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应该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日子。他的小女儿贾斯敏从科罗拉多飞来,分享他的胜利。《金融时报》《华尔街日报》上已有几篇文章在提前祝贺他了。“就像百米赛中的尤塞恩敳博尔特,”《金融时报》的文章中写道,“就像十一月总统选举中的克林顿夫人,这是一位不可能失败的赢家。”瑞典皇家科学院一向以他们的机密性和保密策略闻名,但这一次,就连赌徒也认为,2016年诺贝尔经济学奖非钱德拉教授莫属。

他那晚没能入睡,只是在**躺着,想象自己该如何庆祝。当然会有人来采访他,例如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英国广播公司、天空电视台。结束后,他还会在贾斯敏登机之前带她去吃顿早午餐,也许还会允许她喝一两杯香槟。傍晚,学院会在剑桥的某个地方举办一场庆祝宴会。他的竞争者会到场。他们都是与他唱反调的人,是阴险小人、平庸之辈,但他会宽大为怀。他会告诉大家,无论是百万美元的支票,还是十二月份和瑞典国王共进的晚宴,于他而言都没有任何意义。真正让他高兴的是,他可以以此来回报一些人曾经给予他的信任。这里面包括他已故的父母、他信赖的同事,以及他过去的导师米尔顿敳弗里德曼。在他还是个职位卑微的副教授时,米尔顿敳弗里德曼曾在雪地里帮他换过轮胎。

那天上午,他已将获奖感言排练了十多次。他穿着睡衣,把一杯咖啡端到卧室,放在电话旁,然后舒展身体躺在**,头枕着手,期盼着电话打来。一个小时后,他的女儿走了进来,发现他睡着了。

“爸爸,醒醒,”贾斯敏一边说,一边晃晃他的脚,“爸爸,你没获奖。”

钱德拉愣住了。他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吃尽苦头。他在海德拉巴获得学士学位,在剑桥获得博士学位,在伦敦政治经济学院获得第一份工作,在芝加哥度过令人精疲力竭的十年。返回剑桥后,又碰上2008年爆发金融危机,他的团队立即遭到中伤、怀疑,头上扣着屎盆子。而之后的每一年里,他都清楚地记得——尽管他的名字会先出现在评奖委员于四月份公布的初选名单中,接着再出现在夏天公布的决选名单中,但那枚十八克拉的金质奖章总是落入他人之手。他的苦日子本该在这一年到头,他所有磨难本该在这一年获得回报。

“我想问一下,这一次,那个幸运的获奖者是谁?”

“获奖者有两个。”贾斯敏说。

钱德拉一跃而起,把两个枕头推到他的背后,将老花镜戴到了鼻子上。

“名字呢?”

“想不起来了。”

“试着想想。”

“心脏和色拉酱肉[1],好像是。”

钱德拉哼了一声:“不是哈特和霍姆斯特罗姆?”

“是他们。我觉得是。”

“那明年又会是谁呢?星空和小屋?”

“我不知道,爸爸。有可能。”

“好了,那就这样吧。”他一边说,一边把被子拽过来,盖住身体。他意识到,假如不是他女儿来了,他也许会就那样躺着,一直躺到明年。

十分钟后,贾斯敏回来告诉他,房子外面有一群记者。钱德拉没有换下他的睡衣,直接与记者们见了面,彬彬有礼地回答了他们提出的问题。女儿建议他邀请他们进来喝咖啡,于是他和四名当地记者坐在了餐桌旁。在这四名记者中,一名来自格兰切斯特公报,一名来自安格利亚邮报,两名来自坎布斯时报。

“我们非常遗憾,先生。”来自公报的年轻女人说。她看上去快哭了。

“那个奖应该是你的,”来自时报的男人说,他嘴里散发着杜松子酒的气味,“我们原本希望今晚好好庆祝一番呢。”

“好啦,没事,没事。”他回答道,他被他们的善意感动了,“生活就是这个样子。[2]”

“获奖的应该是你,先生,”那个女人说,“真的应该是你。”

“嗯,没什么,没什么。[3]”他说。他希望自己能够停止说法语。他对这种语言一窍不通。“顺其自然吧。[4]”

在记者离开之前,他让他们相信自己为获奖者感到开心,并为一切都已结束感到高兴,期待明年能再次与他们相会。他的表演骗过了贾斯敏以外的所有人。那之后的整个上午,贾斯敏以一个十七岁女孩的残忍,反复问他:“你没事吧,爸爸?你没事吧?”无论他说什么,她都不断地重复提问。终于,在去机场的路上,他发了脾气,喊道:“我没事你难道看不出来吗?”

