矿务局局长顾梓材朦胧中感到自己是在医院里。窗外水银路灯白溶溶的光影映在纱窗帘上,宛如筛过的雪粉似的洒了一地。整个房间仿佛盖着一个白色的大被单——这种捂头罩脸的遮盖往往让人产生不祥的毯溉顾梓材甚至嗅到了医院特有的来苏儿的气味儿。那种气味刺激人的神经,让人沉溺在对疾病的恐惧中,产生一明弱、鲜、无可奈何的情绪。
他的右胳膊和右肩膀仿佛偏瘫了一样,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妻子美珊正甜甜地酣睡在他的臂窝里,二十多年了,她总是以这种姿势依偎着他,仿佛他那魁伟坚实的身体是一堵遮风挡雨的屋墙。女人的依赖性是男子汉滋生豪气的培养皿,每当这时,顾梓材总会体验到一种自身的强壮之感。这多年来,他总是踌躇满志地以为, 自己是挑得起一肩风雨的。可是此刻,他却感到一种临近崩溃般的疲乏,人生的重负竟变得如此不堪承受了!
事情发生的很突然,前天早上他们一起坐在桌前吃早饭。妻子端来了自己磨的新鲜豆汁和焦黄的炸馒头片,顾梓材津津有味地吃着,嘴里发出了一种车轮轧压在厚厚的积雪上的酥酥的声响。
“看,真香。”顾梓材说。
“香,香!瞧你那副馋像,吃个锈钉子也会说香哩。”美珊慎笑着。
妻子说的是实话,顾梓材每餐饭不管吃什么都会闷着头说出那“香”字来,这几乎成了下意识的举动。当然,这并非仅仅是对妻子烹调手艺的溢美之词,顾梓材的胃口实在好,一到开饭之前就觉得饥肠辘辘,坐在桌前狼吞虎咽,仿佛立刻要把食物一扫而空。相形之下,美珊就显得很可怜,她象小猫吃食儿一样慢慢地嚼着,久久地难以下咽,似乎要从细细软软的米饭中嚼出尖尖硬硬的骨刺来。
此刻,一盘炸馒头片几乎全装进了顾梓材的肚子里,而美珊仍旧嚼着她泡在豆汁碗里的那薄薄的一片。顾梓材站起身,擦着嘴说了一句玩笑话。美珊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然而并没有说出,她蓦地扭转身,呢逆着,呕吐起来。食物吐完了,吐的是清水。可清水里忽然出现了咖啡色,继而,就象着了火一般,她竟呕吐出红殷殷的几口血来!
那炭火一样的血使他们俩人烧灼般地颤抖起来,美珊瘫软了,急促地喘息着再挪不动腿脚。顾梓材平素可以轻而易举地将妻子抱起来,而此刻怎么也抬不起胳膊。腿一软,他居然半跪了下来。他凝了凝神,才运足了力气,就势颤颤抖抖地直起了腰,小心翼翼地将妻子放在**。
矿务局医院是市区内规模最大,设备最好的医院,美珊当即被送了去。医院被惊动了,院长单芸亲自领着人为她做了全面检查。粪便隐血试验, 胃液分析,X线钡餐……顾梓材象影子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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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眠是一种软弱的表现,坚强的神经是不应该产生这种状况的。
顾梓材在局里是以矿务局长的身份出现的。他以果断刚强而闻名于分局。他的名震遐迩的声誉和他的高大魁梧的身材一样,使人肃然起敬。当他以纠纠武夫般的姿态走进办公室的时候,没有任何痕迹可以看出他曾辗转返侧一夜不寐。
矿务局下属有三个大矿,一万多干部职工,这是一支相当庞大的队伍,而顾梓材就是这支队伍的统帅。五年前,他还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技术人员;两年前,他刚刚被提升为局生产处的副处长。可是,当他坐在局长办公室的桌前,对着三四部电话机和团团转的秘书、处长们从容不迫地发号施令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会感到他是一个刚刚登台的装模作样的整脚演员。用发蜡打过并梳拢得光滑平整的头发稀疏而杂有些许白发,在宽厚的胸腔里共鸣着的声音重浊而沉隐;在写字台与茶几间踱来踱去的脚步缓慢而威严……这一切都会让人猜想到,他十年前就在这个位置士了。
没有任何人怀疑他的能力。他读过大学,下掌子面当过采煤工,主持过生产处的工作,上台当局长第一年就把他接手的那个涣散局面收拾得面目一新。三百一十万吨原煤,第一年立下的“军令状”他几乎毫不费力就做到了.今年四百一子万吨,他知道这并不是一个轻而易举就能达到的目标。可是他必须达到,必须!
然而,今年第一季度的生产形势就不那么妙,甚至比去年第一季度咯低。烦梓材下了狠心,亲自到各矿生产第一线去检查督促,解决问题,终于使第二季度生产有了令人满意的增长。他心中暗暗定了一个指标,本季度末,要做到比去年同期增长百分之二十,然后,再求达到新的速度,新的增长……-
相信科学的顾梓材同样也相信所谓的“预感”:每日从清晨伊始的良好的开端会带来一整天顺遂人愿的结果。可是今天的开局并非令人满意,美珊清晨起来洗漱的时候,忽然作呕,又吐出一口血来,弄得顾梓材神情恍惚,一路上看到红花都觉得它们仿佛颤颤地滴着血。茶几上,金鱼型的红玻璃烟灰缸也显得十分刺眼,被他放进了抽屉里。
这令人不安的开端果然带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一矿有三个采煤队都在掌子面上遇到了复杂的地层,顶板下压,可能会有贷顶的危险。矿长打来电话,请示怎么处理。
“顾局长,让工人撤吧?”矿长的电话大概是从掌子面上直接打来的,听起来,如同是被挤压在什么缝隙里的老鼠的叫声,尖细而急迫。
“不要慌张嘛,不要慌!多做支柱,继续采掘,密切观察……”顾梓材具有那种临危不乱的大将风度。这句话的声调从容不迫,宛如悠悠然坐在饭店里告诉服务员送来一只香酥鸡。
可是,一放下电话,他就重重地瘫坐在沙发上。做为一个工作多年的内行的技术人员,他熟悉整个矿区的地质特点。他可以想象得到,一矿那边可能会发生什么情况: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不安的黑色的粉尘,那隐秘的巨大压力仿佛洪水似的就要冲破溃散的堤坝,黑色的瀑布会毫不留情地吞没了一切一切……
当然,这些都可能发生,但也可能不会发生。顾梓材是把宝押在不会发生上的。一矿那边地质结构复杂,碰上一些情况几乎是难免的。撤下来容易,可全局年产四百一十万吨原煤的任务怎么完成?
打完这个电话,他好象已经预感到了那不祥的结局。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将这结局与妻子的病情荒唐地联系了起来。削瘦、咯血、疾病、x线阴影——癌!他几乎是以绝望的心情在握过这熬煎般的等待。
到中午下班的时候,一架黑色电话机的铃声急促地响起来。他奔上前去,颤抖地拿起话筒。果然,一矿第三采煤队的掌子面发生了事故,然而埋进去的只有一个工人,现在已被抢救出来,正送往矿务局医院……
顾梓材轻松地舒了口长气,他原来估计的情况比这严重得很多。而现在只有一个人,仅仅一个……。他一边嚷着茶,一边安祥地向矿长交待着下一步应做的工作:迅速清理工作面,尽快恢复采掘。受伤的工人要告诉医院尽力抢救。如果万一死了,注意做好善后工作,安抚家属,发放抚恤金……
顾梓材绝不是一个办公拖拖拉拉的领导干部,他象平素处理文件一样,以极高的效率处理完了这桩公事。电话放下,他吐出了一个烟圈,算做对这件需要办理的公事做出的一个结束的句号。
然而,这只是片刻的轻松,对妻子病情的担忧如同办公室里浓重的烟雾一样立刻罩满了他的心。他打算马上回家看看,而这时,桌上另一部红色电话机的铃声骤然响起来。
顾梓材拿起话简,听出了是单芸的嗓音:“哦,顾局长办公宣吗?我是矿区医院,请找一下顾局长。”
“我就是。”
“梓材,美珊又吐血了。她很紧张,她被送到了医院,我已安排她住院了。”
“知道了,我马上就来!”
