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以后,山头的草叶染绿了延安的春天,胡杏身上的棉袄越来越觉着笨重了。延河两岸的边上还结着牢固的泳,人可以在上面自由行走。延、河的当中,已经露出一条潺潺的、清澈的流水,约莫有一丈来宽,人们过河的时候必须在大石头上面跳跃着才能走过去。

这一天早上,县委干部科长杨生明叫人去找胡杏来谈话。他在自己的办公的石头窑洞里坐着等她,整个窑洞显得有点灰暗和沉闷。最近,杨生明从陇东、;合水搞来了一大袋子烟叶,他就拿一根小小的铜烟袋把那些烟叶贪婪地、一锅接着一锅地抽着,使那些烟雾弥漫了整个石头窑洞。胡杏一掀开棉帘子走进去,就叫那些辛辣昧儿熏得呛咳不止。她的秀丽的身影给这个窑洞带来了一道明亮的闪光,她的端庄、美丽的脸型投影在窑洞的墙壁上,给这整个房间带来了生动的活力,使整个窑洞显得有点儿生气勃勃。杨生明拿起铜烟锅,在桌子旁边敲了一会儿,忽然,无缘无故地大笑起来,一一这是他一种长期的习惯,每逢说话之前,他一定会大笑一顿的。在他这样笑的时候,他的脸上皱纹显得特别多,特别深,从眼尾发射出去的那儿根皱纹一直深到头发脚里面去。过了一会儿,还不见杨生明开腔,胡杏就抚媚地笑着说:“老杨,我闻这烟味儿跟烧谷草差不多,为什么你那么喜欢抽呢?“杨生明高兴起来了,眼她分辩道:“哪里!你都不晓得这个合水的烟又香又纯,真是了不起。你抽了它以后再抽别的烟叶儿,那就象菜叶儿一样了,一点味道都没有了。“说到这里,杨生明忽然把话题一转,用一种非常严肃的脸孔对胡杏说道”你那几个朋友一一我说你带到延安来的那几个人,一一他们就是张纪文、何守礼、张纪贞、李为淑吧?一一最近,你看见了他们没有?我听到一些反映,说他们几个人最近的表现都很坏。“胡杏一昕,登时也严肃起来了,说道:“老杨你听到些什么反映呀?他们坏到什么程度了?有些什么事实呀?“她的脸孔在她表现得严肃的时候,甚至比她表现得抚媚的时候更加好看,一种认真的热忱溢于言表。

杨生明又无缘无故地大笑了一阵,才说:“胡杏同志,你别紧张,我这就告诉你。最近,我听到有人跟我说,张纪文这个小子要住洋房,要穿皮鞋,要涂头蜡。你解下,这几样东西咱们边区可是寻不上的。“胡杏连忙替张纪文更正道:“不是那么格,老杨,不是那个样子的。他说这句话我也知道,他是说他现在没有了洋房,不穿皮鞋,不涂头蜡是一种物质上的牺牲,他并没有说现在要住洋房,要穿皮鞋,要涂头蜡,这是有很大的区别的。“杨生明摇着他那个象喝醉了洒一样发红的脑袋,坚持己见道:“不管他什么时候要吧,一一要不要吧,都没有大关系。反正,广州有洋房,有皮鞋,有头蜡,那是洋地方嘛,那是大城市嘛。咱们边区穷,咱们没有这些东西。这是事实,委屈了他了,咱们对不起他了。可是,谁叫他到边区来的呀对于这样的人咱们一一“胡杏低着头,小声说道:“不错,他们都有些不满。“杨生明大声说对了,你说对了。这不就是问题的所在么?他们不满,他们对咱们觉不满,对咱们边区不满,一句话,对咱们的制度不满产胡杏抗声说道:“不对,老杨,他们不是那个样子的!不是那个样子的绝对不是的!我了解他们。他们是有些不满,可是不会象你所说的那么严重。他们都是要革命的,他们来延安的时候和后来学习的时候、刚分配工作的时候,表现都是很好的,对咱们党、咱们的边区、咱们的制度都是很拥护的。“杨生明站起身来,好象准备结束这次谈话的样子,说:“好吧、好吧,咱们不要争论了,你去把他们的档案都拿来,好好地看一看,过细地研究一下。如果真是有什么问题的话,就狠狠地把他们整一整“胡杏也站起来了,说:“对,档案我可以去拿,我可以看,可以研究。这都没有问题,你放心好了。可是,我要跟你说清楚,我很了解他们,他们都是有些缺点的,但不象你说的那么,严重,你也不要对他们存什么偏见。“第二天一早,胡杏匆匆忙忙吃过了早饭,就离开县委,向曹店区一乡走去。她从东到西,走在东川的大道上。太阳从她后面照射过来,落在一望无际的冰川上,反射出绚烂五彩的光晕,使她觉着有点儿扎眼。她悠然自得地向前走着,一一她走路的时候,体态是那样的轻盈,那样的舒展,那样的匀称,那样的和谐,一看就知道是一个精力旺盛、丰满成熟的少女。一一据有些人统计,当时延安的男子和女子的比倒是三十比一,这就使得象她那样的人在那样的平川大道上出现,是多么的稀有和矜贵。过路的人都站着,在她的后面长久不舍地目搓着她,并且把她错当是一个文工团的演员。

