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紫婷听师父这么说,知道求也无用,见聂靖天渐渐向地上软倒,似已支撑不住,于是心下一横,抽出腰间软鞭,高高扬起,正欲抽向祝达昌,忽听祝达昌大叫一声,松手放开聂靖天,身体踉跄后退几步,刚才还瘫软在地的聂靖天,此刻仿佛换了个人一般,翻身从地上一跃而起。
祝达昌立稳后,见聂靖天竟站了起来,震惊不已,也不及多想,提起右掌拍了过去,聂靖天正要躲开,忽听那声音道:“躲甚么躲?举掌迎上便是!”这声音一反刚才的轻柔,变得高亢清越,聂靖天本来有些慌了手脚,冷不丁听到这声音的指点,便下意识按照去做,当即举起左掌,又听得那声音喝道:“凝神守虚,稳沉下盘;气贯掌心,力固丹田!”
这几句让聂靖天愣了一愣,暗忖:“我跟师父修习内功也有些时日,‘气固丹田’做出来不难,可‘力固丹田’该怎生做法?罢了罢了,能怎么做便怎么做罢!”当下扎架站稳,跟当初运功逼毒一样调集内息,只不过这次是将之尽力集注左掌,登时只觉得一股热流从肩头经“巨骨”、“曲池”二穴奔涌而出,一直冲到腕底,祝达昌的那掌已到面前,只听“啪”得一声,两掌相交,聂靖天觉得整条胳臂被震得生疼,而祝达昌却被向后直飞了出去,眼看就快撞到墙上,斜里忽然窜出一个人,伸手托住祝达昌的后背,助他双脚平稳落地。别看祝达昌分量不轻,在这人手上却轻巧如同纸扎的人,窜出的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祝达昌的管家祝歧。
祝达昌的那张白脸此时已微微发青,神色却无太大变化,他捂住胸口,推开祝歧,对聂靖天淡淡一笑,道:“恭喜聂少侠,再过上几年,恐怕你师父也不是你的对手。”
聂靖天一脸茫然:“恭喜我?恭喜我什么?”
祝达昌却不答话,嘴紧紧抿着,拂袖正欲出门,忽听祝歧问道:“老爷,我们就这么走了么?”祝达昌转过身来,还未开口,见祝歧已如疾风般向那黑猫扑去,那黑猫见他来势奇猛,忙纵身向房梁跳去,谁想祝歧抢先跃上一步,右脚在厅柱上一踩,身体斜着在空中一个滚翻,左脚就势搭上房梁,紧接一个鲤鱼打挺,转瞬已到那黑猫面前,那黑猫躲避不及,被他一把捏住后颈毛皮拎了起来。祝歧另一只手在梁上一撑,旋身跳落地面,把拎着黑猫的那只手递到祝达昌面前,笑道:“老爷,对这等孽畜,不可太斯文了,它的能耐也不过如此!”
聂靖天听祝歧的笑声颇为耳熟,好像刚刚在哪里听到过,忍不住仔细端详了一下,这一端详不打紧,他又险些蹦起来,发现祝歧如果戴顶草帽,将面孔涂成黝黑,分明就是在自家店里那位货郎董天合的模样!
甄紫婷见祝歧捉了黑猫,惊得非同小可,紧攥腰间的鞭子欲抽,却又投鼠忌器,毕竟黑猫正被祝歧拎在手上,祝歧稍一转身,鞭子便会落到黑猫身上,正左右为难之时,听得门口有人粗声大喊道:“你这个没眼神的,竟敢抓我家大喵呜!还不快放开它!”甄紫婷抬头一看,只见一个铁塔般的身影堵在门口,不禁脱口叫道:“师兄!”
来人正是李臣周,他一手扶着扛在肩上的狼牙棒,一手叉在腰间,铜铃眼瞪得滚圆,腮帮一鼓一鼓,胡须也根根翘起,模样也算是凶神恶煞,可聂靖天一见他就想笑,只听李臣周冲着祝歧闷声嚷道:“喂!我说的你听仔细没有?快把大喵呜放下!它要是敢少一根毛,我就让你少颗脑袋!”
祝歧依旧抓着黑猫,嘿嘿一笑道:“说得轻巧,这孽畜惊吓了我家老爷,这个帐该怎么算?”
