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一番寒暄之后,陈世忠本想着留秦若澜在凉国公府用晚膳,可一想到待会儿还要和自家儿子见面,想来秦若澜是要回去好好梳洗打扮一番,故而在秦若澜谅解的眼神中,将他们一行人送出了府。
秦若澜假借名义传陈行入宫,想来是要给他一个惊喜,若是自己提前透露她的身份就显得有些不识趣了。
所以想来想去只得和陈行交代几句。
“行儿,陛下当年其实也很无助,十来岁的年纪就顶着世家大族与文人的谩骂登基为帝,可谓是吃尽了苦头……”
“停,打住!”
陈行连忙制止陈世忠接下来的话,自己还以为老爹会说什么秘辛呢!
搞了半天跑这来打感情牌了,替女帝博自己同情!
“爹,她苦她的,与我无关,一来,这苦不是我给她受的,二来,这骂她之人也不是我!反而这段时间都是我在替她出谋划策,摆平事情,你说她这算什么?恩将仇报?将自己的痛苦转移到我的身上来了?她以为纳我入宫便是皇恩浩**了?我呸!”
“行儿,我同意陛下的决定这也是为你好!你说你文不成,武不就的,往后爹若是两眼一闭,双腿一蹬,你这凉国公府的爵位,守得住吗?”陈世忠耐心劝解道。
“我一不欺压百姓,二不违法乱纪的,我为何守不住?”
“那若是世家秋后算账呢?都说人死债消,可你不死,这债如何消?”
“那我也是替王首辅……”
陈世忠摆了摆手:“王成明这人顽固不说,手中更是没有半点令世家忌惮的势力,不然你觉着为何世家之人敢拿他的掌上明珠做文章?他不过是全凭一身傲骨和世家较着劲,若不是先帝看中他这身正气,你觉着他的下场与李常山又有何区别?”
陈行哑然。
诚然,陈世忠的话不无道理,正如他所言,若不是先帝看中,单单就凭王成明为官清廉或许不会出什么事儿,可他骨子里不愿同与世家大族狼狈为奸的脾性,这会儿坟头草就得有两米高了!
一个清官是做不成大事儿的,张居正便是最好的例子。
明代唯一一位生前就被授予太傅、太师的文官,也是挽大厦之将倾的人物。
可即便是这样一位传世的能臣,也是从其家中抄出黄金两千四百多两以及白银十五万多两,至于其他的文物古玩,更是不计其数!
而海瑞这位大公无私的清流,若不是张居正,恐怕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
都说张居正恐惧其政治人格,将他束之高阁数十年,可他们二人当年也是相互欣赏互相扶持,却因政治理念不同,最终分道扬镳!
若不是张居正以此法来保全他,恐怕也会落得个冤死的下场,而不是病逝于官邸。
而王成明便是海瑞版的张居正,为人清廉不假,可不结党营私,不收受贿赂,就注定很多事情他办不成,也办不了。
离开了皇权的支持,他这个首辅也就是个摆设,无非是名字好听点罢了!
“多的话我也不说,小兔崽子,老子知道你翅膀硬了,有自己的想法了,也劝不动你,只是你好好想想,若为父不是手握重兵,你与这一屋子的老弟兄们如何能过得这般舒心?若老子有天不在了,你想过自己的下场吗?单凭你的那点小聪明,能护得住这一大家子的人吗?莫说这一家子,便是李清雪,你又能护得住吗?”
不等陈行开口,陈世忠接着道:“即便你是有些手段,与那苏洵一起做了生意,可若不是有凉国公府这一层身份在,苏洵使点银子,你就得为他人做嫁衣了,自己好好琢磨琢磨吧!人生在世,有舍才有得,天下的好处没道理都给你一个人占了!”
言罢,陈世忠缓步朝着屋外走去,只是临到门口,淡淡道:“你当真以为靠你的那把燧发枪可以起到扭转乾坤的作用吗?”
陈行一愣,望着陈世忠略显佝偻的背影露出一丝苦笑。
原来这便宜老爹早就猜到了自己的心思!
