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吴殿宝、陈大塔三个哥儿们曾一致表决通过: 田杏子是这一带的姑娘里(包括汁州大学在内)最最可爱的姑娘。
当然,这种说法细究起来,也有值得商榷的地方。比如说,我们这个街道待业青年办的小理发店虽然设在汁州大学的校门对面,但因为没有烫发设备,所以光顾小店的大学生们就以男性公民居多。白天上班的那些时间,我们为了完成“人头指标”,围着理发椅转来转去, 自然无缘与遇马路的女士们相遇。没有对照的对象,比较就无从谈起。可是,人的感觉原本是因人而异的。譬如牛奶,有人说它醇美,也有人嫌它擅腥。
所以,我们完全有理由认为:杏子最可爱。
属于杏子的那张理发椅就摆在店堂的中间,一左一右的两张理发椅与中间的这张距离相等。而在它的背后,也是相等的距离上,摆着另一张理发椅。吴殿宝和陈大塔选择了与杏子并排的两张椅子,以为那样与她说话方便。而我却心满意足地接受了剩给我的那张椅子。这两个傻弟兄,理发时你总不能老是侧过身与她说话呀。可我哩,每时每刻只要一抬起头,就能从我的镜子里瞥见她那映在镜子中的笑盈盈的面孔。
她长得委实宛如六月的甜杏子。圆圆的脸庞如同杏子般显出一种柔美的弧线;鼓鼓的两颊杏子似的晕染着一种橙红的光彩;在阳光照耀下,面部的茸毛使她的青春更显出一派稚嫩天真之态。我不能想象,象她这样充盈着灵气的姑娘怎么会和我们一样,被高考的筛子给筛下来,落到与我们为伍的境地。听店里烧洗头水的苏大娘说,杏子她爹是开封城里马道街一家理发店的老师傅,前两年病死了。她娘也躺在**吃“劳保”,杏子是长女,下面还有弟弟妹妹。在她那瘦削的肩上,压着养家的担子呢。
夏天,她总是穿着一件粉白的短袖衫来上班。那是用七十年代时兴过的“人造棉”做的,不知她何以居然能穿用到现在。我疑心它原本是红色,因为它至今还隐隐地透出些粉红,与穿起它的杏子的脸色映在一起,显得十分谐和。
那衣料已洗得很薄了,宛如裹在糖果里层的半透明的糯米纸。我不知道她是怎样小心翼翼地脱下来,洗净晾干后再穿在身上的,我只担心,有一天它突然裂开,我会比杏子更感到尴尬难堪的。
我们三个哥儿们显然都心照不宣,很乐意象勇敢的骑士一样为杏子效劳。
陈大塔接受了他那做搬运工的父亲的遗传因子,长出一副大塔般威威武武的高大身架。我相信关于他在中学毕业时三门功课成绩不及格,没拿到毕业证的传说。因为,他居然连顾客交来五块钱,留下三毛五,应找回四块六毛五分这样简单的账目都要吭吭吭哧着指头算。然而,他那粗壮的胳膊毫无疑问是蕴藏着难以估量的力气的。每当旁边的杏子需要按压理发椅,使顾客躺下来刮脸时,大塔总会不失时机地伸出友谊的手,为杏子代劳。
吴殿宝的舅舅在无线电修理部工作,大约是因为耳濡目染受了些熏陶的结果,吴殿宝很早就鼓捣起无线电。由半导体单管机、而来复式、而超外差,现在据说会修电视了。因此,他被誉为“电子脑”。杏子很喜欢唱歌,还爱听什么广播剧。有一回上班的时候,她象丢了珍珠似的遗憾地说:“唉,你们看了广播节目报没有?今天上午九时半,广播新星音乐会呢。”
过了些日子,我们的小店里就堂而皇之地摆上了一部小箱子般的收音机。“电子脑”踌躇自得地宣称,这是他“自己装的”。收音机的外壳是六十年代名噪一时的“熊猫牌”,虽然白色的塑料壳有些泛黄,然而擦得还干净。大约是凑起来的电子管质量不太好的缘故,播音员的声带老是发出一种竹条被刀子劈裂了的响声。绿色的“猫眼”很亮,调谐电台时一闪一闪的,仿佛有个穿着绿纱衣的小人在翩翩起舞。
我已经为杏子悄悄写下半本咏杏的诗了。一定是做小学语文教师的母亲留给了我如此敏感的心和要把那心曲低吟浅唱的艺术气质。讲老实话,我是不把大塔和“电子脑”看在眼里的。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大塔能给予姑娘的,只是苦力;“电子脑”给予姑娘的,不过是体现在物质上的小聪明;而我给予杏子的,却是最圣洁的东西:热烈的执着的感情。它们蕴涵在夜夜熬煎我的诗行与日日投向她的凝视中。
