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寺委员长官邸座落在嘉陵江畔。高墙环绕中,是一座一楼一底的西式洋楼。周围点缀着几丛阔叶巴蕉、几棵海棠、几棵翠竹,花径两边,排列着修剪整齐的油绿绿的冬青……

官邸规模当然不能同林园相比,但占地也相当广宏,很是清幽,相当雅致。这会儿,委员长站在窗前,背着手,眺望陪都的景致。一轮金阳缓缓西垂。视线所及,奔腾的嘉陵江上,有一艘巨大的木帆船正在逆水而行。拉纤的船夫,像是拴在线上的蚂蚱,齐声喊着号子。他们全都**着上身,挽着裤腿,腰弯得象要贴在地上。赤脚在江边拉着船缓缓上行。虽然看不清这些川江船工的样子,但完全感受得到他们肉体和心里的沉重。对此,委员长并没有半点的同情心理。是的,他们是很辛苦,难道我当委员长的就不辛苦?你们不过是劳身,我劳的是心。你们弄不好,最多只会将一艘巨船葬入江底,而我当委员长的,弄不好就会将整个中国送给共产党呀!

喟然一声长叹,委员长将视线提高了些。泛着金波的大江两边,就是陪都重庆市区:层层叠叠,破破烂烂的木质结构吊脚房,在闪灼的夕阳照耀下,显得格外的朽败。而那些在其中鹤立鸡群般的洋楼却已经性急地亮起了灯;有一片霓虹灯闪闪灼灼,勾勒出的商标都是“美孚”等外国名字……

“当、当!”这时,他身后的自鸣钟地敲响了五下。钟声刚落,受过相当专业军事训练的他,虽然没有转身看,也没有听到报告声,但已敏感觉出戴笠准时来在,就在门外;虽然这个特务头子的脚步轻得像一片树叶。

“是戴科长来了吗?”委员长始终改不了口――那是戴笠的军统才开张时的官职。

“报告校长,戴笠奉命来见!”只听背后戴笠声音宏亮,双脚相碰,发出“啪!”地一声。委员长这才转过了身来,只见戴笠站在门,挺胸收腹,精精神神。军统局长平时不着军服,而这天却是军容严整,腰系军皮带,背一副希勒式刀带,佩中正剑。一手垂直,一手端着军帽,头上剪短发,头发马鬃似地又粗又硬;脚上一双黑皮鞋擦得很亮。浓眉剑以目,一张马脸神情俨然。

“唔,坐吧!”委员长今天少有的客气,他在让军统局长坐时,自己将袍裙一撩,率先坐在当中一把长沙发上。

戴笠硬着腰肢,坐到了委员长斜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得怯怯地,他是正襟危坐,半边屁股在沙发上,半边屁股吊起,目不转晴地看着最高领袖――他的校长,似乎随时都要跳起来接受命令。平时,蒋介石很少有像今天这样客气过。对他戴笠,就像对下人对一条狗一样,想骂就骂,想吼就吼,无所顾忌。不过,戴笠对此毫不在意,甚至心中窃喜。因为他知道,这是校长心中对他毫无介蒂。对待心存介蒂的政客,比如那些不听话的罗隆基这些人,甚至被杀的闻一多、李公朴这些人,委员长反而表面上客客气气的,如四川乡下俗话一句:“口里说得蜜蜜甜,心中揣把锯锯镰。”

委员长一时没有说话,对眼前的军统局长视而不见,只是端起那杯清花亮色的白开水抿。暮色已尼朦胧地走近,房里没有要开灯,光线越发暗淡起来。贴墙那一长溜装着线装书的书柜玻璃在暮色中闪着微光,正面墙壁上,挂的那幅张静江写的“寓里帅气”的条幅,字迹已快看不清了。

戴笠心中有些忐忑不安起来,这时,莫测高深的委员长放下了手中的杯子,直直问了一句:

“你准备如何对付共产党?”这话虽有些让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戴笠毕竟是戴笠,他立刻站起来,胸一挺,大声报告校长,将上午对胡宗南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帮助张国焘成立了一个旨在打进延安的训练班;利用美国人提供给“中美合作所”的装备,在全国各地办起了多期训练班,训练出了一支十分可观的旨在对付共产党的特别部队;说是他同南京伪中央早有联系。汪伪政权的实权人物周佛海、任援道向他保证,届时只要通一个气,他们保证

立刻调转枪杆子,东南半壁决不会让共产党染指……

“唔、唔!”蒋介石对戴笠的工作是满意的,特别是后面部分的汪伪政权保证将所占沿海城市如上海、南京交出来感兴趣。

委员长这就又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踱起步来,“唔,好,就这么办。”说到这里,委员长突然住步,问:“你的黑室破译了日本人向美国飘汽球炸弹的秘密一事,你没有告诉梅乐斯吧?”

“没有!”戴笠肯定地回答:“这么大的机密,在没有得到校长的同意之前,雨农决不会告诉任何人。”

“美国人娘希匹的!”委员长突然发怒,用他的浙江宁波官话骂起美国人来,声音也变得尖锐了:“他们自高自大。当初,我们告诉他们日本要轰炸珍珠港,他们竟讽刺我们在挑拨他们同日本人的关系。过后,看到了我们的实力,又千方百计来买好我们。唔,成立中美合作所?无非是想分享我们破获日本人的情报而已。美国人是功利的、实际得很。梅乐期最近来见我,有段话说得极其好听……”时年56岁,记忆力仍然好得惊人的委员长,竟将梅乐斯绕口令般的话,一字不漏地背了出来:“对日本帝国主义这个敌人,由于中美特务人员的亲密合作而取得战胜它的许多条件,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巨大成绩。这一成功的合作,虽然随着对日作战的胜利,可能暂时结束。但看目前的情况,恐怕不是很远的将来,而是很快的明天,美国还将尽一切力量帮助中国战胜另一个更为厉害的敌人……”

虽然戴笠跟了蒋介石多年,又是军统局长,对他的校长脾气的乖戾可谓稔熟于心,可是对于蒋介石今天这番出乎其然表现还是感到惊讶,口中却说:“校长好记性!”戴笠一边给校长拍马屁,一边解释:“梅乐斯虽然同我朝夕相处,关系也不错,但事情涉及到国家利益,我决不会泄露一点给他。梅乐斯刚才的话,在我耳边说过不止一次,我可就万万不如校长,怎么也记不清。”

可是,蒋介石自顾说他的,在戴笠面发泄着心中的不满:“梅乐斯说话也算不了什么,他代表不了美国朝野。夫人这次去美国治病,代表我向罗斯福提出增加美援,以对付力量日渐增大的共党共军。可是,罗斯福这个软脚蟹理都不理!”听到这里,戴笠才明白委员长突然暴怒的原因。

蒋介石又坐到了沙发上,喝了一口水,情绪安静下来,开始说正事。

“政治就是秘密,秘密就是政治!”暮色朦胧中,蒋介石看着戴笠交待:“我了解日本人。这是一个令人难以理解难以想像的民族,他们的手段常常神出鬼没。日本人飘炸美国的秘密,你的黑室破译了,这是抓在我们手中的本钱。一定要保守秘密。等到美国人吃够日本人的苦头来求我们时,我们再来同他们敲价钱,嗯!”

戴笠赶紧一个立正,大声答应:“是。”

屋里的灯亮了。看来正事也谈完了,戴笠以为委员长会挥挥手,让他离去。然而,这天委员长似乎很有闲心,对他们军统局的事感兴趣,坐下来,又挥挥手,让戴笠也坐下来。

“我听说,你们中美合作所的参谋长贝乐利用金项链拴在腰上的包都给人家愉了?唔,有这回事吗?”蒋介石问。戴笠又是一惊,想不到这样的小事委员长都知道了,还问起来。

“美国人的事没有小事。状都告到我这里来了I。”戴笠注意到,委员长说这话时,语气中很有些对美国人不屑的意味。

“报告校长。”戴笠的身板挺得笔直汇报,“是有此事,不过已经破案了,雨农亲自破的。案子虽然离奇,但要怪不能怪别人,只能怪贝乐利好色!”

