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少山决定把二泉叫回来,是已经有了想法。

这次从镇里开会回来,张少山没像往常又把全村人召到一块儿开会。以往的经验证明,开这种会没任何意义。张少山比算的都准,如果自己在会上说,这回各家都要打起精神,一共还有不到两年,咱得赶上河那边的西金旺。底下立刻就会有人问,非得赶上他们干啥?你告诉他,就是要挣钱,要致富。他就又会问,挣钱致富干啥?你告诉他,挣钱了,致富了,就能过上好日子了。他立刻就会说,现在的日子就挺好嘛,饿不着,也累不着,实在不行了国家还有“两不愁三保障”,像西金旺那么苦扒苦业,缺心眼儿的人才那么干呢!

张少山知道,村里肯定有人会这么说,而且说这话的人还不在少数。过去的老话讲,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可现在已不是算计的事了,是打得起精神打不起精神的事,说一句到家的话,如果打不起精神,就算守着万贯家财也照样受穷。说来说去,国家的政策再好,过日子也得先说有心气儿,一没心气儿就完了,还别说穷日子,就是好好儿的日子也得过穷了。张少山刚在马镇长那里学了个新名词儿,叫“内生动力”。

马镇长在会上说,要想脱贫致富,内生动力也很关键。

张少山把自己关在村委会寻思了几天,就把思路捋清了。要想实现自己这次在联席会上放出去的话,在这不到两年的时间里赶上西金旺,简单说,在提升全村人内生动力的同时,还要发挥东金旺自己的优势。东金旺的优势说文词儿,叫“文艺”,其实也就是吹拉弹唱。

张少山看着高高大大,像个爷们儿坯子,其实身上也有这方面的基因。张少山的太爷叫金锡林,当年是在天津拴戏班儿的,当然撑不起大台面儿,只是个评戏小班儿,平时自己也登台。小戏班儿唱戏不容易,进不了大园子,就是在一些小园子也经常受人挤兑,只能在天津和唐山之间来回跑,插着人家园子的空儿唱。那时评戏叫“大口儿落子”,也叫“蹦蹦儿戏”,行当也不全,叫“三小戏”,只有“小旦”,“小生”和“小花脸”。张少山的太爷拴班儿是后来的事,再早的本功是唱“小花脸”。自己拴班儿以后,因为扮相还行,赶上角儿不凑手,自己也串小生。再后来连年打仗,兵荒马乱,唱戏的最怕世道不太平,戏班儿也就散了。张少山的太爷这些年干这行也干伤心了,一咬牙把戏班儿的班底卖了,就回东金旺来。

当年在东金旺,张少山的太爷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能人,又在外面跑过码头,有见识,平时在村里就很有威望,说话也占地方。他老婆,也就是张少山的太奶奶,当初在戏班儿里是唱小旦的,人长得俊,又是唱戏出身,俗话说书文戏理,有点儿文化,脾气也好,在村里也很有人缘儿。到张少山他爹这一辈,虽然没再学戏,可脑子里也还有这根弦儿。

上世纪60年代末,天津有几个说相声的演员下放到梅姑镇,那时还叫梅姑人民公社。按当时的建制,每个村是一个生产大队,下面再分若干个生产小队。有的村子小,也就只有一个大队,不再分小队,用当时的说法叫“一层楼”。东金旺那时只有百十户人家,不算大,也就是这种“一层楼”。村里的社员按劳分配,平时在生产队干农活儿,挣工分,到年底再一块儿结算。当时别的村一看下来了这么几块料,一个个儿都细皮嫩肉儿的,别说干农活儿,连地里的庄稼都认不全,谁也不想要。有的村干部干脆敲明叫响说,这些人都是耍嘴皮子的,鹰嘴鸭子爪儿,能吃不能拿,到年底还得在队里分走一份口粮,村里的社员肯定不答应。

张少山的爹叫金守义,当时是东金旺的大队书记,也是这些年一直受张少山太爷的影响,对说书唱戏这类事有一种特殊的感情,就把这几个人接到东金旺来。东金旺的人本来就爱吹拉弹唱,一见来了这几个相声演员,村里一下就更热闹了。从此每天下地干活儿,一到地头休息时就又说又唱,如同开戏。张少山的爹当然明白,这几个演员要论说笑话儿逗哏行,干农活儿都是外行,也就故意照顾他们,平时并不给派正经活儿,只要能在村里活跃气氛,让社员们开心就行。后来干脆给他们成立了一个文艺宣传队,一有宣传任务,只负责演出。相声演员都是多面手儿,说学逗唱样样在行,这一下也就有了用武之地。几个人一商量,把村里爱吹拉弹唱的年轻人组织起来,排演了一台像模像样的文艺节目,不光在村里,哪儿请就去哪儿演。渐渐的在全公社都出了名,还去县里参加过几次文艺汇演。