望着逐渐暗沉下来的天空,陈行头一次思考自己未来该何去何从。
自以为是的手段在很多人眼里犹如孩童打闹般上不得台面,是不是自己之前的想法都太过想当然了?
小看了这大商的古人,也高看了自己,鱼和熊掌注定二者不可兼得吗?
不知不觉陈行走到了李清雪的院落,隔着房门,看着烛火下的人影似是在缝补着什么,陈行知道,这是李清雪说的,要给自己做一件衣裳。
难不成自己就一定要被这诏令逼得将她抛弃?
不甘心啊!陈行握紧了拳头。
可事情总是要面对的,陈行轻轻地推开房门。
烛火下的倩影下意识抬头,一见是陈行,便如乳燕投林般扎入怀中,柔声道:“夫君今日可还顺利?妾身来替你宽衣!”
陈行眼眸温和道:“不急,一会儿我还要出去一趟!先坐下,陪我说会儿话!”
“好!”
李清雪将桌上的针线衣物收拾好,乖巧地替陈行倒了杯茶,便静静地坐着。
“清雪……”陈行唤了一声,可又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
见陈行欲言又止,李清雪似是察觉出异样,也明白接下来陈行所言,很可能关乎到自己的去留。
随即拢了拢耳边的碎发,强颜欢笑道:“夫君有话直说便是,妾身自不是那种不识大体之人!”
哎,多好的一个女人啊!
陈行心中越想越来气,却也只得长叹一声:“一会儿你收拾下东西!”
虽说心里早有准备,可当听到陈行亲口说出这句话时,李清雪心中还是很痛!
不过仍旧展颜一笑:“好,妾身的一切全凭夫君安排!”
她不想将自己不堪的一面展现给他,令他心生内疚,他为自己做得够多的了!
陈行不敢直视李清雪的美眸,低头道:“我会安排小伍与孙大哥他们护着你,今夜便起身前往南道郡,江南富饶,气候宜人,适合居住,银钱不用担心,届时到了江南寻个铺子,做你想做的事儿,若我能……若有机会,我会去寻你!”
“好!妾身等着夫君来寻!”
交代好一切之后,陈行出了凉国公府,坐上了宫里前来接驾的马车。
临上车前深深地瞥了眼自己生活过一年多的地方,最终他选择放手一搏,不为别的,就为了心中的这口气,若是谈得拢,自己低声下气些也无妨,可若是谈不拢,了不起一拍两散。
与其憋屈着活着,不如畅快一死,人生在世图的就是一个逍遥自在!
若是让自己如行尸走肉般活着,还不如趁早死了算了!
仔细检查好怀中上好膛的燧发枪,陈行开始闭目养神,只是这身子不自觉地有些颤抖……
“小公爷,到了!”
车外的小太监轻声唤道。
陈行睁开眼,走下马车,随手将身上的钱袋丢给他,轻声道:“有劳公公了!”
“小公爷折煞小人了!”
小太监受宠若惊的接过钱袋,忙不迭地躬身行礼。
人嘛,赤条条的来,自然是赤条条的走!
陈行慢条斯理的走在皇宫内,打量着偌大的皇宫,上一次来还没仔细看过,如今倒是有机会了。
只是觉得有些空旷,也是难为这位十来岁就登基的女帝了,本就是好动的年纪却被束缚在这深墙高院之内,泯灭了天性!
“见过小公爷!”
突如其来的声音,令陈行回过神,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来到了崇明殿。
而殿外站着的太监令他有些意外。
“尹公公这是高升了?”
“承蒙小公爷的厚爱,那句不错令小人升了官,还未来得及感谢小公爷的提携!”尹让毕恭毕敬道。
“呵呵,尹公公说笑了,公公福缘深厚,陈行不过是锦上添花罢了!”
尹让心中微微有些诧异,这才几日不见,这位小公爷仿佛洗尽铅华般将锋利的锐气一扫而光,反倒是沉稳了许多!
“小公爷,还请先进崇明殿,莫要让陛下等急了,咱们来日方长!”
“来日方长吗?也许吧!”
陈行喃喃自语,深吸一口气,抬腿迈入侍卫帮其推开的崇明殿!
