把这间四四方方蛮正气的屋子拦成狭长的两个天地。

橱这方,高仓健在挂历上含蓄地微笑,断了弦的吉他寂寞地躲在屋角,琼瑶和弗洛伊德一起堆在枕头边,露美睫毛膏和的磁带零散在小书桌上。十八时彩电的屏幕里正转播上海杯国际艺术体操邀请赛的实况,保加利亚选手阿德里亚纳挥着金蛇般的绳索腾翻舞跃,时而如纤云流**,时而如雕塑伫立,忽地施展出一个惊险而优美的绝招,如凌空掠鹤,场内观众哗然大作,庄梅从小钢丝**跃起,蹦得钢丝床架铿铿地叫,“爸爸,绝倒了,简直不可思议,珠穆拉玛峰水平!爸爸,你快来看呀,不看活着就没意思了!”

“我知道,知道,把人拗成几段地往空中抛,我不看,心脏受不了。”父亲的声音象一头耕作久了的老牛翻过大衣橱的顶,很疲惫。

橱那方,大床沿铺条毛巾毯兼作沙发椅,缝纫机遮几张报纸兼作写字台,伴着两只塞满了书报杂志而塌肩跋足的旧书架,庄世同捏着本纸页黄脆的绒装书摇头晃脑地读着:“……以非为是,以是为非,是非无度,可与不可日变,所欲胜因胜,所欲罪因罪……与民之有狱者约,大狱一衣,小狱擂挎。民之献衣橘挎而学讼者,不可胜数……”

“爸爸,轻点,裁判员亮分了……乌拉!阿德里亚纳全能冠军!”女儿的声音象一只只彩色皮球蹦过大衣橱的顶,很欢乐。

“唔,我知道了。”依然读他的:“……欲改郑所铸刑制,不受君命,而私造刑法,书之于竹简,故言竹刑·…定公九年,郑胭欲杀邓析,而用其竹刑“·…啊,杀邓析,而用其竹刑!杀邓析,而用其竹刑哪!”读到感慨处,庄世同连连啃叹,坐不住了,立起来,绕着房里的桌子椅子踱步。邓析这个人,可歌可泣可叹可悲,身遭杀戮,而所制竹刑却被纳用,恐怕亦死而无憾也!庄世同在区政府群工部信访科工作,司法界的老上司老同学都劝他归队回律师所,他不肯,自托身体不好,吃不消百家饭了,却暗暗拿定主意要写一部“中国律师史”。翻阅史料,我国古代最早的律师当推春秋郑大夫邓析了。据史籍所载,邓析自作竹刑,为民诉讼,“巧辩而乱法”,使得“郑国大乱,民口欢哗”,而惨遭杀身之祸。对着邓析的遭遇,庄世同不禁一阵凄凉伤神,每每涌起无尽的思念,思念自己的老丈人梅大律师,他的身体早已化作春泥秋水,也是壮志未酬,饮恨九泉。庄世同立志作律师史,就为了寄托对老丈人的一片哀思,这起因他密封在心罐里,对妻子梅桢也不说。岳父,恕我朽木不雕,唯有菇范慎行,尽实记录下前人的苦业,以待后世评说功罪!他常常遥对老丈人亡灵默默地说。庄世同与老丈人情如亲父子,却从来不提那个被定作汉奸镇压了的身生父亲。时间久了他几乎忘记自己的身生父亲是一个被无产阶级专政镇压了的汉奸。

他真的忘记了他的身生父亲了吗?他只是在人前从不提及罢了。今天中午,他接到老家堂兄来的信,信中说,老家乡亲要为父亲鸣冤叫屈,希望他能回乡商议此桩大事。他把信默默地读了两遍,把信纸团成一团丢进纸篓。他再想静心读书已经不能够了,肝肺肚肠全部打乱了次序。他又从纸篓中捡起那纸团展平了,又默默地读了两遍。他对着信苦苦地想了两个小时,反复掂量权衡,最终还是把信团了丢进纸篓。他的脸阴沉起来象一块钢炭,这种事决计不能让妻子知道,他重新捡起纸团,戈J了很火柴把它燃尽了,一缕白烟中,他仿佛看到父亲吃了枪子儿倒在地上血肉模糊的脸,他觉得有点恶心,也有点伤心。

“爸爸,太妙了,卡梅里阿获全能亚军!”庄梅象头小鹿跃过大衣橱拦出的界线,跑到父母这月天地里来了,“你知道吗?阿德里亚纳和卡梅里阿是双胞胎,阿德里R纳早20分钟钻出妈妈的肚子,所以她得冠军,卡梅里阿晚出世,就得亚军,哈,太有意思了!"