半前晌,胡杏就到了曹店区一乡。她找着了老支书兼乡长曹步有,。问了问何守礼的情形。曹步有脸色苍白地躺在炕上。他平常就有胃病,最近几天,胃又有点出血,正在休息。他对胡杏说,何守礼是个年轻人,有时候有一点逞强,有时候性子有点急,也没有多说什么。他还赞美何守礼工作很能干,也很肯干。胡杏取了档案,把它放在那个特制的大挂包里。就去找何守礼。没想到何守礼这一天下村子去了,也没有说下哪一个村子,只是说到晚上才回来。后来,胡杏又到曹店区二乡去,找着那个年轻的支部书记曹德旺,查看李为淑的档案。曹德旺是一个很能干的人,二乡没有乡长,实际上,他兼挑着乡长的工作。他已经结过婚,并且有一个儿子、一个女儿,年纪都很小。他很信任知识分子,但是,对他们要求很严格。他有一个毛病,就是爱把文化人叫做闻粪人,他并且为自己这个发明暗中觉得非常得意。一看见胡杏来到,他用手掠一掠自己那一头的黄头发,急急忙忙地跟胡杏说道”胡杏,你来得正好,给咱帮个忙吧,我一满没有办法了。论工作,她还是肯干的,也是踏踏实实地干的,可是,就是不开口,贵贱不说一句话,看见什么错误的事情,一句也不批评。对自己的自我批评,也是一句都没有。你叫她对本乡的工作提点意见,批评本乡的同志,她死也不干。可是,到了一乡,到了其他的地方,她就什么话都说开了,她到处批评这里的工作、这里的人,对这里十分不满意。“吃过中饭以后,胡杏找着李为淑,跟她说道”为淑,我听说你对曹德旺有意见,是真的么?曹德旺是个很能干的人,对知识分子也是很信任的,只是要求有一点严格。另外,他还有一个毛病,他爱开玩笑,老是什么闻粪人、闻粪人的一一可他没有恶意。“胡杏这样说的时候,态度非常严肃,李为淑感觉到,这种严肃甚至还隐藏着一种威力,镇慑着自己,使自己有点儿害怕,因此,更加不敢做声。她自。己想,凭以往的经验,胡杏是很少用这种态度对别人说话的。

后来,胡杏还加上几句道产为淑,你要很虚心地昕别人的意见,考虑别人的意见,这样子,才能够进步。特别是对党组织的意见,一定要好好地昕,好好地想,千万不要存着抵触的情绪。一个人,只有对党完全敞开胸怀,对党完全忠实,才能够求得进步。不然的话一一唉,你今天晚上躲在被窝里好好地想一想,当初为什么要跑到延安来着”第三天,胡杏跑了更远的路,到了南川桃林三乡,找着了老百姓管他叫老支书的王志万。他身材高大,但是不很壮实,也是?个老游击队员,又能干,又和气。他一见胡杏,就拉着她的手说“胡杏,你快来,你看我,又闹出乱子了。我不过说了小张几句,劝她不要这样子骄傲自大,可是她就受不了了,她说我轻视她,说我容不下她。你看,昨办呢”胡杏一面把那用旧报纸糊成的档案卷宗放在大挂包里,一面充满希望地说道“老支书,张纪贞是一个好闺女,她过去是进步的,现在也在不断要求进步,你要是能够加倍的爱护她,培养她,那就好了。”老支书昕了之后,就笑笑地说道:“如果她象你这样子,那什么话都好说了。”说完以后,又轻轻地摇着头。后来,胡杏还去找张纪贞单独谈了一次话。她着着实实地替王志万辩护了一顿,说王志万不管怎么样,实际上是爱护她的,并且诚恳地劝她不要把自己估诈太高。张纪贞听了以后,也。

微微地笑着说:“如果

他能象你这个样子,那一切话都好说了。”以后,不管胡杏对她说什么,她都没有回答,只是象王志万一样,轻轻地摇着头。

吃过午饭以后,胡杏接着只跑到桃林区四乡去,找着了老乡长王志发布年轻的支部书记王贵堂,却没有碰见张纪文。王志发今年已经四十一岁了,长得矮小结实,留了两撇胡子,剃着一个光头。他也是一个老游击队员,当乡长已经当了好几年了。他用很大的嗓门对胡杏说道:好我的你咧!你赶快把这个张纪文调走吧,我们这里养不住他一一庙太小了。“王贵堂今年才二十五岁,身材高大,但是很单薄;。脸长眼睛也很长,嘴巳很大,可是嘴唇老有点歪歪地扭着。他的皮肤很白嫩,白里显出浅浅的红色。,他念过几年中学,在乡下里素来有”才子“的称号。他说起话来,声音又高又尖,嘴唇上冒出很多的泡沫。自然,他也免不了有那种乡下才子的通病,十分喜欢讥笑所有的外来人。他尖声对胡杏说产胡杏,你想想看,咱们乡里最高的不过是中学生一一实际上,连念完中学的都没有,可人家是个大学生,这怎么办呢?这个地方他能住得下么”胡杏说产算了吧,张纪文一一我知道,是有点儿缺点,也许缺点还不少,还比较严重,可是,不象你们说的那样没治。你看,你们一个乡长,一个支书,都说出这样的话来,叫别人昕见多难受呵。“说完了以后,收拾好档案卷宗,就辞别出来。

胡杏一面想着心事,一面低着法只顾走路,忽然发现前面有一个人伸出一只手来挡住她的去路。她抬头定神一看,只见是一个年轻男子,圆脑袋,短脖子,高额骨,小眼睛,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好象正在急着要探昕什么消息似的一一他?