“唔?!”委员长看定戴笠,鹰眼中先是闪出一分惊讶,然后滑过一丝笑意。看来委员长对此案也有兴趣。是的,桃色事件,人人都有兴趣;不管是国家元首,还是斗民百姓,这是出自人的本性。于是,戴笠顺其所好,绘声绘色地讲述开来。

身为中美合作所参谋长的贝乐利,像很多美国军官那样,在非公开场合常常**不羁。这个身高一米八几,年届五十的少将,常常身穿没有徽记的美式黄卡其军便服一个人在重庆的大街小巷转来转去,领略风土人情。

有天此公东转西转,转到枇杷山下,正在流连往返时,一辆黑色轿车嘎地停在他面前。

“蜜斯脱!”随着一声娇滴滴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车窗里探出一个少妇的头,少妇极美艳。好色的贝乐利一见如此美艳的少妇,身子顿时就酥了。贝乐利会说北平官话,可是令他吃惊的是,那个美艳的少妇能说一口流利的英语。她用一口流利的英语问他,你是个来华助战的老兵吧?

贝乐利说,你的眼力不错。

美艳少妇说,我对不远万里来华助战的你表示敬意。怎么样,有没有兴趣到我的家里坐坐?

“Ok!”这正中贝乐利的心意,他乐不可支。他应邀上了她的汽车。车夫驾着汽车在山城中一阵东绕西拐,好一会车停下了。那是离储奇门不远的一幢大理石砌的很气魄的楼房。美艳的少妇领着贝乐利下了车,上了五楼,再领着客人进了屋子。客厅很大很堂皇。地上铺着华贵的波斯地毯,一色的意大利家俱,落地长窗上玫瑰色的窗帘低垂。女主人说,我丈夫是个旅美华侨,在洛杉矶有很大的产业。最近回美国工作去了,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回来。我在美国住惯了,一个人住在这雾气沉沉的重庆实在无聊得很……说着用讲究的德国饮具给他上了道地的巴西咖啡。

贝乐利觉得,在这地方能遇上的这个会讲一口流利英语的美艳少妇,简直就是上帝见自己太幸苦、太寂寞,给他送上的尤物。他边喝咖啡边色迷迷地上下细细打量少妇。她有一张鹅蛋形的脸,五官很端正,肤色黑红,很健康。一头浓浓的黑发,烫得像黄果树飞泻的瀑布。她身材很高很丰满;穿一件暗绿白花的紧身旗袍,这便将她身体动人的性感勾勒得淋漓尽致。旗袍开叉又高,露出一段令任何人看见都会浮想联翩的丰腴的大腿……这是一个标准的东方美人,西方女性感身材的尤物!贝乐利不禁心神**漾起来。

咖啡喝完了。贝乐利说,美丽的小姐,我能同你跳一曲舞吗?

当然可以。美艳少妇说着,款款走到蹲在那边的真资格美国高级音箱旁拧了一下开关,屋内响起了快节奏的探戈舞曲。贝乐利上前搂着大大方方美艳的少妇跳了起来。她跳得很好,快捷的步子,令人想起林中欢快的梅花鹿。贝乐利的舞是跳得不错的,但是太胖,又欲火烧身,步伐越来越乱;不是合不上拍子,就是踩着了她的脚……

贝乐利情不自标,一把将她搂紧,喘喘地说,亲爱的,我想同你睡……

美艳少妇既不答应也不拒绝,只是笑得咯咯的。于是,身高力大的贝乐利将她一把抱起,朝里间的席梦思**走去……贝乐利同那个性感美餐艳的少妇一睡就睡到天黑,这才爬起来,脚粑手软地回到中美合作所。