我们哥儿们三人颇有“骑士风度”。在这位纯洁可爱的姑娘面前,卑鄙的互相攻评和嫉妒心仿佛都被她那烂漫的纯真之态给过撼掉了。杏子是我们头顶的那盏乳白色的四十瓦的日光灯。她照耀着我们三个人,谁也无权把她据为己有。
二
我们的理发店生意格外兴隆,一天到晚顾客多得让人招架不住。烧水的苏大娘挤弄着鼓鼓的青蛙眼,乐呵呵地说,这都是因为杏子在店里的缘故。
并非苏大娘这种街道上的老太婆爱搬弄口舌,我们自己也旱看出了门道。有一些顾客一一特别是一些小伙子,是冲着杏子来的。
在正对着店门的地方,摆着两张长长的连椅,那是专门为等候理发的顾客排队用的。他们按照进店的先后次序坐好,轮着谁给他们理发,就请他们在谁的理发椅上落座。对于有四个理发员的小店来说,每一个顾客轮到杏子为他理发的可能性只占四分之
那一天,发生了一桩奇怪的事情。在第一张连椅的尽头处,坐着一个穿着咖啡色西装的矮胖子。轮到我喊他理发,他扬了扬手中正在抽着的烟,示意将先理发的权力谦让给了下一个人。接下去,轮到大塔唤他了,他点着了另一支烟,重复了一次那谦让的手势。待到“电子脑”叫他时,他依然如故。可是,当杏子的顾客刚刚离去,那矮胖子不待召唤,便立刻健步如飞,当仁不让地坐在了她的理发椅上。
杏子象通常对待顾客那样笑吟吟地问他:“同志,您留什么样的发式?”
“大背儿!”那小子轻挑地摸了摸脑袋,“把鬓角给哥儿们留下,小妞们瞧着喜欢。”
杏子的推剪嗡嗡响着,那小子竟然也嗡嗡地哼唱个不停:“你是我的心,你是我的爱。快来吧,趁现在黑的夜还没散,你快来吧你快来我的爱……”
杏子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地躲开来。可是,又不能不再站过去为他理发。那矮胖子不唱了,嘴里开始不停地叨叨着:“小师傅,一个月拿多少钱呐?”“嘿嘿,找到‘拉菲克’没有?”“家在哪儿住,晚上出来看电影吗?”……杏子出于对顾客的礼貌,只好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嗯嗯”“啊啊”来应对他,可是,姑娘那羞怯的神情显然使那家伙愈发觉得有趣,不咸不淡的话也愈发多起来。幸而,该为他修面了,杏子将热乎乎的毛巾包在他的嘴上,才暂时封了他的口。
刮脸的时候,那家伙的脑袋象容志行脚下的足球一样,骨碌碌地转,一双绿豆眼只在杏子的身上膘来膘去。杏子强忍着气,好不容易给他理完,端起一面镜子从侧背后照着整梳好的发型问道:
“同志,您看可以了吗?”
“嗯——,还行。就是这儿,没刮干净。”
“哪里?”杏子认真地过去看。
“这儿——,嘿嘿!”那家伙猛地捉住杏子的手,放在他那胡茬铁青的脸上摩擎了一下,然后手指响亮地打了一个“框子”,走掉了。
我们都在忙着照应自己的顾客,虽然隐隐约约地感到了什么,却并没有格外地留心。直到发现杏子呆呆地站在店堂里,可怜巴巴地抹起眼泪的时候,大家才七嘴八舌地问她出了什么事。她把刚才的情形告诉了我们,哥儿们恨不能立时到街上去搜捕那个家伙,让他饱尝一顿老拳!
从此,我们对杏子便加意保护了。遇有不三不四的家伙来理发,大家便有意使他们“轮”到自己的椅子上,以使杏子避开这些人。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上午,正是顾客最多的时候,我正专心为一个顾客理发,忽然听到“电子脑”轻轻打了一声口哨。我和大塔向他望去,只见他向连椅那边努了努嘴。噢,那个小子又来了,还是穿着那件咖啡色的西装,脸上还是那种轻薄浮浪的神情,这个臭“咖啡豆”!