顾梓材顿时失去了在局长办公室里应有的镇定自若的风度,幸而那张惶失措的声音只是通过话筒传给了远端的另一个算不得外人的外人。
邢福顺师傅在昏迷中醒来以后,怎么也弄不明白他昨会躺在医院里。他想直起身坐起来,可是那身体仿佛是一尊石头一样,纹丝不动。两条胳膊裹着厚厚的自绷带,又酸又沉。两条腿更糟糕,一点儿知觉也没有。那种剧烈的疼痛感好象都集中到头部了,宛如有烧红的铁条在烙,有十八磅的大锤在砸,有电锯在锯割,有冲压机在挤压……眼前倒悬的输液瓶在旋转,他感到整个人也如同那瓶子一样,时而躺着,时而被倒悬了起来。
隐隐约约的,他听到有人在哭。猛一下子,他没有认出来是谁。那人的脸象沥青浸过的枕木一样,黑糊糊的,全是煤粉子。
“邢师傅,呜呜呜……”
听声音,邢福顺猜出来了,那是“小豹子”,队里最年轻最强壮的小伙子。他那浑身沽满煤粉的模样,使邢福顺恍恍惚惚想起了发生在矿井里的可怕的一幕……
邢师傅他们刚下井的时候,干得很顺利。“小豹子”打着风钻,煤块如同豆腐块般的轻而易举地破碎了,纷纷滚落下来。
“噢——”“小豹子”兴奋得嚷起来,“冲呵——”他威威武武地挺着胸,象抱着机枪冲锋的战士。
邢师傅对那沙堆般颓落的煤层顿然生出了疑心,他在煤窑里钻了三十年,知道这不是啥好兆头。
果然,话音没落,一片颓落的煤层就象扑上来的浪头打湿了人的衣服一样,把厚厚的煤粉兜头盖脸地洒到“小豹子”的身上。“小豹子”嘻嘻哈哈地笑着躲闪着,撞在了邢师傅的怀里。
邢师傅紧紧绷着脸,如同受到电击似的愣住了。他吸了吸鼻子,象在嗅空气中的什么气味。然后他跳开一步,将头偏在洞壁上,全身贯注地倾听着,倾听着。
“伙计们,快躲呀!
他一边喊着,一边将“小豹子”向身后拉去。几乎就在那同时,对面的煤层坍塌了,象追着人们脚步的洪峰,腾起了一团黑色的气浪。紧接着,头顶上也象下雨似的,刷刷地飘落下煤粉来。
工人们都撤出了掌子面,蹲坐在巷子里,看着前边的险情,啧啧着舌头。
“乖乖,厉害,厉害!”“小豹子”一个劲地搓着自己的后脖梗。
邢师傅靠着一条支柱坐下说:“让它塌一阵再说吧,今儿个咱这一班儿怕是干不成了。
听了这话,大家全都舒舒服服地躺下了。邢师傅说干不成,那一准是没法干了。在这井底下,谁都没有邢师傅干的年头多。
一歇下来,大伙就逗闲话玩儿。“哎,邢师傅,你那裤子炸了缝,小心露家伙呀!
“嘿,光棍苦,光棍苦,衣服破了没人补……”
必你懂个啥?人家是故意晾着一抱稀屎,吊狗吃哩!
“哈哈一一”
大伙儿全都望着邢师傅笑,邢师傅一骨碌坐起来,并了腿,用手去摸裤缝。
“呸,狗蛋。哪里破了?”
大伙儿瞧他那认认真真憨憨乎乎的样,又捧腹笑起来。邢师傅五十多岁了。还是个光汉条。他细长腿,高挑个儿,宽肩膀,本不算难看。然而从腰部以上整个身体都向前弯曲着,就怪模怪样地变成了一个乡下扬场使的那种弯齿扬叉了。老光棍拉拉沓杳,鞋子错着脚穿,扣子岔着眼儿扣,衣服破了用胶布枯,帽子象从油锅里捞出来一样,再加上那副生就的憨憨的脾气,所以大家不分老少都爱逗着他闲开心。
连儿子辈儿的“小豹子”也凑上了热闹。
“邢师傅。”
“咋?”
“我给您介绍个对象吧?”
“呸,狗蛋!”
邢师傅不屑地骂着,然而又颇认真地调过脸儿来听。
“我介绍的对象打灯笼难找哩。身穿小花袄,长着梅花脚,站那儿会刷锅,坐那儿把地扫。”
“呸,狗蛋。”邢师傅听出来,他说的是只小花狗,“这花媳妇你自己接屋里吧,照护夜晚咬了你屁股。呸,你个嫩鸡娃子,说哩怪真,你尝过女人是啥滋味?”
“嘿嘿,让邢老头说说,让邢老头说,问他尝过没?”
众人一起哄笑起来,邢师傅却变了脸,悻悻地瞪了一眼笑得最响的“小豹子”。然后, 自己呆呆地侧身躺了下来,一双眼睛直愣愣地望着什么地方,两只祖糙的如同树枝般的大手茫无目的地抓起两个炭块,狠狠地碰撞着。炭块迸碎了,手指上沁出些殷黑的血。
大家都知道这个老光汉条有些怪脾气,便撤下他,又找出些新的话碴儿互相逗着取乐儿。
可是,他们并没有歇息多久,矿长亲自打电话到井下,转达了局长的指示,要他们加强防护,密切观察,继续采掘……
当然,这命令的核心是在继续采掘上。这时,那掌子面已沉寂下来。雾气般的粉尘仿佛被刚才工人们的笑话给吹散了,巷道里的空气清爽了许多。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好象不久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似的。
“你,先跟我一起去前头看看,弄清掌子面的情况,马上开始作业。”副队长对“小豹子”说。
邢师傅却多嘴多舌地插了一句,“不能去,不能去。那边儿还会塌哩!”
“小豹子”犹犹豫豫地停了脚,副队长回身骂了句,“娘的,没长那骨头就别下井!”
邢师傅蹦起来过去扯住“小豹子”说:“你们都歇着,俺去——”
“咋?”
“你个小嫩鸡娃子,还没尝过女人味儿就死了,不亏得慌?”邢师傅轻松地吸吸鼻子,把裤腰紧了紧,迈着骆驼步,撒下众人,径直向掌子面走了去。
也该当有事,邢师傅走过去没一会儿,只听轰隆隆一阵闷响,人人觉得脚底下象摆船似的晃了晃。紧接着,一团黑烟弥漫开来,掌子面顶板塌落,邢师傅就在那黑烟中消失了……
顾梓材赶到医院时,正遇上一群才从井下来的工人们,他们一个个象是刚刚打煤堆里钻出来,因为脸盘黑,眼白和牙齿就衬得白惨惨的有些寒人了。
“顾局长来了,顾局长!”工人们见到他,立刻围拢来。
“晤,同志们都来了,来了呵。”顾梓材带着笑容,一一和工人们握着手。他有些纳闷,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聚在医院这儿。
“顾局长,邢师傅不要紧吧?”
“顾局长,你给医生说说,一定得把邢师傅救下来!”
顾梓材这才记起来,一矿的同志曾经汇报过,有一个工人被埋在井里,抢救出来之后, 已经送进了医院。
“同志们放心,放心。我们一定想尽一切办法,一切办法……”
顾梓材一面应答着,一面决定立刻去病房看看这个工人。这是应该的,做为一个矿务局领导,这完全是必须做的工作的一部分。他甚至已在心中暗暗责备自己,为什么竟然忽略了这一点。这是工作中的疏漏,疏漏!
看到顾梓材的汽车开进来,院长单芸正迎在门口。她刚要说什么,只见顾梓材向她摆摆手,急匆匆地说:“走,领我看看那位受伤的工人同志去!”
邢福顺处于半昏迷状态。单芸轻轻地推了推他,低低地说:“老师傅,矿务局领导同志看您来了!”
“唔。”邢福顺睁大眼,他似乎听懂了,也看到了。他用喃喃的低语感激地说道:“领导,谢谢,领导……”
急救室里是很安静的,护士只应允每次可以有两个工人进去看他。但是,走廊里却很乱,有人高声嚷嚷着,似乎在和医生护士们吵架。
顾梓材正示意单芸去看一看,门“乒”地一声被推开了,一个高腔大嗓的工人胀红了脸,径自走了进来。
“这不,院长在这儿。你说说,他们凭什么不让我输血!