如果是在过去,他会认为贾斯敏的追问只是出于体贴和关怀,但他现在相信,她不怀好意,她终于染上了折磨家长的家族传统。不过,他还算是她的家长吗?毕竟,她现在已是妙龄少女,和她母亲在博尔德生活了三年。她母亲不仅把离婚归咎于他,还指责他导致了埃博拉病毒爆发和“博科圣地”崛起。

就在他回到家的瞬间,电话铃响起。慰问的电话如溪流一般,流淌了整整一天。在那个星期的剩余日子里,还有零星的电话打来。剩下那个月,不少他几乎不认识的人会在街上叫住他,表达他们的慰问。这些男男女女明明连三个经济学家的名字都叫不出来,现在却好像指望这个活一样。

到了十一月,那种歇斯底里的劲头渐渐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人们对美国选举的恐惧。到了这时,钱德拉才意识到,他多半永远也不可能获奖了。十年前,在那个孟加拉人施展其油腔滑调的魅力时,钱德拉获奖的概率就下降了。即使时光荏苒,又轮到一个印度人获奖,这个领域也已经发生变化。多年来,经济学家肆无忌惮,把他们的专业搞得晦涩难懂,用无法压缩的对数让一切都专业得要命,好让人们把他们当成神秘的先知,而非社会科学家。经济学现在差不多成了“穷人的”数学,但钱德拉仍用不好微积分,他觉得那应该是一个身无分文的研究助理的任务,他亲力亲为有失身份。

无论如何,他的右翼倾向已经让他成了斯堪的纳维亚人[5]不愿意奖励的对象。那个平庸的次-次大陆会认为这是知识和道德越轨的一个信号。那是自由主义者最令他讨厌的地方。他们不知羞耻地自以为是,仿佛人类的过失都是别人造成的,而他们无论做什么,哪怕是杀人放火,都是英雄壮举,都是为自由和正义服务。事实上,瑞典人连自由主义者都算不上。他们是中立者、弃权者,仿佛他们是有意选择不成为超级大国,来保持他们的客观公正。

钱德拉希望自己能有个瑞典学生,好让他狠狠折磨一番。但是,在他的学生里,与瑞典人最接近的也只是个操着美国口音的荷兰女孩。令人遗憾的是,她极其聪慧。因此,他继续授课,假装埋首于自己的研究,全然不觉史上居然有诸如诺贝尔奖这样微不足道的存在。

在学期结束后的某个星期三早上,钱德拉从他在格兰切斯特的家中出来,步行穿过草地,前往大学。只有在和学院院长共进早餐时,他才会这么做。他就职于冈维尔与凯斯学院,担任克利福德敳H. 道尔名誉教授。这是个终身教职,意味着教多教少随他意。与霍金教授相同,他是学院的固定装置,就像屋顶上的那群滴水嘴兽石像一样持久不变。

“早上好,教授。”门卫负责人莫里斯一边打招呼,一边碰了碰他的圆顶礼帽。

“早上好,莫里斯。”钱德拉一边说,一边接过了他的邮件。他的邮件包括最新一期的《经济学杂志》、六张茶会和宴会的请柬。他基本确定自己不会参加这些活动。

“院长在等你呢,先生。”莫里斯说,像很多门房那样,他能同时表现出谦恭有礼和颐指气使,“小心脚下。今天早上霜重。”

“好的。”钱德拉说。他步入了大树庭院。大树庭院因排列在小径两旁的“瑞典豆”树而得名。它们现在光秃秃的,挺着细长的枝丫。

院长室入口,一个穿着马甲、面无表情的仆人迎接了他,接过了他的大衣和围巾。钱德拉穿过走道,进入餐厅,发现院长正在火炉前阅读《泰晤士报》。

“很高兴见到你,钱德拉。”院长说。他每次叫钱德拉的名字时,好像总是以“枝形吊灯[6]”的发音开头,然后才回过神来。

“也很高兴见到你,院长。外面真是天寒地冻。”