正是从前的文科大学一年级学生张纪文。他的身材相貌都很象他爸爸张子豪,只是身体比他爸爸高得多。胡杏说好极了,我正要找你呢”张纪文也说好极了,我也正主寻找你呢!我跑到这儿来等你,就是为了要找你谈一谈。在咱们乡政府里,那是什么话也不能说的,那儿没有说话的自由。“胡杏耐心地跟他解释道产那又何至于这样呢?在乡政府墅,你一样可以谈嘛。王志发、王贵堂都是好干部,对你也没有什么恶意,你不要老往坏处想。既然如此,好吧,你就陪我走一程吧。”于是,两个人相跟着往前走,一面走,一面闲聊着。跽偶臀慕崂锝岚偷馗铀呖嗟胡杏,你是上级来的,我跟你反映一些真实的情况吧。那两个王昵、王八蛋是两个死昵、死心踏地的官昵、官僚主义,我算是把他们看昵、看透了。那个王志发老顽固还好对崛、对付,那个臭小子王贵堂真是气焰冲呢、冲天,叫你简直忍受不了胡杏毫不含糊、干净利落地说道小张,我看你感情不对头。那两个人都是你的上级,你怎么能用这样一种感情对待你自己的上级呢?这一点,你应该好好地想一想。你说他们是官僚主义,有些什么事实根据么?“张纪文抗声说道:“我的感情不对头?只怕是他们的思想跟作风不对头。我当然有很多事实根据第一,他们不准我说国民党军官里面也有好人,事实上是,的确国民党军官里面也有好人嘛,为什么不许人说呢?这是没有言论自由。第二,我要和重庆的妈妈写封信,他们左推右搪,总是说不能通邮,带又带不出去。这实际上是要我不能和重庆的妈妈通信,这就是没有通信的自由。第三,我不愿意当这个乡文书,可是,却非当不可气?你没有办法去找别的事情做,这两个王八蛋也不让你去找别的事情傲。这就是没有选择职业的自由。也象这种没有一点自由的机械生活,你能够忍受么俨胡杏更加明确、更加果断地说:“我根本就没有这种感觉。

你口头上老是在说自由、自由、自由,实际上,你只是想着你的爸爸,你的妈妈和你自己,不是这样的么俨不知怎地,张纪文脸上露出蛮横的神气,嘴里又结巴起来了,他说道川是崛、是,不崛、不错,我光想到爸昵、爸爸,妈呢、妈妈,个昵、个人,我不象你。你总是想到党崛、觉,国呢、国家,人昵、人民,这就是为什么你能够在县昵、县党部里做官儿,而我呢,只能够在乡呢、乡政府里做一名文呢、文书。”也不知道他是无意的还是有意的,他竟然把县委说成县党部去了,甚至把胡杏也尊称为官儿了。

胡杏仍然耐着性子,好声好气地对他说道:“好,咱们就谈到这里吧。我看,我要回去好好地想一想你所说的话,你也应该回去好好地想一想我所说的话。那么,看以后是不是有机会,咱们再慢慢地谈这个问题,好不好俨张纪文偷眼望望胡杏,只见她的脸上逐渐表现出一种端庄和严肃的神气来张纪文很了解,每逢胡杏的脸上露出端庄和严肃的神气来的时候,也就是她对于一种什、么东西坚信不移的时候,于是,他也就不再做声了。他陪着胡番走了差不多有五里路,然后,眼胡杏告别,没精打采地回到乡政府去了。

胡杏缓缓地走着,一面考虑今天所碰见的这许多问题。太阳已经落到西面的凤凰山后面去了,她才经过如今被人叫做宝塔山的嘉岭山,向二十里铺走去。过了曹店川口不久,她忽然发现何守礼从东到西向她迎面走来。她猜想,这一定是何守礼到县委去找过她没有找着,如今,要回曹店区去了。当下,何守?

礼一看见胡杏,就三步拼做两步,跳到她的面前。她那尖尖的嘴脸已经涨得通红,那双又深又大的眼睛瞪得象两个小碗儿似的,感情冲动地对胡杏大声叫嚷道”表姐!胡杏同志!我跟你事先声明,我何守礼是不允许别人怀疑的“胡杏低声下气地说道:“阿礼,谁怀疑你了?你昕见些什么了俨何守礼仍然大声叫嚷道:“不管是谁,谁怀疑也不行!难道说,他们没有看见我脸上这块疤痕么”说着,她举起一只手,指着自己的疤痕,又往下说道:“这就是证明,这是敌人在我的脸上留下来的一个证件。谁要是没看见它,谁就是瞎了眼。”胡杏仍然保持一种心平气和的态度,缓缓地说道产据我所知,没有那么一种怀疑。“何守礼昕见她那么说,越发抑制不住自己的感情了,她用更大的声音叫嚷道:“是么?是没有人怀疑我么?那么,我就要间,昨天是谁跑到一乡去查我的档案?又是谁跟咱们那个破老汉曹步有说了别人的闲话?又是谁跟那个区助理员刘满浩整理了别人的材料,向县委反映的“她使映了那样高的嗓门,使得来来往往的过路老乡都停下脚步来听她说话。胡杏把她轻轻地拉到离开大路不远,延河边的一块大石头上,两个人并排坐着,好让她慢慢地把火气退下去。可是,何守礼一个劲儿追问着,到底是谁去乡上查她的档案,到底是谁跟曹步有叽叽咕咕,到底是谁跟刘满浩串通一气,等等、等等。胡杏觉着她蛮不讲理,就没有答腔。追了半天迫不出个所以然,何守礼叉开腔说道:

”胡杏同志一一其实我不应该这样子称呼你,我把你叫做同志,我自己知道不配,我问心有愧。可是,你跟我又是最亲近的,咱们从小一块儿长大,没有哪件事情你不清楚的,因此可以说,我的全部生活、我的一举一动、我的思想感情,你都可以给我做证明。你现在是县委里面的工作人员,为什么县委对我有怀疑的时候,你不出来给我做证明呢?“胡杏仍然一声不吭一一这一下子,可把何守礼气坏了。她很明显地看出来,自己是在虚张声势,而胡杏却在那里严阵以待。严阵以待就是敌对方面什么动静也没有一一表面看起来,既没有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一声枪响,可是从各方面监视着自己,一有机会,就要用雷霆万钩之势,扑头盖脑地压过来。何守礼懂得,这是胡杏的阵势。而自己,吵吵嚷嚷搞了半天,究竟有什么效果呢?这些声势虽然很大,可是底子却是很虚弱的。而最糟糕的一点,何守礼想,就是这种虚弱的情况,胡杏心里面非常明白。