“你问问你家老爷,是我吓着了他,还是他自己内功不济?”那声音忽地又响了起来,此次感觉又不同刚才,只觉得这声音似有似无,虚无飘渺,屋内每一处似乎都有这声音传来,细听之时分明又在别处响起。祝歧吃了一惊,下意识看了看手上的黑猫,黑猫那双碧绿的眼睛静静望着他,整张脸只有粉红色的小鼻子在微微翕动,这竟让他也陷入了恍惚,不知那声音到底是不是黑猫发出。
“你家老爷老谋深算,怎可能受一只猫的惊吓?”那声音轻轻笑道,“他刚才居然肯照我的话去做,不知究竟是捧我的场呢?或是另有打算呢?不过入了我的套,却是真的。”
“你说得不错,是我自己内功不济,否则也不会被他的内力震开。此番回合小可甘拜下风,原本是不想提了,不过你既已提起,小可也有些话要问。”已走向门口的祝达昌转身说道,他的声音是笑着的,脸上却是阴晴不定,“那时我已知道上了你的当,这小子根本没有倒练过内功,他的内功跟你我一样练得中规中矩。我只是不明白,‘神封’并非他的要害,你为何诱我去击打?制住‘四神聪’也奈何他不得,你为何引我去灌注内力?”
那声音吃吃笑了起来,笑声颇为怪异,边笑边道:“我平生最喜欢做的事情便是看热闹,越是热闹的热闹,我便越是欢喜。那小子内功不弱,外家功夫却是从未练过,根本不晓得如何催动内力,与你一动手就占尽下风,实在是不好玩得很,我在一旁瞧得心急,便借你之力通一通他的经脉。你原本也没这么大的本事,好在这小子的内功练得已有些境界,内外交融只差一点点,打通这一点点么,以你的功夫倒也够了。”
“多谢前辈再次赐教!”祝达昌转回身去,背着手哈哈笑了几声,对祝歧道,“放了它罢,你家老爷技不如人,还能有什么话说?且不管哪位前辈的魂魄上了这猫的身,我们跟它过不去,面子非但挽回不得,还平白坏了自己的名头!”
聂靖天刚才已把祝达昌与五年前的那个伤了自己的黑衣人首领归为一类,认为他们个个都是无恶不作,听到祝达昌的这番话,心下有些愕然,对他的憎恶也减轻了几分,暗地琢磨道:“这人坏虽坏,可并不无赖,不过他为什么要杀我呢?就因为我当众顶撞了他?看他的模样,也不象器量如此狭小之人,难道是因为师傅拒绝了他的邀请?那也是五年以前的事,他更不至于记到现在……”
聂靖天思来想去,仍想不出个所以然,忽然觉得右下腹一阵剧烈疼痛,肠子象在被搓绞一般。“该死的毒!早不发晚不发,偏偏这时候……”他心下暗暗叫苦,只好咬紧牙关,强定心神,好在白一勺教的经络穴道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此刻只须找一条排毒路径即可。“足少阴的‘神封’被这老白脸打得现在还发痛,走这一脉恐怕有些悬;足阳明的下半脉倒是可以顺畅,可这一脉的穴位统共四十余处,下半脉也有近二十处,罗嗦得要命,半道上若是出了岔子弄得腿脚动弹不便,可就糟糕得很;那么还剩下足太阴……有了!‘中府’乃是手、足太阴经之交会穴,将毒向上逼入手太阴这一脉,从‘中府’,经‘云门’和‘尺泽’,只要一过‘太渊’,就可谢天谢地了!”
拿定主意后,聂靖天心里踏实了许多,便静气凝息,牵引内息渐渐向上,只觉得一阵麻酥在右肋处慢慢蔓延至肩头,此时忽听祝歧“哎哟”一声,一道黑色闪电从聂靖天面前掠过,径直划上半空。聂靖天不敢过于分心,一边稳住内息,一边向上望去,只见那只黑猫伏在梁上向下俯视着,并且悠闲地甩着尾巴,他又向一旁瞧去,看见祝歧捂着手背,鲜血从他指缝间滴到地上,听得那声音冷冷道:“好个狗奴才,你主子已经吩咐你放手,你还死抓不放,真不识抬举!看在你主子还有些肚量的份上,赐你全尸,还不快滚!”
祝歧面色一变,正要发作,却被祝达昌制止,祝达昌瞥了一眼他的手背伤口,蓦然一纵而起,扑向李臣周,李臣周见他突施袭击,慌忙举起狼牙棒迎头冲上,谁想祝达昌在半空中陡一转身,正正落在甄紫婷身后,迅疾伸手,五指齐下,点中她背后“身柱”、“风门”、“魄户”、“天宗”四穴,拇指按住她的“灵台”,对着半空喝道:“黛十四娘,我不想伤你徒弟,你也快拿解药来!”