“怎么,怎么?”单芸一边推着他出去,一边示意他低些声儿。
“唔,局领导也在这儿。你给评评理,他们让‘小豹子’给输了血,为什么偏偏把我给撂一边儿?”
顾梓材和他们一起来到了走廊里,门“乒”地合上了,顾梓材觉得整个医院仿佛都被关到了身后,眼下是在办公室的走廊里处理一桩公事。
“顾师傅给我输过血,输过血!他能给我输,为什么我就不能给他输?”
单芸皱着眉头问护士,“他,怎么回事?”
“B型血。病人是O型。”
“噢,是这样的。小伙子,是这么回事。你是B型血,只能摘给B型。血是不能乱输的,否则会发生溶血反应,出危险,要命的事儿!”单芸鼓起腮帮,象开导小学生一样给那小伙子做解释。
“那他怎么能给我——”
“他是O型,万能输血者,给谁都行。”
‘都行?”
“都行,”单芸有些不耐烦地点着头,漫不经心地说着玩笑话,“他的血是共产主义型的,而你,是自私型……”
小伙子苦苦地谕了咧嘴,他狠狠地捶了捶自己的头,唉,做人得讲良心,一报还一报哇。咱下井的人免不了出些事儿,他给好几个伙计都输过血。眼下正该回报他哩,可我——唉!”
小伙子抖抖嗦嗦地讲起了当年邢师傅为救他而给他愉血的事儿。顾梓材背着手站在一旁,下意识地频频点着头,完全是一副专注的神态,面孔上还带着一种深受感动的表情。他慢慢地踱着步,硬底皮鞋在走廊里发出一种缓慢的“笃笃”的响声。而他的思路,早已随着这响声传得很远很远……
当年,他也是这么在病房走廊里踱着步的。走廊里静悄悄的,因而他的皮鞋声就显得格外清晰,一下一下的,象深夜里随着寒风飘来的钟楼上的报时钟声,平稳中隐含着一去不返的逼人的急迫感。顾梓材就这么一刻不停地走着,似乎那是生命的钟声,一停下来,就会发生什么难以预料的事情……
妻子美珊此刻正躺在**,她已经呻吟了整整一天。头一天夜里,妻子正在就寝的时候,忽然抱着膨出的肚子,低低地“哎哟”了一声。顾梓材因而做了一晚上“哎哟哎哟”的梦。天亮的时候,他被推醒了,妻子在身边辗转着,“哎哟”声变成了叹息般的“啊唔”声。岳母说,她怕是要生了,月子里不能洗澡,两人慌手慌脚地替美珊擦了澡,即刻送她进了医院。
顾梓材曾多少次将耳朵贴在妻子的肚子上,以一种难言的喜悦和兴奋,焦急地谛听着仿佛来自地心深处的神秘的跳动声。他周身的血鼓胀着,耳朵里“咚咚”地响,辨不出是自己的心在跳还是那新的生命在活动!那是**的岩浆汇融成的力,那是生命碰撞形成的热和火!他跪倒着听呵听呵,仿佛整个灵魂已被那神圣的声音召唤而去,只留下一副痴呆的躯壳……
妻子被送进产房后,门“乒”地一声合上,将他关在了门外。一瞬间,他感到自己和妻子仿佛被永远地隔绝在了两个世界里。他不知道这扇门是通向灿然的新生抑或是通向阴暗的死亡。“娘向死里去,儿往活里奔”,岳母说的这句话使他眼前老是浮现出一副生与死厮杀搏斗的场景。他听到妻子撕心裂肺的叫声,觉得自己仿佛也被一双凶残的手撕扯着。时间渐渐过去,那叫声愈来愈低,愈来愈微弱,甚而隐隐地若有若无了。他忽然被一种不样的猜测攫住,必得要大喊大叫才能得以解脱。“美珊——”他真的不顾一切地喊了一声。
随着这声呼喊,一个护士仿佛从另一个世界里走出来,惨白的帽子和惨白的口罩间露出一双结了冰的眼睛。“静一静。难产。正在做剖腹术。”
妻子的血小板偏低,失血过多,血压急剧下降。输血,输血!她是AB血型,哪里有AB型血浆?顾梓材是AB型!学生时代,他就曾为献血而做过测定,狭隘的AB型,他不曾为别人献出过一滴。而这次却慷慨地输出了。也许,这算不得输出,他只是输给了另一个自己。
他用血挽救了自己的她。当时的情况极为凶险,医院已正式下了病危通知……
“通知家属。他有什么亲属吗?通知他们来一下,看一看……”
“对,按顾局长的指示,你们矿里是不是赶快通知一下病人的亲属。当然,情况是很严重的,预后嘛,很难说……”
院长单芸郑重其事地将顾梓材的话向矿工们重复了一遍,顾梓材发现自己竞下意识地将当年医院护士通知美珊病危的话说了出来。心不在焉,他的心一直在妻子身上。
他应该去看妻子了。他将目光停在了单芸的脸上。
“要求给伤号输血的同志,请随护士去做化验——”单芸从容不迫地将走廊里的工人们打发了出去,然后走近顾梓材身边,低低地说:“美珊在内三病区,我们从这儿走。”
这个聪敏的女人,她总是敏感地捉摸到顾梓材的心思。
顾榨材大学毕业,刚刚分到矿务局的时候,就认识单芸了。那时,他们同住在一栋宿舍楼里。那种五十年代初期修建的宿舍楼,并不是单元房。宽宽的一道走廊,两旁对开着单间和套间屋。厕所是整层楼公用的,各家的煤炉都摆在过道里,一到做饭的时候,烧、炒、烹、炸……炊烟滚滚,走廊就变成了一条长长的大烟囱。
两侧房间的门是正对着的,两家的炉子对摆着,那楼道就显得拥挤不堪了。然而,值得庆幸的是,与顾梓材对门的那位住户并没有安放炉子,因此,那条小河般曲曲弯弯的走道在这里就变得豁然开阔了,顾梓材和妻子操起菜刀弄起锅铲来,显得游刃有余,十分惬意。
对门的邻居使顾梓材感到满意而又稍稍有些好奇。她的门上总是挂着一条长长的雪白的门帘,她的个子也是又细又长, 白净的脸上几乎没有血色,眉目间透着那种年龄的姑娘不应有的忧郁的神气。她很矜持,当她婚聘婷婷地走过狭长的走廊的时候,从不向两旁任何人张望,也不与任何人搭话。就象独往独来地走在林中小道上的一只高高昂着头的廉鹿。
顾梓材猜测,她是一位没有结过婚的独身姑娘;而妻子美珊却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说她准有一个丈夫和家庭,而且隐隐地感到那家庭生活怕是不大顺遂的。女人自有观察女人的精微之处,那是一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本能,顾梓材自然悟不出。
美珊在市直机关做档案员,回家比丈夫晚,做饭的任务就理所当然地落在了顾榨材的身上。有一天,顾梓材正在室内剁肉馅,忽然听到有人敲门。
“请进。”他说。
门微微地开了,却并不见有人走进,只在半掩的门缝前露出一双棕红色皮鞋的鞋尖。
“水开了。”
顾梓材走出去,然而说话的人却早没了影儿。走廊里宛如吹过一阵微风,只见对面的门开着,那白白净净的门帘飘飘忽忽地抖个不停。
煤炉上的茶壶叶外地响着,壶中的水被灼热的火鼓**起来,以一种沸腾的感情,压抑不住地冲出铁盖,毫无顾忌地扑向火焰,化为一团团朦朦胧胧的雾气。
顾梓材隐隐约约地嗅到了一种不同寻常的气味。他呆呆地愣了好一阵,才提下水壶,坐上了铁锅。
他动手余肉丸子。从手心里挤出的一个个丸子是那样小巧、光滑、滚圆,他从来也没有做得这样好过……每逢他侧转身时,有意无意地总能望到对面的白门帘下,微微露出的红棕色的皮鞋尖。它们宛如两枚掉落在地上的李子果,一动不动地呆在那里,闪着一种异样的光泽。
就在那天深夜里,美珊忽然呕吐起来,额头上沁出一滴滴冷汗,脸也变了颜色,象只挨了打的小猫似的,弓起背,颤颤地抖个不停。顾梓材知道妻子平时胃口就弱,常呕酸水,这次怕是犯病了。他匆匆地穿起来,打算将妻子往医院送。开开门,他心头却蓦地一闪,不加思索地擂起了对面的门。
“……谁呀?”门里传出那女人的声音。
“我——有病人!”