和众多英国知识分子一样,院长只将暖气打开一点,让家里像半生不熟的牛排那样不冷不热。他声称这有助于“改善头脑”。

“寒冷的日子到了。”院长说。他这话很可能在暗示美国选举。

“的确。”钱德拉说。

院长看起来比实际岁数要年轻一些。他一头浓发,上了润发油,向后梳着。他的眼睛湛蓝,只是瞄准的方向不同。他多年前是个跨栏运动员,参加过奥运会,后来一个对手把沙砾踢到了他脸上,致使他右眼失明。有传言说,他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去过肯尼亚,当过伊迪敳阿明[7]的径赛私人教练。从他脸上饱经风霜的皱纹不难看出,他是个阅历丰富的人。

院长把他领向了餐桌。餐桌大得足够四十人用餐。钱德拉依旧喜欢这餐桌周围的环境,喜欢墙上挂的荷兰大师的画作、站在门边的仆人,喜欢加在一起差不多值五十万英镑的光滑的银质刀叉、银质汤碗。通常,他们的谈话与经济有关,而钱德拉得充当一个治疗师的角色。他会用温和的语气告诉他五年内英国不会成为一个第三世界国家。

“那么,你的情况怎么样,教授?”院长问道,“从你的小失落中恢复了吗?我必须说,我们都非常遗憾,你没有成为我们的第十五位。”

到目前为止,学院已出现了十四位诺贝尔奖得主。老实说,一些消息比较灵通的同事,在年初就开始把钱德拉说成是“第十五位”。现在,他们不这么说了。

“噢,我很好。”钱德拉说。他把他的咖啡杯推向仆人,并顺势对仆人要给他拿新鲜草莓的提议点头表示同意。那些草莓正好可以配着羊角面包吃。

“但最近几个星期肯定挺难熬的,是吧?”院长说,“有些压抑?”

“噢,哪有!”钱德拉说,他现在已经习惯了整个周末都不起床,“我一般不把这些东西太当回事。奖章不过是过眼云烟。”

“是呀。”院长说,他放下餐刀,然后挠了挠头,“是呀,的确是这样,可……这个奖章多少还有些精美。一些人似乎认为,你最近可能多少有些不高兴。”

“他们真的那么认为?”钱德拉问道。他感觉院长话里有话。

“不瞒你说,有人投诉。”

“谁投诉?”

“学生,”院长说,“主要是本科生。”

“哦。”钱德拉说,心情放松下来,“哦,我知道了。”

“是的,你好像说了一些比较粗鲁的话。当然了,他们根本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但有几个学生不太好受。我的意思是,这通常来说是系主任的事,但考虑到是你,我觉得我最好亲自和你谈谈。”

“我很抱歉,院长,”钱德拉说,“可我真想不起来我说过什么粗鲁的话。”

“是的。”院长一边说,一边拿出了他的笔记本——这可不是个好兆头,“哦,他们有些人有点儿太敏感了。有个女孩子,你好像当着她同学的面一再说她是个‘白痴’。在她的描述中,你还将她的‘白痴’归因于合理的智力差异。”

“是的。”钱德拉说,那件事他记得很清楚,“你看,院长,我对我的学生一向比较宽容。我不指望他们严肃对待专题报告,我不反对他们抄袭我的书来写他们的论文,但我真的希望他们承认基本经济事实。这个女孩子把凯恩斯乘数描述成‘涓滴效应神话’。这不是你可以有自己的见解的东西,院长。这是一个事实:如果公司获取的利润较高,那么他们就会投入更多资源,因此就业也会增加。人可不能走入一场暴风雨,然后说,‘在我看来,太阳明晃晃的’。但是,我们现在谈到的这个女孩正是这么做的,于是我就指出了另外一个事实。”

“说她是个白痴。”院长说。

“是的。”

“嗯,当然了,我很理解。但是在当今这个时代,我们会说‘白痴’这个词在政治上有点儿不正确。”

“即使我们谈到的那个人真的是个白痴,也不行吗?”