皇甫风先前见祝达昌对甄紫婷发难,本欲提身阻止,祝达昌这一呼喝却使他怔立在地,喃喃道:“黛十四娘?就是‘九命魔音’黛十四娘么?紫婷,她……她是你师父?”
甄紫婷背后要穴受制,动弹不得,无力回答皇甫风的话,只好垂下眼帘,复又抬起,一旁的李臣周急得跳脚嚷道:“喂喂——胖子!你快放了我紫婷师妹!她要是敢少一根头发,我就让你少得只剩脑袋!”说着抡起狼牙棒向祝达昌打来。
李臣周的狼牙棒才举到半空,忽然连人带棒跌出数步开外,他原先的位置站了一个披着青黑色披风的女子,这女子的出现太过突然,谁也没看清这女子从何而来,她又是背向众人,谁也没看清这女子的面容,只能看到她修长的背影和垂到腰间的乌发。李臣周一见这女子,人在地上还没起身,嘴已经咧开乐了起来,哈哈笑道:“师父!我就知道您会出来的!您不会让那胖子伤了紫婷师妹的!嘿嘿!哈哈哈哈!”
“你这混小子,做事没轻没重,人家没动手,你倒会先伤了紫婷!”黛十四娘的声音跟她的身手一样干脆利落,闻者不由噤若寒蝉。她缓缓转过身来,聂靖天仔细端详了她一阵,却怎么也揣测不出她的年岁,只觉得她的正面和背影相差也不大,乌黑的头发瀑布般堆泻下来,将面容遮盖了一半,露出的那一半脸象玉一般细滑,只是缺了血色,在乌发的掩映下更显苍白,眉眼和那一半嘴唇的线条都美得恰倒好处,让人觉得若是她整张脸都露了出来,未必有此时的模样美貌。
黛十四娘上下打量了一下祝达昌,冷笑道:“用‘五行逐鹰’这一招对付我家婷丫头,祝员外也忒小题大做了点。”
祝达昌放开甄紫婷,对黛十四娘笑道:“不用这一招,焉能请得尊驾现身?莫多说了,小可恳请黛女侠赐下解药,放小可管家祝歧一条生路,之前我主仆二人对尊驾门下多有冒犯,还望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多多包涵。”
黛十四娘笑了一笑,望着黑猫幽幽叹道:“我家翡翠,除了生就一副猫的模样,其它跟我如同孪生姊妹,见她如见我,见我如见她。若说现身,我早已现身,只是这群蠢才个个睁眼瞎,偏生不认得。不过,祝员外却能认得我独门毒药,那我先前是低估了你。”
“黛女侠言过了。”祝达昌道,“纵观武林,能用内功这般纳音传声者,非您‘九命魔音’黛十四娘莫属,只是您一向踪迹飘渺虚无,来去如仙似魅,更有甚者,还传言黛十四娘是猫不是人,这些传闻不一而足,难怪这些好汉们不敢妄认,小可直到看见您射伤祝歧的那枚夺魂钉,才敢断定您隐在左近。”
黛十四娘哈哈一笑,披风一摆,一个药瓶落到祝歧怀里:“摊上这么个主子,是你的福气!”黛十四娘说这话时,人已到了甄紫婷背后,披风轻拂,解开她的穴道,隔着披风拉住她的手,道:“婷丫头,翡翠,我们回去罢!”
那只名叫翡翠的黑猫听黛十四娘呼唤,脊背一纵,扑进了她的怀里。甄紫婷却把手从黛十四娘手中抽出,轻轻摇了摇头,还未开口,泪水已扑簌而下,黛十四娘柔声问道:“你不肯跟师父回去,可是为了你的风哥哥?不过……”话到这里却戛然而止,黛十四娘陡然转身,疾挥披风数下,听得一阵叮当乱响,数枚暗器掉落地上,只听她喝问道:“这是哪位君子有话要说?”
黛十四娘话刚问完,数条人影从席上窜出,各自身手都颇敏捷,瞬间便守住了厅堂各个出口,与此同时,他们的吼声也响彻厅内:
“女魔头休走!”
“想走?没那么容易!”
“皇甫庄主,快叫人封闭庄门,这女魔头藏匿近二十年,如今乃是送上门来的机会,千载难逢!”
“庄主有心举义,若能用这女魔头的首级祭旗,江湖众兄弟定会誓死效忠!”