“……哦,是你呀。”门里面的人听出了门外是谁,“你等等,我马上就来。”
顾榨材回到自己屋里刚刚坐下一会儿,对面的邻居果然匆匆地来了,棕红色的皮鞋“笃笃”地响着,小小的黑皮箱在手里晃个不停。她径直来到床前,未及与顾梓材多说什么,就利利索索地为美珊检查起来。
“急性胃炎。没什么,别耽心。”她宽宽地舒了一口气,回身望着顾梓材笑了。
“医生,你看要不要送医院?”
“不用,给她吃点儿药,打打针就行。”那女人一边从小箱中取药,一边俏皮地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是医生的?”
“哦,不是医生?那就是护士……”顾梓材忽然有些尴尬。
“医生。”那女人抿着嘴浅浅地笑,一双亮晶晶的眼直望过来,“你怎么猜出我在医院工作?算卦了?”
“哦,不,不。”顾律材慌乱地不知说什么好,“药味,你身上……”
话一出口,顾梓材立刻意识到不妥。这岂不是招认出自己平素对她过分留心,以至于对人家身上的气息都留下了如此鲜明的印象吗?
顾梓材自觉耳根有些发热,那女人投射过来的目光忽然羞涩地一闪,转而,她沉默不语了。
“医生,她说肚子也有些疼,要不要吃点儿颠茄片?……,对,她平时胃就不好,吃胃舒平最有效。最好给点儿胃舒平……小苏打好象也可以吧,小苏打——”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那女人嘴角挂着一丝挪榆的神情。
“……我,工程技术人员,做技术工作。”
‘是呵,你还要当医生,真是太聪明了……”那女人又笑了。她真会笑,那种笑象会传染一样,引得美珊和顾梓材都咧了咧嘴。
她给美珊吃了药打了针,美珊果然平平静静地睡了。第二天,小两口一起去谢她。他们得知她叫单芸,是矿务局医院的医生。仅此而已,其它方面呢,单芸似乎不愿提起,他们也不便打问。
但从此,他们便成了常来常往的朋友。美珊老是到她房间里去,请教些毛衣的领口该怎样收针才漂亮之类的问题;单芸也隔兰岔五地到顾梓材家里来,让美珊他们看看自己新买的围巾颜色如何,大衣裁剪得腰身是胖了还是瘦了。这时候,顾梓材就会避开去,让两个女人去说她们自己的悄悄话。他和单芸单独相处的时间,总是在做饭的时候。那时,美珊还没回来,下班先回到家里的顾桦材就高高挽起袖子,腰里扎着一条油腻腻的脏围裙,换上一顶帽沿软茸茸的旧帽子,围着煤炉团团转。
“大师傅,这一顿做什么好吃的?”单芸半挑着门帘,倚在门框上,一边打着毛衣,一边和顾梓材说闲话。
“糖醋鱼。”
空气中弥漫着烹鱼的气味,香香的,甜甜的,还夹杂着些许酸榴榴的味道。
“你可真是个模范,模范丈夫!做你的妻子可真有福。”单芸是诚心诚意地说这句话的,细品起来,那里面也有些糖醋鱼的味道。
顾滓材不知道单芸的丈夫是个什么样的人。时间久了,从楼房里住户们的闲言碎语中,顾梓材约略地得知,单芸有一个别人认为很不错而她自己似乎很不称意的丈夫。在她丈夫那边有一个家,而在这边她却有自己的一间房。他们夫妇之间似乎有一个什么契约,每到星期六妻子就回家一趟,而其它时间,做丈夫的不能到这边来。这里是属于她自己的一个小小的自由的天地。
那是一个星期六的傍晚,顾梓材正在走廊里做饭,忽然,犹如一阵风吹过芦苇**似的,走廊里那些正在洗衣做饭的家庭主妇们一个个碰碰撞撞,交头接耳,引起了一阵不大不小的**。顾梓材抬头望去,只见一个矮矮胖胖,头发略有些灰白的人正迈着不慌不忙的方步,顺着楼道向自己这边走来。越走越近了,顾梓材已经清清楚楚地看到那人脸上挂着慈祥和蔼的微笑。顾梓材正在考虑要不要向对方打个招呼,询问他要找谁,却见那人一个转身,径直推开单芸的房门,走了进去。
顾梓材有些纳闷,而这时走廊里仍未恢复平静,有几个人甚至挤在楼道口指指点点地看着说着什么。于是,顾梓材也走了过去,他看到一辆银灰色的小汽车,就停在离楼口不远的路边上。
顾梓材猜测,来人也许是单芸的父亲。 自然,他不能去打问,过份的好奇是不礼貌的。单芸的房门紧紧关着,从里面隐隐约约传来两个人的说话声。男的声音很低,又闷又重,如同一面胸有成府的大鼓,女的声音尖亮,节奏急促而杂乱,象一把歇斯底里的小提琴。
不一会儿,门“乒”地一声开了,那矮胖男人先走了出来,脸上的笑容不见了,平稳的方步也变得踉踉跄跄。接着,单芸独自露了面。她低着头,象躲避夭上掉下来的雨滴似的,在四下里投来的目光中,急匆匆地穿过了走廊。
顾梓材后来才知道,那个人就是她的丈夫。
顾梓村忽而有些可怜她了。再到星期六傍晚时,他就先不忙着做饭,只呆在自己的屋里,透过朝着马路的那扇窗子向远处张望。远远的,看到那辆银灰色的汽车来了,他便立刻去敲单芸的门。
“他来了。”
“嗯!”
单芸感激地望他一眼,立刻起身就走。这时,她丈夫尚未走到楼内。这样,便避开了众人指手划脚的难堪的局面。
单芸很羡慕顾梓材小两口那种亲亲热热的生活。顾梓材爱吹口琴,他用舌尖打出的节拍强劲有力,犹如一面小鼓在“咚咚”地敲击;他用手掌一开一合奏出的颤音柔美而悠长,宛如春天成于上万只蜜蛛在空山幽谷中抖动翅膀。美珊就随着那口琴声唱着:
“正当梨花开遍了原野,
河上飘着柔漫的轻纱。
喀秋莎站在峻峭的岸上,
歌声好似明媚的春光。”
听到这首大学时代经常唱的《喀秋莎》,单芸的心都醉了。她情不自禁地跟上去,也亮开嗓门在自己房闻里唱起来:
“姑娘唱着美妙的歌曲,
她在歌唱草原的雄鹰。
她在歌唱心爱的人儿,
喀秋莎的爱情永远属于他。”
两个房间的歌曲此起彼伏,好象在两个山谷间对唱着。美珊嘻嘻哈哈地笑着开开门,邀对面的单芸到自己这一边儿来一起唱歌。于是,琴声歌声汇在一起,气氛极为欢乐融洽。
那以后不久,美珊在外省的母亲病重,美珊前去照顾她。原说去去就回的,谁知一去就耽搁在那里。元旦到了,她仍没有回来。单芸见梓材一人留在这里,形单影只,又不想让他元旦节到自己丈夫那儿去,就在元月二号那天推说值班,带了几样卤菜,邀顾梓材到自己房里小坐。
单芸的小屋子里生着火,门和窗子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北风和严寒都被关在了屋外,室内是一个小小的温馨如春的天地。酒是能让人亲近的,何况又逢遇年节佳期,顾梓材动手炒了几个热菜,他们就一起对坐着喝起了葡萄酒。
“这一杯,为了你的岳母早日恢复健康。”
“这一杯,为了你的贤慧的妻子。”
单芸频频举杯,总是她提议干杯的。顾梓材在她面前感到有些口呐,不知该怎样为她祝酒。
“来,为了您和您的丈夫的健康——’
“干嘛扯上他。”
单芸把举着的杯子放下了。
“哦,那就为了您——”
“干杯!’
