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笠从委员长的书房里出来,已是上午十一时。他迈着均匀的军人步伐,顺着阶梯缓缓而下,再沿着曲径,过花园,绕假山,穿回廊,急急朝大门方向而去。

委员长今天对他的态度、许诺、信任,让他深感责任重大,私心窃喜。喜悦在心中澎湃,简直像一泓山间压抑不着奔腾的春水。此时此刻,他恨不得一步就赶去北平、赶去上海……圆满完成委员长交办的任务,创盖世伟业,不枉委员长栽培。

带着一丝寒意的春阳暖暖地照在身上,照在深深的庭院里。耳边是欢快的雀鸟啁啾声,眼前移步换景,在一片片可人的翠绿中,点缀着星星点点的花朵,很是照人。委员长刚才那番语重心长的教诲又在耳边响起。他一边走一边心中咀嚼。他觉得,他对委员长的感情从来没有这么深。这么器重,他对委员长感激涕零。

走到花径尽头的塔松前了。过了这株翡绿、油嫩的塔松,转个弯,就要出大门了,就看不见庭院深处的委员长宅邸了。他情不自禁地留恋地回过头来,注目看去,绿树簇拥中的委员长宅邸,一楼一底、中西合壁。采用的是梁思成的建筑方式,俗称“穿酉装、戴瓜儿皮”――飞檐斗拱,风铃鸣响,绿色的琉璃瓦盖顶,而却又是西洋的尖顶阔窗,内部装修华丽舒适。

“局长、局长!”他的思绪在一种美妙的潜思中被唤醒。抬起头来,见副官贾金南候在旁边,毕恭毕敬。贾金南是个少校,跟他多年,忠心耿耿。也不知是因为贾金南外表长得笨头粗目,还是他承袭了委员长的方式,对思想单纯的下属军人,动辄采用棍棒式――委员长以住对他戴笠就总是没有好脸色看,而见到政客,包括他不喜欢的政客,委员长都表现得笑呵呵的……其实,这是一种假象,所以,他也从不介意。每次去委员长那里,他甚至希望委员长给他一巴掌更好些,因为打是心痛,骂是爱……越打越骂表示委员长越喜欢、器重自己。同自己没有一点距离、嫌隙。同样,贾金南也摸透了军统局长的脾气,对局长时常出手打他,手又重,有时打得鼻子流血,也从不介意,副官贾金南对戴笠多年来忠心耿耿,就象一条忠实的狗对主人。

今天,不知是因为戴签笠情很好,还是他要仿效委员长对他的态度,他对贾金南也开了笑脸。

“金南!”他笑嘻嘻地问副官:“老华将车发动着?”

“华永时一直在车上,将车发动着等局长你。”戴笠平时乘车外出很机警,不管去哪里,也不管他下车后要在什么地方呆多长时间,他都要吩咐他的司机华永时一步不离地呆在车上,而且发将发动。只要他一上车,车马上就得箭一般驶去。

贾副官说时,将一双哈摸眼怯住地看着局长。他很奇怪,今天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素常见到自己不打即骂的戴笠怎么今天换了个人似的,对自己笑呵呵的。

贾金南说的“华永时”,是专门给戴签开车,车技极好的一位司机。戴笠平生爱车却开不来车。或许是爱屋及乌的关系,或许是想着自己的命常常掌握在“老华”手中,他对华永时倒是很不错的……这样一来,华永时对他也确实是尽心尽力。

“好的、好的。”戴笠高兴地说:“我今天请你们去打牙祭。”说时,同副官一起步出了委员长官邱邸大门。见到停在门外的车了。受宠若惊的贾副官这就一手捏着腰皮带上的手枪,一溜小跑着,到了车前,哈着腰,替局长轻轻拉开了奥斯汀轿车车门。戴笠进车时,贾金南伸出一只手成掌,举至车门顶上护着,怕车门撞着局长的头。

“去邹容路周夕峰开的四川餐馆。”戴笠上车坐好吩咐司机。

华永时点点头,并不吭声,手中方向盘转动间,黑色的奥斯汀轿车在春阳下倏忽一闪,风驰电掣地向前而去,轿车很快上了上清寺大街。

奥斯汀轿车档次比较低,戴笠今乘这辆比较低档的轿车是有意的:一来是给委员长看的;二来这种车在重庆的小街小巷钻时方便,不引人注目。况且,这辆不起眼的车,里面也是经过改造的。窗上装的是进口的流线型玻璃。车壁四周嵌有特殊钢板,连步枪子弹也是打不穿的。

山城的风景在车窗外急速地上下回旋地往后流去。

“老华!”戴笠看了看腕上手表,口气很亲切:“时间还早,先朝沧白路开。”

“是。”老华的语气很恭敬:“局长,去沧白路哪里?”

