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想喝酒?”念兮问。
顾辞不明就里,但他总不会拒绝,“好。”
念兮抬腿便往府里走。这会儿顾辞倒犹豫起来,“去……府上吗?”
这不大好吧?
他两手空空,仅凭着一腔热血奔到念兮面前,此刻要随着念兮进府,心中不由生出二分赧意。
进去后必是要拜见李氏的,他先前犯了蠢,如今只想往回着补。
念兮扭头,似笑非笑的看了他一眼,“不然呢?冠军侯。”
她又在取笑自己了。
顾辞在她面前,总是难以威风起来,“打马走了半日,出了一身的汗,等我回府换身衣服再来寻你可好?”
念兮有怎会不知他呢,点头应好,放了他家去。
顾辞再来时是坐着马车,身后还跟着大车小车,装着熊胆鹿茸,野参虎骨,貂裘皮草,玉石宝钻等等,浩浩****往温府去了。
这架势,惊了温家上下。
不知道的,还当是来下聘礼。可也没见过哪家下聘,是午后时分,由郎君独自来的。
李氏是不肯收的,“太贵重了。”
顾辞已换了一身广袖长袍,躬身行礼时,仪态风流,“自我出征,府上只剩母亲一人,寂寥孤单,多亏念兮时常陪伴,此等外物,实不及念兮所为万分之一。”
对于顾辞,李氏一向是十分欢喜的。是以当初才放心叫女儿与他来往。
可自从顾辞的两位兄长相继出事,顾辞不得不背负使命出征,李氏的这份心便淡了。
为人母亲,总归是以孩儿为先。
远的不说,只说王夫人,明明该是颐养天年,含饴弄孙的年纪,可那偌大的镇国公府,便是年节里也冷冷清清,夫君孩儿皆不在身边,没得叫人心酸。
她家门第虽差些,但总归是一家子团聚的。
念兮若是嫁过去,便是王夫人的处境,的确是生活优渥,可这内里的滋味,却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了。
李氏的这些考量,完全是出于一片慈母之心。
但念儿如今对顾辞是个什么心思,她也说不好,李氏是万事以女儿为先的,因此也不将话说死,只囫囵过去。
“念儿在小亭等你。”
顾辞应好。
去岁初秋,顾辞记得他曾与念兮在天色未明时,各自捧着碗热乎乎的杏仁酪,于小亭中悠闲饮用,等待日出照耀。
如今再走上这里,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念兮果然已候在此处。
乌发挽髻,额心点花,一身罗裙婉约袅娜,玉立亭亭。
见到他来,她展颜一笑,眼波似华光,悠悠间,漾出一段水意。
园子里花开的正好,挂在枝头,沉甸甸,铺在小径上,花香满庭。
这一幕仿佛是在梦中。
他有些沉醉,一步步走到心爱的姑娘面前,“念儿,我来了。”
顾辞手里还握着一物,及至跟前,才将手里的东西递将过去,是那只磨喝乐娃娃,卿卿念兮。
“你那时跟我说,要我千万保重,我没忘。”
这磨喝乐原是一对,是七夕那日顾辞刻好字送给她的,还有一个“顾小六”,一直放在她那里。
如今顾辞将这个送还,两个磨喝乐又变成一对了。
“真好。”
念兮往盏中倒满酒,举杯,盈盈望向顾辞,“欢迎回来。”
顾辞记得她不喜欢旁人身上的酒味,是以只略沾沾唇,便放了酒盏。
念兮却是一仰头,一饮而尽。
“念儿,我这些日子公事繁忙,才没抽出空来寻你。”顾辞干巴巴解释。
虽说这话听起来牵强,倘若有心,再是忙碌也会挤出时间,但解释总比不解释强。
念兮笑了笑,没有拆穿。她又给自己斟满酒,玉泉酒清冽,她喝得慢,面上却也渐渐染上一层胭色,回眸间,原本清澈水眸变得脉脉,天然一段妩媚。
乌金西坠,花阴满庭。
空气中有淡淡酒香,顾辞见她只顾喝酒,怕先醉了,拿起食箸搛了几道她爱吃的菜放进碗里,正要劝她,就听念兮问道,“我从前做过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你要听吗?”
