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来的一天,爸爸说话时老是跳出一个叫马丁的陌生名字,大概以为我对这个人很熟悉,其实我根本不明白。听起来,好像马丁与酒、与木船、与芭蕉林有什么关系。爸爸说他托付马丁来找过我们,可惜马丁的弟弟碰上了成群的鳄鱼,只剩下了一只脚。

我更不知道什么马丁的弟弟和鳄鱼。

我告诉爸爸,那次腌罈无端炸裂后,妈妈也记起背心应该是浅灰色的,也怀疑自己认错了。她后来不再哭泣,就是相信丈夫总有回来的一天。

爸爸揉了揉眼睛,叹了口气,说他也许回来得太晚了。他一直不能想象国内变化这么大,家里变化这么大。说起来,这些年就像一个梦。

我说,我一直相信这就是一个梦。

我搬出了母亲生前留下的遗产——一大箱各式各样的鞋子,可以丈量千万里道路的鞋子。每一双都很新,都按照她生前的爱好用绳子捆紧,用报纸或塑料布包裹,显得很本分很安全。爸爸用枯瘦的指头把鞋子一一捏摸,点点头:“是她的。”

他一定嗅到了母亲的气息。

他声音有些异样,说你妈的脚很大,家乡妇女的脚都很大。旧时的妇女一般都缠足,但老家的习惯很特别,不管穷家还是富家,从来都不缠足的……

在我想象那一天,他看完鞋又看完几大本相册,忍不住要喝酒。只是让我妻子去温酒时,照例叫错了名字,叫成了我母亲的名字。我们劝他少喝一点,他有点不高兴,装作没听见。

我换了个话题,向他打听清朝乾嘉年间“乡癫”的事。

他说:“有呵,有这事。”

“妈妈当初说没有这回事。”

“她是不想说吧?”

“有什么不可说?”

“你祖爹就是被官军砍了双脚的……”

我追问下去:妈妈爱鞋成癖,是不是与往事有关?比方说,是不是乡民断足太多,鞋子因稀罕而变得珍贵,人们对鞋子有一种特殊的心理……

“有道理,有点道理。以前家乡人送礼呵,不送酒,不送肉,就喜欢送鞋。可能就有一种祈福的意思在里面吧。你说是不是?”他还回忆起来,那时候到某家去,只要看床下鞋子的多寡,就可得知这一家家底的厚薄。收媳妇嫁女儿,新娘子最要紧的本事就是会做鞋。给死人送葬,很重要的仪式就是多烧些纸鞋让亡灵满意。连咒人也离不开鞋,比如咒一句“你祖宗八代没鞋穿”之类,就是特别恶毒的了。

我去找那本《澧州史录》给他看看,翻遍了书柜和书桌却找不到。一时间地上摊满书,几乎无我立足之隙。我和妻子腰酸背痛忙了一阵,颓然坐地,很奇怪那本小书为何不翼而飞。

“这本有没有用?”妻子递给我另一本。

似乎也是本历史,一本厚厚的《万年历》。封面大红大绿低俗不堪,价钱也很贵。这是若干年前出版的,但一直畅销不衰,连我也忍不住买了一本。我不知道人们为什么去抢购它,为什么关心身后那么多不属于我们的日子,而且那万年的日子只是一些数码,每一页都差不多,冷冰冰的毫无人间烟火。不会有你我他,不会有你们我们他们,只有数码数码以及数码。但那些密密的数码里是否还隐着某只饭碗的无端炸裂?

我想会有的,只是我无法探查出炸裂隐在数码里的何处。我把一万年漫长岁月在手里哗哗翻过去。

白光一闪。

我听到阳台那边,父亲坐的藤椅咯嘎一响。

1991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