单芸立刻兴致勃勃地让两个杯子“乒”地碰在了一起。红色的酒跳**着,漾起的两个小小的浪头,互相汇融后,又分别流进了各自的杯中。
单芸和顾梓材各自回忆起他们的大学生活。那些厚厚的讲义,那些讨厌的考试,那些愉快的郊游,那些充满歌声笑语的晚会……
一刹时,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变得无忧无虑,充满了幻想和憧憬。于是,他们忘情地唱起了学生时代唱的歌“……请给我讲那亲切的故事,多年以前,多年以前。请给我唱我爱听的歌曲,多年以前多年前。你已归来使我忧愁全消散,让我忘记你漂泊已多年……可记得我们相会的小路,多年以前,多年以前。你告诉我你将永不忘怀,多年以前,多年以前。我纯真的微笑使你常留恋,你每句话都打动我心弦……”
单芸则想起了她自己的家。她不记得父亲的模样了,只记得母亲——坐在家里的钢琴旁弹着琴唱歌的母亲。那琴声和歌声就象一只鸟,在室内盘旋着,盘旋着,要飞出去,飞得很远很远。单芸六岁就会弹琴唱歌了,那以后,在她家的钢琴边总是舀着许多小男孩和小女孩儿。那些孩子们的模样她差不多全淡忘了,只记得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一张脸象贴在墙上的画像一样,不管你从哪个方向看,他总是目不转睛地望着你,望着你……
两人不知谈了多长时间,谁也没有去看看表。可是,忽然间,他们又一下子沉默了下来。煤球把铁炉的四周烧红了,甚至挨着炉子的那节烟囱也微微泛出了玫瑰色。在这种灼人的沉默中,室内的空气也仿佛要化为一团燥热的云,身不由己地浮游摇**起来。顾梓材忽然预感到,就要发生什么事情。他不敢动,不敢抬头,只隐隐地感到对方的存在……
象影子似的,单芸缓缓地移了过来。她拿着一张小时候的照片要他看:坐在钢琴边的小姑娘扎着小短辫,笑迷迷的,露出一双逗人的豁豁牙……
拿起照片的时候,两只手碰在了一起。他忽然感到有几滴灼热的水滴在脸上,仰起脸,单芸将一双泪眼贴在了他的额上……
那种痴迷昏眩很快就过去了。顾梓材清醒地站了起来,他低着头道了晚安,匆匆地回到了自己的屋里。从第二天起,顾梓材就开始有意地避开她。他怕看到她那双哀怨的眼睛。再以后,妻子终于回来了。他以照顾妻子上班近些为缘由,说服了妻子,很快搬到了她的单位去住。
然而,他永远躲不开那双哀怨的眼睛。他隐隐地感到, 目己好象欠了那双眼睛一笔什么债似的。
美珊病得很重,从她的精神状态来看,尤其如此。
从早上到现在,仅仅几个小时,她好象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她垮了,象一只被狂风吹落在地上的风筝一样,散乱的头发象是被扯破的抖抖索索的纸片,伶仃的瘦偶犹刀儿根凸雳的竹棍。她不愿翻身,只仰面张着嘴喘气。见到丈夫进来,一行清佰扑簌簌地顺着削瘦的脸颊淌了下来。
“晤!——”顾梓材沉重地叹了一口气,坐在床边,把她的手抱在胸前。
“你过来,我告诉你。你知道咱们的箱子吗?”
“箱子——”
“靠着大柜放的樟木箱。左边箱底,记着,左边。有一个装旧袜子的小布包。在一双棕色的线袜里包着存折,……”
“什么,存折?”
“对,那是我存的,八百多元钱……给女儿,记着,那是给女儿的!
“咱们的钱,都在中间抽屉的铁盒里。你爱怎么用,就怎么用,随你便。”
“……怎么了,你——”
“我平时穿的衣服,女儿能穿的就给她。不能穿的,就和我,一起烧了!不许你给别人!”
“美珊,你胡说什么呀I”顾梓材叫起来。
美珊硬咽着,紧紧闭上了眼睛。而泪水却从睫毛的缝隙中,幽幽地流着。
“我对不起你,这辈子没能照顾好你,老让你照顾我。往后,你找个合意的人吧。咱们的照片,你把它从墙上摘下来,交给女儿存着。你忘了我,忘了我,再好好过吧……”
“胡说,胡说!”
一种巨大的悲痛使得顾梓材软弱得俯下身,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失声哭了起来。什么坚强的男子汉,什么局长,什么事业、工作……这时统统不存在了,他只看到一个行将溃崩的世界和在这个世界里将要毁灭的妻子和自己。
看到顾梓材那副被悲痛摇撼的神情,单芸的心也被新疼了。一刹时,她恍然感到那躺在病**哀哀切切向人世告别,向心爱的人告别的不是美珊,而是自己I悲伤的泪从心底涌出,她自己也抽泣着,却又代替顾梓材去安慰美珊说:“美珊,不要胡想、胡说。你好着呢,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吃点儿药,很快就会好起来。”
“别说这些安慰话了。我知道,这病没法治,这是——癌……”
癌,这是一个阴险可怕的字眼。 自从美珊病重以来,她身边的人都小心翼翼讳莫如深地避免提起它。然而,它却早已悄悄潜进了人们的心里。那些书本报刊都在反反复复地议论它,那些广播电视都在喋喋不休地讨伐它。美珊早已敏感地意识到了它的影子在逼近,狱如一个面目狰狞为凶犯在逼近,她终于惊恐地喊出了这个可怖的字眼……
一刹时,大家都哑然了。那是一种死刑业已宣布只待执行的绝望的沉默。单芸做为一个医生,知道美珊此刻正处于一种精神崩溃的状态。死亡的恐惧已征服了她。如果她能坚强、理智些的话,本不至于一败涂地到这种地步。
“单芸,你们一定要救活她,一定要救活她!”顾梓材紧紧拉住单芸的手,用一种近乎乞求的眼光望着她。那双手是滚热、颤抖的,使得单芸也禁不住浑身滚热、颤抖。这种信赖的求助,让单芸蓦然间产生了一种使命感,一种神圣感。她要救助他,把他从绝望的深渊中拉出来,让他终生对自己感念不忘!
“布辛材,你放心,我一定尽力,不情一切代价,不惜一切。”
“对,不惜一切,不惜一切……”
顾梓材在空中挥着拳头,仿佛要把那不可捉摸的“癌”打出去。
单芸查阅了美珊的病案,她决定成立一个医疗小组, 由她亲自负责。随后,她询问了药库的负责人,得知冰箱中还存有六支贵重的进口人血白蛋白。
这批药是前些时由中央有关部门调拨来的,考虑到矿区难免发生一些意料不到的事故,将它做为抢救危重病人的药品给了矿区医院。这种由健康人血浆中提纯而得的白蛋白制剂,主要作为血容扩张剂,起到平衡机体渗透压的作用。此外,还具有补充机体白蛋白缺乏的功能。用于预防和抢救失血性休克及其它危重病的抢救。
“将这儿支白蛋白给美珊同志用上。”单芸亲自下了医嘱,开了处方。
“单院长,还有别的病人。那个矿工……”
“哦,那个矿工。他不是正在输血吗?那就行了,这种药,可以用,也可以不用。”
这种药,对于美珊来说,大约也是可以用亦可以不用的。但是,要不惜一切代价,不惜一切……
美珊大量呕血后,应该输一些血的。这个AB血型的妻子,又一次接受了AB血型丈夫的血。
“来,还有我的。”单芸坐在顾梓材身后,挽起了袖子,“我也是AB血型。”
“单芸同志,你——”顾梓材很有些感动,一双深沉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她。
单芸幸福而满足地凝视着对方。当尖利的针头刺疼皮肤,殷红的血流进透明的注射器的时候,她忽然产生了一种类似耶稣受难的神圣感、伟大感,那是一种献身状态下的自我满足。
“单芸,你怎么样,受得了吗?”顾梓材以近年来从未有过的亲热的神态关切地靠近了她。
二百cc鲜血对一个健康的人来说算不得什么。但也许因为单芸是第一次给别人输血,也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她忽然有些眩晕,身子一歪,她竟倒在了顾梓材的身上。
邢福顺师傅神智清醒的时候,医院护士询问他有什么亲属,医院可以通知他们来看看他。邢师傅摇了摇头,五十多岁的光汉条,无儿无女,在这个世界上真是赤条条无牵挂了。
他闭着眼睛似乎在养神,渐渐地昏迷了过去, 当他再度醒来的时候,他忽然有些焦灼地一再重复着:“叫我妹子来,叫我妹子……”
那些井下的哥儿们多年与他朝夕相处,可是谁也没有听说他有什么“妹子”。然而,邢师傅却用断断续续的话语,明明白白地说出他的妹子是三矿附近榆山公社水磨沟大队的石玉英。
直到医院去通知那人来的时候,“小豹子”他们依然不相信邢师傅会有什么妹子,他们认定那一准是邢师傅在昏迷中说的胡话。可是,.医院一挂通电话,那妇女第二天一早就赶来了。
看到那位名叫石玉英的妇女在邢师傅床前哭的样子,没有一个人不相信她真是邢师傅的妹子。邢师傅仍在昏迷中,她坐在床前的椅子上哭着哭着,竟颓倒在地上,两膝半跪,左腿碰翻了她带来的竹篮子。鸡蛋碎了,蛋清和蛋黄象粘稠的涕泪,裹住了血一般的红枣子。
“他邢伯呀,你醒醒哟……,你瞅一眼俺吧,你可不能走哇……”
她用农村妇女特有的那种有调有板的凄凉的哭腔哭着,听她对邢师傅的称谓,她又分明不是他的什么妹子。她的哭声渐渐断哑了,犹如暮色中渐渐远去的寒鸦。就在这时,邢师傅忽然睁开了眼。
“他邢伯——!