顾辞问,“什么梦?”
念兮放下酒盏,一手托着腮,眼睛望着天边落日晚霞,声音轻飘飘道,“我梦到一个姑娘,在十五岁的年华遇上一个男子,她很喜欢他。”
顾辞心口一热,以为说的他们,于是低声笑了,“然后呢?”
“他们成亲了,过了一段很好的日子。然后啊,两个人渐渐有了距离,随着男子越来越上进,他看到了更大更远的世界,可那个姑娘,却还留在原地,变得孤独萧瑟。”
念兮的眼眶微微发热,那仿佛无时不在的前世,却又缥缈的像是一场梦,除了自己,什么都没有留下。
“她变得自怨自艾,没有自我,像个可怜虫一般躲在一个小小的壳里。顾大人,你若见到她,一定不会喜欢的。她是那样不可爱。”
顾辞脸上的笑渐渐停滞,看着女孩发红的眼眶,竟心痛如绞,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她死了啊,落了满身遗憾。”
她的声音里还带着笑,尾音却微微发颤。
“可终究上天垂怜,她又重活了一回。这一回,她再也不想遇见前世的夫君,所以在上巳节那日,她去了曲水。”
顾辞心头猛地一震,尽管心中已隐隐有了猜测,可当真听到,仍旧震惊不已。
原来如此,竟是如此。
他还记得初识她时,眼里的悲戚与暗淡。他那时看不懂她,像是隔着云山雾罩,他总是不知那双眼里含着清愁的姑娘为何伤怀。
念兮定了定神,忍住眼眶中那种酸胀想要流泪的感觉,轻声笑道,“她去了曲水,又相识了另一个男子。”
“他很好,真的很好。热烈如春风,温柔如雨露,抚慰她,呵护她,给予她毫无保留的爱。修补了她荒芜凄凄的内心,包容的将自私吝啬的她笼在怀中,无条件地赋予她曾经期盼而不可得的偏爱。”
眼眶里的那种酸热之感,几乎无法控制了。
念兮轻呼出一口气,终于转头看向顾辞,“她利用了他,其实那时她满心惶恐,她被伤透了一颗心,却自私地用另一颗真心弥补,她渴望人来爱她。”
“顾大人,你说,她怎么那么坏?”
“没有。”顾辞替她擦去落下的泪珠,那一颗颗眼泪,像是全流进心底,叫人心口涩涩的疼。
“不是的,念兮。”顾辞声音轻柔,抚了抚她的头,像是安慰一个无助的稚子,“那不是坏,那是她勇敢,她还有去爱得勇气。”
他起身,蹲在她跟前,仰头凝视着她,也跟着红了眼角,“还有念儿,他愿意的。所有的爱,或是其他,只要她肯,他什么都愿意给她。”
重生回来很长一段时间,念兮都是敏感而多疑的,她不肯相信一段感情的持久,所以与顾辞在一处,她倾尽所有的投入,总是温柔,却始终绷着那根名为理智的弦。
她从前怨恨裴俭冷漠,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吝啬利己。
直到顾辞走后,直到他上了战场,归期不定,她才忽然醒悟,原来她也是个坏人啊。
“念儿,”顾辞双手捧过她的脸,泪眼婆娑中,他叫她看着自己的眼睛,“我知道你的企图与理智,我知道你利用我摆脱情伤,我知道你算计得失,然而我爱你。”
他说,“你尽管来算计,我不怕你利用,只要是你,怎么都行。”
“只要你肯,叫我爱你。”
眼泪顺着浓密的睫毛坠落,念兮抬起一只手,却无力地拍在他的肩膀,“顾小六,你怎么那么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