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6年3月15日。

北平东城灯市口大街同福夹道内,有一幢很气魄的花园洋房,静静地沐浴在春阳里。这幢中西合璧的花园洋房,占地广宏,庭院深处,走马转角楼间,无不浓荫匝地,很幽静。喧嚣的市声被远远地隔在了胡同外面。蹲着两蹲玉石狮子的黑漆大门前,挂着着一个很醒目的白底黑字的招牌。上写:“北平空军空运大队”。北平人都知道,这幢花园洋房,过去是军阀曹辊的公馆。日本人占领期间,这里改为“日本航空株式会社”。现在,成了国民党航空委员会的一个下属机构;其飞行基地是北平的西郊机场。

下午二时,一个身材高高,结实匀称,身穿黑皮卡克,漆眉亮日,神情精明的飞行员大步走进了空运大队。

“曹先生,要飞?”刚进门,左边收发室里就探出求一顶毡帽,这是一个看门的老头。这老头戴一副鸽蛋般的铜边眼镜,眼镜滑到了鼻尖上,样子很滑稽。

空运大队的所有飞行员看门老头都认识,也许是没有人说话,老头逮着一个飞行员都要随便聊上几句。没有任务,飞行员们一般是不上这里来的。

“是,回上海。”飞行员一边说一边走,神情很高兴。听得出来,他虽然说一口北平官话,但听得出来有上海音。他叫曹青,三十来岁,人很精干,抗战胜利后,他是从国民党空军作战部队抽调到空运第一大队的王牌飞行员。他这是接到通知,来看派遣牌的。

曹青穿着一双飞行皮靴,过花径,向对面的那幢四层楼房走去。进了浮雕装饰着的门,沿着铺了红地毯的楼梯,上了二楼,进了飞行员任务挂牌室。迎面那块铺着红绒的壁上挂着一块写有自己名字的牌子,飞行任务简单明亮具体。

姓名:曹青、马中

飞机:222号专机

起飞时间:3月16日上午8时

航线:北平――天津――上海――南京

“上海、上海!”曹青心中默默念着故乡,一颗心猛烈地跳动起来。他沪上一个工人家庭的儿子。八年前的“八·一三”空战中,他所在的航空部队奉命参战。空战中,他勇敢无比,驾着战机在黄埔江上空击落了一架日机。当他又击伤一架日机时,狡猾的敌机尾巴后拖着一根长长的黑烟,忽上忽下地同他绕开了圈子。他紧迫不舍。他瞄准了那架带伤的敌机时,毫不犹豫,咬紧牙,狠狠地按下了机关炮击发器。“哒哒哒!”一串火球向逃窜的敌机追去,疾如闪电。“咚!”地一声,敌机被打中爆炸,一团浓烟裹着烈火滚到了江里。但与此同时,他受到了早就跟在后面的敌机偷袭,一串子弹从他脸颊上斜着穿了过去……他受了伤,从此脸颊上留下了一条疤痕。然而,这非但没有影响他的形象,反而显得更为英武。

好容易熬到了抗战胜利,万幸父母还健在。最近父母在老家给他找来了一个姑娘,并在信中给他寄来了姑娘的玉照。姑娘叫明娣,小时的邻居,也是从小就认识的,父母对姑娘对很满意,催他尽快回去相亲……

明娣当然是记得的,小时候他们在胡同里玩过老鹰捉小鸡的游戏……可是他怎么也把照片上那个光采照人的大姑娘,同记忆中那个总是拖着鼻涕的黄毛丫头联系不在一起。

时间过得真快,他已经28岁了,比明娣要大五岁。这个年纪确实耽误不得了。他拿着家中寄来的明娣玉照看得很仔细,想象着。那是明娣在冬天照的半身。穿一件白底黑花的棉衣,露出穿在里面的红毛线衣的衣领。一张鹅蛋形的脸正对着自己,头微微有些偏,微笑着,脑后拖着两根又黑又租的辫子。照片上的明娣很俊很温驯,一副微微挑起的细细的漆眉下,一双大大的眼睛亮晶晶的,脸颊上一双深深的酒窝……照片上的好,好像在自己含羞带笑地述说着过去,憧憬着幸福的末来。