“‘风行太岁’马直,‘赛天罡’鲍振奇,‘关东一箭’张引年,还有‘金绦布衣’曾岳然,很好,很好!”黛十四娘抚着怀里的翡翠,逐个点出那些人的名号,之后笑道:“不仅有六合派和七星门,连闾山派和沂山派也凑了热闹,五镇中来了两个,霍山、会稽、吴山三派恐怕也闲不住,若不是五岳各自的门派还不成气候,岳镇各山此处聚齐了,光景可就好看得很!只是皇甫庄主怎的不请少林和尚们和齐云山的那些牛鼻子?少了这两处武林泰斗,贵庄的英雄大会端的逊色多了。不过,他们即使都在,要捉住我黛十四娘,也是难如登天!”
聂靖天随着黛十四娘的话把那几人扫了一遍,那“风行太岁”马直是个瘦瘦高高的青年,站在那里竹竿一样,似乎风一吹就能倒;“赛天罡”鲍振奇是个矮小的中年人,与他的名号不大相符,此人手中拎着一把与他身形更不相符的阔背长柄九环刀,刀上的环如同手镯般大小,人和兵器也似乎一般长短;“关东一箭”张引年是个膀大腰圆壮汉,背上背着一副硕大的铜胎弓,那弓看起来颇重,想必即使不上箭,也一样可以致人死地;“金绦布衣”曾岳然则是一位青年公子,面如冠玉,风度翩翩,细棉布的长袍,腰束一根金光灿灿的腰带,手中一把折扇,开了又合,合了又开。此人无论装束还是模样,与聂靖天先前在小店里见过的曾岳然无一相同。
“先后两个董天合和两个曾岳然,各自只能有一个是真的,不过能在傲云庄出现的,应该不是假的。”想到这里,聂靖天不禁觉得好笑,“我今日运气实在是好,假冒的货色,不遇则已,一遇居然一双,有趣有趣!”
只见张引年瞪着眼睛冲黛十四娘吼道:“你这女魔头休要装模作样!你做的恶事已传遍江湖,少林方丈和齐云山掌门在数月前中了你的暗算,至今还在闭关养伤,你却好象无事发生一般!”
“这女魔头所害之人,何止心劫大师和元深道长?”曾岳然哼了一声,摇着折扇道,“五岳门派若不是她,怎会落到如今境地?二十年前的泰山之巅,五岳的各掌门及座下高徒十数人均离奇毙命,致使五岳各派元气尽损,至今难以复原!”
“心劫大师和元深道长乃是与我比武时不慎受伤,旦夕祸福,实在可惜。”黛十四娘轻轻摩挲着翡翠的背,闲闲问道:“至于那些陈年旧事,却与我何干?”
鲍振奇冷笑道:“你莫装蒜,当日之事,你比谁都清楚,二十年虽说不短,但这等事情,谅你也不至于忘记得干干净净!你若记不清晰,我便提醒提醒你——五岳各掌门齐聚南天门一举,本是秘密行事,掌门们各自只带了两位座下高徒,那晚,这十五人要与渡龙岛岛主水中花见面,至于见面是何目的,只有五位掌门和水岛主自己才晓得。那夜水岛主还未到,五位掌门却先被一名不速之客造访,这你可记得么?”
黛十四娘依旧慢慢抚弄怀里的翡翠,那极美的半边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可聂靖天却觉得她似乎在冷笑。
“你不记得,全江湖却都记得,那不速之客刁蛮得很,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虽说行走江湖难免要兵器说话,可那人狡猾狠辣得令人发指,且不论暗地偷袭,最后竟将五位掌门连同弟子共十五人斩杀殆尽,使得南天门内外尸横就地,血流成河。那五位掌门一向宅心仁厚,慷慨侠义,居然为奸人所害而不得善终!五岳各门派一夜之间群龙失首,也险些支离破碎……”鲍振奇说到此处,竟有几分哽咽,在场各门派也有不少与五岳门派交往甚笃者,一时间席上一片唏嘘。
“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与五位掌门交手的是我。这等大事,我怎会忘记?”黛十四娘淡淡一笑,道,“不过我只与他们交过手而已,没杀他们,此话我二十年前已说过,当时无人肯信,今天说最后一次,随你们信或不信!”
“五位掌门茶水中被人下的毒,正是你那无色无味的‘玉枭髓’,他们身上致命的伤口,也都是你的‘十宣剑’所为!十宣剑乃是你黛十四娘的独门兵器,旁人想用也用不来,凶手不是你,还能是谁?”一旁沉默的马直开口道,聂靖天循声向他望去,发觉他手中多了两把明晃晃的四棱锏。
黛十四娘盯住马直,目光陡然变得阴鸷,马直下意识举起手中双锏护在身前,却听黛十四娘冷冷道:“我黛十四娘手下,从不死不该死之人。既然二十年来江湖上已认定我是凶手,那我便是了,又能怎样?”