他故伎重演,又一次让过了排在后面的顾客,神气十足地坐在了杏子的椅子上。
“同志,你理什么发式?”
“大背儿!”那家伙嘻皮笑脸地向杏子挤挤眼,讨好地说,“嘿嘿,咱们是老朋友了,上回也是你给理的。哥儿们看了都说——”
杏子慌手慌脚地去给他系上围布,竟勒了一下他那张喋喋不休的嘴。“电子脑”向杏子做手式要她放心,杏子点点头,按步就班地给那家伙推剪起来。
这时,“电子脑”三下五除二把自己椅子上的顾客打发了,过来与我和大塔咬了咬耳朵,然后就径直走过去对杏子说:“你母亲打电话来,要你回家一趟。你快走吧!”
杏子疑惑地望望“电子脑”,只见他诡话地挤了挤眼儿,杏子也就脱了工作服要走。“咖啡豆”着急地“哎哎”了几声,“电子脑”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抱歉了,这位师傅有事儿,我给您理吧。”
刚理了一会儿,我绕到房后拉下了电闸。“电子脑”向“咖啡豆”说了几声“抱歉”,就找出一把生了锈的手推剪来给他理。那剪子断了齿,且又钝得要命,推一下夹一下头发,象用钳子拔猪毛似的,疼得那家伙“哎哟哟”叫。“电子脑”恭恭敬敬陪着小心,“咖啡豆”也无可奈何。
洗头的时候,大塔跑到隔间烧水的土锅炉那儿,串通了苏大娘,一会儿关了热水管,一会儿又关了凉水管,那家伙被“电子脑”用肥皂水迷了眼,不能不冲水,直气得哇哇乱叫。
于是,“电子脑”一迭连声道歉,说自己技术欠佳, 口口声声说换自己的师傅来给他理。他和大塔换了个位置,正赶上刮脸。只见大塔拿起明晃晃的剃刀,在刀布上刷刷地蹭了几下,便对着“咖啡豆”那刷子似的络腮胡子来刮。“哎哟——”那家伙叫着,扭了一下头。
“喂,别动, 当心刮破了!”
大塔的手按下去,那家伙想动也动不了,生生地让刮了几刀。青青的腮帮上,烧烫似的泛出一片赤红来。
“怎,怎么回事?妈的,老子不理了!”那家伙终于忍不住,跳下了椅子。
“同志,别骂人呐。”
“你,你们这是啥屁技术!……”“咖啡豆”捂着腮帮,瞪着眼。
“对不起,同志。我们这个店技术是不好,你以后还是换个店,另请高明吧。”大塔拉开门,做出个送客的样子。
“咖啡豆”有心动手动脚,可打量了一下顶着门框站着的大塔,只好悻悻地走了。
大塔仍握紧拳头站在那里。瞧那样子,如果杏子这时求他一句,他一定敢和世界重量级摔跤冠军拼个你死我活。
杏子是属于我们的,我们是三个忠实的守护神。杏子知道自己在我们心目中的地位,有时会情不自禁地象娇惯的妹妹一样支使我们去干这样那样的事情。她也常常亲热地将她爱吃的小零嘴送给我们吃。比如,她最爱吃杏子,如果她手里有九颗杏子,那么她就会不多不少地使每个人都得到三颗。
然而有一天,这种局面发生了急转直下的变化。
我们的理发店既然设在沐州大学对面的大街上,那么这就使得店里时不时会有些大学生们前来光顾。不管他们这些人有多少张不同的面孔,穿着多少种不同式样和颜色的服装,他们的胸前总是千篇一律地佩戴着同一种徽章: 白底红字的“汁州大学”。这些幸运儿们虽然和我们是同龄人,但在社会生活中却各自处在完全不同的“层次”上。在我们这个“层次”的人看来,如果说那块校徽的红字是一团灼人的炉火的话,那么白亮亮的底色就是炫目的太阳,照得我们睁不开眼睛。
当这些干干净净斯斯文文的小伙子一走进店来,我们三个哥儿们就莫名其妙地变得沮丧起来。只有杏子,似乎没有这种情绪和感觉。
“谢谢您!”“麻烦了。”那些大学生们理完了发,会彬彬有R地点着头,和杏子再见。
“咦,他们多有礼貌!”杏子又惊又喜。
“狗蛋!”“电子脑”咕咕浓峨地骂了一句。
是的,我们这个“层次”的,粗鲁。
有一位来理发的大学生,曾把一本厚厚的《古代汉语》放在案几上。“咦,人家看得懂古文哩。到底是大学生。”午间大家一起吃盒饭的时候,杏子说了一句。
“喂,大塔也看起古汉语了!”没多久,“电子脑”嘻嘻笑着告诉我这个消息,“听说,他还考了大学文科函授啦。嘿嘿,他那个木脑瓜,够他费神的!”