考虑了这一切以后,何守礼决心用更大的火力向胡杏进攻。她说产一个法科大学生在一个乡里面当一个文书,这到底有什么意义呢?整天罗罗嗦嗦、婆婆妈妈的,又是两婶姆吵架了又是两兄弟讨债了又是谁跟谁离婚了又是谁占了谁的耕地了。一一老搞这些名堂,到底有什么用嘛!我学了政治,学了法律,一点都用不上嘛!这不是糟蹋人么?这不是用牛刀来杀鸡么?个人还有什么前途、什么出路呢?”这一天的谈话就是这样,一方面按兵不动,一方面气焰嚣张,看来简直没完没了。

一二八夏至之夜

三个月以后,情况有了些变化。延安地委宣传部宣传科长一一那个老海员麦荣找了李为淑、张纪贞、何守礼、张纪文四个人谈话。麦荣大叔对他们提出了恳切的要求,希望他们能够做到对组织上、对党忠诚老实。而忠诚老实的第一步,就是把自己的干部履历表填得很准确。而要把干部履历表填写准确,第一步就要把各人的家庭出身填写清楚。四个人的反映各有不同李为搬、张纪贞填的家庭出身,一个是旧职员,一个是旧军人。她俩对麦荣表示,如果这样填不合适,她们愿意回去再好好考虑,同时,跟支部去商量。何守礼填的是旧职员,她对麦荣说:“这是我们在陕公的时候,经过讨论以后决定下来的。我家里的人既然是旧职员,那当然就应该填旧职员了,这有什么办法改变呢”张纪文填的是跟张纪贞一样一一旧军人。

他对麦荣辩解道:“我想,我们现在的八路军、新四军都是一些新军人,那么,国民党的军人当然就是旧军人了,这难道还有什么疑问么”麦荣没有勉强他们,只是劝他们都回去好好地想一想。

豆至那天的晚上,明月当空,十分清丽,大川里的凉风一阵接二阵地吹着,凉快得眼广州的秋天一模一样。那天晚上,为了庆祝党的十九周年诞辰,延安县委大院里要演出一场廊鄂戏。胡杏邀大家去看戏,并且预先向大家介绍,陕北的廓鄂戏很好听,很有点儿广东音乐的味道。可惜,麦荣跟杨承荣两个人都因为有事情不能来,何守礼、张纪文两个人又推说精神不大好,不愿意来。倒是江炳、李为淑、区卓、张纪贞四个人高高兴兴地大早就来了。

那些业余的老艺人给大家演出了三个小戏。第一出说的是赌徒的故事,它形容一个赌徒怎么样子千万百计地要搞出钱来,拿去赌博,后来,终于悔悟了。第二出讲的是一个小姑跟她的嫂嫂的故事,大致说嫂嫂怎么不好,小姑怎么好,后来,两个人终于和好了。第三个是新编的小戏,是讲八路军怎么样英勇抗日,巧妙用计,把敌本打得落花流水的。演员们表演得很逼真,唱得也很熟练,音乐又是那样子悠扬顿挫,十分好听,全场的人都在聚精会神地听着、看着、欣赏着,忘记了一切。李为淑跟张纪贞两个人自从离开了“陕公”以后,到现在一年多来,都没有看过一次戏,因此都看得十分迷。李为淑看着四面站着的密密麻麻的农民,都在跟自己一道看戏,觉着非常亲切,自己能够跟他们相处得融洽无间,心里也暗暗高兴。张纪贞却留心看着坐着的人们当中,有县委书记,有县长,有部长,有科长,都跟大家一样坐在地上,坐在人丛当中看戏,觉着这才真是妈妈经常所说的博爱跟平等。

戏散了以后,江炳、李为淑,区卓、张纪贞四个人别过胡杏,一同离开县委走到大川上面来。这时,已经是二更过后。他们四个人坐在延河岸边的石头上,一面赏月,面谈心,兴致十分浓郁。月亮越升越高,越升越圆,也越发明澈,还带着一种淡淡的紫色,十分动人。江炳不胜感慨地说道“你们看,这个月亮多好,上海、广州,所有的月亮都没有延安的月亮好,它真是咱们大家光明前途的一个象征。我一想起七一快到了,一想起我们党在这十九年里面领导着全国人民做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我就感觉着惭愧。回想自己什么事情也没有做出来,真是十分渺小。总觉着该多做一点事情,该多出一点力量。”李为淑怯生生地说道:“那你也不算没有做过事情。你跑了那么些地方,干了那么长的革命工作,还坐过牢至于你说的那句自己渺小的话,我听得出来一一是说给我昕的。”江炳没有答腔。区卓接着说道:“老江的话我完全有同感。每逢到了七一前后,我就想起过去历次的革命运动里面牺牲了的烈士一一一想起他们,我就觉着对不起他们,心里十分烦躁。这样一来,碰到有什么烦恼,碰到有什么委屈,也就不大在乎立。比起牺牲了生命的人们,还有什么烦恼,有什么委屈值得一提的呢?”张纪贞应声说道:“是呀,你当然可以那么说了,因为你这一辈子就没有碰见过什么烦恼,也没有碰见过什么委屈。”区卓也应声回答道:“我怎么没有烦恼?我怎么没有委屈?洗鉴、黄群、陶华他们都留在广州打游击了,没有我的份儿,我可是委屈了好几个月呢!”夜深了,他们才分做两对儿散去。江炳送李为淑回曹店区二乡,一路上尽在谈论对党,对中国革命,对七一纪念的感想。江炳勉励她道:“你要积极地畅开自己的思想,真正地展开思想斗争,不管对自己、对别人都一样,不管说得对、说得不对都一样。说对了,对党有好处,说得不对了,别人纠正了自己,对自己有好处。”李为淑没有说话,只用一种轻轻的鼻音表示同意:“晤。”江炳又说道:“如果真能这样子做,那你就可以争取觉。你想一想看,你到延安来已经两年了,还没有党,自己不觉得心焦么”李为淑同样用轻轻的鼻音表示了欣然的接受严晤。“江炳接着又说:“这样看来,你同意我的话了?你愿意这样去做了俨李为淑再一次用鼻音表示:“晤。”江炳十分高兴,用一只手紧紧搂着李为淑的细细的腰肢,把她拉到自己这边来,李为淑也同样地用一只手紧紧搂着江炳的粗壮的腰杆,把他拉到自己这边来。一一这样子,他俩就紧紧地挨贴着往前走。两个人沉默着走了很长一段路,谁都没有说一句话,都在享受这夏至之夜的美妙的景色,简直是如醉如痴。月亮在给他们引路,一处处山卵子都清澈透亮,象水晶造成的一般。山间小道曲折盘旋,不知道通向哪里。