“如果那个人真的是个白痴,更行不通。”院长说着便微微一笑,不过,他的笑会让人以为他是牙疼,而非高兴。“这么说吧,钱德拉,你最近心情郁闷,这可以理解。当个经常在媒体上露脸的名人不容易,加上那么多人抱着那么多的期待。所以我觉得你也许应该休个短假,休个轮休假也可以。事实上,我们当中不少人也是这么想的。当然了,这要看你的意愿,我们绝不会强迫你的。不过,你可以好好考虑一下。”

“我不想休假。”钱德拉说。

“可它值得你考虑,不是吗?”

尽管钱德拉根本不打算那么做,但他还是点了点头:“是的,值得考虑。”

“那就好,这个问题就不说了。”院长说,就在此时,仆人端着熏猪肉、鸡蛋、烤面包进来了。“我们聊聊经济,好吗?”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院长表达了他对英国脱欧、信贷紧缩、中国经济增长放缓的担忧,询问这是否会让世界“漂在粪坑上”。这个问题真不好回答,因为它相当于在问“我会在接下来的五年里死掉吗”,或者是“我们会在赛艇比赛中获胜吗”。从微观经济方面来看,正确的答案应该是“难说”,但这样一来,钱德拉就没时间吃完第二个鸡蛋了。第二个鸡蛋煮得好极了,依旧如丝般柔滑。他决定尽可能表现得积极一些。对付诸如此类的情况,这一向是个好办法。

“真是难以想象呀,”他说,“当美国打喷嚏时,全世界都感冒。说到底,这是个资本控制问题。”

“嗯,这真是令人宽慰,不是吗?”院长一边说,一边拂去他裤子上的面包渣,“听到真正懂行的人这么说,我就安心了。”

“不用客气。”钱德拉说。

“我只是搞不懂贫困。”院长说。他换了个话题。这个话题有可能永远也扯不完:“我们是能够养活全世界的,可看看我们都干了什么。这真是荒唐呀,钱德拉。我的意思是,这种状况究竟能不能被改变?我们究竟能不能恢复理智?”

教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肯定能。”

“那就好。”院长说。

他们握了握手。钱德拉大步走进门厅,拿了他的大衣和围巾,走了出去,走进了十一月的凛冽寒风中。他之所以回答得那样斩钉截铁,并不是因为他反感贫困问题(他并不反感),而是因为他和一个学生约了见面。他现在已经迟到二十分钟了。

他步履匆匆地穿过草坪(一种只有教师才享有的特权),走出学院大门(即所谓的“谦卑之门”)。冈维尔与凯斯学院有些离奇,因为它被道路一分为二。在横穿三一街时,他几乎没有注意游客和骑自行车的人(他一贯如此)。然后,他跳上了木质旋转楼梯,朝他三楼的房间走去。

他带的博士生拉姆敳辛格正坐在楼梯平台上,眼睛盯着手机。他的学生似乎都这样,总是用手机来打发漫长的清醒时光。

“对不起,拉姆,”钱德拉说,“抱歉。”

“没事,教授。我也迟到了。”

“那就好,很好……那究竟是个什么?”

拉姆敳辛格的胳膊下夹着一本《傻瓜统计学》。

“就是一本消遣读物。”

钱德拉打开门,叹了口气。他实在搞不懂,一个全国一流大学的经济博士生,为什么要读那种蠢得要命的书?但是,这正是问题的根源所在——畅销书试图通过对专业学科“去术语化”来打破知识壁垒。这种想法虽说是出于善意,但未免荒唐。别人花很多年才掌握的东西,你是不可能在三个小时内学会的。无论公众喜欢与否,知识依然重要。经济学仍旧是专家的菜,而不像他三十四岁的儿子苏尼总爱说的那样——“不过是些常识”,仿佛随便哪个阿猫阿狗都能当剑桥的克利福德敳H. 道尔名誉教授。

“德里怎么样?”钱德拉问道。他在房间里踱步,把书从沙发上拿走,冲咖啡,给他的吊兰浇水。这些都是收拾宿舍的人忘了干的事情。

“德里还是那个老样子,”拉姆敳辛格说,“没什么变化。啤酒越来越贵了。”

“实地调查呢?”

