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天刚刚蒙蒙亮,空气中尚还泛着一层灰蒙蒙的雾气。
武宁城上一名麒麟军的士卒揉了揉猩红的睡眼,打了个哈欠,朝城下看去!
可下一刻,他一脸惊惧,拿起一旁的鼓槌,手忙脚乱地朝着身边的军鼓擂去!
“咚咚咚”
沉闷的故鼓声,在这一刻犹如夺命符般催促着麒麟军中的每个人!
楚年行神色漠然的站起身,提起刚擦拭好的马槊,步履沉重的朝着营帐外走去。
他早就醒了,亦或者说他一晚上都没怎么睡,只是反复擦拭着自己的盔甲与马槊,等待今日的一战!
只是没想到,这一战来得这么早!
“耶耶(父亲),为何今日这般早,他们武宁城已经数日高挂免战牌,想来是怕了我们乞塔的勇士,今日无非又是白跑一趟!”
说话的男子年岁不大,瞧着约莫二十岁上下,脖子上挂着不知是由什么兽骨串成的挂串,长相粗犷,两鬓各留一绺头发,垂至双肩,别处的头发则全部剃了个精光,乍一看,几乎整个乞塔军都是如此,唯一不同的只是留头发的位置不太一样!
被称为“耶耶”的正是乞塔国的王,耶律只骨!
此人面显狠戾,左脸上还有一道自眉骨延伸至下巴处狰狞可怖的伤疤。
传闻这是当年耶律只骨为了争夺乞塔王位,亲自带兵沿着毡帐,一路杀到了他的父亲,也就是当年乞塔王的捺钵(王的御帐)处,最后手起刀落斩杀了乞塔王,提着人头走出了捺钵!
实则这道伤疤是当年乞塔王对他残忍虐杀了乞塔平民的惩罚,也正因如此才会有了那次的弑父篡位之举!
“夷奴,今日不会白跑一趟的!总要有人为阿宝瑾的死付出代价的!”
似是想起了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耶律阿宝瑾,耶律只骨的脸上难得露出了一抹笑容,可当看到武宁城高耸入云的城墙之时,面容再次变得凶狠!
“耶耶,阿宝瑾的死,夷奴心中深感悲痛,所以还请耶耶放心,今日无论是谁,夷奴都会将他挫骨扬灰!”
骑在马上的耶律夷奴深深地垂下头颅,右手手掌紧贴心脏部位行礼道。
“嗯,身为大哥,没有教导好弟弟们,你确实该为阿宝瑾的死承担一部分责任!”
耶律只骨饶有深意的瞥了眼低垂着脑袋的二儿子耶律术那,嘴角露出一抹令人心悸的笑容!
若是这张笑脸被耶律夷奴看见了,恐怕他魂都会被吓没了。
这正是他父亲耶律只骨杀人前一贯的笑容!
突然武宁城内传来惊天的号角声,伴随着号角声响起,巨大而又沉重的城门被人从里面缓缓推开。
楚年行身穿麒麟军特有的制式甲胄,手提一柄闪着寒芒的马槊,威风凛凛地坐在马背上,其身后跟着一群骁勇善战的麒麟军!
只是他们的眼底却没有了往日的精光,反倒是有着几分暮气与绝望!
当城门完全打开之际,楚年行双腿微微一夹马肚,口中轻呵一声,坐下骏马缓缓朝着耶律只骨的方向前行。
待到众人全部出城,武宁城的大门轰然关上,溅得尘土飞扬!
这城门一关,便如阴阳两界相隔,死人进不去,活人出不来!
楚年行听到这沉重的关门声,身躯轻颤,可依旧没有回头看一眼,而是驾马前驱,直到双方相距数百米开外,这才勒紧缰绳,沉声呵道:“耶律只骨,尔等蛮夷不好生窝在荒凉之地,竟敢犯我大商天威,今日尔等必死!”
陈行说过,输人不输阵,即便是败了,嘴巴上也得占点便宜,故而楚年行一直谨记在心!
耶律只骨尚未开口,只听耶律夷奴轻蔑道:“楚年行,你也配同我王说话?你等商人数日高挂免战牌,俱不与我乞塔勇士交战,莫不是怕了?若是如此,你等只需大开武宁城门放我等直取京都,回去学那女儿家奶孩子即可!届时我王拿下大商都城,念在你今日开门之功也会让你接着做你的小公爷的,哈哈哈!”