贝乐利回去后发现自己一件珍爱的东西掉――那是一根由纯金项链拴着的腰包。项链掉了无所谓,他心疼的是那个腰包。腰包里有不少的美金,美金掉了也无所谓。问题是包里装着他离开美国时同妻子儿女的合影。贝乐利虽然在外经常沾花惹草,但这在美国根本算不了一回事。他本质上是一个珍惜与妻儿之间感情,有强烈责任感的丈夫和父亲。他决心第二天到那个美艳少妇家去把皮包要回来。

贝乐利第二天带着一个卫兵,亲自开一辆美式吉普车去到储奇门,寻到那幢黑色大理石砌的洋房。上到那美艳少妇居家的五楼,却怎么也敲不开门。对面的门开了,出来一个白俄老妇。问及住在对面的美艳少妇,白俄老妇告诉贝乐利,这幢房子是她的,房子出租。里根本没有住过一个什么从美国洛杉矶来的华侨夫妇。对面是住过一个美艳少妇,不过据说是一个舞女。昨天,她租的房子满期,今天一早走了……说着白俄老妇打开了五楼的那个房间。人去楼空。贝乐利傻了眼,原来这屋里的一切东西都是女人向房主租的。

贝乐利来了牛脾气,找到中美合作所主任戴笠,要求一定要找到那个欺骗了自己的女人。

“唔!”显然委员长来了兴趣,抿了一口白开水,问:“那你最后是怎样找到那个女人的呢?”这会儿,委员长脸上素常的严厉不见了,漾起好奇的微笑,竟有一种孩子般的天真神情。

“别的人遇着这种事,我可以不管。但贝乐利我不能不管。”戴笠说,“我问了贝乐利,知道那女人身上有个特征――右边耳背后有个黑痣。

“我通知重庆侦缉队。可是寻遍了重庆所有舞厅妓院,那个女人却似上了天、入了地,找不到。我判断那个女人是个下江来的‘白拆党’:而且没有离开重庆。突然间想起,‘白拆党’女人一般都信菩萨,重庆南岸有座庙宇,内供菩萨,据说很灵,香火很盛,想必是那女人也要去烧香还愿的地方。我那天化了装,身边带两个人,等在庙宇旁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地方监视。从早晨等到午后,来了不少烧香拜佛的女人,但那女人没有出现。我都快失望了,正准备离去时,来了一辆黑色汽车,就是贝乐利说的‘福特’车。车停,下来一个女人。穿得很朴素,体形与贝乐利说的很像。我假意也去烧香,走到她身边一看,她的右耳后确有一个黑睡。我示了一个意。随从一涌而上,逮着了她……”

“啊!”听完戴笠的叙述,委员长好像是听完了一个惊彩的故事,舒了一口气,想了想,又似不放心地问:“你是怎么处理这个女人的?她究竟是干什么的?”

“她确实是个从上海来的舞女,不时作些皮肉生意,别的倒没有什么。我征求贝乐利的处理意见。他已经收回了他的宝贝皮包。大大咧咧地说,算了、算了……于是,我便把她放了。”戴笠在委员长面前当然隐瞒了一点,那就是他宽待美艳少妇,人家也是付出了代价的:同她睡了觉,并且向他保证:随叫随到。

“你这样做是对的。”委员长说时竟有一种怜香惜玉的表情。然后抬头看钟。戴笠会意,赶紧站得起,说,“如果校长没有什么再吩咐的,雨农告辞了?”

“晤、好的、好的!”委员长今晚特别客气,也站了起来,并再次嘱咐:“雨农切记,在当前你要特别处理好同美国人的关系。尤其在日本人的汽球炸弹问题上,要稳得住,要让美国人找上门来求我们,晤?”

“是!”戴笠胸脯一挺,皮鞋一叩,“啪!”地一个立正,给蒋介石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然后,转过身去,迈着军人的步武,大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