随着陈行一步跨入,崇明殿的大门随后便被关上。
看着如先前一般被屏风挡住的龙椅,陈行没多想,两步上前恭声道:“臣,陈行,见过陛下!”
“为何见朕不跪?”
“因为臣不服!”
陈行高声道,同时也在暗自打量四周,只是乍看之下,不由得纳闷,偌大的崇明殿只有自己与女帝二人?
秦若澜坐在高位自是将陈行的言行举止一览无余,心中好笑的同时板起脸,嗓音沙哑道:“为何不服?”
“陛下,臣扪心自问,未曾对陛下起过不臣之心,非但没有,反而多次替陛下出谋划策,平定叛乱,敢问陛下,臣可曾辜负过陛下的信任?”
秦若澜知道他接下来想说什么,心里终归是有些不舒服,语气不善道:“你是在怪朕没有赐婚与你?”
“正是!”
秦若澜一拍龙椅,口中娇斥:“陈行,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质疑朕的决定!”
陈行既然豁出去了,自是不会对龙椅之上有半分退让,这个时候比拼的就是谁的气势更胜一筹!
“陛下,臣与李清雪二人两情相悦,亦可说同生共死,民间尚且知晓糟糠之妻不下堂的道理,若我因陛下而抛弃她,我又有何颜面去面对天下人?”
“你陈小公爷也知道天下悠悠众口?朕若是没记错,当日在宣武门面对孔青书之时,你可没这般识大体!”
陈行气势一僵,随即讪笑道:“情况不一样,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哼,巧言令色!”秦若澜隔着屏幕暗啐一口,话都让他陈行说了,反正横竖他都有理。
“朕也听闻你与李清雪一事,不失为一段佳话,可陈行你该知道,你我二人不似坊间寻常百姓,很多事情由不得自己做主!”
“臣知道陛下心中所虑,故而臣可以在这大殿之中对着灯火起誓,我凉国公府绝不会有背叛陛下的一天,只求陛下允了臣的婚事!”
“陈行,若是对着灯火起誓有用,这天下就不会有食言而肥一词了!你可明白?”
“陛下如何才愿相信微臣!”
“唯有你陈行的儿子当上太子,朕才会放心!”
秦若澜说出这话之时,俏脸早已如熟透的果子,殷红一片。
“陛下,这是谈不拢了?”
陈行确定自己目之所及之处并无一人藏身,于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手入怀中,足步轻移道:“老祖宗说过,贫贱不能移,富贵不能**,威武不能屈,若是陛下一定要臣入宫,臣唯有一死,可便是死,臣也会让陛下明白一个道理!”
秦若澜似是知道他想做什么,却并不畏惧,反而笑着道:“什么道理!”
“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
“便是你怀中的燧发枪吗?”
陈行微微错愕,随即恍然大悟,恐怕是秦若澜告诉她的!
“不错!”
“所以你想弑君?”
“不想!但只能如此!”
“为了一个李清雪值得吗?”秦若澜轻叹口气。
“换作别人也是一样!”
“换谁?比如王怜?也对,为了她,你都敢无诏缉拿先帝之子,甚至还敢用刑!”
“那夜是臣职责所在!”陈行不吭不卑道。
“朕倒是听说了你们几人之间的事情,可朕如今倒是想问问你,你为了李清雪公然与朕对抗,为了王怜又敢私自缉拿皇家子弟,可你为若澜又做过什么?”
陈行愣了愣神,仔细想来这段时间好多事其实都有关秦若澜,可偏偏细说起来没有一件事是为她所做,饶是陈行脸皮这般厚的人,这会儿听到女帝提起秦若澜的名字,心里也对她也感到一丝歉疚。
见陈行不说话,秦若澜接着道:“若朕没记错,你与若澜可是要相识在她们二人之前,不知朕说得对否!”
陈行点了点头:“诚如陛下所言,臣与秦若澜确实相识与她们二人之前!”
“那你心中对她可曾有半分男女之情?”
陈行没有发觉,龙椅上的女帝在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嗓音都在颤抖,屏风后的身子也微微轻颤,一双玉手更是不自觉的握紧龙椅上的扶手,等待着陈行的答案!