“去沧白路找仇神仙算个命。”戴雏笑道:“我听说,有个从湖南来的仇庆荣仇瞎子摸骨算命很准,人称仇神仙。”

“是准、是准。”华永时边开车边说:“我也听说过。们军统局很多人都去找他算过命。听说,连孔祥熙、宋子文这样的人都去找他算过命……他们说,仇瞎子算命之准,要超过当年成都那个有‘卜卦之神’的严君平。”

“啊哟!”副官贾金南也来凑趣,他故作惊讶道:“西汉时期的严君平那么有名。他去后,成都人以他的名字为一条街命名,叫君平街。如果说连严君平都不如仇瞎子,那么,局长是要去找他摸算命才对。局长这个骨相,保险仇瞎子一摸要吓一大跳。我听人家懂行的人说,局长的骨相好极了。是天庭饱满地阁方圆。”

“但是局长这样去行不行?”司机老华心细,提出了一个问题:“局长这样去,会不会被人认出来?方不方便,不如把仇瞎子请到局长家里去。或请到一个什么专门的地方去!”

“那就假了。”戴笠头仰在沙发靠背上,不以为然地说:“若他知道是我找他,还不尽拿好听的话哄我?那我还听得到他的真话?还能知道他算不得准,是不是仇神仙?”

“对、对、局长高见,找没有想到这一层。”老华用一只手拍了拍头。

“那怎么办呢?”贾金南从保卫局长这个角度想问题:“局长这样去,同那些摸骨算命的人混在一起,出了问题咋办?这怎么行?”

“有什么不行的?”戴笠的语气很轻松,也表现很自信:“平时根本不出来,在人前照面。八年了,陪都重庆,没有几个人认识我的。再说,连宋子文、孔祥熙这样的头面人物都敢去,还还有什么不敢去的?等一会,老华把汽车停远点。我下车时带一副墨镜,你!”他指着贾金南,“把军衣换成便服,跟着我去,不会有问题的。”因为搞特务活动的需要,外出时,戴笠的车子上备有一些供换装的衣服和小零小碎的特工用品。

“嗨!局长硬是把我这个木鱼脑壳点醒了!”贾金南说时放心了,他说着一口“捡来的”四川话,转过身去,打开放在他身边的一口衣箱,捡出一件又长又大的灰布长衫,罩在军衣上;头头上的军帽换成了一顶毡窝帽,他把自己打扮成了一个跟班。而戴笠本来就穿的是一身藏青呢中山服,只将一副黑眼镜带在眼睛上,形象立刻大变。他脚蹬一双擦着得锃亮的黑皮鞋,头发梳得溜光,说一口怎么都改不了的江浙味很浓的话。人面前一站,一张嘴说话,很像一个从下江来川搞投机使把,狠赚了一笔钱的西药店老板或是银行高级职员类。

这时,汽车一拐弯,离开大街,驶进了沧白路。

沧白路靠嘉陵江,是条小街,像重庆所有的小街小巷一样,鸭肠子般弯弯曲曲蜿延纵深,忽上忽下。回旋起伏铺着石板,窄得只能容两辆吉普车错过的街道两边,大都是一楼一底的木板房。恍然间,直以为走进了明清时代。春节刚过,鳞次栉比的店铺门楣上张贴着春联,这里那里不时响起“砰、砰!”的鞭炮声。小巷中,杂声盈耳。空气中弥漫着煤球燃烧后散发出的那种呛人气味和鞭炮的硝烟味。

华永时按照戴笠的嘱咐,把车停在街口一个空坝上,没有下车守在车上。简单化了装的贾金南跟着戴笠下得车来,前后相跟着,一路上溜溜哒哒向“仇神仙”的算命铺所在的长街中段走去。

长街两边的店铺真不少,茶楼酒肆饭馆一个挨一个。那些各式各样的店招很有趣,带着浓郁的地方特色。饭馆名大都叫“味腴”、“聚丰园”、“对又来”……旅店则大都叫“静安”、“临江楼”……茶馆最多,大都叫“茗园”、“饮涛”……那些店招的制作从形式上看,有纱灯、牌匾、挂牌、幌子。