“又能怎样?纳命来!”鲍振奇怒喝一声,抡起九环刀向黛十四娘扑去。
“你心狠手辣,残害无辜,今日我们要替天行道!”张引年也吼道,他伸手从背囊中抓出满把的箭,张弓瞄准,“蓬”地一声,只见箭簇如飞蝗一般直冲黛十四娘而去,黛十四娘悄无声息向旁一滑,轻巧避开鲍振奇,接着甩起披风,披风被她舞成一把巨大的扇子,听得一阵铮铮乱响,那蓬箭纷纷从中间折断,箭头箭杆跌落一地。黛十四娘抬手指着那两人冷笑道:“替天行道?上天自晓得何时惩恶扬善,轮不到尔等鼠辈代劳!”
黛十四娘的手伸出时,聂靖天只觉得一阵白光乱窜,定睛细看才发现她的手指上原来都带着长长的指套,每根指套顶端都是一把寒气逼人的小剑。
“怪不得这兵器叫‘十宣剑’!”聂靖天恍然大悟,“‘十宣’乃是双手指尖共十个穴位,这么说她的另外那只手上也是一样装备,手就是剑,剑就是手,这等奇特的兵器,江湖上想必也不会太多。”
马直和曾岳然见那两人失利,各自也挺着兵器冲向黛十四娘。“且慢!”听得一声断喝,皇甫风纵身一跃,挡在他们身前,面向黛十四娘,道:“晚辈皇甫风,特来向前辈讨教!”
黛十四娘瞟了甄紫婷一眼,见她面色苍白,便对皇甫风喝道:“二十年前的旧帐,与你们小辈无关,你且让开!”
皇甫风抱肩而立,笑道:“在座的都是晚辈的客人,这般动起手来,晚辈武功再如何不济,也绝不会袖手旁观!”说着放下双臂,右手已多了柄长剑,向黛十四娘直刺而去,去势劲急,这便是骄日剑法第一招“白虹贯日”。
黛十四娘站着不动,待剑尖刺到眼前,才抬起手来,五指优雅一挥,只听“铛”一声,皇甫风只觉得剑被狠狠弹开,险些脱手,忙执剑向旁一撩,剑交左手,向黛十四娘腰间平平削去。
“‘力镇东隅’这招,使得稍软了点罢?”黛十四娘轻轻一笑,五指弹琵琶般向下轮拨,又听得铛铛数声,长剑又被弹歪。
皇甫风眉头一皱,剑花回挽,刷刷刷连着三剑向黛十四娘攻去,这三剑分别为刺、削和挑,攻的方位也各不相同,前后毫无关联,颇出其不意,黛十四娘脸色微变,飞身而起躲过三剑,皇甫风也紧随跃起,在半空又迅疾连出五剑,这五剑挟足了风声,走势更是奇特,忽挑忽勾,最后一剑尤其狠猛,宛如刀劈的架势,聂靖天从自己站的地方望去,正好看得分外清楚,皇甫风划的那五剑隐约是个“风”字。
“师父小心——!”甄紫婷陡然惊呼,呼声才一出口,已淹没在皇甫风的剑声之中,只听“哧”一声,黛十四娘的披风的一角如断翅蝴蝶般飘坠而下,黛十四娘苍白的脸此刻变得惨白,动作却迅捷如初,不待皇甫风收剑,左手二指牢牢夹住剑锋,右手向下疾划,听得“当啷”两声,长剑剑尖与黛十四娘右手小指的小剑同时断落在她手里。
“‘落笔成风’和‘乱梅三弄’,也是骄日剑法的招式么?”黛十四娘握着一大一小两截断剑,盯着皇甫风,嗓音竟有些沙哑。
皇甫风愣了一愣,他没想到话语高深莫测的黛十四娘竟能问出这等浅显问题,迟疑片刻,他答道:“是。”
黛十四娘上下打量皇甫风,突然纵声狂笑,笑声时而尖利如猿啸,时而凄凉如枭啼,房梁上的灰尘被震得簌簌下落,桌上的杯盘碗盏也哗啦作响,良久黛十四娘才止住笑声眼望窗外,幽幽叹了口气。
叹息未停,黛十四娘忽对甄紫婷厉声道:“婷丫头,你不肯走,师父不强求!你师兄粗豪呆讷,与这位堂堂傲云庄庄主相去甚远,你不肯嫁他,师父也不强求,不过你这风哥哥若是欺负了你,我可不会轻饶他!你若是护着他瞒着我,我也不会轻饶你!”说话间,人已飘上房梁,翡翠却从她的怀里窜出,跳到李臣周肩膀上,抬起一只前爪对着他的脸利落拍去,李臣周侧头想躲,翡翠的爪子早已拍到,听得李臣周“哎哟”一声,脸上被翡翠抓出数道血痕。
“师父!大喵呜她欺负我!”李臣周扁着嘴冲黛十四娘叫道,声音满含委屈。
