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德成的骂声增多,乡下日子是越过越紧巴了。秋收以后,人们用土车吱吱呀呀地把稻谷运往国家仓库,换回一张征粮工作奖状,引得小把戏们抢着看,但好些村寨都留下了一声声长吁短叹。

队上实现工分制。一人劳动一天,大概可得十分工,年终时队上再按总工分核算分配。因为分值太低,扣除粮油之后,队上现金所剩无几,于是欠钱户苦着一张脸,进钱户也高兴不到哪里去——他们知道要进钱就得靠欠钱户还钱。德成当然是进钱户,但决算张榜几个月了,还没真正进过一个钱,等于拿了一堆白水工分。他找到小队和大队的干部强烈抗议,要求干部上对欠钱户出狠招,说不拆掉几间屋,不给点厉害,老糠里能出油么?

干部们都抽过他的纸烟,再说分配不兑现也说不过去,于是决定一捉猪二拆屋,如果不能在春耕前发票子,至少也可以给进钱户一些烟砖和木料吧。

德成这才气顺了一些,回到村里到处转游,看哪堵墙的烟砖质地好,看哪些陈年土砖可以肥田,看哪根檩子生了蛀虫……直看得欠钱户们心里发毛。这天一大早,他给哑巴一担大箢箕。哑巴以为要去挑牛粪,兴冲冲地跟着哥哥走,直走到三老倌家门前才知是另一回事。他平时见三老倌打牛下手狠,找干部告状最积极,不知被三老倌骂过多少次。眼下见三老倌坐在地上老泪纵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放下担子前去拉扯。

三老倌一头朝墙上撞去,幸亏被旁人一把拦住,才没撞出个头破血流。围观人群出现了一阵**。

哑巴不明白人们在议论什么,但他看见有人搭起了楼梯,看见有人爬上了三老倌的屋顶,还看见大队书记在现场指挥,终于明白了什么。“呵咦!呵咦——”他拦在楼梯前,一个劲地摇手。

书记拨开他,指挥人们继续上屋。

他两只牛眼睁得老大,跑到三老倌面前嗷嗷叫,意思是要他去阻挡,见对方只顾哭嚎,便急忙跑回来一脚踢倒了楼梯。

“聋子你知道个屁呵。”大队书记同他说不清,用再多的手势也说不清欠钱户与进钱户的关系,说不清队上如何穷到要拆屋的原因。何况眼下不论人们说什么,都是对牛弹琴。只要有人靠近楼梯,只要有人要上屋,哑巴都会恶狠狠地伸出一个小指头,朝前一点一点的,点出愤怒和蔑视。

很多人来得不大情愿,看见终于有人顶上了,也乐得顺水推舟,或阴或阳地敲起了边鼓:我看也是莫拆算了。是呵是呵,春不出谷,冬不拆屋,手莫下狠了呵。没听老班子说么?积一分德,胜烧十年香呢……他们这样说着,说得德成有点着急,冷笑一声:“不拆也要得。哪个想把事做绝呢?只要干部口袋里抠得出票子来,我来盖屋都愿意。我吃人饭,下牛力,做一年,几张血汗票子是要的。”

“是罗是罗,我是等钱用,初五要砍肉接木匠……”有人接应他。

人多口杂,明显分成了两派,拖成了一个僵局。书记有点面子上挂不住,拿出哨子猛吹一声,“闹什么闹?你们是书记还是我是书记?听好了:今天三老倌同意是拆,他不同意也是拆。你们哪个不想动手,就替三老倌交钱!”

队长不敢违令,上前拍拍哑巴的肩,指指书记,又指指手腕——意思是此事非同小可,是戴手表的干部有命令哩。

哑巴指指手腕,不大相信的样子。

队长再次指了指手腕。

哑巴怔住了,脸一直红到脖子,绝望地咕哝两声,脚一跺,走了。

“喂,喂,猪样的家伙,”德成脸上有了猪肝色,追上去大喊,“你到哪里去?这么多砖要老子一个人挑么?”

哑巴横了他一眼,还是气呼呼地走出地坪,他不知从哪里冒出臭脾气,把两只箢箕狠狠摔出去,一只落到水沟里,另一只落在秧田里。扁担也被他摔出去了,投枪一般射向茅草丛。这一天,他什么也不干,一反常态地回到家里蒙头大睡,连二香来问话也不答理。

中午,德成气咻咻地回家,闯进他的房间,掀开蚊帐门,猛揭被子:“摊你娘的尸,下午跟老子担砖去!”

哑巴跳起来横他一眼,坐到另一头,摆弄自己的唢呐。

“听见没有?”德成一把夺过唢呐,“担砖,担砖!”又做了挑担的动作。

哑巴翻了个白眼,拉过蓝印花被子又蒙住了头。

“好,你有万贯家财?你吃国家粮当了干部?你舞着擂槌上天了是吧?好,你狠,你能,你莫想吃老子的饭!”

德成这些天的火气特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