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五分九点。
蒋介石、宋美龄夫妇手挽着手缓步下楼,双双站在了门前的红地毯上――这是他们在恭候刚刚从美国述职回来的美国总统特使马歇尔先生。
委员长今天身着民国大礼服――蓝袍黑马褂,右手挽着夫人的手,左手腕上挂了根油光锃亮的拐杖,笑容可掬,身姿笔挺,同身边的大令宋美龄说着什么。宋美龄穿一件银灰色薄呢大衣,脚上是一双半跟黄色鹿皮皮鞋,丰茂的黑发在脑后络成一个髻,一边一个耳垂上垂着一个翡翠耳环。这时,一缕金色的朝阳从右面一株肥大的芭蕉上拽过来,灿灿地泻在他们身上。也许光线过于强烈,让委员长微微眯起了眼睛。
以蒋介石的性格,能早几分钟携夫人下楼来迎接一个人,这种情况绝无仅有。可见,他们夫妇对刚从美国返回来的总统特使的重视。
侍卫们都站得远远的――在假山后,水池旁……游动,保持着固有的警惕。
“人逢事精神爽,大令,你今天气色真好。”宋美龄看了看身边的丈夫笑道:“特使这次从美国回来,会结你带来你所期望的。”
“是的、是的。”蒋介石点头回应:“特使回国之前是对我作过保证的。”说着看了看夫人:“你今天气色也特别好。”
“你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不知道。”
“昨天,戴笠从北平结我来了一个电话,他说他为我觅到了一把宝剑。”
“宝剑?什么宝剑?”
“戴笠说,据专家们考证,是岳飞的宝剑,剑鞘很长,镶金嵌玉,削铁如泥,寒光闪闪……”
“啊,这个戴雨农啊!”蒋介石没有把话说下去,只是脸上带着吟吟喜色。蒋介石知道,夫人虽然不会剑法,但对收藏宝剑有一种特殊的兴趣。戴雨农乖巧,他这是在投夫人所好。
夫人喜欢宝剑是有缘由的,还是在宋美龄少女时代,在美国的左治亚州的麦肯城攻读时,她脸色苍白,身体比较瘦弱。她父亲特别送了她一把中国古剑,嘱咐女儿练剑健身。她是一个有恒心的人,从此谨遵父嘱,每天闻鸡起舞练剑。在麦肯城攻读六年间,天天如此。1913年,当她以优异成绩考进波士顿大学时,变得脸色红润,身材娇健婀娜。她在大学里继续深造,不久获得了学校里设置的最高学术荣誉奖―― 杜兰特等奖学金。当她早晨练剑时,许多同学围在她的周围,表现得好奇,送来赞美之词。有些女同学走进她的宿舍,发现墙上挂的把东方宝剑,吓得不知所以。从此,夫人对中国古代的宝剑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并养成了收藏宝剑的嗜好。
“大令!”蒋介石看夫人说到戴笠要送她的把岳飞用过的剑,流露出向往之情,他自己也想快些看到这把宝剑,就笑道:“既然你对戴雨农送给你的这把宝剑如此喜欢,何不叫他派人快些将这把剑送回来,先睹为快呢?”
宋美龄却不以为然地摇了摇头:“太珍贵了。我要戴局长回来时亲自给我,他做事我放心些。”
就在蒋介石一笑间,举起手来指着远方说:“大令,你看,是不是特使的车来了!”宋美龄应声抬头看去,那辆他们熟悉的马歇尔特使的银灰色、车体宽大的流线型“林肯”轿车,像一只姿态优美的白天鹅,沿着两边栽满了油绿冬青树,在阳光照跃下,从光滑如镜的花径公路上飘了过来。
当“林肯”牌轿车停下时,身着藏青色中山服的侍卫长陈希曾不知从哪里走了上来,躬下身去,轻轻拉开车门。先是一只长鹤似的腿在地上一点,接着,马歇尔走下车来。他又瘦又高,西装革履。委员长夫妇迎上前去,同他握手,相互问好。然后,委员长夫妇同特使谦让着,寒喧着上了楼,进了一间精致的小客厅。一色的西方橡木家俱,华贵的沙发……室内暗香浮动,金碧辉煌,气派豪华。墙壁正中挂有一副张大千的长轴《巴山烟云图》气势很是宏大,展情地诗意地展示出了蜀中风彩神韵。
他们在落地长窗前的沙发上隔几而坐。
会谈是在一种家庭的气氛中进行的。为了营造这样一种气氛,夫人一边用娴熟悉的英语同特使交谈,一边亲自给特使和自己冲了杯的咖啡,又在正襟危坐的丈夫面前放了杯清花亮色的白开水。
“我给你们带回了杜鲁门总统的问侯。”略为寒暄,特使主动将话题转上了正题,他说:“总统向委员长保证,美国一定帮助中国克服困难。因为,一个民主自由的中国屹立在远东是符合美国的利益的。”
蒋介石当然知道,特使这次来是礼节性的,不可能谈到一些具体问题。不过,作为一个总统特使,能一到中国就能代表美国总统对他蒋介石表示支持,这就已经够了。但他想同特使谈一个具体问题,这就是在中国的土地上,作为一个美国的驻华大使赫尔利,竟敢将梅乐斯软禁起来。这还成何体统,这还得了吗!