街上旅店大都档次不高,门楣两边一边挂一个大红灯笼。贴的对联无非是:“未晚先投宿,鸡鸣早看天。”馆子分为两类,卖饭的称为红锅馆子。红锅馆子门前写的是“酒饭便宜,炒钝俱全”……这个时候也许是还没有到吃午饭的时间吧,各个店铺里都很清冷,但川人爱喝茶,有不少人一天天地都在茶馆里,一家也还阔敞的“二泉茶社”中,人就坐得满满的。

也许是出于职业的习惯,戴笠走到这里,不禁住步往里观察了一下。人群簇拥中,有一个人在讲评书。高坐堂上的是讲书人是个相貌清癯的老者,身上穿件灰布长衫,手中拿块惊堂木,讲到高兴处或关键处,往往将惊堂土在桌上一拍。讲的是《薛仁贯征东》。说书人讲到了唐太宗李世民征高丽时遇险那一回。说的是李世民外出不巧遇上了敌方高丽大将盖苏文,惊慌失措中,驱座下御马单身落荒而逃,而盖苏文驱坐下追风马紧追不舍。荒不择路间,唐太宗陷入了绝路。前面是浩翰的大海,后面,是逼他投降、张牙舞爪的盖苏文……向来唯我独尊、锦衣玉带的唐太宗骑在御马上,而马陷沙滩,进退维谷,好不可怜。

骑在追风马上的盖苏文举起了手中的青龙刀,唐太宗不降即死,形势万分危急。唐太宗泪如泉涌,绝望地呢喃道:“哪个救我唐天子,我们的江山平半分;哪个救我李世民,他做君来我做臣!”

“说时迟,那时快!”说书人将手中惊堂木连连拍得山响,长声吆吆一声:“此时,只听一声:我来也!就在唐太宗身后的一面悬崖上,半空中降下一匹白马,端坐白马上的是个白衣小将。这小将面如满月,手执银枪,威风凛凛,直奔盖苏文。盖苏文惊得大叫:哎呀呀,好个冤家薛仁贵……”看听书人听得如醉如痴,说书人这就恰到好处地将手中惊堂木一阵猛拍,“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说书人这就闸了板,将听书人的胃口吊得足足的。

看到这里,戴笠笑笑,心想,用四川人的话来说,这个说书人真是“油”到家了。离开“二泉茶社”他们又径直往前走。耳中传来打锅盔的梆梆声……他们发现,重庆人爱吃火锅真是名不虚传。这条街上,火锅就真不少。一些个或胖或瘦、或老或小的么师站在店前亲热地招揽顾客。他们腰上拴根油腻腻的围裙,肩上搭张自不白,灰不灰的抹桌布,一口重庆话说得溜溜脆响:“哎、客官请进来吃火锅!吃真资格的重庆火锅!涮羊肉火锅、酸菜鱼火锅、蘸水鱼火锅……保险你吃得巴巴式式。保险好你得来连自己的舌头都要吞进肚子里去。吃完不舔嘴巴不要钱!”

一笑间,转过个弯,“仇神仙”的招牌便抢进眼帘。那是一个光鲜鲜的好大的一个一楼一底的铺面。楼上,垂下一个红字白布幌子,约有丈长。上面绣有“湘人仇庆荣”五个大字,幌止镶黑色月牙边,显得神秘而气派。许是到了午饭时间,平时顾客满门应接不暇的仇神仙门前,只有两个顾客。

仇神仙正在为人摸骨算命。只见屋子正中摆一张签牙桌,地上满方砖。那个稳坐桌后,正为人摸骨算命的老者必是仇庆荣无疑了。戴笠在铺子不远处停下步来,不远不近地细看。

“仇神仙”体形清瘦,着一领道袍,打扮得像个道士。花白头发在脑后缉成一个结,一张寡骨脸,眼睛上罩一副墨镜,颔下飘冉着一部花白胡子。判不准他的确切年龄。从精神、从动作来看,不过半百。但既称之为神仙,那就决不能用凡人的眼光来看待,说不定已经过几个轮回了。仇神仙脸上的摺像是核桃壳。然而,脸色很好,标准的鹤发童颜,确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想必是有些真本事的。

戴笠这就不声不响地带着贾金南上前去,坐在两个人后面细看。

只见“仇神仙”左手轻轻抚着他额下那络疏疏朗朗的飘冉的花白胡子,右手摸着那人的手,东捏捏、酉摸摸……头仰起来,那副凝神屏息的样子,好象在谛听天语。好半天,头才平视,用那副遮在眼睛上的墨镜一动不动地盯着逮在他手中的那个中年人,小声说了几句什么――逮在仇神仙手中的是一个穿长衫,戴青缎瓜皮帽的中年胖子,看样子,像一个小商人或是地主。大概仇神仙的话句句应验,说到胖子的心里去了,心服口服,连连点头,一副佩服得五体投地的样子。戴笠心中暗喜,自己今天算是找对了人――遇上活神仙了。