区卓眼张纪贞两个人相跟着往西走,又是另外一种情景。他俩别过了江炳和李为淑,经过了嘉岭山,走到七里铺的时候,已经更深人静了。区卓提议她就在被服厂住一宿,明天大早赶回桃林三乡去。张纪贞执意不肯,要漏夜赶回乡政府去。于是,区卓就陪着她慢慢地继续往前走。明晃晃的月亮照着沉沉睡的大地,周围一个人影儿都没有,甚至,连一只狼的影儿都没有。区卓想起来,应该眼她说几句正经话。他一面走,一面紧紧地抓住她一只手,恳切地说道“小张,你的优越感一我看这玩意儿对你障碍很大,它象一堵墙一样挡住你的去路,使得你没有法子更前进一步。”张纪贞漫不经心地反问道“我哪来的这么些优越感呢”区卓还是老老实实地往下说道“我看有两点,不知道对不对。一点就是你念过几年书,对那些念书不多的人有点瞧不起,第二是你觉着你抛开了那富裕的家庭和上流的社会,便觉得你做了牺牲,是不是这样子呢”张纪贞干脆利落地回答道产不是。“区卓有点生气了,他说:“这有什么用呢?明明摆着的事实,你能否认得了么?还是想法子把这种优越感克服下去吧。“张纪贞调皮地顶撞他道”如果我根本就没有优越感,那你怎么办呢“区卓低声地,象喃喃自语般地说道:“如果你否认这一点,那你就没有法子向农民群众学习,向农村干部学习,这样子,你跟他们就合不到一块儿,你就没有法子争取你本来应该有的进步。“张纪贞脸上微微笑着,可是嘴巴里仍然使用刚才那种不妥协的腔调说道”如果我根本不想进步,那你又怎么办呢“区卓昕见她这么说,从旁边用眼睛斜斜地望着她,心里面想着:“天下哪有这么落后的人儿?而这个人儿竟然还是个女的,这真是一种奇怪的事情。“接着,他开腔说道:“如果是这样子,那你就很难争取觉。你到延安来已经两年了,还没有党,你不觉着丢人么“他没有感觉到自己的声音越来越高,并且越来越紧了。张纪贞收敛了脸上的笑容,沉默地走了一段路,然后,又调皮地反问区卓道:“如果我根本不想党,那你又怎么办呢“区卓这一次没有答腔,他用一种突然的动作,两只胳膊把张纪贞打横抱了起来,贴着自己的胸膛,又用两片热烈的嘴唇在她的天堂上、眼皮上、脸颊上、嘴唇上热烈地吻着。张纪贞在他的怀里轻轻地挣扎着,轻轻地叫唤着,轻轻地捶打着,然后,两手彝拉下来,瘫软地躺在区卓那两条粗壮有力的胳膊上面。月亮把区卓那张很象区挑的杏仁脸投影在张纪贞那张尖长脸儿上面,把张纪贞的羞红的脸孔轻轻地覆盖起来。旷野十分跟静,而他们两颗心却跳动得那么厉害。他俩都好象听见远远的地方发出一种象建筑工地上面的打桩似的,笨重的撞击声:“略、略、略、略“区卓就那么一个劲儿抱着张纪贞往前走,也不知道一共走了有多远。天上的月亮一会儿躲进云层里,一会儿又悄悄地溜出来。

七一那天的前晌,李为淑、张纪贞两个人来到县委组织部和干部科长杨生明谈话,胡杏也参加了。杨生明见她们两个人进来,又无缘无故地大笑一阵,给她们两个人倒了开水,让她们坐下,然后说道:“小李,你把你的家庭出身从旧职员更正成为伪官吏小张,你也把你的家庭出身从旧军人改成伪军官。一一这样子很好嘛。哉们欢迎知识分子进步嘛!一一当然,最要紧的就是要有自知之明。“李为淑、张纪贞两个人都显出委屈的样子,扁着嘴不做声。杨生明又说道:“对了,你们应该想清楚知识分子大半都是剥削阶级出身的,身上有很多肮脏的东西,必须把它们清除掉。你们说是么?“李为淑、张纪贞两个人仍然沉默着不做声,杨生明又说道:“没有什么稀奇的,凡是从剥削阶级出身的人,一定会带来很多剥削阶级的坏思想、坏作风,这样子,跟广大的人民群众就搞不在一达里,这是很显然的事情。一个人如果认识了这一点一一我老实告诉你们,咱们很多知识分子经过一定时期的锻炼,都慢慢地认识了一一只要认识了这一点,他就高兴了,他精神就愉快了,他跟其他的人关系就融洽了,他也再不会感到苦闷了。“胡杏在一旁听着,觉着杨生明这番话无疑是对的,但是,对于刚刚到延安才两年的这两个年轻女孩子说来,是有点过生硬,过于呆板了,就插嘴说道”我了解她们,她们是经过一段时期的思想斗争,最后才得到这种新的认识的。这里面,她们也有苦闷,也有烦恼,可以说有个不长不短的过程。总而言之,思想意识上的前进一步螅保部蠢床⒉荒敲慈菀住£“杨生明接着又哈哈大笑起来,一面笑,一面喝了一口水,说:,对、对、对,对、对、对,是这个样子,是这个样子,如果工人、农民,就不需要那么长的过程,一一工人、农民想问题,一下子就想通了。可是知识分子就不能这样。不过这不要紧。如果一个知识分子当真想通了,那还是很好的,那他还是很有用的,不是么?小李、小张,你们都还很年轻,将来都会成为有用的人。可是,你们必须更进一步,把所有旧作风、旧习惯、旧思想、旧感情都一股脑儿抛弃掉,克服掉。你们说,不应该这样么”李为淑感觉到很大的压力,也没有多说话,只用鼻音答应了一声:

字?“

”口。

到底是张纪贞有本事,她稍为迟疑了一下,就抬起头来,对着杨生明说道:“不错,我应该这样做,可是我不知道做得好、做不好。说老实话,为了把旧军人改成伪军官,只改了那么两个字,我的心里面一直疼了三天一一好不容易呀”胡杏安慰她俩道:“那有什么问题呢?痛苦是轻微的、暂时的,可是,想通了以后,跟革命更接近了,跟党更接近了,跟人民更接近了,那就是最大的愉快一也可以叫做永远的、真正的愉快。”杨生明还是照样哈哈大笑一番,没有再说什么,谈话就算结束了。恰好碰上那天中午县委机关会餐,吃的是白面馍、红烧肉。胡杏留她们两个人吃过中饭,又把她们拉回窑洞里,一起休息,让她俩睡了午觉以后才走,俗话说,三个女人成个墟。这三位姑娘碰在一起,哪里还睡得着觉呢?只见在炕上,胡杏躺在当中,李为淑在左面,张纪贞在右面,三个人嘻嘻哈哈地说这说那,一越说越高兴。后来,张纪贞又从胡杏的身上爬到李为淑那一边,李为淑又从胡杏的身上爬到张纪贞那一边,在她的身上滚来滚去。胡杏觉着她俩这个时候是最可爱的了,就举起手来,拧她们的脸蛋,把她们拧得哇哇直叫。后来,胡杏象个大姐似地说起正经话来道“阿淑,阿贞,我看你们两个应该趁热打铁,趁着这股劲儿,坚决地向支部提出党的申请,看看支部意见怎么样,要他们多多帮助自己。”李为淑照例用鼻音答应了一声:“唔。”张纪贞却快嘴快舌地说道:“行,我豁出去了,反正一定试试看”

说完了以后,三个人又在炕上滚做一团,谁也忘记了睡觉的事情。后来,胡杏看看时间不早了,料想睡也睡不成了,就跑到地上,在窑洞角落里捧出一个西瓜来,用刀子把它切开。西瓜瓢已经十分成熟,红通通的,冒出一股清香的气味儿。胡杏切好西瓜,就叫她俩下来吃。又看见她们各自只穿着一件单衣,窑洞里面有些凉,又把炭盆端过来,轻轻地拨开炭火。大家围着炭盆,美美地吃起西瓜来。

两个月后,枣子都熟了。有一个星期天的早上,何守礼拎着一个挂包,徒步走到南川七里铺去,准备上杨承荣那里去玩儿。路过南门外的时候,看见路旁那些小摊子上面,一档一档地摆卖生枣子的,不觉停下了脚步。那些枣子个个都是又长又大,一边儿粉红色,一边儿嫩绿色,十分可爱。她挑了一档最大的枣子,足足买了半挂包,沉甸甸地提在手里。进了边区医院,她找着了杨承柴,在杨承荣的窑洞里面坐下,两个人面对面地一边聊天儿,一边吃枣子。杨承荣说:“这枣子真不赖。你看,一年到头,秋天又来了。”何守礼说产可不是么?又清,甜,又香脆,多好呀这是我在延安唯一的最高享受。“杨承柴半开玩笑地说道:“怎么了,你倒作起诗来了?怎么是唯一的呢“何守礼缩缩鼻子,说道:“不唯一的怎么着?就是这个枣子能使我快活,其他的事情都使我烦恼。有一件新闻一一特大新闻,你听说了没有“杨承荣轻轻地摇着头,表示不知道什么新闻。何守礼又往下说道:“你还不知道,李为淑跟张纪贞两个人都了党了,你还不知道“杨承荣严肃正经地点着头说产哦,原来这样。这是好事情,我们都应该向她们祝贺。”何守礼接着说道:“对她们来说是好事情,可是对我来说,就是难事情了,我没有她们那样样的福气。

讲出这祥的话来呢?俨”何守礼说俨“我怎么不讲这样的话呢?她们有人瞧得起,气、可是我没有人要谁也瞧不尊我。”两个人沉号墩了半天,也不吃枣子,也不说话。后来,杨承荣慢吞苟地说道“阿礼,你别怪我,我觉着你这番话里面有些不实在的东西。”

何守礼抗声说道:“实在的,实在的,每一个字都是实在的。谁叫我是个大学生呢”

两个人又沉默下来。杨承荣随手拿起一个枣子,慢慢地嚼着,何守礼也随手拿起一个枣子,慢慢地嚼着。看样子,两个人都没有吃出什么味道来。杨承荣考虑来,考虑去,最后还是规劝何守礼道:“阿礼,你这句话就说得不对了,中央的精神不是这样子的。党的大门是敞开着的,对知识分子一样敞开着的,对大学生也不例外。”何守比礼在鼻子里冷笑一声,说道:“你这句话倒说得对,可是事实上并非这样。中央的政策是对的,可是到下面,那就变成另外一回事情了。中央要知识分子,可是下面不要知识分子,更何况?一”何守礼说到这里,停了一停。杨承荣也在心里盘算着,觉着她说的话很不对头。因为李为淑跟张纪贞既然都了党,怎么能说下面基层就不重视知识分子呢?这道理是很明显的,不过他嘴里不说出来,不想在这个时候招惹何守礼。后来,何守礼经过一番考虑,下了决心,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更何况一一区里有助理员刘满浩掐住我的脖子,县里也有人暗中作梗。”杨承荣听于以后,更觉着满腹狐疑。区里刘满浩跟何守礼关系搞不好,这他是知道的,可是县里有谁会暗中作梗呢,她这句话指的是谁呢,杨承荣就不了解了。他说了一句陕北话道“做过咧,我一满解不下。”这就是糟糕了,我点都不懂的意思。他觉着不便追问,就等何守礼自己往下说。可是,何守礼始终也没有明说出来。