“哈哈哈哈!”
一众乞塔士卒听到耶律夷奴之言,也是放肆大笑!
楚年行握紧手中马槊,面色阴沉:“耶律夷奴,逞口舌之快非武将所为,不如你我二人阵前一战如何?若本将胜了,你等自行退去,若本将不幸战死,这城门本将也没机会护住,到时候你们大可以自行攻打!”
耶律只骨嘴角勾起一抹玩味儿,双手交叉搭在马背上轻笑道:“楚小公爷算盘打的倒是如意,你赢了便让我退兵?一场斗阵就想换我数十万乞塔勇士白跑一趟,楚年行,你的命不值这么多钱!”
楚年行沉默不语,只是握着缰绳的手却一刻也不敢松开。
“当然,本王也不是不通晓情理之人,陪你玩玩又如何,全当是敬重楚天宁的为人了,此战若你胜,本王许诺一日之后再来攻城!若你败,今日武宁城军民,皆得为我儿阿宝瑾陪葬!”
“好!”
楚年行应了一声,就要策马上前。
“小公爷!”
朱宏面露担忧抓住楚年行的缰绳道:“谨防有诈啊!不如让末将前去斗阵!”
摇了摇头,楚年行苦涩一笑:“你以为今日他祁连玉会容得我回去?便是你死,也不过是黄泉路上多个搭伴的,可若是我死,或许他祁连玉尚存人性,会开门接你等回城!”
“可是……”
楚年行轻轻地拍了拍朱宏的手,将他的手掌挪开道:“若是以我一人之死,能换得你等安然进城,用陈哥的话来说,这笔买卖血赚不亏,可倘若祁连玉毫无人性,朱宏,你且记好,领着弟兄们一路朝马栏山突围,绕过马栏山,直插西戎腹地的巫祁山,攀过巫祁山便是莫沙城了!皆是你们就安全了!”
楚年行略显悲凉道:“也许这一路上会死不少兄弟,甚至没一个人能活着走到莫沙城,可也好过被乞塔人虐杀致死!明白吗?”
朱宏虎目含泪:“小公爷,咱们和这群乞塔人拼了便是,横竖杀一个不亏,杀两个还有得赚!”
“胡闹,你等本就是祁连玉针对我而被牵连进来的,留着有用之躯替我报仇也好过被人当牛羊宰杀在这!你若不听军令,领着兄弟们送死,到了阎王爷那儿我也得再斩你一回!”
朱宏咬牙沉声道:“末将遵令!”
楚年行欣慰道:“去吧,传令下去,让弟兄们做好准备!”
言罢,楚年行马槊拖地,面容冷峻地来到早已等在阵前的耶律夷奴面前。
“怎么?遗言交代完了?”
“耶律夷奴,难不成你就只有这张嘴能说会道?”
耶律夷奴眼眸一冷,口中怒道:“好胆,死来!”
话音刚落,耶律夷奴驱马向前,一对八棱亮金锤在阳光下闪烁着寒芒,对着楚年行当头砸下。
楚年行一抖缰绳,眼底闪过一丝决然的赴死之色,挥舞着手中的马槊迎了上去。
两人瞬间战在了一起,兵戎交错,火花四溅,以伤换伤,以命换命,生死之间拼的就是那胸膛内的一股胆气。
二人几番交手下来,谁也没讨着半分便宜。
耶律夷奴和楚年行互拼一招,各自马匹退后几步,重新摆好了架势。
令耶律夷奴没想到的是,虽然楚年行瞧着面红齿白,长相柔弱,可力量和武艺却与长相不符,竟能与自己硬拼数个回合,心中也是大感佩服,不禁收起了轻视之心!
棋逢对手这个词或许用在这里不恰当,但能够体现出耶律夷奴此刻兴奋不已的心情!
在耶律夷奴看来,喜欢单方面虐杀那是弱者所为,强者更欣赏与自己旗鼓相当的对手。
想到这,耶律夷奴眼前似是浮现出多年前那道傲然挺拔的身影,以及他那双睥睨天下的星眸。
“本将陈武成,念你年幼,今日饶你不死,如有不服,尽管来战!”
那一次是自己第一次输在斗阵上,也就是在那一刹那,耶律夷奴将陈武成视为毕生的对手,整日苦练。
虽说后来每次都惜败于他,可自己能感觉到,与他的差距正越来越小,终有一日自己也能饶他一命!