“你若是再敢将翡翠唤作大喵呜,你的另一半脸的伤不会比这一半的少。”黛十四娘冷冷道,“你还傻立着作甚?此处不是我师徒久留之地,还不快走!”说最后那个“走”字时,黛十四娘嗓音陡然提高,听去甚是凄厉,让众人纷纷打了个激灵,翡翠重又一头扎回黛十四娘的怀中,黑亮的尾巴对着李臣周甩来甩去,雪白的尾尖向上翘起,似是表示不屑,黛十四娘爱怜地拍了拍它的脑袋,披风一抖,一道旋风骤然拔地而起,风息之后,黛十四娘已不见踪影。
李臣周抽一下鼻子,扛着狼牙棒往外追去,跑过甄紫婷身边时停下脚步,挠了半天脑袋,对甄紫婷道:“紫婷师妹,师父让我走,那我走啦!”甄紫婷正呆呆望着黛十四娘离去的方向,对于李臣周的话,只似闻非闻点了点头,李臣周又挠了几下脑袋,闷声道:“紫婷师妹,我真的走啦!”嘴上说着,脚却立在地上一动不动。
此时听得半空中黛十四娘的声音传来:“臣周,你还是不肯走么?那我教翡翠来催催你,好不好?”
“师父——千万别!”李臣周急得大叫一声,转过来挠着头对甄紫婷道:“紫婷师妹,师父喊我,我非走不可啦!你……你让我走么?”
甄紫婷望着李臣周,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想了片刻,道:“师兄,师父喊你走,我怎能留你?你要好好照顾师父,听她的话,你自己……也多保重罢。”
李臣周听后跺了跺脚,扛着狼牙棒向门口奔去,边奔边嚷嚷道:“师父让我走,我就得走,紫婷师妹也让我走,那么我更得走;我要是不走,师父不高兴,紫婷师妹也不高兴;要让她们都高兴,那就是我得走……师父!大喵——翡翠!等等我——!”李臣周嗓门奇大无比,声音尚且震耳欲聋之时,人已消失在门外。
“庄主,怎么让他们就这么走了?”鲍振奇攥着长刀粗声问道。皇甫风抚着炼石剑的断口,脸上时阴时晴,许久才淡淡道:“非我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那黛十四娘的武功的确在我等之上,今日不放她走,只会徒添伤亡。只是她嚣张得了一时,嚣张不了一世,这些帐,日后自会一笔一笔跟她算。”最后那话虽语气平静,但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甄紫婷听了不禁浑身打了个冷战。
曾岳然“刷”一下收起折扇,带着揶揄口吻道:“庄主这话说得轻松,那黛十四娘是甄姑娘的师父,而甄姑娘是庄主您行将过门的夫人,庄主要对付黛十四娘,甄姑娘可舍得么?”说完斜眼睨了甄紫婷一下。
皇甫风脸色微变,但见曾岳然已将话问出,便心下一横,道:“此事可从长计议,黛十四娘是紫婷的师父不假……”
“风哥,曾大侠这话该由我来回答。”甄紫婷脸色苍白,声音却坚定有力,她转身面对座席,郎声道:“我甄紫婷虽生为一介弱质女流,却也分得清恩怨是非,师父于我有再造之恩,我纵然被打入阿鼻地狱,也不会做半点欺师灭祖之事!”
甄紫婷这话说得掷地有声,皇甫风听后不禁眉头紧皱,众人则有些**,正凝神运息的聂靖天前面目睹了黛十四娘与众人的交手,又听得甄紫婷这番话,心里一忧:“不好,甄姊姊这话一说出来,那些叵测的人定要为难她了!”这般想着,心神略岔,只觉得原本已接近“中府”的麻酥的感觉有回流肺腑的架势,慌得他急急收拢心思,调气聚息,专注更胜先前,力道也加足了几分,当下只觉得那道麻酥顷刻变为火辣,转而渐渐往右臂聚集,胸口却是舒坦了许多。
曾岳然哈哈一笑,折扇复又打开,悠闲地扇了几扇,道:“好一片师徒深情,甄姑娘若是向着她师父,庄主可舍得吗?”