“实地调查真是太棒了。我获得了大量数据。只是有个问题……”拉姆拍了拍他的《傻瓜统计学》。

“嗯,看来我们没多少可谈的,”钱德拉说,“很高兴看到一切进展顺利。”

“还是关于巴西的问题。”

拉姆敳辛格的学位论文打算比较古吉拉特邦和他坚持称作“特洛伊[8]”的地区的经济表现。他总在谈话中不经意地插入这个词汇“如果你审视特洛伊的平均增长率”,而钱德拉在这种时候首先想到的是阿伽门农和一千艘船,然后才会想起来拉姆指的是“印度其他地区”。

“巴西,没错。”钱德拉说。

这是一个他们争论了几个月的焦点。他们都知道,巴西之所以突然变得对那篇学位论文那么重要,是因为拉姆敳辛格的女友,也就是贝蒂娜敳莫雷拉小姐,一年前回到圣保罗去了。

要获得额外的研究经费,拉姆需要钱德拉的支持,但到目前为止,钱德拉一直都不太同意。钱德拉突然想到,拉姆说不定就是告密者之一。毕竟,就在上月,钱德拉还错误地引用丘吉尔的话对拉姆敳辛格说,只要他“再多那么一点儿脑细胞,他就只算半个白痴”。

“好吧,如果你能得到那笔钱,为什么不呢?它会让你的学位论文改头换面,工作量就不要提了,但如果你觉得有必要……”

“你的意思是,你会给我写一封推荐信,先生?”拉姆说。

“嗯,我觉得你可以把它当作决策失误的例子,因为正如你知道的那样,巴西的信用评级就要变成垃圾了。”

拉姆敳辛格笑嘻嘻地记着笔记,钱德拉假装没有注意到这一点。

“当然了,”钱德拉接着说,“要考虑世界杯、奥运会等因素的影响。所有这一切都会带来不同的结果。”

听到世界杯,拉姆不由得舔了舔嘴唇。他上次的“研究之旅”碰巧与世界杯时间重合了。

“你的头几章不妨集中于上世纪九十年代,然后引入莫迪。就现在来说,这应该够了。”

“谢谢你,教授。”拉姆说,几乎要做出鞠躬的姿势了,“我的家人让我代他们向你问好。”

“噢,是吗?”钱德拉说,“不胜感激。”

“是的。我父母表示,你下次去德里时,一定要去我家看看。我相信你会喜欢那些狗狗。我一直都很想念它们。”

“狗狗呀,好的。”钱德拉应道,尽管事实上他讨厌任何长尾巴的东西,“挺好的。”

“对了,先生……”只有来自印度次大陆的学生才称呼他“先生”,就连那些对其他导师直呼其名的学生也是如此,“我忘了表达我的遗憾了。对于诺贝尔奖,希望你不要过于烦恼。”

“哦,我已经忘光了。如果我干这行就是为了获奖……”

“是的,当然了,我完全同意。”拉姆敳辛格说。他自己是为了钱才入行的。

“那好,你今天能来一趟挺好的。”

这句话无论如何都不能当作一次辅导的结尾,因为这样一来,拉姆好像就只是过来归还割草机的延长电缆一样。一些人甚至可能会说这违反职业道德,但那些可恶的领导可能不知道,两年前,当他的学生去巴西见女友时,差旅费差不多都是他掏的。

“我会尽快开展工作。”拉姆说。他个别词的发音有些不准。

拉姆识趣地离开了。钱德拉打开电脑,盯着书桌上那越积越多的书。他想起刚才煮的咖啡,便把牛奶倒进了那个写有“保持冷静,研究经济学”字样的杯子里。那是他的长女拉达送他的礼物,在把他逐出她的生活之前。他想,他真的应该请拉姆喝一杯。但是,先提起诺贝尔奖的是拉姆,这意味着拉姆已经没什么重要的事要说了。

该死的诺贝尔奖。他们总是摆出同样的面孔,仿佛在努力劝说一个两岁的孩子把枪放下。

钱德拉坐到沙发上,把脚搁在咖啡桌上面。当他和珍妮已覆水难收,他就陆续把他的整个生活转移到这些房间里。而他的全部生活也不过是孩子们的照片,以及那张他从没站过的“站立式”办公桌。他在那张红色的切斯菲尔德沙发上睡过几个晚上,穿着睡衣、拖鞋进行过不止一次辅导。但是,珍妮刚搬到了科罗拉多时,钱德拉大多数晚上还是在家里度过的。他谢绝晚宴邀请,以便可以看看电视,或读一些他不敢带到学校教职工宿舍的小说。他现在渐渐明白,他不仅离婚了(用中世纪英国人的话说,那是一种极其严重的犯罪),还成了孤家寡人(这个词远远谈不上稀奇古怪)。格兰切斯特的那座小屋的屋顶盖着黑茅草,房梁是十七世纪的,过去充满了孩子的身影和欢笑,现在却成了一个悲情隐士的幽暗居所,里面住着印度的哈维沙姆小姐、一位名誉教授,以及一张外卖菜单。