只是再听闻之时,已是他陈武成身死之事。
那一夜,气得他狂砸捺钵中的物器泄愤,后来更是手持双锤孤身一人将马栏山内的猛兽杀了个遍!
回过神来,耶律夷奴微微摇头,即便过去多年,那道飒爽英姿(这个词其实男女都可用,只是现在多用于女子身上)依旧会时常浮现在自己的脑海之中!
可惜了,如此勇武之人,却死在阴险小人的手中,这大商,该亡!
而与耶律夷奴不同,楚年行这会儿握着马槊的双手已经开始微微颤抖,几次硬抗双锤,令他的虎口处早已被震得肿胀泛红,显然是受到了不小的挫伤!
这耶律夷奴的实力比自己预想中还要强上几分,而且观他气息平稳,表情淡然,似乎还未动用全力!
“痛快!”耶律夷奴一抹脸上的汗珠,对着楚年行道:“这天太热,容我将衣裳脱了,与你再战!”
说完也不理会还僵在原地的楚年行,自顾自的策马回去,随手便将身上的甲胄悉数卸下,露出一身古铜色的壮硕肌肉,再次返回阵前!
“楚小公爷不热?”
楚年行微微摇头!
耶律夷奴豪迈一笑道:“若你能生在乞塔,我耶律夷奴必定与你结拜成安答(兄弟)!只可惜你是商人,你们商人诡计多端,总是喜欢阴戳戳的害人!”
见楚年行并不搭理自己,耶律夷奴也不生气,似是自言自语道:“只是你这身后的几千袍泽可就惨了,以我耶耶的性子,恐怕不会有好下场,若是楚小公爷能够转投乞塔王的麾下,我可保你们活命!”
嗤笑一声,楚年行面露不屑:“耶律夷奴,我劝你不要枉费心机浪费唇舌了,我镇国公府从上到下就没出过一个贪生怕死的孬种!今日便是死,我楚年行也是死得其所,为国尽忠!”
耶律夷奴摇了摇头:“用你们商人的话这叫愚忠,堂堂一个帝国竟由一位女子掌权,这在我们乞塔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儿!强者为尊,在草原上,谁的拳头大,谁就是道理!”
“难不成你比你父亲拳头大,你还能杀了他不成?”楚年行撇了撇嘴。
想了想,耶律夷奴点了点头:“若我的势力比我耶耶强,自然会取代他,能引领乞塔走向更强盛的道路,有何不可?”
“愚昧不堪,罔顾人伦的禽兽!多说无益,还是手底下见真章吧!”
言毕,楚年行挥舞着手中的马槊,笔直的朝着耶律夷奴心口处刺去。
后者面露兴奋,也是拍马迎上,二人瞬间再次战成一团!
武宁城上,云逸与季常胜等人都为楚年行捏了一把冷汗。
常年与乞塔人打交道,城下之人他们自然认得,耶律夷奴,乞塔王的大儿子!
其勇武在乞塔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与麒麟军多次交锋中更是不避斧钺,身先士卒,令不少麒麟军将领都心生畏惧。
而耶律夷奴的凶名可不是吹出来的,曾在一次小规模碰擦中,一名麒麟军的参领瞧不上耶律夷奴,扬言与其斗阵。
这参领在麒麟军中论武力也是排得上号的,能做到麒麟军从四品参领一职,又岂是沽名钓誉,虚有其表之人?定是有其过人之处!
然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在与耶律夷奴斗阵时,被其两锤震杀当场!
自此耶律夷奴的名字便在麒麟军中传开了,大商军营中也知道乞塔有这么一位凶名赫赫之人!
如今的麒麟军中,恐怕也只有墨青能跟他斗上几个回合,勉强不落下风!
而纵观这么多年以来,年轻一辈的将领中能堪堪压制住耶律夷奴一头的,只怕唯有那位英年早逝的凉国公府之子陈武成,陈大公子了!
奈何天妒英才啊!
而眼下楚年行对上耶律夷奴,能够活到现在已是万幸!
云逸尚在缅怀之际,却被一旁的季常胜一声惊呼打断了回忆。
待定睛看去,城下一幕令他目眦欲裂,口中悲呼出声。
只见接下耶律夷奴一记重锤的楚年行双肩微颤,几欲握不住马槊,趁着这个空隙,耶律夷奴一脚踩在马背上,高高跃起,坐下马匹却禁不住他这一踏,轰然倒地,其手中的一只八棱亮金锤也在此时狠狠砸向楚年行!