作为“人的价值”来说,我从来不认为那些大学生有啥了不起。他们的“价值”——生产他们所耗费的社会必要劳动时间比我们多,但他们的“使用价值”不见得比我们高。我确信,那些物理系的学生,没有几个能象“电子脑”那样用旧零件装出一部三波道的电子管收音机来,而背熟了文学史的中文系的才子们,写出的诗未必就比我强。
然而,即便是我们这个“层次”的某些人,往往也未能真正认识自己的“使用价值”。
有一天,连椅上又坐了一个戴着牌牌的小伙子。他太出众了,一米八O的个头,却又不似大塔那么臃肿笨拙,一对流溢着聪明睿智光彩的眸子,装点在精致的眼镜框架上,显得十分高雅而绝无半点“电子脑”的那种油俗气;他那一举手一投足间显露的落落大方的气质和风度,绝非我那羞怯畏缩的神态可比。
虽然我时刻保持着自尊自强的意识,但心里却不免有些自惭形秽。当他坐在杏子的那张理发椅上时,杏子张惶失措地去拿推剪,却“档”地一声,摔碎了一瓶“美加净”牌头油。那油溅在了他的皮鞋上,杏子弯下腰想去擦,却又缩回了手,两个小巧的耳轮红得象两片茶花瓣。“哦,对,不起——,真是的……”杏子羞怯得几乎要落泪了。“嗯,没关系。”那小伙子缩了脚,只把一个动人的笑抛给了姑娘。
我理完了三个顾客,杏子却还没给他打扮完。通过镜子,我瞧得见杏子那两片耳轮一直红着……
那以后约摸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杏子一直显得有些沉郁-一直到那一天,那个大学生又坐在我们店里的长椅上。
我估算了,他前面还有两个人,应该轮到大塔给他理发。可是,当“电子脑”接走了一个顾客,我又接走了另一个时,杏子菜然加快了速度,匆匆打发了自己椅子上的那一位。她扬起白毛巾,象跳舞似的掸拂了几下椅子,然后用歌唱般的嗓音说:“下一位。”
那小伙子站起来,他在笑,她也在笑I我在镜子里全看见了。
我的天!杏子全没了往日的矜持和羞涩,第一次和顾客说了那么多的话。我的脑袋嗡嗡地发胀,完全听不见他们都说了些什么。那小伙子想必是极风趣,极健谈的,逗得杏子不住地笑,笑……。将这一年杏子在店里给予我们的所有的笑加起来,也不及给他的一半多。
“电子脑”、大塔,我,全都抑郁地垂下头,而杏子却全无察觉。“电子脑”亲手装配的那台“熊猫牌”收音机里,正播送着李谷一唱的《知音》:“……一声声,如泣如诉如悲涕——”哦,沉浸在兴奋中的杏子太喜形于色了,她竟欣欣然亮开嗓子跟了上去,“叹的是,人生难得一知己,千古知音最难觅!”
“你的嗓子,象李谷一呢。”那大学生笑着说。仿佛有一股神奇的风鼓**着,杏子轻盈地转来转去,似乎要飞起来了。
“狗蛋!”当过门的音乐再响起来时,“电子脑”的眼睛象收音机的“猫眼”一样,变得发绿了。他走过去,“啪”地关了收音机。
戛然而止的音乐并没有使杏子戛然安静下来。她回身瞥了一眼,然后骄傲地甩了一下脑袋后面吊着的马尾巴似的长发,又只管唱起来。
我的天,杏子居然也会不屑一顾地向我们甩起小脑袋了!