“……”
邢师傅嘴唇嗡动着,说不出话,只是用潮湿灼眼睛痴痴地望着她。
那妇女紧张得不知该怎么好,她弯身去拿篮子,然而她望望碎了的鸡蛋和脏了的枣子,苦苦地咧了咧嘴。蓦然,她将一双粗粗的大手在衣襟上擦了擦后,匆匆从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
“他邢伯!柱子,瞧,咱柱子……”
那妇女将照片拿到他面前,他“偌诺”地示意着,要她把照片放在枕边。然后,他吃力地转过头,用自己毛孔粗糙的脸颊紧紧贴在那张照片上……
那是一张军人的照片,年轻的小伙子英气勃勃,四方脸盘上,有一双探究地望着世界的眼睛。
谁也无法解释这一切,那是只有他们俩知道的一段往事。
六〇年经济困难时期,饥谨毫不客气地将自己的影子遮到了整个矿区。出苦力的煤黑子们的粮食也限量了,缺乏蛋白质和脂肪的饮食,使人对碳水化合物的需要量猛增。一个人一顿饭吃掉一斤窝头完全不是什么稀奇事情。邢师傅口袋里装满了钱票子,可是在矿上的食堂里却买不到什么吃的。幸好,在三矿附近榆山公社的集镇上,有一个价格高得吓人,但却有许多吃的东西可买的繁荣的“自由市场”。每次到了休息日,邢师傅从井下钻出来,就洗干净了,扒乘矿上运煤的火车,唯当十几分钟后,来到榆山公社这个集镇上,尽情地挥霍掉口袋里厚厚的钱票子。他在那喧闹的集镇上逛够了,再到饭馆里吃饱喝足了,就扛上装得满满的布口袋(那通常是装着买来的红薯、南瓜,机会好了,会装上一只羊腿或几大块猪“血晃子”),然后再扒乘火车回去。
那一天,他买好了一布袋红薯,然后到小饭馆里吃饭。一碟咸豆腐干儿,一碟花生米,半斤“一毛烧”,喝得他头重脚轻,晕晕沉沉的好象坠到了云雾中。四座的人都不见了,也听不到小饭馆里那种嘈杂的人声。耳朵里呼呼地响,好象有一种悠远的声音缥缥缈缈地传来,那是在杳无人迹的空山幽谷中,孤独的山风摩掌树枝发出的飒飒声,那是寂寞的溪水磕碰石崖发出的呜咽声。他觉得自己好象被人扔在了这荒山野谷中,天色渐渐暗了,身上慢慢冷了,蓦地,一种悲凉和辛酸犹如夜雾般,整个笼罩在他的心头……
“大伯,可怜可怜吧……”那是一只碗,一只豁豁牙牙的烂边碗畏畏缩缩地凑在了他的而前。
邢福顺循着那游丝般微弱的声音望去,奇怪,听到了人声,却看不到人影,只有那个烂边碗宛如凭空悬在那里一样,抖抖颤颤地晃动。邢福顺揉了揉眼睛,诧异地侧过身子去看。唔,那是一个约摸四五岁的小小子,在桌子后面踞着脚尖,两只手吃力地将碗举在脑袋上。
“喂,小小,过来!”邢福顺向那小男孩招手。
小家伙凑过来,一双亮晶晶的小眼睛直溜溜地盯着他,小脑袋微微偏斜着,瘦小的身子轻轻摇晃着。那模样真象一只胆怯的小狗在磨磨索索地接近一个招唤它的陌生人。似乎受到一点儿惊吓,它就会立刻掉头窜逃。
邢福顺笑着舒展开眉眼,他恍恍惚惚地想起小时候父亲喂的一只小狗。那狗是黄色的,和这小家伙的脸色一样,稀疏疏的毛象这小家伙头上蓬乱的头发,一只小尖鼻子也老是潮乎乎的,还时不时地**着,好象在嗅闻空气中的什么气味。
母亲死得早,做父亲的只知道累了一天后,喝得醉熏熏的倒在**睡觉,邢福顺就很感到孤单和清冷了。那小狗是他的伴儿,晚上他也要抱着它,抚摸着它的毛,依偎着它那湿热的身体,在一种恬静的心境中悄然入梦。
此刻,邢福顺下意识地将手掌放在了那小家伙的脑袋上,一种温热的毛茸茸的感觉又回到了他的心里。他端起了自己面前那碗面条,把它放到了那小家伙的面前。
“吃吧,好好吃。”邢福顺和善地望着他,“你叫什么名字?”
“……唔,柱,柱子——”小家伙吃得太多,两个腮帮鼓着,呜呜哦峨地说不清话。
“柱子!”邢福顺不禁嚷出了声。真是哩, 自己的小名也叫柱子,爹就自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想让他做邢家的顶梁柱。
“吃呵,柱子,好好吃。”邢福顺酒劲儿涌上来,他吃语般地喃喃念叨着,“给,把这个,也拿住!”他把高粱和白面夹着蒸的一个花卷摸,向小往子递了过去。
那小家伙呆住了,吃惊地瞪着两只眼睛,仿佛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倏忽间,他以出人意料的敏捷,猛扑了过来,将摸攫在怀里。
那小家伙慌慌张张地跑到饭馆门口,忽又站住脚,回过头望了一眼。当他消失了的时候,邢福顺心里猛然感到一种空落落的怅惘。他闷闷地仰起头,一口喝完了剩下来的酒,然后扛起他那装满红薯的布袋,踉踉跄跄地走了出去。
刚刚走出饭馆,就听到有人在哭。小柱子I他仰面倒在地七,那个讨饭吃的烂边碗被摔得粉碎,鼻涕和眼泪糊了他一脸,膨出的小肚子有气无力地一鼓一凹地起伏着。那哭声猫猜的,象是无端被人踢伤的小狗的叫声。
“柱子,咋啦,这是咋哩?”
“抢,他们抢你给淹的摸!”
几个穿的破破烂烂的大孩子,正一边轰闹着,一边从远处向这里张望,然后嘻嘻地笑着跑开去。
“甭哭,快起来,起来。看伯伯这儿还有。”邢福顺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大红薯,然后俯下身去,一边将红薯递到小柱子手里,一边用臂弯将那孩子挽起。小柱子委屈地泡住他的脖子站了起来。孩子那胜稀稀的小脸挨着他的腮帮,小嘴和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呼味味地吹进他的耳朵眼儿里,象有人在用狗尾巴草搔弄着逗他玩儿。他心里一阵痒痒的,竟开怀地笑出了声。
“回家,小柱子,快回去。”邢福顺把孩子放在地上,从布袋里掏出一个大红薯给他。
孩子高兴地用小手搂抱着两个红薯块儿,歪歪扭扭地走。然而,不知是因为他身体太弱,还是因为方才挨了那帮大孩子的殴打的缘故,他趣超着刚迈了几步,就“啪”地一声,重重地摔在地上。
“呜,呜……,妈妈——”孩子大概摔得很疼,又止不住伤心地大哭起来。两个红薯滚得远远的,小柱子一边哭着,一边挣扎地爬着去抓它们。
邢福顺心里一揪一揪地生疼。他赶忙又抱起那柱子。“柱子,给伯伯说,你家在哪儿哩?”
