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会嚎春,黎头对我比较器重,有时拍拍我的肩,赏我一支烟,或者一个没吸完的烟头,让我止止瘾。他经常对我没头没脑傻笑一下,没有什么下文。见我胡子长了,觉得我不讲卫生,面容很不艺术,拿来一个牙膏皮做成的胡夹子,定要为我夹胡子。他不知为什么对夹胡子有极大兴趣,曾在很多人脸上操作这种手术,并且享受了充分的快感,因此绝不会放过我这个工件。但他哪里是夹,分明是扯,是揪,是野蛮施工,夹得我的两腮一阵阵麻辣烫,实在痛苦难当。但再痛这也是领导的关怀么,再痛也比挨打要强么,我只能忍着,说他夹得好。
他有时也要我给他夹,指导我操作牙膏皮的技术。奇怪的是,不管我如何夹得重,他眉头都不皱一下,从没什么感觉。
夜晚太漫长,仓里有时会举办晚会,叫化子穷快活一下。他在这时总是把我叫他身边坐下,权当是他的艺术参谋长,行使评审节目的大权。其实这些节目都算不上什么,除了唱唱歌和讲讲笑话,剩下的就是瞎胡闹。一个叫“老猫婆”的走走猫步。一个叫“唐老鸭”的学学鸭叫。一个叫“老鼠”的就在人缝里钻来钻去,在旁人的膝盖下或**“打地洞”。一个叫“雄鱼头”的没什么好表演,就在地上翻斤斗,嘴里胡乱吼上一通,听上去不像是雄鱼倒像是林子里的狗熊……这些动物名字都是黎头派定的。他觉得张某某胡某某这些名字太复杂,叫起来也没意思,不如一律简化为动物,或者简化成“收音机”、“电扇”、“楼梯”一类工具,世界就简单得多了。他觉得世界上有动物的名字和工具的名字,就足够了。
如果节目出尽时间还早,他就要大家摔跤打架。
锻炼身体,保卫祖国!
锻炼身体,建设祖国!
动物们和工具们高喊口号,各就各位,摩拳擦掌,一边嚎叫一边撕咬和扑打——这就是9号仓以武会友的每月擂台。黎头一高兴,召集我这样的评委,评出一等奖、二等奖、入围奖什么的,相应地奖出饼干或者香烟。说实话,有了这种物质刺激,没有哪个不会眼睛红红地发起猛攻。
这一天我们疯过头了,只顾着跺脚和鼓掌,没注意牢门不知什么时候开了,更没有注意鬼子偷偷进了村。当时我们取笑一个败下擂台的麻子,正在大声背诵一首骂麻子的民谣:筛,天牌,烘篮盖,雨打沙台,虫子蛀白菜,石榴皮翻过来,长街烂泥走钉鞋,满天星斗无云遮盖……我突然看见坐在对面的几个人空张着嘴,一脸的表情凝固,这才领悟到我身后发生了什么。
回头一看,是车管教那一张阴沉沉的脸。
要死,今天怎么这么巧!他脸上也有两三颗阴麻子。
“念呵,怎么不念了?”他笑着问大家。
我们不敢吭声。
“普通话说得比我还说得标准么,朗诵也很整齐么。是不是想到北京去汇报演出?”
有人急忙献上两个苹果,想讨好或者通融一下。“报告政府,我们是笑邱麻子,绝对只笑他一个人。我们对您是无限尊敬和无限热爱的,吃了豹子胆也不敢同政府作对。我们觉得政府今天好靓丽,好光彩……”
这真是越描越黑,揭疤抹盐,气得车管教一脸通红,啪的一下打掉苹果。“聚众喧哗,违犯监规。说,谁带的头?”他把我们的脸一张张看过去,指着我们的电棒一直在颤抖,“好吧,你们不说,你们有种,给老子玩邪的。把这里当成了渣滓洞和白公馆?想玩一盘宁死不屈永不变节是吧?要迎接解放绣红旗是吧?嗯,想得好,很好。只是都没睡醒。”
他嘴皮包住两颗暴牙,一个小脑袋支着两只招风耳,一看就是个机灵人,阴毒主意不少的人。老犯人都说他平时惩罚人的方式花样百出,一只蚊子专咬你的脚踝骨,一根刺专扎你的指甲缝。这一次,他的想象力还不算丰富,没有罚我们到院子里的水泥地上暴晒,也没有罚我们去跪瓦片渣子,只是用电棒逼着我们继续玩游戏。玩法当然要改一改:围坐一圈,击鼓传花一样打耳光,算是互相醒脑,集体受教,不用他来动手。
“不打不成人呵。”他语重心长地说。
大家对新玩法不很适应。一耳光打给下方,下方本能地跳起来反击,耳光就没法往下传,整个规矩就乱了。只是经车管教再次教练,大家才慢慢克服本能,眨眨眼,想一想,弄明白自己出手的方向。这样,一阵噼噼叭叭下来,总算把耳光传得很顺利,但人已经晕了一半。
在他叫停之后,我几乎没听清他说什么,只听到最可怕的一句:再玩!
又是几轮耳光传递,大家都头昏眼花,渐渐有点看不清人了。天旋地转之中,我觉得旁边有个家伙的上身与下身已经错位,另一个家伙的脸则窄成了一条线,黎头则在一个劲冲着我笑,身子一张纸片似的在风中飘摇。我肯定也是傻了,大祸可能就是在这一刻铸成。
不知什么时候,有了锁门声,是车管教走了。我还没来得及高兴,扑通一声来了个狗啃泥。
“你这个臭杂种没王法了!”我听到黎头在大叫。
我后来才知道他是骂我。我后来才知道事情是这样的:刚才我坐在他上方,耳光都扇在他脸上,早已使他怒不可遏。一不留神就把他打重了,更使他狂怒无比。可我有什么办法?我也是受害者呵,被我的上方打得更重呵,左脸早成了一个热面包。我那一刻只惦记着身后晃悠的电棒,哪还管得住自己出手的轻重?
他揉着自己的腮,狠狠地啐了我一口。动物们和工具们立即遵令上前,一张棉毯蒙住了我,对我来了一通黑打。这些王八蛋落井下石,冤不找头债不找主,把我当成了今天的出气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