“不知特使是否知悉这样一桩事情?”略为沉吟,委员长单挑直入了:“就在特使回国述识之际,发生了一桩很不应该发生的事情。也是有伤你们美国国体的事情――赫尔利大使竟在贵大使馆,拘留了中美合作所副主任梅乐斯将军。事后,我让侍从室向赫尔利大使问及此事,希望他对此事作出解择。赫尔利大使的回答是奉特使的命令。我想,在中国的土地上拘留中美合作所副主任,事先又不向我打个招呼。我想,这事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吧?有违于国际间正常关系!”
“就此事,我要向委员长作出解择。”马歇尔在蒋介石凌厉的攻面前,掩饰性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咖啡。看得出来,他知道理亏。
“梅乐斯长期以来搞独立王国,将中美所的情报据为己有。”马歇尔开始解择,“他多次拒绝陆军与其分享情报的要求。而这些情报一旦为美国陆军掌握、享用,这就不仅对美国陆军有用,对于中国,对于远东局势,对于整个自由世界都有重要作用。我想,随着中国大陆形势的发展,在必要时,动用美国陆军帮助你们,也不是没有可能的……”马歇尔这番话说得很好听,虽然一句“动用美国陆军帮助你们,不是没有可能的”这话让委员长很受听。但是,在中国的土地上,大使馆竟敢不顾一个主权国家的颜面,竟敢随便将与一个与中国友好,堂堂的中美所副主任梅乐斯将军软禁起来,这点,马歇尔是无论如何绕不过去的。
看委员长对他的解释很不满意,知道蒋介石性格的马歇尔这样说:“这个问题,我们等一会再讨论好吗?我们先谈一下如何应对目前的紧张国共关系,以及美国在中间要做些什么,好吗?”
这正是蒋介石求之不得的。他赶快点了点头。
“那就请委员长先谈谈吧!”
“承蒙贵国海军竭力帮助。”蒋介石振振有词:“目前在东北,我精锐的廖耀湘等兵团己从营口登陆,占领了长春、沈阳等大城市。胡宗南部将已延安共产党中央机关包围得铁桶般相似……总之,我们已作好了打仗的准备。只要特使一宣布国共调调失败。我就开始戡乱!”
“军事上有把握吗?请问委员长准备用多长时间结束戡乱?具体有哪些布骤?”马歇尔也用了“戡乱”这个词。他毕竟当过美国三军参谋长,对蒋介石即将开始打响的战争,在军事上过问得很细。
“两个要点。”蒋介石也不掩瞒,他翘起两根瘦指,一一道来:“一、最迟在两个月内打下延安,摧毁共产党的神经中枢。二、尽快打通津浦路、平汉路。以期让我在尚在西南之国军精锐向北齐头输送……”蒋介石话说时,随手按了一下几上暗铃。随即走进来侍从室副主任,委员长的“文胆”陈布雷。
“布雷!”委员长说:“把我刚对前线将领们下发的手令给我。”
身穿藏中山服,瘦脸上病恹恹的陈布雷这就将挟在腋下的一只三道拐黑色公文皮包拿出来,“唰!”地一声拉开,拿出一张印有“中央军事委员会”信函,信函上的密令委员长示意他拟就的。陈布雷用双手恭恭敬敬呈给蒋介石。蒋介石接过,递给马歇尔。特使接在手中煞有介事地看。宋美龄知道特使看这样的中文文件,以他的中文水平还不过关。这就凑过去,用流利的英文念:“侍天字第七十号密令:
(衔略)民国三十五年度下半年,各部队之作战目标应是打通陇海津浦、同浦、平汉与中东铁路诸线,肃清冀、鲁、晋、陕等地境内共匪。在今后一年内,彻底消灭万恶之奸匪。则国家幸甚,民族幸甚。右仰各级将领,一律凛遵勿违。”宋美龄用流利的英语念着时,马歇尔伸出长着毛的粗指头,顺着字迹一行行地推下去,深伯漏掉一字一词。宋美龄念完后,看看了丈夫,这就将“密令”退还给陈布雷。陈布雷接过,放进皮包里,就要走时,委员长唤着他说:“布雷,你将我刚出的那本书《中国之命运》拿一本来送给特使。”其实这本书,虽是以蒋介石名义出的、实际是陈布雷写的。
待陈布雷给特使送了书。蒋介石怕马歇尔滑了过去,这就干脆挑明,“在我们即将开始的这场以扫除赤祸为目的战争中,作为美国有什么具体支持?”