“哈哈,哈哈。”庄世同并不觉得很有意思,不过他得附合女儿笑几声。女儿刚满20岁,20岁的年龄看什么都有意思。他们父女俩长得很相象,身材高大,皮肤黝黑,宽宽的鼻子,厚厚的嘴唇。就是眼睛不一样,都是大而黑的眼睛,父亲大而无神,黑却不亮,显得温和而呆滞;女儿大得娇媚,黑得发光,炯炯有神,流采四溢。

“爸爸,我想睡了,明天一早要起来练功的。”庄梅勾住父亲的肩膀用力打个呵欠,把气吹进父亲的头颈里,庄世同痒痒的,缩起脖子。20岁的女儿,还象!2岁的小姑娘。高中毕业,父母都期望她考取名牌大学,在中学成绩一直是名列前茅的。突然她发表宣言:不考大学了!人人都稀罕人人都追求的事我就不稀罕不追求,读书读腻啦!象隔壁爷叔还清华大学毕业呢,又有什么意思?分在一条山沟沟里,天天钻试验室,钻得脑门光秃秃的,没有生活的乐趣了。我要象高尔基那样,到人间大学去闯**一番。多少人为她惋惜,她却哼着歌到区工人文化宫作一名编外宣传员,她学会了弹吉他,学会了扭着屁股唱乡村歌曲和爱情歌曲。她的极有魅力的黑眼睛和感情奔放的歌声受到了观众的欢迎,她已经成了区工人文化宫的台柱了。又在突然之间她发表宣言:不想唱歌了!电视、舞台、工厂、商店·”·到处都是“我的心中早已有个她,噢!她比你先到。”“诉相思,诉不尽,我的相思比你深。”“你不能离开我,失去了你叫我怎么过,你不能离开我,失去了我找不到第二个。”连小学生都会叫:“告诉我,告诉我·“·好想你,好想你……怎么能够,怎么能够。……爱都唱得油了,唱得烂了。歌坛上的明星比元宵节走马花灯还热闹,象自由市场上叫卖的假珠子,一抓一大把还值什么钱?还是那句话,人人都稀罕人人都追求的事我就不稀罕我就不追求。反正她不等着自己挣的工资买油盐酱醋,最近发疯似地迷上艺术体操了,母校的体育教师调到体育馆任体操教练,破例让她当了超龄的编外队员,跌爬翻滚弄得个浑身乌青块,唯有黑眼睛愈发地精神,充满希望之光。

“去睡吧,去睡吧。”父亲拍拍女儿圆实的背。

“哦哟爸爸,轻点,昨天从平衡木上摔下来,扭了肩脚。

“啊,这孩子,怎么不早说!怎么办?怎么办?要紧吧?我替你按摩按摩……”

“谁要呀!爸爸真大惊小怪,哪个体操运动员不摔得鼻青限肿的?你问问李宁去,你问问昊佳妮去!”女儿一脸瞧不起父亲的模样。

父亲点点头,又摇摇头。这个女儿出世时正值“文革”如火如茶之际,他们夫妻俩自顾不暇,实在是亏待了她的,故而如今当她是宝贝疙瘩,横竖由着她。

女儿翻滚着上床了,小钢丝床嗯吱嗯吱地扭动着。“爸爸,你也不管管妈妈,天天弄到深更半夜回来,我已经一星期没捞到跟她说句话了。”

“暖,明天我一定管管她。”庄世同立起身,门边的草暖窝里,米粥和小菜还烘烘的热,他又拿块棉垫盖在上面。梅桢晚上喜欢喝粥,说了一天话,只想喝点热粥。庄世同天天煮米粥,煮出道道来了,煮得粥稠而不糊,糯而不烂,邻居阿娘大婶都来取经,气得女儿骂他“家庭妇男”。’

“妈妈瞎起劲,以为凭她嘴皮子翻几番便可扭转乾坤了,其实谁听她的。律师就象书架上的花瓶,摆饰摆饰。”