就在这同一天的早上,张纪文离开了四乡乡政府,一个人在葱葱绿绿的山野中间逛**着。这里采集了一捧马兰花,走不上一半里地,就把它扔了那里再采集了一捧马兰花,走不上一半里地,又一次把它扔了。就那么一面采着花,一面扔着花,毫无目的地从南川一直向东川走,一一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道会走到哪里去。后来,他又改变了主意,在延河两岸来回地趟着水,从南岸走到北岸,从北岸又走到南岸。在一次趟到延向中心的时候,他忽然自己说了一句话“唉,我真是生不逢时。”他的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这句话是说给自己昕的。其实,严格说起来,他如今要在边区找一个能跟他说话的人也找不出来了。本来,他的妹妹跟他还谈得来,可以说几句知心话,可是现在他妹妹也赶超“时髦”来了,了党了,知心话也说不成了。这样子,两凡妹拌嘴的时间越来越多了。他除了自己跟自己说话以外,再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了。整整。一个前晌,他就那么毫无目的地走着、走着,不知道疲倦,也不知道肚子饿。有一次,走到嘉岭山前面站住了,就在那宝塔底下,他不指名地骂着他的妹妹道“哼你有什么了不起,赶时髦!你请我,我还不呢!”这一天,他就那么走着、走着,只是啃了一块大饼,喝了两口延河的凉水,直到太阳偏西了,才回乡政府去。以后,他每天早上都拄着一根手杖在延河两岸趟着水走来走去,或者沿着延河岸边一瘸一拐地走着,一面走,一面高唱在延安当时很流行的俄国歌曲《囚徒之歌》。他唱起歌子来,倒一点结巴也没有了,只是声音惨淡凄厉,跟周围的气氛很不调和?

一二九降龙峪

这是阴沉的秋天。天空整个儿灰灰暗暗的。乌云压着山顶,使整个延安变得更加低矮、更加狭窄了。早上白漾暖的霜花覆盖了大大小小的山岗傍晚,乌鸦成群结队地吵闹不停。每家窑洞门前的土坪上那些娇挠窃究的波斯菊跟那些粗壮茂密的西红柿都枯萎了,连支撑西红柿的树杆架子都七倒八歪了。正在这个深秋的时候,周炳从晋察冀前线回到延安来。他既没有给任何人写信,也没有托人捎过什么口信,却突然在延安出现了。这使得认识他的人弄不清什么道理,都为之大吃一惊。何守礼那天早上到延安县委有事,从胡杏那里听到了这个消息,连忙赶回了二乡,找到李为淑,对她说“小李,炳哥凯旋了,你知道:么?赶快去看看他吧。我今儿前晌有事情,不能去了,你替我告诉他,顺便也替我问候他。”李为淑赶到自家坪招待所,只见众人都到齐了,有胡杏、杨承荣、江炳、区卓、张纪贞、张纪文等人。她一走进窑里,就听见众人都在议论什么胳膊长、胳膊短的。她也听不明白,只好先把何守礼托她告诉周炳的话一句一句照样说了,然后问周炳道:“炳叔,谁的胳膊怎么了俨用炳笑笑地回答道:“我的胳膊受了一点轻伤,没大事儿。“李为淑一听,心里怦怦跳了两下,慢慢地坐在炕沿上,满脸愁容地叹息不止。周炳把周围的人望了一望,独独缺了个何守礼,心里面正在揣摩她不来的原因,有点纳闷儿,只听见张纪文大声催促他道”表男一一不对。老师一一不对。周炳同志,一一我其实打算叫周炳同志,接昵、接着往下说吧,接昵、接着往下说吧。“周炳笑道:“小张,你别净打岔儿,听我给大家讲。“于是,他又继续往下说道:

”我要给大家讲的这段降龙峪的故事,其实不是什么故事,是一件很简单的真事。约莫在三个月以前,天气还正热的时候,日本鬼子在咱晋察冀边区进行着大扫**。开头离降龙峪还很远,后来,慢慢地就逼近了。这降龙峪是区政府所在地,我在那儿当助理员。这儿虽然是一个穷山沟,可是,咱们武工队的力量却是相当雄厚,光区府直接掌握的武工队就有三个小队,枪枝都是很齐全的。有一次,咱们接到情报,说是日本鬼子要来对降龙峪进行一次突然的袭击。咱们跟正规部队一联系,摸清了情况,知道这一路敌人不过只有百把子人,就决定在降龙峪来一个歼灭战。咱们的计划是将降龙峪的三个小队埋伏在三个山头上,另外,由正规部队慢慢地迂回运动过来,把峪口堵死。这样子,一旦完成了包围的阵势,就发动一次彻底干净的歼灭战。

“作战计划订下来不久,就听说敌人慢慢地向降龙峪逼近了,咱们就紧张地开始了歼敌的部署和紧急的疏散。那天天不亮就吃过早饭,我到处检查了一下工作,觉着还都满意,只有一个问题不好解决。那就是,第一队小队长方虎子他爹方老汉跟他娘方大娘,都没有疏散出去。原来方大娘今年已经六十多岁了,如今正生着病,发着高烧,不能走动。那方老汉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看见方大娘不走,他也不肯走。他仗着自己年纪大,说一定要留下来陪伴方大娘;又说他自己已经一把年纪了,他不怕日本鬼子;就是日本鬼子来了,也奈他不何。多少人劝他,他都不昕。有几个年轻小伙子要拿一副担架把方大娘抬到山上去,方大埠又不答应。时间越来越紧迫了,听说日本鬼子离开这儿已经五旦地了,我跟方虎子都没有办法,只好把他两老留在村子里。另外,还有十几个老大爷、老大娘,都是走不动的,也只好都留在村子里。我和方虎子的第一小队埋伏在左边山上,第二小队埋伏在右边山上,第三小队埋伏在正面山上,只等日本鬼子走进来。一一咱们都盼望日本鬼子进得越深越好,只要它能够钻进咱们的口袋底,咱们就把它看得越清,瞄得越准。打得越好。只等外面的正规部队枪声一响,咱们就可以一起动手,来它个一锅端。