二人谁也没说话,一时间偌大的崇明殿寂静无声,宛如无人在殿!
良久,陈行深吸一口气,仅是这一个动作,就令秦若澜一颗芳心提到了嗓子眼。
“有!”
秦若澜美眸泛起一丝泪花,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至少不是自己一厢情愿!
强忍着激动,秦若澜开口道:“朕听闻你曾对她心生厌恶,这又作何解释?”
“陛下,臣不知该如何解释,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如今细细想来,或许正如清雪所言,臣往日里喜欢捉弄、欺负秦若澜,也是存了一点别的心思在内,或许下意识的行为,往往被错当成了习惯使然,令臣瞧不清心中所想!如今经陛下提醒,臣才明白,如果不是喜欢,谁又会捉弄、欺负一个人呢!”
深吸口气,陈行接着道:“说来不怕陛下笑话,那日在豫州时,清雪就曾问过臣同样的问题,若是秦姑娘当真心有所属,钟情于楚校尉,夫君心中就没有些许别的滋味!”
秦若澜强忍着紧张,颤声问道:“你是如何回答的?”
“臣当日的回答是,臣又不是曹贼,不好人妻这口!”
秦若澜略带一丝失望,可陈行接下来的话,却让秦若澜恨不得扑倒在他怀里,大骂他是浑蛋。
“可当臣见到她与楚年行二人在一起谈笑风生时,心头却闪过一股莫名的难过与酸楚!”
秦若澜此刻算是释然了,往日里只有自己吃醋死不承认,没想到陈行也有这一面!
“所以她们三人谁才是你不愿入宫的理由?”
“都是!”陈行沉声道。
“若朕非要你入宫不可呢?”
陈行眸底闪过一抹决绝,冷声道:“今日崇明殿内,便唯有血溅五步!”
秦若澜心中是既感动又气愤,于是心下起了小心思:“你若不想入宫也行,但这三女之中你只能选其一!”
“不可能!”陈行摇了摇头。
“陈行,你莫要得寸进尺!朕容你不入宫已是开恩,若是……”
“陛下,来之前,我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今日也做好葬身于此的准备了!”
陈行一步踏出,便不再收势,一步步朝着龙椅走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既然决定了,就容不得自己首鼠两端!
见陈行朝自己逼近,秦若澜紧张道:“陈行,你想做什么?这里可是崇明殿!”
来到屏风前,陈行停住脚步,沉声道:“陛下,臣最后问一遍,此事可有商量?若陛下开恩,臣自当为陛下竭尽全力,鞠躬尽瘁!将大商带入盛世,如若不然,臣亦做好与陛下共赴黄泉的准备!”
说这话的时候,陈行握着燧发枪的手一刻不敢松懈,虽然看似整座大殿只有他与女帝二人,可谁知道看不见的地方藏着多少人?
他不信女帝敢放任自己与她独处,若女帝的心这般大,她早就死了不知多少回了!
电视剧里演得可不少,保不齐哪个犄角旮旯里就蹦出个暗卫、影卫之类的,自己至少在死前能拉女帝垫背!
可陈行千算万算没算到,整座大殿真的只有他与秦若澜两人,这也是秦若澜对他的信任!
“朕从不受人威胁,有本事你就杀了朕!”秦若澜倔强道。
陈行悬着的心也算是彻底死透了。
“好,便如陛下所愿!”陈行举起燧发枪隔着屏风对准了秦若澜。
二人对峙许久,谁也没开口!
突然陈行将枪放下,秦若澜松了口气的同时,也微微有些失望,他终究还是选择了妥协。
可陈行下一句话却让秦若澜气得恨不得抽他两巴掌,这个时候,他还想着这些!
“不对,死之前我还没见过陛下长什么样,要是就这么死了,去了阎王殿我也不知道该状告何人!”
秦若澜听到这话心中“咯噔”一声,尚未来得及出声呵止,陈行便已绕过屏风来到龙椅前。
只是这一眼,令他整个人都麻了!
脑海中只有苏轼的题西林壁中的一句:“不识庐山真面,只缘身在此山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