“梅梅”嗯哼嗯哼地咳了一阵,平平心,“梅梅,当你妈妈的面千万别说这种话,妈妈要伤心的。”庄世同自己先伤心起来,心里灰灰的。他们倾心追求的东西,现在的年轻人都看不上眼了。梅桢归队时,女儿跟她大吵了一场。你在厂里太太平平地当技术员有什么不好?干点实在事,还能拿奖金,于己于民都有利。偏生要回那律师所,凭嘴皮辩事非,妈妈,你辩得清楚吗?我看是越辩越糊涂。言多反招祸,外公饮恨而去,妈妈你还不接受教训!女儿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可庄世同理解妻子的心情,五十年代末,律师所解散,他们这些正规法学院出来的高材生纷纷改行,梅桢痛哭一场,病了一个星期!那时的人崇拜理想,诗意点的说法叫理想主义,而当今的年轻人更注重实际。庄世同没有资格责备女儿,自己死活不肯回律师所工作,让梅桢伤心了好一阵。梅桢希望他和她一起干,就和二十几岁的时候一样,一起分析案卷,一起讨论案情,争得面红耳赤也是心心相印的呀!可是他让梅桢失望了。我是不配再当一名人民律师的,他心中的苦没有谁能分担,哪怕亲密无间的梅桢,那团阴影跟着他二十多年了,原先还有老丈人一起承受,老丈人一死,便全部压在他一个人心头,他将带着这团阴影沉重地走完自己的人生,这些年他孤独地负着这团阴影活得很累,可他不能告诉梅桢,因为他爱梅桢如珍宝,他不能在梅桢面前损坏自己的形象,更不能在梅桢面前损坏老丈人的形象。梅大律师是中国律师界的泰斗,抗战初期他愤然登报声明,摘牌息业,决不为日本鬼子作事。梅桢是将她父亲当作刚正不阿的偶像来崇拜的,梅桢常常拿她父亲作楷模来批评丈夫,说他是胆小怕事、明哲保身,他认了,这些责难比起那团阴影石磨般的压力简直如纤羽细草。近来他愈来愈觉得精神疲乏,胃口不开,肋骨下什么地方隐隐地犯痛,他不敢告诉梅桢,怕分了她的心。他一直怀着歉疚的心情替梅桢包办了家中的一切琐碎事,他希望梅桢能毫无后顾之忧地去实践他们年轻时共同的抱负。

“爸爸,妈妈回来请代我吻她一下。我睡着了……”女儿咕咕浓咕的声音烟缕般飘过大衣橱顶,只有二十岁的年龄才能说睡着就睡着的。

庄世同关掉了屋顶的日光灯,拧亮了床头的台灯,并且用一张报纸把灯罩圈住,女儿并不在乎这点从橱顶溢过来的灯光,早就扬起了轻微而温馨的、带着少女许多美丽梦幻的奸声,他只是想用这个方法来圈住自己的思路。

岁月的长河淹没了几多史料,邓析的《竹刑》早就失传,遗感哪,不能阅读这位老祖宗的大作。今世存《邓析子》一书,皆称是伪书,不过其中“事断于法”的主张,极可能真是邓析提出。邓析能不受君命而私造刑法,说明他对法的重视、故而提出事断于法是顺乎情理的,对,应该确认这是邓析提出的。庄世同兴奋地喝了一口浓茶。肋下的隐痛是不是那团阴影引起的?他有一种预感,心里反而坦然了,也许只有这种结果才能使他摆脱那阴影的胁裹?不过那个预感还只是一阵模糊不定的雾飘过,他并没有去追踪它,把它弄个明白。想到梅桢瘦弱的肩脚,他不敢澄清它。有个声音在冥冥中催促着,快点,快点,写成部律师史,带着它去见老丈人……

墙上的一架古老而坚固的闹钟,它那幽幽地闪着绿光的黄铜吊锤极规矩又极沉重地敲击了一下。这闹钟是老丈人陪嫁给梅桢的,已经伴着他们度过了二十几个春秋。

庄世同的心象被那钟声敲落了一块。一点了,梅桢还没回来! 以往晚归晚,没晚到这么晚。他起身,又去摸那草暖窝里的粥,已没多少热气了。他把小钢精锅端到脸盆里,又往脸盆里倒了两瓶开水。烧好的粥不能再放在火上嫩,一墩就解了那稠糯劲了,所以只好用开水暖着。早上梅桢出门时执意不肯穿大衣,她总是比别人早一刻感觉时令的交替。深更半夜的要冻出毛病来的,庄世同慌慌张张地在屋里转了一圈,取出梅杭的薄呢大衣搭在臂弯里,到弄堂口去候她了。

弄堂是石板地,两旁是旧损的砖墙,夜深人静之时,便象挖掘出的古墓般阴深和清冷,电线杆上匝着盏早过时的铁皮罩路灯,也象出土文物,溢出的昏黄的光也象几千年之前留下的。弄堂旧了,夜却是新的。

出门时只想着梅桢冷,没顾上给自己披衣,穿弄堂的晚风刮了个来回,庄世同冷得簌簌抖,肋下的痛象条挣扎着的小虫,很难熬,于是他便去想诗情画意的第一次约会,三十年了还新鲜得很,也是乍暖还寒的时节,袖着手在学校的荷花池边抖嗦,月亮落在水中象一张金黄的荷叶漂漂****,心也漂漂****,担心梅桢是不是会来赴约?担心自己是不是自作多情?过了约定时间许久,鸡皮疙瘩爬满了全身,心已经象冰沱一般,认定梅桢不会来了,娇小玲珑的梅大律师的女儿怎么会看上一个外表黑黝黝又背着黑包袱的粗大汉呢? 自嘲而伤心地一笑,他准备回宿舍了,隔着假山石却听见两声抑制不住的喷嚏,转过去一看,风吹散的月影中,袅袅婷婷一女子,象株秀丽的荷花。“梅桢!梅桢你”他一时心跳如急雨,结结巴巴,言词无序。“阿嚏阿嚏”梅桢不说话,一个劲地打喷嚏,用小手帕擦着清水鼻涕。看她通红的鼻尖和发紫的嘴唇。是冻坏了。“你……来了多久了?”他慌张地问。……下晚自修就……阿嚏一一就来了。”她委委屈屈地答。他一冲动就把她的小手捉过来拚命地搓着,两个人隔着座假山傻等了一个多小时!

