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复一年,代复一代麻石村的山水并非只喂养出了一些仅仅会敲牛屁股的泥腿子。听老辈人讲,晚清年间村里还出过一个大举人哩。举人沾了孔夫子的光,在村东头靠着麻石河的空场上修过一个孔庙。这些轶闻自然无从查考,但是那片场地格外开阔,且魁魁伟伟地长了几十株钻夭的老桅树,倒是今天的麻石村人都知晓的。从欢庆解放到土地改革、剿匪反霸、合作化、人民公社……麻石村所有惊天动地的事变都在这里演出。公社搞“政吐分家”后,村民委员会主任的选举亦不例外。

村里的老人们大概都知道背靠大树好乘凉的古训,所以带着小板凳都坐在大槐树下面。眼下正是冬末春初,乘凉倒不需要,但背靠老树千,坐起来却稳当得多、舒坦得多。年轻人是爱出风头的,专捡敞亮的高坡坐,因此修在原先队部门前的青石合阶,便成了他们亮相露脸的好地方。

耿撅头来得最早,他闷呆呆地坐在小凳上,象老母鸡抱窝似的俯下身,紧紧抱着一个宝贝。与他同辈的人大都围着他坐,将他簇拥在中心,甩香烟的甩香烟,拍肩膀的拍肩膀,让耿撅头突然地觉出些“人以财为贵”的味道来。他不觉鹅似的昂了头,环顾着四周,摆起了和县长一起照像的那段龙门阵:“咋说哩,要论起咱县参加会的勤劳致富户哇,那可是你有你的拖刀计,我有我的杀手铜,各有各的招儿。站到那儿,谁的肩膀头子也不比谁的高。可县长哩,不知咋单单就瞄上了咱。我正低头喷那桌上的咸瓜子哩,有人对我说,瞧,县长来了——”

耿撅头煞有介事地随便往远处一指,大家不觉都跟着转了头。可是,耿撅头自己却卡了壳,望着远处那人愣住了,

大家都看清了,他指的不是啥县长,碰巧指住了站在高台阶上的刘四辈儿。

耿撅头晦气地啤了一口,把伸长的鹅脖子缩了回来。‘老取哥,别理那货!”说这话的是“拐子马”,他是生产队的老会计,算盘珠拨得活,心眼儿也活泛。“文革”时参加“农民赤卫军”,进县城游行时被城里的“革命造反队”打折了一条腿.

“拐子马”一眼就看穿了耿撅头的心事,“老耿哥,别耽心。我估摸着,县长早给乡长打过信了。县长还能任命乡长哩,那村民委员会主任还不是他一句话!刘四辈儿那小子做啥梦?还想‘抢班夺权’哩?公鸭子下蛋,没门!”

一圈人都笑了,耿撅头也咧了咧嘴。他瞥了瞥“拐子马”,他心里清楚,“拐子马”为啥要买自己的好。果然,“拐子马”住他身边拐了拐,凑进来低声说:“老耿哥,前几夭给你说好了,俺想借你两百块钱买猪娃子……”

“中。不过等一会儿,你可得帮我算清票数。”

“噜,甭管了。”“拐子马”把算盘晃得哗啦啦响,“你请等着听,待会儿我准给你拨拉个好听的数!”

刘四辈儿那边,闺女小子一大群,那队伍鲜亮又齐整。四辈儿低着头,用个巴掌大的“卡西欧”电子计算器正算着啥账目。三赖子支叉着手,按响了一架四辈从省城带回来的儿童玩具电子琴,琴声嗡嗡响着怪逗人。大桐抡着胳膊指挥唱歌,那副狠劲儿,如同在用斧头砍大树一般。唱歌的人里头,刘棉铃的嗓门象马脖上挂的铃挡似的,又脆又清亮——人家那是为他哥唱哩,能不卖力气?可福妮儿混在那儿凑个啥热闹,伸着脖子可劲儿叫!养个狗子还知道在自家窝边儿转哩,这个疯妮子!