此时曹青心中有分得意、骄傲。每次飞专机的正驾驶都是他,至

于专机上坐的是些什么人,他根本不想过问。当然,能乘专机的不是达官就是贵人。他这会儿最关心的是自己的事,恨不得现在就飞回上海,去看望父母亲,去见明娣。他抬起腕看表,是下午三时。他算了一下,明天早晨六点起床,六点半上飞机作好准备……现在,他得赶快去街上买点东西,明天带回上海去。

他迈开军人的步武下了楼,出门时,高兴地对看门老头扬了扬手,说:“大爷,等我从上海回来时,给你老带点城隍庙的胡豆――那可是下酒的好东西。”

“哦、谢谢……”收发室里,老头边说边站起了身佝偻着背,目光透过滑到鼻尖上的那副鸽蛋般的铜边眼镜,看着喜气洋洋的王牌飞行员曹青。

然而,俗话说得好:煮熟的鸭子往往都会飞。

就在北平空军大队王牌飞行员曹青喜滋滋作着明天一早飞回上海的准备时,铁定的事情却正在暗暗发生变化。这时,一个因为长得黑,绰号“小黑子”的飞行员,四川人张仁找到了队长胡因,要求将第二天一早飞上海的222专机改由他来飞。

“那怎么行?那怎么行?”胡队长接过“小黑子”递上的“三五牌”香烟,点上,一屁股坐在沙发上,摇着头坚决不答应。虽然这个“小黑子”不时给他送东西,讨好他,贴得很紧。但“小黑子”的飞行技术委实太差了些。不要说开专机,就是平时开一般的飞机也不容易轮到他。

“队长,你不要一句话封门,听我慢慢说。”张仁很会缠,他知道胡队长是个见钱眼开、见利忘义的人,也就不弯弯绕,干脆打明叫响。

“队长!”小黑子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上海最近黄金和美钞的生意火爆得很钱好赚。我有赚钱的门路。若队长答应我飞这架去上海的专机,回来我给你孝敬这个数!”说着在队长面前举起手,摊开五根指拇晃了晃。

“美金?”

“是美金。”

“五十?”

“哪才五十,最少五百。”

胡队长没有开腔,闷着头抽烟,半晌问:“你打算让谁作你的助手?”

“冯玉成。”看看队长脸色,知道有门,小黑子趁热打铁:“队长你是知道的,冯玉成开飞机可是老手了,未必还会出啥子问题?这几天天气又好,决不会出什么问题的。队长,你就放心……”

胡因看了看小黑子,想说什么,又没有说,他显得有点犹豫。平白无故得到五百小黑子“孝敬”钱五百美金,这不是一个小数,**力确实大得不可抵御。但是,他对这二人的飞行技术再清楚不过了。他们毕业于老式的航校,对明天要飞的配备着先进的仪器设备的专机,不要说操纵专机上那些先进的仪器设备,连那些标着英文的仪器设备认都不认识。在天气好的情况下,他们凭着经验的飞,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如果天气一变,就是问题。曹青就不同了,人年轻,是从有实战经验的空军下来的,又去“美国空中训练中心”经过了严格的科学训练,对专机上种种最新电子设备的掌握、运用驾轻就熟。因此,以往遇到飞专机,都是曹青飞。

然而,曹青飞行技术再好,也不关自己的事,这个人傲慢,与自己只有工作关系,没有私交。他对王牌飞行员曹青没有好印象。好像一架天秤摆在队长胡因面前――一端是飞专机绝对安全的曹青;一端是对他许了五百金美的小黑子,让谁去飞呢?

这几天,商京、上海一带天气晴好。未必将专机交给小黑子他们去飞,他们就会遭遇恶劣天气?有那么怪的事,那么巧的事?如果不遭遇恶劣天气,小黑子和冯玉成驾着专机飞上海,不会有任何问题。队长胡因在这晚睡觉前,都还专门打电话去问过气象站,这些天,飞上海南京方面会会遇到雷雨?气象台告知,不会。因此,直到天亮前,胡队长才下决心,让专机改为让小黑子他们去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