“咯,俺在那个村,那个村。”孩子用小手指着离镇子不远处的一个小村子。邢福顺望了望,约摸只有半里路,他忽然打算绕个弯,将那孩子先送回家,然后再扒火车回矿上。
“走,坐好,伯伯送你。”他一个肩膀扛起布袋,另一个肩膀扛起那孩子,往前走了。
“噢,骑上马!驾,驾,得儿——”小柱子象骑在马上一样,兴高采烈地吃喝起来。这顽皮的孩子破涕为笑了。他坐得这么高这么舒服,心中十分得意,居然忘形地用手揪住了邢福顺的头发,象勒紧马级绳一样,一阵一阵地使劲儿扯着。
邢福顺却觉不出疼。这个光棍汉,被孩子那天真活泼的情绪给弄得神采飞扬。每次孩子那“驾驾”的喊声响起来,并揪扯起他的头发的时候,他就果真象匹马一样,颠颠地跑上一阵。
“柱子,你家里都有谁?”
“娘。”
“爹哩?”
“爹上‘圆门’啦。”
邢福顺不知道‘圆门’是个啥地方,小柱子也说不清。一大一小两个人,一路啦呱着进了村。
“娘,伯伯来了,伯伯!”柱子离家老远就喊起来。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农家,两间泥坯草顶的小屋,一个小院,显得颇有些寒酸。听到孩子的喊声,从草屋里走出一个望上去比这农舍更寒酸的年轻妇女。见到一个陌生的男人走进自己的院子,她胀红了脸,低着头,不知所措地愣住了。
一听说是矿上的,那妇女的脸更红了,她惶惶地摆了摆手:“不,不。俺家——,你,找错地方了吧?……”
这时候,小柱子早已从邢福顺的肩上下来,走到娘跟前,将方才在饭馆讨饭时的经过给他娘说了。他娘听后,一迭连声道谢,慌着让邢福顺进屋。
“他伯,你坐,坐。”柱子他娘手忙脚乱地用布擦了桌凳。
“哎,不客气。俺走,俺走哩。”邢福顺嘴上说着走,身子却不怎么听使唤。方才走得急了,风一吹,酒涌上来,头晕晕得直发昏。那妇女烧了一碗茶端上来,邢福顺呷了几口,竟趴在桌上睡着了。
等他醒来时,屋外已经蒙蒙的瞧不清树影。屋里点着了一盏莹莹的油灯,在风中一跳一跳的,象只虫子在飞。
“呱打一一,呱打!”那妇女坐在灶前拉风箱,小往子偎在她的腿边。灶膛里的火苗随着风,闪闪忽忽地跃动着,把一片霞光般的橙红色投照在她的脸上。白日里看起来腊黄而又憔悴的脸,在此时显得柔和、润泽,象寒夜旷野里一团火似的暖人。
邢福顺不敢看了,他起身要走。那妇女过意不去地拦他说:“他大伯,饭快做中了,喝口汤再走。”
这一说,邢福顺倒觉出饿了。在小饭馆里只空着肚子喝了酒,饭一口也没吃。
“伯,你不走,不走。”小柱子跑过来,硬扯着他。
碗端上来了,绿糊糊的一大碗野菜,水汤上见不着半点儿油星星,只闻得到一股子草腥气。
“他大伯,对不住。俺家——,唉,你就将就吃一点儿吧。”
邢福顺怕推辞了,人家往别处想,便端了碗。一边吃,一边扯起话,他这才知道,这女人姓石。这几年村里闹饥荒,她丈夫头年就去了新疆(柱子说他爹去了“圆门”,想必是将“远门”说走了音儿)。说是到盐场捞了大钱就回来,谁知道一去就没了音信儿。村里人说往新疆跑的人,半道儿死的和死在那儿的都有。那男人怕也不在了。眼下家里就娘儿俩, 日子过得实在难。没办法,她和孩子才时不时地到镇上乞讨些吃。
邢福顺听了,心里直发软。他起身走的时候,不懂事的小柱子扯着他的布袋,一个劲儿地讨要,“伯伯,给红薯。伯伯给红薯……”
那妇女“啪”地一掌打在儿子头上,小柱子呜呜地哭了。邢福顺将袋子一墩,咬咬牙狠了狠心,说:“他嫂子,这袋红薯,俺给你了!”
在那饥谨的年月,一布袋红薯可不是闹着玩的,它能救这娘儿俩活命!
那女人呆住了。她望望瘦巴巴的儿子,又望望眼前这个老实巴交的汉子,忽然一字一顿地说:“中。俺要了。”
邢福顺舍得丢下那些红薯,却舍不得丢下自己的布口袋。他立在那里,等那女人拿东西腾口袋。那女人却楚身进了内屋,掩了门,半天不出来。
“咋哩?慈急!”
“啥,俺晚上还得赶回矿上,明早下井哩!”
“……”
屋里半晌没言语。过了一会儿,才听里边说,“那,那要是你真急着走,现在就来吧……”
邢福顺憨头憨脑地只听做是要他把红薯倒腾到里边去,就弯腰扛起布袋进了内屋。一进去,他立时傻了眼。只见那内屋里拉下了窗帘,一床被子铺开来,那女人已脱了袄子,只穿着件土布汗衫子,坐在**。
内屋很小,床沿就挨着门,邢福顺的胸膛几乎挨住了那女人的脸。一股他从来没有闻过的气息暖烘烘地扑来。他象又灌进了半瓶“一毛烧”酒似的,头晕晕地直发炸。
那女人此时就象马上要刷完锅好去下地千活一样,催他说:“你咋哩?快呀。”
“这,这——”
“你们矿上来俺村的人都是这样。俺也不会白要你的东西,让你吃亏。”
一刹时,邢福顺想起来,他听说过矿上有的娶不上媳妇的光棍哥儿们出了井后,偷偷跑到附近村里找相好的女人,把血汗换来的大把大把的票子撒到那里。
怪不得刚进院子时,这妇女一听是矿上的,就红了脸,摆着手做出要他走的样子。
就在他发愣的时候,他忽然感到右手一热。低头瞧瞧, 自己的手被另一双他从来没有碰过的那种手给抓住了。“哟——”他叫了一声,竟如同被烙铁烫了一般,狼狈不堪地跑掉了。
可是,从那天以后,邢福顺感到生活中似乎多了些什么,而又少了些什么。在那地层深处的巷道里,依着那湿挽滚的坚硬的洞壁,邢福顺眼前会浮现出那个黄土坯垒成的、茅草苫顶的两间小屋。当洞顶冰凉的水滴答滴答地淌下来,流进他的脖子里的时候,他又会感到小柱子紧紧搂着他的脖子的那双小手,甚至耳朵边又痒痒地触到了小家伙喘喘的鼻息,在巷道深处矿灯的光束被黑暗湮没的地方,会隐隐现出一团橙红色的光晕,风箱又“呱打呱打”地响着,那女人柔和润泽的面孔如温暖的火,使得他浑身暖洋洋的……
一个星期漫长得如同一年,又轮到他歇班的日子,他洗得干干净净,换了一身衣服,心急如焚地扒上了火车。他心里暗暗骂自己:慌个屁,这只不过是如同往常一样,随便到镇上散散心,买点儿吃的而已。可是,坐到小饭馆里要了酒和菜,他却心不在焉地四下张望着,想看到那小柱子。没见到小柱子,他喝着酒也觉得淡寡寡的象凉水一样无味。站在小饭馆门口,望到那个小村庄了,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就迈开了自己的腿。“俺是去拿俺的布袋哩。”他自己对自己这样说。
他买了好多吃的,到村里去了。可是,当他刚要进那个土墙围圈的小院的时候,他忽然失去了勇气,掉过头要走。门“呀”地响了一声,他情不自禁地转了身。
“俺,俺来拿布袋哩。”
“晤,他大伯,快进屋坐。”
再不用说什么,一进屋,小柱子就翻天复地地闹起来,又抱脖子,又上肩头。邢福顺将他买来的那些吃的东西,柿饼啦,核桃啦,粉条包子啦, 白挂面啦,还有一块肥肥的猪肉,都搁在桌上,然后,就逗着小柱子玩。 自然,到了吃饭的时候,是不能赶客人走的。邢福顺请柱子他娘将肉煮了,下了一大锅挂面。两个大人一个孩子,围着张小桌,端着软溜溜的挂面,捧着香喷喷的包子,吃了一顿热乎乎的饭。
邢福顺吃了饭,把裂了大缝透着风的后墙泥好,就走可。
就这样,每逢休班和节假日,他就悄悄扒上火车,到这个小村子里来。他给这里带来了在市场上高价买的粮食、油、衣物,还带来了用钱在市场上买不到的东西——那坍塌了的院墙被他用泥巴重新堆补起来,雨雪浸蚀的屋山墙被他用密密的茅草穿蓑衣似的做了“披山”;厨屋里的炉灶被他重又盘整了,两间正屋的草顶整个换了新……
他心甘情愿地将自己的积蓄和精力都用到了这个小小的农家院落里。不知不觉地,终于有那么一个晚上,他没有乘晚车离去,而以那种一家之长的身份留了下来。
这种日子过得那样久,以至于他自己暗暗地觉得这个土墙围起来的两间小屋就是自己的家,柱他娘和小柱子早就是自己的家人。到了第二年,枣子熟了的时候,他和柱子娘、小柱子正坐在院里的大枣树下吃饭,柱他娘忽然用碗半掩了脸,摄吸嚼嗡地说: “他伯,别怪我说。你怕是忘了,有件当紧事得办哩。”
“啥事?”