耿撅头心里暗暗骂着自家闺女,可他骂不住青年人的歌,“甜蜜的工作、甜蜜的工作无限好哆喂。甜蜜的歌儿、甜蜜的歌儿飞满天锣喂——”

耿撅头听着觉不出甜,只觉得心里酸溜溜的。幸而,主持开会的大队长扬起手,宣布开会了,那歌声才停了下来。如今的干部们话不多:充分发扬民主,举手表决通过。两个候选人,一个是耿撅头,一个是刘四辈儿。

这民主选举不仅货真价实,还颇具时代色彩。候选人要向选民们讲话,这就有些象外国时兴的那套“竞选演说”了。大队长望了望耿撅头,示意要他先讲。耿撅头不知是因为口拙舌笨,还是因为烙守着“好汉先让头三脚”的信条,只见他摆了摆手,要让刘四辈儿先讲。

四辈儿早跃跃欲试地想登场,大队长一摆手,他就急不可耐地走到了桌子前。

“乡亲们,包产到了户,大家都吃饱肚啦。要想再发展,我有三条纲领。”

“俺哩乖哟,你得要三个木杠顶呀?”刘四辈在外头学了一口南腔北调的普通话,“拐子马”学着那腔调,故意给他打岔。

“第一,要发展,得联合着干——”

“啥呀,还要吃大锅饭?”

“第二,要副养农——”

“噢,要瞎鼓腾!”

“第三,要注意商品生产——”

“噜,那还用说,当然要商量着搞生产啦!”

“拐子马”一本正经地装糊涂,逗得耿撅头他们哈哈笑,气得刘四辈窝着火,却又无从发作。他只得背书本似的解释起什么叫“自给自足的小农经济”,什么叫“商品”,什么叫“商品生产”……

四辈讲得口干舌燥,听的人却大都打起了吨儿。他结束“讲演”的时候,大队长频频地点着脑袋,第一个拍了巴掌。那副模样显然是在表白:这些艰深的理论,他全都能领会。

轮到耿撅头讲,他并不到桌前去,原地站起来望望四下里的人,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俺爹是昨种地哩,大家都知道,四辈他爹是昨种地哩,大家也都知道;四辈读书比我在行,我种地比他在行。”

他这一说,老辈人都想起来了,耿撅头他爹种地是有一套,土改划了个上中农。四辈他爹是逃荒来落的户,以后挑个货郎担四乡串,折了财,划了个贫农户。家和家不一样,人和人一也不同。

耿撅头的第二句话更简单,他把抱在怀里的那个宝贝拿出来用袄袖擦了擦,举在头顶说:“咱当村民委员会主任没别的,咱要让大伙儿都能和县长照个像!”

这一回,大家都看清了,原来耿撅头护在怀里的宝贝是他和县长一起照的那张像。玻璃镜框子在阳光下一明一闪的,还老照眼哩!

周围的人鼓起了掌,“拐子马”扬起算盘,摇得哗哗响,“来呵,瞧咱的铁算盘呐!咱专门算老耿哥的票,都投老耿哥一票哇!”

他这边儿话音刚落,那边人堆里大桐铁塔般站起来,手里摇着个巴掌大的“小本子”,“投四辈的票呀,都投四辈儿的票生咱专门给四辈哥记数,你们都开开眼瞧噢,咱四辈哥的电子计算器——卡西欧,领导世界新潮流!

对台戏拉开场子唱,都是为了争票数。麻石村的选举既不是未开化时代的“丢豆法”,也不是时髦的“无记名投票”,而是合乎中庸之道的“举手表决”。大队长叫一声“耿撅头”,那手臂“哗”地举起一片来,慌得“拐子马”一个劲儿地拨拉算盘珠。大队长再叫一声“刘四辈”,一片手臂举起来,大桐伸出二拇指,鸡啄米似的点按着“卡西欧”。

珠算盘是“国粹”,木头框子上插细竹棍,细竹棍上串圆木头珠,祖祖辈辈使,牢靠可信。“卡西欧”是洋玩艺儿,“小窗口”里绿莹莹的象老坟山上闪闪忽忽的鬼火,叫人疑疑惑惑地难琢磨。算了半天,珠算盘上是二百一,计算器计了九十七。

“卡西欧”输给了珠算盘。

耿老撅踌躇自得地站起了身。谁都知道,麻石山上的石头几千年来都是长着青石苔哩,可谁知道麻石河里冲来的小蛤贝壳是个啥玩艺儿?耿镢头才是正儿八经的庄稼人,刘四辈谁估得透是个啥货色?

址级头斜溜眼儿往刘四辈儿那里瞅了一瞅。他估摸着四辈会象踩瘪了的蛤蟆肚哩,谁知道他却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摊开两手耸耸肩——那是电影里的洋鬼子相。他爹要是在老坟里能瞅见,准保气得合不住眼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