当杏子需要按压下理发椅,为那大学生修面时,大塔破夭荒地没有伸出手去帮助她。但杏子心甘情愿地在那小伙子面前俯下身,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纤弱的身子吃力地压平了那椅子。
苏大娘悄悄告诉我们:杏子和那个大学生“搭上”啦!
那是她亲眼看到的,上个星期一她带着外孙到相国寺玩儿,看到他俩在相国寺门口会齐了,然后肩并肩说说笑笑进了旁边的电影院。
“他们这是约会。下星期一大概还会去的。”“电子脑”说。
“下星期一,咱们也到相国寺去!”我不知怎么会说出这句话。我们有什么权力去跟踪她?
可是,我们三个人还是去了。我在心里自己欺骗自己:我们也是到相国寺去玩的。“电子脑”带了照像机,说是要三个哥儿们一起合合影。大塔带了她母亲酱卤的牛肉和几个烧饼,说逛了相国寺以后,哥儿们填饱肚子也去影院看看电影。可是,到了相国寺,我们三个人都没进去逛,只远远地躲在树后,望着那石狮子守护的大门。
他俩来了,几乎是同时到的——不,杏子比他来得稍早一些,等在石狮子那儿,一见了他,就张开双臂,象收了线的风筝似的飞了过去。“电子脑”举起像机,他原是要照张像来羞辱她的。“狗蛋。”他骂了一句,两手一松,让像机重重砸在自己的胸浦上。
杏子他俩并肩进了影院。“走,买票去!”大塔挤到了售票口,可他又挤了出来。“哥儿们,还是进相国寺看观音菩萨吧。”我们茫然若失地朝拜了那尊据说是知晓世间万物,普渡众生的千手千眼佛,然后垂头丧气地坐在了草地上。烧饼吃起来是干巴巴的,牛肉硬撅撅的,汽酒将冒着苦涩的泡沫,喝到肚里,打出了酸酸的隔……
我们的店里没有了那照耀着我们的四十瓦的日光灯,大家的心里都黯然了。杏子默默地再不说话唱歌,大约是怕以她的欢乐和幸福衬出我们的怅惘与愁闷。我被这种情绪攫住了,想写一首诗,可又无从落笔。写什么?失恋的哀歌?可她与我们,也许根本谈不上“恋”过。
杏子要脱离我们这个“层次”了。
我以为这种沉默就是杏子与我们分手的前奏,然而,还有比这更震撼人心的音响。一连四五天,杏子没有到店里来,“电子脑”象宣布月亮是癫蛤蟆脱生的一样,宣布了一个刚刚打探来的消息:杏子与那个大学生“出事了”!学校已处理了那个学生。
“人家早结过婚了,跟她是开开心,测着玩哩。”
“狗蛋!!”
“呸!——”
我们全被这消息激怒了。我们用脏话的污水,兜头盖脑地泼任她的名字上。我们从心里恨她,仿佛她是个骗子,骗走了我们最宝贵的东西。我想,倘若真是那英俊的小伙子将她当傲美丽的新娘娶走了的话,我们或许不会这样骂她,而会在嫉妒中怀着深深的追恋,忆起她给我们留下的美的印象。
她撕破了我们崇拜的美……
我想,她再也无颜回到我们的小店里来了。
然而,她却回来了。
她必须工作,她的肩上压着养家的担子。我曾经提议,当她走进店门的时候,我们一起把她哄出去。“电子脑”则要我们每个人都起誓:不许理睬她,谁睬她,谁就是“王八”。
我们没有轰她出去,但我们的确谁也不理睬她了,甚至看也不看她一眼。有人理她,有人看她,那是因为过去她在这一带就有“名气”,出了这件事那“名气”愈发大了的缘故。一天到晚。总有一伙又一伙的人推开我们的店门探头探脑地张望,甚而象逛街心公园似的进来转上一圈。
杏子一下子变得那么憔悴,以往她身上那润泽的青春神采仿佛被冷漠的风沙吹去了,留下的是一个干缩的瘪果。
“喂,是她么?”
“瞧,‘盘儿’挺亮哩!