戴笠有一个习惯,随时随地观察人,听人谈话,自己从不轻易显山露水。

坐在自己面前的两个人,从他们谈话中,戴笠判断出这是两甥舅。舅舅是个中年人,好像是在市政府任什么科员,长得白白净净的,穿件崭新的蓝直贡呢长袍,一根栽着“强盗牌”香烟的玉石烟嘴叼在嘴上。这人一边听着坐在身边的侄子说话,一边不时将玉石烟嘴从口中拔出,很有派头地在手中抖抖,让烟灰胡乱地撤在地上。

侄子是个尖嘴猴腮的年青人,为了绷漂亮,在这春寒料峭的日子穿套薄菲菲的咖啡色西装,脚蹬一**黄色皮鞋,头发梳得溜光,身子骨又单薄,然坐在那里冷得打索索,但强打精神。这年轻人说一口难听的乐山话。听得出来,这小子家里很有钱。

“舅舅”虽然戴笠、贾金南坐在他们身边,那小子视若无从,他压低声音,用手指点着正在替人摸骨算命的仇瞎子:,“你看那暗瞎子东摸西摸、东说酉说,没求个完。我看,我们还是去吃了饭再来,在这里难求得等。”说时,一双东瞅西望的豆豆眼一亮。戴笠顺着这小子的的目光看去,有一个年轻打扮时髦,估计是卖春的女子正在他街上溜达。这样春寒料峭的天,身上穿的竟是一件豆绿色直贡呢旗袍,外套一件黑绒开衫,下半截鼓鼓的雪白的大腿若隐若现。敞着衣扣,高高的胸脯很明显。这女子中等偏上个子,很是丰满,五官也还周整,皮肤较黑,脂粉涂得多,又不均匀。头上梳的是从上海方面流行过来的最新式的发式,烫成卷卷。她手弯上一个精巧的小红皮包,左顾右看。

“王生!”那抽烟的中年人注意到了侄子的心猿意马,不屑地看了侄子一眼,声音高了些,带有些训戒意味,也不点醒,只是说:“你爸来信再三要我在重庆给你找份前途。读书你不想去,说苦。做生意呢,现在的生意也不好做。这么多天了,你爸来信问我你究竟该做啥子,我都报不了盘。我想人该做啥子,都是前世有缘。听说这仇神仙算命极准。我今天好不容易请了假,带你来的,嗯,你在看啥子?”

这时,那打扮时髦的女子在豆豆眼中消失了,进了一家旅馆,豆豆眼才恋恋不舍地将目不收回来。

“舅舅!”豆豆眼所答非所问地说:“看样子,这个瞎子还够得整。”说着指着前面不远处一家酒楼说:“我晓得这家‘狮子楼’火锅相当不错!这么冷的天,我们何必在这里凉办,不如去吃了火锅,吃得热热哄哄地再回来?”

舅舅心动了,却这样说:“这家‘狮子楼’是不错,就是价钱烫人。”

“我来我来!”豆豆眼立即说:“天气这么么冷,舅舅你又抽时间带我来摸骨算命,给我找个前程。走都走到这里了,当侄儿的,咋都都得孝敬孝敬舅舅。”

“那就走吧!”两甥舅这就站起来,一起走了。

那两人走了不久,“仇神仙”结束了手中的作业,那个中年胖子站起身来,谢了神仙,点头哈腰,连说,“记着了、记着了。”付了钱,这就走了。

“堂下客官,该哪位了,请过来。”仇庆荣这就挺起腰来,抚着颔下下那把飘冉的花白胡子。戴笠给贾金南示了个意,让他先去。

贾金南坐了过去,伸出手去。戴笠在一边注意看、注意听。

只见眼睛上戴一副黑膏药眼镜似的仇瞎子用两只手在贾金南的脸上、手上模来捏去。那神态,有些像名老中医给人诊脉看病。

“神仙!”贾金南忍不住了说:“你看看我要不要你给老报个生辰八字?”