楚年行见状立刻横举马槊抵挡,兵器交错,瞬间爆发出一声炸响。
可下一秒耶律夷奴嘴角露出一抹残忍而又戏谑的笑容,只见其抡起右手的金锤挟千钧之势猛然击在左锤之上,硬生生砸断了楚年行胸前横档着的马槊。
然而金锤去势不至,直至将楚年行胸口盔甲砸出了个凹陷,才堪堪停住!
楚年行也因这势大力沉的一记被耶律夷奴锤翻下马,口中鲜血喷洒而出!
似是感到主人受伤,楚年行**骏马高声嘶鸣,抬起前足便朝着耶律夷奴猛然踏下。
后者面露不屑,丢下双锤,双手握住马蹄与之角力。
突然耶律夷奴手臂肌肉隆起骤然发力,一个横抡重重将骏马摔倒在地,烟尘四起!
不待骏马起身,便又是一拳砸向马头,一拳接着一拳,直至骏马口鼻出血再无半点气息这才收手!
同一时刻,乞塔军方向纷纷高呼“夷奴巴特(勇士的意思)、夷奴巴特!”
享受着胜利带来的荣耀,耶律夷奴面向乞塔军,高举双手,接着右拳猛击胸膛,口中发出类似兽吼般的咆哮。
这是炫耀,象征着猎物被自己征服!
而朱宏身后的五千麒麟军眼中绝望之色更甚!
“祁将军,楚校尉恐怕不行了,还是赶紧派兵出城接应吧!”云逸连忙单膝跪地出言恳求道。
“莫急,有朱宏等人在,还不到时候!”祁连玉轻描淡写道。
“可……”
云逸还想说什么,巫亓却冷声道:“如今楚年行阵前斗阵战败,士气提不上来不说,云将军还有脸开口替他求情?”
云逸忍受着巫亓的讥讽,并未与其争辩,他怕,怕自己开口对方更不会出兵相救!
城下的朱宏见耶律夷奴拾起双锤渐渐逼近楚年行,当即顾不得别的,连忙催马上前。
可他这一动,乞塔军便坐不住了,说好的斗阵,竟然还车轮战,大商之人果然奸诈无比!
这斗阵一事,便如签了生死状,即便死在阵前也无人会替你叫屈,更不会有人援助!
耶律夷奴见朱宏策马而来,随即停下脚步双眸微眯,沉声道:“怎么?你们大商之人如此言而无信?”
朱宏压根就没打算理他,连忙翻身下马,扶起楚年行关切道:“小公爷,小公爷你怎么样?”
见对方不理睬自己,耶律夷奴心中火气大盛,单锤直指朱宏,逐步逼近道:“商人,报上名号!”
可就在这时,异变突起,一根冷箭竟以极为刁钻的角度朝着城下的耶律夷奴射去!
眼看就要射中耶律夷奴,乞塔军中一根箭矢后发先至,力道之大将武宁城上的冷箭当空折断!
耶律夷奴冷汗直冒,气得他举起双锤对着楚年行与朱宏砸下,口中更是勃然大怒道:“兀那商人,好不知羞,竟行如此卑劣之事!今日就拿你俩祭我乞塔王旗!”
云逸也是心中一惊,连忙转头不可置信地看着松开弓弦的祁连玉。
这一箭看似救援,实则是怕楚年行死不透啊!
可眼下祁连玉名义上掌握着麒麟军的军权,楚天宁这一脉被压制得死死的,若有异动,只怕会迎来祁连玉雷霆之势的血洗!
死,他们不怕,可大将军怎么办?
皆是一封奏书,说自己等人勾结乞塔叛乱,被其镇杀,远在京都的家人只怕也要共赴黄泉,尤其是镇国公府,自此就要背负上令人不齿的骂名了!
眼看双锤即将落下,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朱宏右手突然朝着耶律夷奴扬起一把沙尘,生死存亡之际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欲,趁着耶律夷奴双眼被迷,一把拎起楚年行翻身上马,口中高喝出声:“随本将突围!”
眼见城门紧闭,五千麒麟军也深知回城无望,抱着必死之心,跟随在朱宏身后朝着马栏山的方向冲去!
耶律只骨眼底闪过一丝嗜血之色,高扬起左手轻声道:“除了楚年行,其他人一个不留!”
“喏!”
一场血腥的屠杀,就此在平原上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