“酶,有本事就上啊……”
那些不三不四的人和好奇的、看热闹的人一起,将各式各样的目光投射过来,似万箭齐发,逼得她无处躲藏。她低着头,纤弱的身子抖索着。我的心上曾掠过一丝怜悯的感情,但是一种报复性的,幸灾乐祸的恶念很快便充塞了我的心,使我体味到了微蘸般的快意。我们三个人窃窃发笑了。
然而,就象有寒气在悄悄接近我们一样,我们的笑渐渐凝固了。我仿佛感到那些人也在嘲笑我,我们的尊严受到了侮辱——是的,我们这个“层次”的……我看了看他们俩,他俩也都皱起了眉头。也许,我们应该将这些人轰出去?但那样,就帮了她的忙。我此刻在感情上还不愿那样做。我曾经愤愤地烧掉了那些赞美杏子的诗,因为我无法将现实中的她与我诗中赞美的她联系起来……
“出去,出去,都出去!——一”大塔忽然走了过去,他那雷霆般的恶声恶气和凶狠的表情,驱退了闯进我们店里的闲人。
“太不成体统!”不知他是说杏子不成体统,还是我们这个小店被弄成这个样太不成体统,抑或仅仅是骂那些进来的人。
杏子低眉望了他一眼,“电子脑”斜着头瞥了他一眼。
第二天,杏子来迟了。她浑身是泥,眼睛哭得肿肿的,劝慰她的苏大娘告诉我们,昨晚下班的时候,她在路上遇到了几个不三不四的家伙,他们一直尾随着她。今夭早晨上班,有个家伙居然在大街上就对她动手动脚。我听了摇摇头,“电子脑”耸了耸肩。晚上下班的时候,我和“电子脑”喊大塔一起走,大塔却吭吭巴巴地说:“叫上她,怪可怜的——”
“电子脑”鼻子里哼了一声,拉起我就走。
“呸,没有骨气的叛徒!”“捡破烂儿——”大塔背叛了他的誓言,我俩不睬他了。可是,大塔也有大塔的举脾气,他径自每天陪着杏子,一起上下班,全不管别人说些什么。
又过了些日子,我们忽然发现大塔和杏子的理发椅都空了。苏大娘告诉我们,杏子不愿意在这个地带上班,她想换个环境。大塔和她一起,到大塔家住的那道街上开了一家个体理发馆。再以后,那两张椅子上又来了新人,杏子和大塔的影子在我们的印象里渐渐淡了起来……
那是第二度麦穗黄了的时节,苏大娘在闲谈中无意地提到,大塔和杏子已有了一个男孩,刚满周岁,长得很可爱。
我和“电子脑”对视了一下。我们这两个光棍忽然都产生了去看一看他们的念头。
那是一个临着街道的小巧而整洁的店面,招牌上写着“杏子理发店”,玻璃橱窗里挂着十几张彩色的各种冷烫电烫的女式发型照片与男式发型照片。店堂里,两张理发椅并排放着,天蓝色的吊风扇悬在头上,淡黄色的塑料壁纸使人产生一种恍若置身在丰收的麦田里的感觉。看得出来,他们如今生活得很好。
大塔和杏子陪着我们参观他们的“窝”。与其说,我今天才认识了他们的“窝”,不如说我今天才认识了杏子。做了母亲的杏子微微发胖了,显得丰腆而幸福。她怀里抱着胖小子让我们瞧,一种母性的自豪的爱宛如宝石一样在她明亮的眸子里闪射着。大家都没有提起往事,然而我在心里感叹了。今天的杏子是成熟的杏子,往日的那个小姑娘只是一个柔嫩的小毛杏。她天真,轻信,软弱……。我本该在她最需要扶助的时候,给她一些什么的。可是,我却被一种恶攫住,少了一些善与宽容。我隐隐地有些懊悔,且有些惋惜自己烧掉的那些诗歌……
我们猜想杏子的儿子将来会做什么工作。杏子将儿子放在**, 由他去挑选摆在面前的小汽车、玩具枪、书、推剪……那胖小子毫不犹豫地抱住了推剪。嗬,我们这个“层次”的接班人!杏子逗趣说,现在我们这儿能上大学的人毕竟还是少数,儿子将来会象他爹一样笨。大塔却毫不含糊地拿出了函授大学单科成绩及格证书,争辩说再过两年,他也是大学生了——虽然,那天概不会给他分配什么新的工作。
杏子仍旧拿出她爱吃的甜杏招待我们。在那熟透了的杏肉里面,是一层坚硬的壳。咬开硬壳,那藏在里边的仁儿嚼起来似乎有一丝苦头,但更多的却是甜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