“你回来了……阿嚏”

“长命百岁广梅桢拍拍他的背,“傻瓜,有大衣在手上,为什么不披了穿堂风最损筋骨了。”

“我想你脱了棉袄……”庄世同抖开大衣裹住妻子的肩脚。

“你要冷死了。”

“不冷,我们快回家。”

“跑步。”

两人挽着手小跑步地踏过阴冷的弄堂。

从脸盆里端出小钢精锅,揭开锅盖,那粥温温的正合口。梅桢饿坏了,稀哩呼哈地喝了两碗。

“怎么弄得这么晚?”

“梅梅睡熟了?我去界否她。”距丁摄脚走到隔壁,女儿长手长翅地把小钢丝床撑得满滴的,“这孩子,皱眉撅嘴,梦里还在吵什么。”

“又接了新的案子?”

“庄子,我累极一犷。每桢丈夫的问号。快躺下,你什么时候刁‘能学会爱惜身体?”

梅桢钻进松软的丝棉被,电热毯在身下微微地热着,骨架一下子摊开了,血脉流畅起来,真舒服呀。家真好,丈夫真好,风平浪扑的港湾,小船儿的归宿,隔着被简感到丈夫身上的暖气,便象香汤沐浴一般,无与沦比的享受。

“精力就象山上的树木,不能一下子全部砍伐完,否则山就是荒山、死山了,懂吗了明天早展睡晚点起来,嗯?"

“唐淑女撤诉了,不一肯去做妇科检查……”梅桢缩在被窝里哼哼哪哪地说。

“愿念和好总归是好事嘛。”庄子幸在枕“有个香港老板写信来问,他跟内地架个公司就地律师了外头律师费太贵。”

“庄子你叫他到我们律师所来嘛。”梅桢说。

“你冷吗?”他觉出她的身子在微微地颤抖,帮她掖掖被角。

沉默了一会,屋顶上有漏迸来的夜光交幻的图影,象一群幽灵。

“庄子,你睡着了吗?”

窑落落落落……厨房里有鼠流窜的声一音,叮当叮当,油瓶相倾。去年房屋大修,不知从哪儿挪进了一窝鼠。

粗重的,不安的喘息。他没有睡着。

“唉,事情糟透了!”不把一天里发生的事跟丈夫说透,再累也睡不着的,梅桢终于熬不住了。

喘息屏住了。

……个年轻的画家,你还记得吗?要离婚,女的死活不肯·“…出人命了 !”

“谁死了?”

“女的,刚才在医院里咽了气,男的被拘留,可能会起诉他犯杀人罪 。”

索索地翻转身子,欠起半身,在黑涪中盯着妻子侧影的曲线。

“我怎么也想象不出他会杀人·”

“别事,靠想象是不行的:”难得,,肃的命令的口吻。忽而又想起什么,“如果起诉,很可能指定你做他的辩护人,是叫吴恒吧?”些许不安,些许担忧。

“你推了吧,案件性质起了变化,可以淮掉的,你们是民事组嘛广

梅桢不作声,不作声就是有自己的主见。

“道德法庭不是早就对他进行了判决吗?”

“庄子,伐想再摸漠情况。”

他不作声了,又有粗重的、不安的喘息声。庄世同希望妻子做个好律师,拼命帮助妻子傲个好律师。梅桢心软,听不得人的哀求,见不得人的眼泪,接了许多琐琐碎碎的小案,弄得象只拧紧了发条的钟,一秒钟都不得闲。忙起来,庄世同就帮她整理案卷,抄摘笔记。好律师好律师,为老百姓解忧排难嘛。可是他极不愿意梅核接受气温表般敏感的案件,案件背后还牵着许多神经。他太了解梅桢了,办案精明的梅桢独缺一种特殊的脑细胞,那便是如何保护自己。此刻他明显地感觉到心头那块阴 影的挤压,肋下的隐痛象拉皮筋似地松一阵紧一阵。

梅桢叹了口气,疲乏地闭上眼睛,羽毛般的董晚秋忽忽悠悠地在她脑海中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