“不要、不要。”仇庆荣将头大势摇:“已经清楚了。”

“啊!什么清楚了?”贾金南瞪大了眼睛。

“你的命出来了。”

戴笠一惊,不由得将身了往前凑了凑,洗耳静听,深怕漏掉一句。

“那,就请先生说说。”

“我就直说了。”

“就是要直说。”

仇庆荣又用手摸起颔下那把花白胡子,朗声道:“说得你先生高兴,你不要谢我。说得你先生不高兴,你也不要怪我,因为你的命就是这个样子。”

“那是、那是。”贾金南连连点头。

“你这个人,是一个跟班的命。”仇瞎子此话一出,戴笠不由更吃一惊,将身子又凑近前去一些。

“你这个人为人还忠诚。”仇瞎子的话如水往外涌,一泼一泼的:“一生不富不贫,妻贤子孝,寿限七十。”说到这里,不知为什么,叹了一口气,欲言又止。

“没有了?”贾金南张着大嘴傻问。

“没有了。”仇庆荣说,神情很坚定。

戴笠示了一个意,贾金南站起时,从衣兜里拘出一块大洋,递到仇庆荣手里,这个价钱大大超出了应给的算命费。仇庆荣也不说谢,只是坐得端端正正地说了一句“先生慢走。”

戴笠这就默默无声地坐在了“仇神仙”面前,伸过手去。仇庆荣伸出一双鹰瓜似的瘦手,照例先从戴笠的两只手上摸起。不是摸,而是捏。捏指拇、捏关节……捏得很细。然后两手上移,开始摸,摸他的脸,摸他的颧……戴笠有张四方脸,脸上有副浓眉和厉眼。摸着、摸着,仇庆荣调过头去,大声吆喝他的长工王二“给这位先生上一碗好沱茶!”――都知道重庆上爱喝沱茶。

“来了!”里屋长声吆吆一声回应,被称为王二,手中提着一沉甸甸负铜茶壶抢步出来。这是一个乡下小伙子,二十来岁,很精干,可能进城不久,还是一副四川乡下农村人打扮,身上穿件长衫子,长衫的一角挽起扎在腰带上,头上包张白帕子,皮肤黝黑,手脚麻利。他走上前来,将执于左手中泡四川盖碗茶的三件头往桌上一仍。叮叮当当间,一只铜茶墩在桌上,一个白底蓝花瓷茶碗骑在铜茶墩上。随着他右手执起的的铜壶从下至上渐渐提起间,一道鲜开水从细细长长的壶嘴里喷出,端端注入茶碗。“叭嗒!”一声,王二用左手么指拇轻轻一勾,茶盖这就盖上了茶碗。一碗真资格的四川盖碗茶这就泡好了。整个动作,一气呵成,可作单独的四川民间艺术欣赏。

“先生请茶!”仇庆荣以手示意。

“多谢!”

“听口音,先生是下江人氏吧?”――抗战中,重庆本地人爱将从长江下游江浙一带来的人统称为下江人。

“嗯。”戴笠只哼了一声,并不多说一句,他要试试面前这个“仇神仙”究竟有没有真本事,不肯流露出半点可以给算命的人可乘之机。

“先生骨格峭拨神奇。”仇庆荣咯为沉吟后,说了起来。说时,偏着头,好像沉浸在一种有了巨大发现后的情绪里。这个情绪是惊喜?惊奇?恐惧?耽心?似都是,似都不是。戴笠听这一说,凝神屏息,生怕听漏一句。

“先生的骨相是人间少有的。”仇庆荣极富专业化的语汇,滔滔而来,犹如是喷珠吐玉:“先生的骨格似文非文,似武非武。而是文中带武,武中兼文……先生是国家的栋梁之才。”说到这里,突然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光景就像是童话世界中的一个故事,一个贪心的人骑着一只金光闪闪的大乌飞到了一匹宝山上,一心要将宝山上的宝都装了带回去。什么地方都装满了,然而梦醒了,才发现一切都是空的。又像是从冥冥中看到了什么凶险。看仇庆荣这副情状,戴笠的心不由得猛跳起来。

“仇神仙”面向着戴笠,用一副黑膏药似的眼镜盯着他,神情很幽深。他问戴笠:“先生今年是交天命的岁数吧?”

