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言礼带来了糖果。

不是一颗,而是一盒。

各种口味分门别类,装在一个精美的食盒里,送给她。

他说:“祝姐姐从今往后,生活都是甜的。”

念兮收下了他的好意,却难以领受他的偏爱。

是的,若说前几次匆匆一面,他尚且克制,她难以分辨,那么此时此刻,在这个日暮黄昏的傍晚,霞光铺满山头的时刻,他寻到她,叫住她,唤她姐姐,送她糖果,告诉她生活会甜……

一切的一切,既含蓄又直白。

念兮不敢叫自己想下去,却又不得不想到,言礼至今未婚。

她给不了他回馈。

她才从一个泥沼中爬出来,她好难再去爱一个人。

“言礼……”

“我知道的,念兮。”

周言礼的面庞比之年少时的昳丽,多了几分不羁与潇洒,他望着她笑,温柔若晚风,“不急的,还有许多时间。”

他又从送来的盒子里面,挑出一颗糖,握在掌心,“这一颗,算姐姐送给我的。”

飞扬的眉眼仿若当年。

念兮笑,“怎么不多拿几颗?”

周言礼摇头:“我不贪心,只想要属于自己的那一颗。”

……

周言礼并未留下用完膳,时候将晚,并不方便。

于是他又乘着漫天霞光离开。

简单地用过一餐,念兮看到摆在内室装着糖果的食盒,有些头疼。

“娘子,”兰芝觑着她的神色,慢吞吞道,“周郎君也是很有心呢。”

她与言礼,曾经是最要好的玩伴,可时过境迁,她已不再是玉立亭亭的少女,对于一份沉重、漫长而执着的爱,第一反应不是感动,而是压在心头一份沉甸甸的厚重。

她只怕辜负。

杏月更懂事一些,见念兮微蹙眉头,不由劝解道,“娘子先前还说这山上景色怡人,明日要早起爬山采花,眼看时候也不早了,不如早些安置?”

念兮也不是个长久纠结的性子。她都能和离,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

明日又是新的一天。

“安置吧。”

说是第二日采花,其实她睡醒已经好晚。挽发梳妆,用过早膳,更是日上三竿。

心境自在,看什么都新鲜有趣。

念兮便命人备马,“咱们绕着山下走一圈。”

她独自一个住在这远离京城的偏僻之地,家中自然不放心,给她备了不少护院,伺候的丫鬟婆子更多,念兮一声令下,没等她穿好披风走出来,万事便已就绪。

念兮不由心情更好。

秋风送爽,沛山上的枫叶已有些红了,“等到深秋,叶子全红了,定是壮丽美景,到时请爹娘兄嫂和两个侄儿来玩耍。”

杏月笑道,“两个小郎君定然高兴。”

主仆三人正说笑间,马车猛地停下。

赶车的张大是温府积年的老人,隔着车帘道,“不知哪个缺德鬼在路中央挖了坑,上面又盖了枝叶洒了土,小的失察,叫轮子陷了进去。”

念兮从马车上下来。

时值中午,路上空无一人,她站在阴凉处,朝张大道,“不急,你先将车赶出来。”

张大忙不迭应了。

可正如他所说,不知是哪个缺德鬼挖的坑,又深又大,周围的土也软,张大急得满头大汗,半晌也未将轮子拔出来。

兰芝、杏月两个都上前去帮忙,念兮原本也要去,好歹叫张大劝住了,“您又没甚力气,何苦再弄脏了手,轮子马上就出来了。”

念兮只好作罢。

可两个丫鬟也不是什么大力士,念兮正要使人往别业去唤人来,道路尽头,忽然有一人一骑往这边而来。

走到近前,他停马侧头,问道,“可需帮忙?”

张大忙看向念兮,“娘子——”

念兮见来人朗目疏眉,威仪秀异,虽作寻常装扮,可一身虎威雄风,丝毫不减,有横戈跃马之姿,只风气应秀,观之有礼。

“劳烦郎君相帮。”念兮俯身福礼。

顾辞的气力,却不是两个小丫鬟可比的,即便没有张大,只他一人,也轻松将轮子从坑里推了出来。

张大一脸感激之色,念兮也上前道谢。

“不妨。”

顾辞摆手,纵身跃上马背,一双凤目眺望京城方向,又问道,“此去京城,不知还有多少脚程?”

张大道:“郎君骑马,半日功夫,天黑便可入城。”

顾辞嗯了一声,眼睛瞥过那做妇人妆扮的貌美娘子,随即收回视线,“告辞。”

有了这个插曲,主仆几人兴趣大减。

念兮吩咐回去。

回去时厨下已做好一顿丰盛的午膳,念兮胃口好,竟用完了一整碗饭。

杏月高兴道,“娘子喜欢这几道菜,明日叫厨下再做来。”

其实也不尽然。

从前在相府,厨子是从天南海北招来的大厨,做出来的菜肴精致又味美,可念兮依旧用得很少。

如今吃得多些,并不能说明是相府厨子做的菜不如眼下,只是心境变化而已。

念兮笑,“这样每日吃下去,我岂不是要吃成个大胖子?”

兰芝:“娘子太清瘦,还是胖点好。”

念兮午膳用得多,晚膳便没什么胃口。又惦记昨日在山坡上看到的夕阳美景,便往外走去。

谁知那处却已被人占了。

仔细一看,竟不是别个,而是中午才见过的那位郎君。

顾辞也很惊讶。

毕竟有过一面之缘,便朗然笑道,“好巧。”

念兮瞧得仔细,他目之所及,正是京城方向,且神情萧索,满身落拓。

其实她该掉头离开的。

可说不上为什么,念兮竟又往前走了两步,问道,“不是要往京城去?”

顾辞摇摇头,笑容几多伤感,“家中已经无人了,回去也不过空宅一座。”

“我已十几年未曾归京,便想寻个高处,远远看上一看,京城与记忆中有无不同。”

念兮沉默不语。

交浅言深,他也不需要她的安慰。

两人默默立在坡头,看着天边晚霞,半晌,顾辞才又问道,“夫人怎孤身在此处?家中人呢?”

不说其他,只念兮的穿戴气度,一望便知是哪家的贵妇人,且门第只高不低。

然他却一日两回,在此见到她,可见她是住在附近的。

念兮伫立不动,声音平静,眉眼不抬,“死了丈夫,避居此处。”

顾辞愕然。

难怪……

同是天涯伤心人。

两人不再多言,只看着天边云卷云舒,天色渐暗,灯火渐起,京城方向尤其,亮如白昼。

是一片人世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