他有时候想,那一大堆以他的名义发出的信件,与安吉拉敳默克尔、纳伦德拉敳莫迪共进的晚餐,对戈登敳布朗和拉里敳萨默斯表达钦佩之情的便条,这一切难不成是一场巨大的骗局?它们就像那些在一英镑商店里买的假奥斯卡雕像。这些雕像被颁发给雇员,上面刻着“世界最佳照片复印者”或“银河系最佳灯泡更换者”。等他死了,只有他的著作会留存下来。直到石油和煤炭枯竭、人类在火星上建立第一个定居点,这些著作才会过时。

钱德拉教授是世界上最著名的贸易经济学家,可以随时给任何国家的财政部长打电话,而他们也不会拒接。然而,如果全世界对他的艳羡不过是他自己的想象呢?如果他们其实是在可怜他膨胀的自我,可怜他的萨维尔街套装,可怜他浓重的印度口音呢?

他的妻子早就离他而去,他的孩子也是。假如他获得了诺贝尔奖,生活将一如既往,几乎没有任何盼头。经济学领域必读的书籍,他似乎都已经读过了。他的职业目标只剩下了超过对手,获得他应得的认可,但就是在这个问题上,他遭受了致命一击。

他放下咖啡,大步走出房间。他不知道自己究竟要去哪儿,只知道唯有如此,他才不会坐在沙发上,一直坐到吃午饭。他厌恶自己的生活。

他来到三一街上,左转,朝铜壶酒吧走去,想着喝一杯早间的佳酿,上午也许就会快点儿过去。本科生们骑着自行车路过,叼着香烟,围着学院的围巾,准备去上第一节课。在国王学院外面,为了捕捉那座著名的、有五百年历史的小教堂,来自波士顿、东京、香港的游客正在摆弄巨大的尼康相机。

国王学院坐落在城市中央,仿佛霸占了所有的阳光。这是钱德拉最不喜欢的学院,相当于知识界的迪士尼公主,朝那些狗屁不通的游客摆动着她的睫毛。游客们会问“大学在哪儿”之类的问题,直到有人给他们指出国王学院的方向。接着他们会拍几十张照片,然后怀着“已见过剑桥”的满足回家。当然了,在经济学这个领域,剑桥拥有许多值得自豪的名人,如琼敳罗宾逊、J. K. 加尔布雷斯,以及凯恩斯本人。但是,现在的校园里充满了半吊子的本科生。他们相信,他们牺牲休学年来帮助的非洲人之所以贫困,都是因为钱德拉这样的人。不过,这个时代就是这样看待教育的:那些受过正规教育的人用它来耍无赖,那些没受过正规教育的人又觉得它不过尔尔。

钱德拉来到了西姆斯先生甜品老店。尽管本周已经采购过了,他还是走了进去。迎接他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店员。她围着围裙,戴着玳瑁色眼镜。他原本确信自己从没见过她,直到对方与他打招呼:“上午好,钱德拉教授。”

“上午好。”

“今天过得怎么样?”

“哦,不错。”钱德拉说。这简直就是撒谎。

“想买点什么?”

他一般会买两百克小熊软糖,足够吃上一个星期,但今天特殊。

“那就给我拿五十克的巧克力小熊软糖吧。”

“好的。”那个女人应声后,开始从她后面的一个罐子里拿出软糖,往一个纸袋子里装。

“天气真冷。”她一边说,一边把他要的东西放在柜台上。

“太冷了。”钱德拉一边回答,一边递给她一张五英镑钞票。随后,他的手机响了。他开始了他老一套的做法,一边依次拍他的每个口袋,一边嘀咕:“技术越先进,麻烦越多。”他终于找到手机,接起电话,问了声:“哪位?”