“咱得办儿桌席。”
“那是咋哩?”
“咋!昨!你不愿办不是?不坐轿,那酒可是免不了哩!
“对……,办,办!”邢福顺恍然大悟,他高兴地说,“把矿上的兄弟都请来,再请请生产队干部。正月初六是个双日,初六办中不中?”
柱子娘不言语,微微笑着点点头。
那些日子,邢福顺真是乐昏了头,一天到晚哼着不成调的梆子戏。枕头、被面、床单,他都悄悄买齐了。
眼瞅着正月就要到,那一天歇班,邢福顺兴冲冲地扒乘火车又去了村里。进了院,他就推门往里走……
“小柱子,看给你买了个啥?呜呜叫的小火车!”邢福顺扬起装玩具的纸盒子迈进了门槛,只见堂屋里有一个又黑又瘦的男人,正歪躺在椅子上抽闷烟。
“他,他爹——。这是,矿上的邢,邢师傅。”柱子他娘旅着脸,结结巴巴地指着邢福顺,对那男人说。
“唔,坐,坐。抽烟。”那男人挪了挪身,做出个递上自己烟袭的架势,却又不真的递过来。
小柱子追出来,要跟他到镇上玩儿。柱他娘喊着追柱子,也跟了出来。眼瞅着离村子远了,邢福顺抱起柱子,慢慢地走着,等上了柱他娘。
“柱儿他伯,这咋弄好哩!谁知道,他——,回来了!”
“回来好。你娘儿俩又有指靠。往后,俺不再来了……”
那女人忽然缨缨地哭了,“他大伯,你心真好。这二年要不是你,俺娘儿俩骨头怕都打得鼓了……”
“别说这。见了他,俺老愧得慌。”
邢福顺扒上了煤车。车吭味吭味喘着气。车开得老远老远了,只见那女人和孩子还立在铁道边上摆着手……
A
邢师傅在病宋上人事不省地躺了两个多星期,靠着吊瓶子里的水儿活命。前来献血和探望的矿上的煤哥儿们象矿车似的,一帮来了一帮去,把那医院的走廊变成了一条忙忙碌碌的巷道。邢师傅在井下干了几十年,人缘好,朋友多,又是这么个原因受的伤,工人们恨不得分出些皮匀出些肉来救自己的兄弟。
“小豹子”已给他输了三次血,他真想在自己血管上扎个胶皮管,和邢师傅联成一体。为自家煤哥儿们,这些矿工有的是热乎乎的血!可是,那不断输给他的血,却象巷道里流的水一样,泊泪地全不知淌到哪儿去了。
单芸早上刚一到医院,值班护士就来告诉她:“单院长,那个工人的血压几乎测不到了,心脏断续停跳,你是不是去——”
“知道了,知道。我马上就去,就去。”单芸匆匆地穿上了白大褂。她本来打算一上班就到美珊的病房去探视的。为鉴别胃癌与胃溃疡,按照短期观察的原则,对于病人给予严格的消化性溃疡内科治疗二至四周后,就基本可以看出结果了。单芸已亲自给美珊开了各种化验和检查单,并且通知了顾梓材,请他今天来看最后的结果。是吉是凶便要见分晓了,这可是个非同小可的日子。
单芸随着护士往邢师傅病房走,挨近病房的那段走廊里挤满了矿工们。他们象一群预感到暴雨雷火的黄蜂一般,嘤嘤嗡嗡地**着。一见到单芸,立刻围了上来。
“医生,一定要救活他!”
“医生,你给多想想办法吧!”
“……”
单芸只感到一阵阵汗酸、烟臭和各种说不出的气浪迎面扑来,呛得她几乎窒息了。“好,好,同志们放心,放心……”
她一边严肃而沉静地摆着手,一边急忙推开门走了进去。她按步就班地询问了病人的体温、血压、呼吸、脉搏,查看了尿、粪、补液、输血等项的计量记录,对于病人的水、电解质及酸硷平衡紊乱的情况做了一些常规的处理意见。
内三病区算不得高干病房,因为整个矿区真正称得起“高干”的人不多。那里原是医院后面的一大块荒地,经济困难时期种过小麦、玉米、红薯。后来,情况好转,改种了些苹果、梨、海棠之类的果木,再加上一些花花草草点级着,就俨然似一座景色佳丽的后花园了。医院在那里盖了一排条件较好的平房,特为收治身份较高的病人。既然是医院的后园,那原本就与医院浑然一体,因此,清晨黄昏,从前院随意漫步到这里的病人就为数不少。后来,不知是什么人说了一句什么,一道高高的砖墙砌了起来,那些四处转转的人就只有看看红杏出墙的福份了。
单芸从一扇银白色的铁网门内走进病区,一眼就望见了焦急地徘徊在病房外面的顾梓材那魁伟的身影。
“梓材,来得这么早?”
“怎么样?诊断结果怎么样?”顾梓材迫不及待地追上来。
“不要急,安静,请安静一些。”单芸矜持而又不失温柔地摆摆手。看到这么一个强悍的男人象个孩子一样软弱地求助于自己,她心中涌起了一种莫明的满足感。
单芸查阅了护士送来的美珊的有关项目的化验与检查单。粪便隐血试验转为阴性,X线完影明显缩小, 胃液分析接近正常
“梓材,美珊可以出院了。”
“什么?”
“根据治疗情况来看,已显著好转。不需要——”
没容单芸讲完,顾梓材就忘情地将单芸的两只手紧紧压在自己手里,“你……,真行!怎么治的?用了什么药?神奇,神奇啊……”
单芸望了望自己的手,笑了笑。她的笑纹里带了一丝苦意,怎么说呢?用了什么药,什么治疗方法?常规治疗方法而已。当然,用了一种贵重的进口药物,人血白蛋白。然而,也并非它发挥了什么神奇的效用。因为美珊的病,本来就不是什么癌症……
倏忽间,顾梓材已放开她的手,转身进了病房。继而,在敞开的窗户里,传出了一种带哭的笑声。那笑声从室内转到了院子里。哦,美珊由丈夫陪着走了出来。初夏明朗的阳光在她那神情怡然的脸上增添了一抹玫瑰油般的光彩,使那变圆了的脸盘看上去宛如红了腮的石榴一样。
一排排修剪过的郁郁葱葱的冬青树好象绿色的欢迎的仪仗,芙蓉树用巨大的冠盖遮起了宜人的浓荫,粉红的蔷薇优雅地笑着,三色茧做着逗人的鬼脸,耍弄小心眼的米兰半遮半掩地在叶片下面得意地发散着馥郁的浓香……哦,生命是多么美好!
美珊和丈夫的脸上都挂着露水般的眼泪,陪伴着他们的单芸的眼眶也湿湿的。她在些许的嫉妒里感到了一种自己的“伟大”——为了自己所爱的人,她能够爱屋及乌,她自己被自己感动了!
方才在邢师傅病房里,单芸就知道这个人已经不行了。也许,一开始就该给他用人血白蛋自?虽然,那不一定就能挽救他的生命,但问题是根本就没给他用……
医院是常死人的地方,也常常有哭声,单芸引着他们夫妇向花木深处走去,那里似乎听不到哭声了,只有蜜蜂嗡嗡飞着,咀出了那种属于他们三个人的小小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