“有的。”美国特使说:“我这次回中国来,送给委员长的礼物是一笔二千八百万元的军援;此外,还有一亿五千万发子弹。”
“好,就这些?”蒋介石用手摸了摸光光的脑袋,看了看夫人,脸上的神情有些失望。
“这初步表明了美国朝野对我国形势的关注。”宋美龄怕丈夫的表现让美国特使难堪、甚至不满,赶紧插话缓和气氛。在她看来,有了这些美援总比没有好。积少成多,慢慢来。
“特使回国之前!”宋美龄笑吟吟地看着马歇尔提醒:“美国国会不是已经通过了四亿元的援华法案吗?”宋美龄真是厉害又聪明,话也说得好听,点到为止。
“是的,夫人记忆力真好。”特使地笑了,却不肯将话说下去。
宋美龄趁势追击:“那么,刚才特使说的军援,就不包括在国会己通过的四亿元里面了吧?”
“当然不包括。刚才我说的这笔军援,是我作为你们的老朋友,送给你们的礼物。”
听说一说,委员长的脸色又好了起来。可是,特使紧急着又说出一番让委员长听来很不是滋味,像是中国家庭中的家长训戒败家子的话来:“就在我再次来你们中国之前,杜鲁门总统让我带一句你们的话给蒋先生――'天助自助者'。在我们看来,最能帮助你们中国的,还是你们自己。”¨
哎呀!宋美龄心中吃了一惊,以为自己脾气火暴,一言九鼎的丈夫的受不了特使这话,要当场发作,不意委员长却冷然一笑说:“那是当然的。不过,国际上凡是学过中国历史的人都知道,中国,从清末以来就是摆下的一个烂推子,一盘散沙、积弱积贫。1926年,我们国民党人秉承国父遗志,为改变中国现状,自林于世界民族之林,重新振作我华夏威风,不惜南征北伐,好不容易统一了中国。然而,当时中央政府的政令军令也只能在沿海五个省区通行,其他地区,各自为政,军阀割踞。之所以如此,是中正一时不能也!
“尽管如此,当年中国的经济还是出现了飞跃升,尤其是沿海地区经济的发展令世界瞩目,这是一个与世不争的事实。之所以到今天,共产党发展得来尾大不调,是日本人帮了共产党的大忙。就在抗战前,共军已被我赶到陕北铁桶般包围。这是我十年剿共灭共之最好乏时机,他们人不过三万,缺吃少穿。军队人平不过五颗子弹……而就在这时,日本打进来了,第二次世界大战开始了。为了同盟国的胜利,我们中国承受了多大的民族牺牲?共产党也就在这之间发展壮大起来。这一点,毛泽东,在他的著作《星星之火为什么燎原》一文中,也说得明明白白……”蒋介石这一席话,可以说将马歇尔刚才那句具有训戒意味的“天助自助者”批驳得体无完肤,虽然蒋介石没有正面批驳。
宋美龄不由得看了看丈夫,她万万没有想到,平素寡语的丈夫这样能说。
“请问委员长。”看来,马歇尔不愿同蒋介石再绕下去,事情既然摊开了,他干脆挑明:“你们打这场国共战争,究竟需要美国多大的援助?”
“我想。”委员长说:“十五、六亿美元够了。”
“这个数字对美国来说,是一个不大的数。”特使说:“关键还看你们自己所做的工作。我作为你们的老朋友,尽量努力吧。”说着看了看腕上手表。
同马歇尔特使的第一次晤谈,就在这种表面轻松的气钝中结束了。刚才委员长很严肃提出来的,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关梅乐斯少将,竟在美国驻华使馆,被赫尔利大使软禁一事却丝毫没有再提,直到他们夫妇将特使送上汽车。不是委员长忘记了这事,而是他同美国特使事实上达成了默契。这是一个幕后交易――我马歇尔给你钱,给你军援,你蒋介石也你别管我美国人之间的事僻。捏在大人物们手中的事端,往往都是这样,可大可小,可深可浅,是手中的法码,全看如何妙用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