“先生,”在电话那头,一个操着印度口音的人说,“您之前对一款内存16G的三星银河J5智能手机感兴趣。来电话是想询问您是否考虑购买一款呢。”

“我对这个不感兴趣。”他一边回答,一边接过找他的零钱。

“先生……”

无论他按了多少按钮,钱德拉似乎一直没办法挂掉那个电话。他把手机放进了衣服里面的口袋,但尽管如此,他仍能听到在手机里哀鸣着的“先生”,就好像一个小妖怪被困在了他的翻领下面。

“谢谢你。”他一边冲店员喊着,一边走了出去,来到冬天的阳光下。

只要再走上几米,就可以到铜壶酒吧,喝一杯上好的里奥哈葡萄酒,但钱德拉已经注意到,路对面有个学生正在看他。他立即认出她就是那个白痴。她刚开始还一脸难过,现在却在以那种“后嘲讽”的方式微笑。这种方式总是让他不知所措。在和院长见面后,他觉得自己需要向她解释一下。

他刚走到道路中间,突然听见店员大喊:“教授!”他抓着他的小熊软糖,回过头去看她。

“嗯。”他一边应道,一边转过身去。就在此时,他听见那个白痴喊道:“当心!”

他又把身体转过来,但已经来不及了。

自行车已经拐弯,车闸已经按下。除了听之任之,骑手已无可奈何。车把就像一头猛兽的两只角,从后面卷住了钱德拉的腰。骑手戴着头盔的头撞上了钱德拉的背,结果他们俩都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倒在柏油路面上。教授先倒下,年轻的骑手后倒下,自行车则倒在了他们身上。

几分钟内,钱德拉的眼前一片漆黑,他突然觉得,说不定他已经死了,但这不切实际。他嘴里流血,耳朵能听见声音。有人正把自行车从他身上拽下来。等他睁开眼睛时,他发现身边围了一群人。他们都低着头,看着他。

钱德拉从没想过他会死在剑桥。他总是想象自己死在印度,也许是在河边,四周围着哭泣的孙子、孙女,而不是喜气洋洋的同事、蠢到家的学生和游客。围着他的人中,一些人正在拍照。

“教授!”一个刚到“后青春期”的声音尖叫道,“你这是出交通事故了吧?”

他想说:“该死的!当然了。”只有本科生才会问这种愚不可及的问题!但是,他嘴里的血太多了。

他躺在那里,等着医护人员的到来。一半的学生似乎都聚了过来,要围观P. R. 钱德拉塞卡[9]教授卓越人生受到的终极羞辱。有一些学生哭了,不过他怀疑,另外一些学生正在隐藏洋洋得意的笑容。即使现在,他还是很难相信,除了嘲笑他未能加入那些诺贝尔奖得主之列,这些人还能干出什么好事。诺贝尔奖得主的名字他已牢记于胸,迫不得已时还会把它们像咒语那样一一列举出来。不过,那当然不是真的。在他们眼里,他只是一个躺在道路中间流血的老人。他们怎么可能知道,他的人生遭遇过那么残酷的打击?

“生活就是这个样子。[10]”他对自己说。他挣扎着,想甩掉盖在他鼻子和嘴巴上的氧气罩。“生活真的就是这个样子。[11]”

[1] 原文为“Heart and Stroganoff”,发音和下文的“哈特和霍姆斯特罗姆”类似,此处是贾斯敏记错了,并且引出了钱德拉接下来的调侃:“星空和小屋”(原文为“Starsky and Hutch”)。——译者注(本书中注释,如无特殊说明,均为译者注)

[2] 原文为法语“C' est la vie”。

[3] 原文为法语“de rien, de rien”。

[4] 原文为法语“Laissez-faire”。——编者注

[5] 这里特指瑞典人,因诺贝尔奖(除和平奖)每年在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颁发。——编者注

[6] 原文为“chandelier”,和“钱德拉”原文“Chandra”的发音接近。

[7] 伊迪敳阿明(1925—2003),乌干达独裁者。

[8] 原文为“TROI”,与特洛伊的英语单词字母相同,但它其实是“The Rest of India”(印度其他地区)的首字母缩写。

[9] 钱德拉的全名。

[10] 原文为法语“C' est la vie”。——编者注

[11] 原文为法语“C' est la bloody vie”。——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