“曾大侠话中的话,不妨明讲。”章正闵忽道,“甄姑娘贤良淑德,与庄主可谓天造地设的一对,你这话可是要挑唆庄主大义灭亲么?”
“黛十四娘这魔头,人人得而诛之!”鲍振奇怒道,“我等钦佩皇甫庄主年少有为,若庄主有心袒护恶人,我等也只好得罪了!”说着长刀一横,刀上的九个环被抖得哗啦作响,刀锋一闪,一道寒光骤然掠起。章正闵上前一步,挡在甄紫婷与鲍振奇之间,手下意识摸向腰间,却摸了个空,原来腰间的长剑刚才被自己卸下,此刻正躺在皇甫风脚边。
“章大哥,你不必总护着我……此事与你无关!”甄紫婷轻轻叹道,接着瞬疾抽出银鞭,从章正闵背后跃起,银鞭如毒蛇吐信一般径冲向鲍振奇,看势要缠住他持刀的手,鲍振奇见鞭子来势不慢,忙变招错身,那银鞭的鞭梢紧贴他手背扫过。甄紫婷见鲍振奇避开,便将手腕一拧,银鞭返身回来,向他的下盘攻去,她曾听黛十四娘说过,但凡使重长兵器之人,常倚仗兵器护住下盘,所以下盘必定薄弱,若能绕过兵器攻之,胜算不可估量。
果然,甄紫婷银鞭的鞭梢甫近,鲍振奇已脸色大变,促喝一声,双手握紧九环刀照着鞭梢直劈下来,这一招乃是七星门中“曜北刀法”的重招之一“劈星斫月”,这招刚猛异常,按说应对甄紫婷的银鞭有些大材小用,但鲍振奇之前领教过黛十四娘的厉害,对其徒弟也不敢掉以轻心,万一被银鞭卷住腿脚,后果不堪设想,于是在刀上使足力气,看准鞭梢狠狠剁下,刀刃还未沾上鞭梢,甄紫婷翻手一抽一甩,那鞭梢折身窜起,又直直向前一冲,竟穿进九环刀上的环里,听得当啷啷一阵脆响,鞭尖连穿九环,之后力道丝毫不减,径向鲍振奇胸前而去。
鲍振奇起初见那银鞭又长又软,只道这等兵器中看不中用,却万没料到甄紫婷的鞭法能这等刁钻,自己刚才在刀上使了不少力道,身子也随刀微微倾斜,已不可能中途改变刀法,撒手丢刀肯定心有不甘,而紧抓不放显也不妥,才一踌躇,鞭尖已窜至近前,当下只觉得左胸“天池”穴微微一痛,九环刀脱手落地,人也惊出一脊背的冷汗。甄紫婷麻利收回银鞭,对鲍振奇微微一笑:“鲍前辈,承让了。”鲍振奇也明白面前这位文静秀气的女子点到即止,乃是不想伤他性命,否则略微在鞭上加上三分力气,他就休想好端端立在地上,不禁对甄紫婷隐隐有些感激和钦佩,但碍于她是黛十四娘的徒弟,敌意并未就此消除。
“鲍大侠有心承让,在下可未必!”曾岳然呵呵一笑,摇着折扇欺上前来,甄紫婷觉得那折扇在烛光下很是晃眼,定睛一看,那扇子边缘不知何时布满了突出的小齿,如锯子一般,那齿虽小,却甚是锋利,被这折扇轻轻划上一下,少说也是皮开肉绽。
“这便是师父说过的‘麒舌扇’么?”甄紫婷暗忖道,“这人说话阴阳怪气,兵器也如此怪异,看来不是个好对付的主儿!”目光四下一扫,见张引年和马直也握紧兵器盯住自己,似有动武之意。
听得一旁有人叫道:“‘笔尺双儒’石礼卫麒,前来领教姑娘的高招!”只见两条人影从坐席上跃起,落在甄紫婷与曾岳然面前。聂靖天循声望去,这两人正是石礼和卫麒,心道:“还好,好歹还有两个是真的,不过祝歧和那假的曾岳然不是跟着这‘笔尺双儒’来傲云庄的吗?现在祝歧跟着那老白脸,假曾岳然如今却不知去向,而且这两个书生见了真的董天合曾岳然却没有丝毫诧异,奇怪,真是奇怪!”