张少山当时只有10多岁,对吹拉弹唱倒不感兴趣,但觉着说相声挺有意思,一下就喜欢上了。有一个演员叫胡天雷,当时30来岁,在这几个演员里最年轻,长着个枣核儿脑袋,小细眯眼儿,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不用张嘴,一看他这样子就挺可乐。张少山就整天追在他屁股后头,缠着非要跟他学相声。胡天雷一听他叫金少山,就乐了,说有意思,跟当年一个唱“铜锤花脸”的京剧名角儿叫一个名字。可再一听他要学相声,就拨愣脑袋了,不想教。张少山也宁,越不教就越要学,连上茅房都追着。后来把这胡天雷追急了,只好对他说,不是我不教你,说相声这行看着容易,其实没这么简单,跟练武一样,得下二五更的功夫,你吃不了这个苦。张少山立刻说,吃得了,我啥样的苦都能吃。胡天雷说,就算你吃得了这苦,可学了也没用,我们都是专业干这行的,现在不也给轰到农村来了,换句话说,要不是因为干这个,也不会来受这份儿洋罪,你现在还自己往这里钻,这不是找倒霉吗?

张少山脑袋一歪说,真倒霉,我认了。

胡天雷一见这小孩儿铁了心,才无话可说了。

胡天雷的心里也清楚,他们几个当初下来,本来哪村都不要,是张少山的父亲把他们接过来的,就冲这份人情,也没法儿再拒绝。于是只好说,要说你这小小年纪就喜欢这行,又有这股子艮劲儿,也实在难得。说着就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想学,就先试试吧。

这以后,胡天雷就开始让张少山练基功。所谓基功,也就是基本功。相声的基本功是练嘴皮子,说白了也就是练“绕口令儿”。“绕口令儿”顾名思义,就是把一句本来挺顺溜儿的话重新编排一下,故意怎么绕嘴怎么说。这看着是嘴上的功夫,其实也得用脑子,笨人练不了这个。胡天雷先教张少山说了几个简单的绕口令儿。张少山一开始果然不行,嘴像棉裤腰,说得松松垮垮,哪儿跟哪儿都不挨着。但这以后就下了功夫,每天一大早就跑到村西的大堤上,冲着河水放开嗓子练,直练得两个嘴角往外倒白沫。就这么练了些日子,回来再给胡天雷一说,把胡天雷吓了一跳,还真像这么回事了。这时胡天雷就又教了他一个难度更大的,说的是两根玻璃棍儿,一根鼓的,一根瘪的。这绕口令儿是:瘪玻璃儿比鼓玻璃棍儿瘪,鼓玻璃棍儿比瘪玻璃棍儿鼓。这个绕口令儿看着简单,但一般人一说就知道了,还真挺难,两根玻璃棍儿又是鼓的又是瘪的,一说就乱,很难倒腾清楚。张少山听了,只在嘴里转了转,一张口就说出来了。这一下又把胡天雷惊着了,没想到,这个只有10来岁的孩子竟然这么有灵气。这以后,胡天雷也就开始真教他了。先让他背各种“贯儿”。所谓“贯儿”是相声的行话,也叫“贯口”,是相声的一种表演形式,一般是一口气滔滔不断地把一大段内容连着说出来,要有节奏,中间还不能打锛儿,相声演员的行话也叫背“趟子”。张少山先学着背《报菜名儿》,也叫“菜单子”,后来背《地理图》,再后来又学着背“章扇儿”,都学得有模有样。接着,胡天雷又教他唱功。胡天雷在这几个相声演员里最会唱,用他自己的话说,是“南昆北弋东柳西梆,文武昆乱不挡”。这一下,张少山就更着迷了。相声里的唱,行话叫“柳活儿”,也分两种,一种是本门儿的唱,比如北京的“竹板儿书”,或“太平歌词”,还一种则是学唱,学唱歌,或学唱戏。这一唱戏,张少山就更不陌生了,他爷爷平时在家没事时经常哼唱,从小就听,有些老段子熏也熏会了。这时胡天雷稍一点拨,很快就上了道儿。

但后来,胡天雷这几个相声演员就回天津了。

胡天雷临走,送给张少山一对唱太平歌词的“玉子板儿”,没说让他接着练,只说是留个念想儿。胡天雷回天津落实了政策,也恢复了工作,又继续说相声。张少山记着他太爷当年留下的一句老话,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后来念着这段师徒情分,偶尔也去天津看看师父。

这时张少山想,这一次,是不是可以在东金旺这个独特的优势上做一做文章?河那边的西金旺当然也有优势,他们的优势是养猪,算“武”,而东金旺这边的优势则是“文”。武能学,文可不是谁想学就能学的。正所谓“人有我有,我有人无”,这才叫真正的优势。

但张少山转念再想,西金旺养猪,这优势直接就能变成钱,可东金旺的这个优势又怎么变钱呢?这时,就又想起那句老话,锣鼓家伙烧不热炕,说书唱戏搪不了账。

这一想,就又有点儿泄气。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一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