”嘿嘿,一个钟头以后,一一不,也许还不到一个钟头,日本鬼子果然来了。看样子也有一百多人,浩浩****地开进村子里。因为山路难走,他们没有带重武器,只有步枪、轻机关枪等等。小伙子们个个都非常兴奋,看见敌人果然钻进咱们的口袋里来了,就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大家笑一笑,不做声。我看见大家都用手轻轻地摸着那杆上了膛的步枪,汗珠从手背上面冒了出来。我也跟大家一样,心里非常紧张,只是在盼望着沟口那边能够很快地响起枪声。不过,我同时又有点担忧,我想起村子里面还有十几个老大爷、老大娘,不知道敌人会怎么样对付他们。

”不久,那些日本兵把十几个老大爷、老大娘通通赶到一个草坪上面来,把他们团团围住。那个军官一个一个地拷问他们,一个一个地把他们浑身上下都搜遍,接着轮到一直坐在地上的方老汉跟方大娘两个人。那军官向他俩盘问了老半天,昕不清说了些什么,看样子,是要他俩把方虎子的所在招供出来。折腾了半天,那日本军官又强迫他俩站立起来。只见方老汉搀着方大娘,摇摇晃晃地在日本兵中间站着,那日本军官继续向他们盘问,他们一个劲儿在摇头,嘴里面说些什么,也完全听不清楚。握磨了半个时辰,那个日本军官没有办法了,就叫所有的日本兵散开,另外指定四个日本兵端起步枪对着方老汉跟方大娘两个人,继续威胁他们。那个日本军官再三盘问他俩,那四个日本兵又对他们举起枪来。后来,那个日本军官在草坪上跳来跳去,哇啦哇啦乱叫,到底还是没有结果,就后退几步,命令那四个日本兵举起枪来。

“情况十分紧急,大家的心里都很沉重,谁都看得出来,那些日本鬼子是在对方老汉跟方大娘进行生命的威胁。一一看样子,一定要他们说出第一小队长方虎子的行踪。到日本兵第三次举起抢来,那个日本军官退到一旁,举起一条胳膊一这个时候,我的心里面怦怦地乱跳不停。我十分明白,只要那日本军官把胳膊一挥,那四个日本兵一起开枪,那么,方老汉跟方大娘就要遭难了。我自己问自己:应该怎么办呢?这时候,拘口那边没有一点动静,也听不到信号的枪声一一我到底该怎么办?我总不能看着方老汉眼方大娘在我的眼前白白地死去吧?我总不能对这么两个很好的老人见死不救吧?我总不能亲眼看着日本鬼子踩在我们的头上,随便屠杀我们的同胞吧?我再一次留心地听着沟口那边,仍然是什么动静也没有。我再回头看一看方虎子,只见他举起步枪,已经瞄准了那个日本军官,手指勾在扳机上,一动不动,象一座雕刻一样,只是眼泪从眼睛淌下来,一直滴到地上。就这样子,方虎子既不动,也不说话,只是淌着眼泪最后,我实在没有法子再忍受下去了,我怒不可遏地喊了一声打,!

”我自己根本没有想到这就是一种命令。果然,方虎子首先开了枪,接着,右边的山坡上眼中间的山坡上,所有的武工队都一起开了枪。日本鬼子知道中了埋伏,就一面开枪向山坡上还击,一面向向口退却,把老百姓都丢在草坪上不管了。我们继续和日本鬼子打了差不多二十分钟,可是吃不下他们,结果,还是让他们从降龙峪溜走了。这一仗打下来方老汉眼方大娘是得救了,村子里的其他老百姓也得救了,咱们打死了十几个日本兵,咱们武工队自己也牺性了十几个人,很不划算。日本兵溜到大路的时候,咱们的正规部队离降龙峪也不过只有五里地光景,可是因为我过早下命令的缘故,我们的伏击力量也过早地暴露了,因此,没有能够完成把敌人全部歼灭的计划。你们看,我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我的右边胳膊拐肘上也中了弹,负了伤。“周炳说完这个故事以后,胡杏、杨承荣、江炳、区卓这几个人都异口同声地在痛骂日本帝国主义的野蛮侵略。杨承荣后来还补充说道:“从军事观点上看起来一一唔,到底应该怎么说呢?我又不懂军事一一也许,可以说是一个错误吧。不过从革命人道主义这个观点上看起来,炳哥的做法就不能算是什么错巳误。“张纪文、张纪贞、李为淑三个人都异口同声地说道:“对、对、对,不算错误,不算错误。“周炳说:“你们先别忙下结论,我自己也是矛盾了很久才认识自己的错误的。“张纪文觉着这回非发表自己的观点不可,就急急忙忙地说道”这不是很清楚了么?这就是纪律跟人情的矛盾,这就是纪律为什么不合理的原因,这就是纪律对于人们的高尚行为的一种束缚。因为这样,所以人们经常说,共产党员都没有感情。“李为淑鼓足了勇气,但仍然是腼腼腆腆地驳他道:“你又胡说什么了?你少、说两句吧,你哪里知道纪律的伟大处!要是人们都象你这样子毫无纪律,那革命怎么搞得成现呢?每个人都各行其是,那么中国还不是一盘散沙“周炳只用严厉的眼光望着他的学生张纪文,没有做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