“是。”戴签老老实实地回答:“我今年刚好五十岁。”

“先生的骨相样样都好,就是鼻头有些毛病……”坐在旁边凝神倾听的贾金南听到这里,眼都大了。心想,这瞎子算得真是个准。戴笠的鼻子有严重的鼻炎,整天哼呀哼地,饭菜吃不出香味,也闻不出气味。不管走到哪里,郁让副官贾金南给他带一副从美国买回来的洗鼻器,每天洗三次。

“先生今年命交华盖。走得过去,以后前程似锦!”仇庆荣的话说到这里戛然而止。至于这“华盖”运走不过去,又怎么样?瞎子没有说下去。

“望先生今年务必多多注意,万事谨慎!”――等了一会,只听“仇神仙”用这样并不轻松的话语,一句闸尾。

“谢谢'神仙'指教,我们后会有期!”戴笠表面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站起来时,对贾金南手一比。副官会意,赶紧上前,掏钱时,戴笠吩咐一句:“重金相谢,银洋10块。”贾金南一怔,如数付钱,将10块光光的大洋,在桌上丢得当当脆响,心想,真是了不得!这仇瞎子给局长算一次命,竟得大洋10块,这可比一个上等车夫一月的包月工钱还多。一个上等车夫,带得带上自己的车,在一个上等人家拉一个包月,才八块钱。而这八块钱可以供一大家人。戴笠生性吝啬,何曾看到过他出手如此大方?可见局长这次对仇庆荣看他算的命相当重视、相当满意。

贾金南将手中的一柱银洋叮当作响地码在桌上后,说:“仇神仙,我们这就告辞了。”银洋响了十下,仇庆荣唱一个瞎子,但不会没有听见的。按常理,这瞎子该受宠若惊,对他们千恩万谢。谁知仇瞎子端坐椅上,受之当然的样子,对他们的离去,哼都不哼一声,似乎缺少至低限度的礼节。贾金南注意到,戴着那副黑膏药似的眼镜的“仇神仙”,一直不声不吭声止视着他们离去,似乎还沉思在一种发现里,其神情其测高深。

一直等在前面一块空坝子里,将汽车发动着的司机华永时,看到局长走近,赶紧轻轻推开了车门。戴笠、贾金南刚上汽车坐定,奥斯汀轿车立即轻捷地向前窜去,很快上了大街,往邹容路方向而去。

“金南。”军统局长今天的脾气好,语气也亲切。他问副官,对今天仇神仙给他算的命服不服气,满不满意?

“服气。”贾金南想了想说:“他说我是一个跟班的命,可不是吗?我一直跟着局长。这仇瞎子还真是有点道行,局长,你说喃?”

“我大概信,但也不全信。”藏签沉思着说:“摸骨算命是有道理的,这方面的道理,《周易》中就有,道理深沉。但他说我今年命交华盖运,要倒霉,看他那样子,那像我还要倒大霉,这,我就不信。这么多年,我入伍从军,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大江大河都过来了,抗战胜利了。未必在这个时候,谁还能把我咋的?”

“局长!”忠实的副官尾娓婉地对他提醒一句:“既然那瞎子算命准,局长小心无大错。”

“那也是。”戴笠点了点头:“今年我凡事小心些,出门多带几个人就是了。”

“金南,你记一下!”戴笠这时转移了思绪,吩咐副官道:“等一会我们吃了饭,回局本部后,你负责通知这几个人。要他们准备一下,两天后,随我一起去北平办些事情。”

“是。”贾金南赶紧从衣兜里摸出一本记事薄,又从上衣口袋里拨出一只从美国进口的圆珠笔,做好了记录的姿势。

“人事处长龚仙舫。”戴笠开始一个个点名:“人民动员委员会金玉波。英文秘书马佩街。副官徐炎。再找一个给我管衣物的。这个人,你定。”

“局长,就人就这些吗?”记录完了,贾金南这样问,显然,局长这份名单中没有他,他感到奇怪。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离开过局长。

“就这些。”戴笠知道副官的意思,解释说:“这次你不去,你负责将我老母亲先送回南京去。她一直讨厌重庆的天气。最近她老人家的老毛病又犯了,老喊腿疼……”戴笠人虽狠毒,对母亲却很孝颇顺,说着眼都红了。

“现在,南京正是莺飞草长的季节,老人家天天做梦都梦到回到了南京……念她在鸡鹅巷里旧居,我只想将遂老人家的愿,只有你送她回去,我才放心……”

“好的。”原来是这样,贾金南弄明白了原因,接受了局长的重托。不知为什么,往日在局长面前说一不二的副官,今天接受任务时,态度似乎有些犹豫,有什么话要嘱咐局长似的。不过,红得发紫的军统局局长戴笠没有注意到这些,而此时,车己上邹容路。军统特务同夕峰开的那家很有名气的四川餐馆“新味腴”已遥遥在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