“以男欺女倒也罢了,竟然以众欺寡!”章正闵怒喝一声,双掌向石礼推去,石礼见他徒手,也不取出状元笔,只同样以双掌迎上,四掌相交,两人都后退一步,石礼看了看手心,面色霎时变得惊愕:“你……你修习的掌法是……?”章正闵也怔了一怔,眼角无意一瞟,见卫麒已抢在曾岳然前面与甄紫婷斗在一起,心里有点发急,便顾不得回石礼的话,又运足一掌向石礼推去,只念着快些将其打倒,好去助甄紫婷一臂之力。可石礼这回却不接他的掌,只闪身躲开,章正闵又接连数掌拍出,石礼仍只是左闪右躲,毫无反抗之意,眉目间竟流露出几分惶惑。
而此时,一旁的曾岳然不甘示弱,与马直和张引年一同凑上前去将甄紫婷围住,甄紫婷见对手陡然翻了数倍,无奈之下只好在软鞭上加足力道,甩起团团银光,那四人无法靠近,浑身的解数使不出几招。正斗得不可开交,甄紫婷只觉得背后冷风乍起,紧接着后心一麻,身体不由自主瘫倒在一人怀里,她惊讶地瞪大双眼:“风哥?你……”
“紫婷,对不起。”皇甫风轻声道,随后一手揽住甄紫婷的腰,一手握着炼石剑,腾空跃起,剑影翻飞,那炼石剑虽断了剑尖,却也毫不逊色,接连使出“大漠狼烟”、“飞沙走石”、“烈焰燎原”和“炙冰焚雪”四招,剑招快如闪电,但并不伤人皮肉,只顷刻间,除了卫麒手中的量天尺,曾岳然、马直和张引年的兵器尽皆掉落地上。皇甫风抱着甄紫婷稳稳落地,提声道:“各位都是江湖同道,莫伤了和气,甄姑娘本为黛十四娘座下,如今她坚持留在傲云庄,也算弃暗投明,我皇甫风向各位保证,甄姑娘在我身边,绝不会做任何有碍各位大计之事,否则,我皇甫风第一个不容她!”
“庄主?你怎能怀疑甄姑娘?”章正闵对皇甫风这番话大为震惊,甩开石礼向皇甫风走了几步,皇甫风蓦然提起炼石断剑指向章正闵的咽喉,喝道:“甄紫婷是我的未婚妻,信或不信我自有分寸!而你投毒未遂,这笔帐还得慢慢算,来人,将章正闵拿下!”
章正闵听到皇甫风的这声怒喝,眼神倏然黯淡下来,苦笑道:“若不是庄主提醒,这事我便忘记了,你连甄姑娘都怀疑,又怎会信我?”两名庄丁已走到章正闵面前,章正闵便背起双手,只等庄丁上前捆缚。
聂靖天见状急道:“章大哥,你明明是无辜的,为何要认罪?”说着走上前去,其中一名庄丁只道他要阻拦,便伸手去推,嘴里骂道:“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管闲事也得掂掂分量!”聂靖天心里本来就有气,看这庄丁仗势欺人,心里那股气顷刻窜出了火苗,见那庄丁的手已经揪上自己肩膀,便顺势举起右手拍了过去,本想打开那庄丁放在自己肩膀的手,谁知那庄丁的脸正好向前一凑,聂靖天的右掌结结实实打中了他的左脸颊,中指恰好顶住他耳前牵正穴。
这一记耳光着实响亮,那庄丁的脸登时肿了起来,片刻便如同嘴巴里被塞了个桃子一般,脸上也清晰印出五个指印。指印最初是红的,自过了一阵竟渐渐发黑,那名庄丁捂着脸蹲到地上,忽然大汗淋漓地在地上打起滚来,聂靖天对自己这举动也有些意外,这会更是诧异,心道:“这庄丁怎的这般不经打?”
“依萝香!”皇甫风神色大变,他扑上去连出数指,点了那庄丁脖颈处的穴道,抬头盯着聂靖天厉声问道,“你小小年纪,怎会在掌中下这等狠辣的毒药?快拿解药来!”
聂靖天见庄丁在地上痛苦挣扎的模样,也有些懵了,嗫嚅道:“我……我没有解药……我不是故意的……”
“庄主,我早说过,这小子把大家都给骗了!”祝达昌哈哈笑道,“他精通毒理,又百般为你那属下开脱,可见他俩是沆瀣一气,贼喊捉贼,不过他为何要假充好人救了大伙,庄主恐怕得好好审问审问他才是!”只听那中毒的庄丁惨叫几声,渐渐断了气息,他毕竟中毒位置在头部,再如何点穴也脱不了凶险,终于毒发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