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锦绣源”绸缎庄的钱掌柜,像往常一样百无聊赖地守着他冷清的生意。这个小镇以朴实的农户为主,穿得起绸缎的人本就不多,所以生意一直都很冷清。不过钱掌柜并不为此着急,反而怡然自得地哼着小曲,用鸡毛掸子打扫起柜台上的灰尘,准备结束这一日的惨淡营生。

其实“锦绣源”真正的生意不是绸缎,那仅仅是幌子,钱老板也不是真正的生意人,他与老婆马三娘——其实是钱三娘——是一对专门拐卖女人和小孩的人贩子。不久前他们花了点小钱顶下这间快倒闭的绸缎庄,原本是看上这年轻女人爱逛的地方,打算捞两票就走人,谁知开张一个多月,除了不久前那个傻乎乎的扬州女人,竟然一直没有新货上门。不舍得放弃这点基业,所以他们继续留了下来,打算好好捞上几票再走。有上次赚下的三十两银子,一年半载都不必为绸缎的生意发愁。

就在钱掌柜准备关门的时候,一个穿得大红大紫、脸上浓妆艳抹的女人一步三摇地来到了店中。钱掌柜连忙迎上去,边招呼着客人,边打量着对方的模样和衣着。那是一个三旬模样的女人,虽然腮边垂下的鬓发遮住了她右脸颊,但还是能看出她有几分姿色。从她的衣着判断,应该不是真正的大富大贵,不过她的眼神却趾高气扬,那是一种小人得志后的张狂,贵妇或穷人都装不出来。钱掌柜立刻在心中做出判断,应该是一个大户人家管事的下人,大概刚受主人重用,所以就不知道自己的斤两了。

这种女人在市场上并不值钱,钱掌柜以内行的目光在心中估价,立刻将之归为食之无味的鸡肋。那女人一脸不屑翻看着柜台上的绸缎,嘴里连声嘟囔道:“怎么就这么点?这种样式的还有多少?”

绸缎生意不好,钱掌柜也没进多少货,便随口应付道:“这种湘锦大概还剩半匹,那些云绸大概还有两三匹的样子。”

“就这么点,那怎么够?”女人嘟囔道。

“你要多少?”钱掌柜漫不经心地问。

那女人指了指几种绸缎:“这种、这种,还有这边几种,每样起码要十匹。”

“每样十匹?”钱掌柜心里“咯噔”一下,在心中噼里啪啦地计算开来。好几十匹绸缎,就算每匹毛利一两,那也是几十两近百两的利润。他立刻换上一副笑脸,“不知夫人一下子要这么多绸缎做什么?”

这声“夫人”叫得那女人眉开眼笑,立刻手舞足蹈地嚷嚷道:“掌柜还真有眼光,一看一个准。你有所不知,咱们家每年这个时候都要采买好些绸缎,一来送亲戚朋友,二来也为丫鬟小姐整治几身新衣。往年这采买的差事都是老管家在管,今年却偏偏要我来操心。”

“不知夫人府上是哪里?”钱掌柜试探道。

那女人不无得意地小声道:“是扬州南宫府,你该不会不知道吧?”

钱掌柜又听到自己心里“咯噔”一声,忙道:“江南豪门,谁人不知?原来是南宫家夫人,失敬失敬!不知夫人怎么称呼?”

那女人连连摆手道:“不敢当不敢当,现在还不是。不过很快就是了。”说到这,她故作神秘地压低了声音,“主人说迟早要给我个名分,这不,今年这采买的差事不就让我操心了。我那死鬼老公姓林,原也是南宫家的管事,你叫我林夫人好了。”

钱掌柜心中暗自好笑,原来是个混到主人**的小寡妇,连妾都算不上,能谋到个采买的差事,已经是天大的侥幸,却还妄想飞上高枝。钱掌柜心中在鄙视,脸上却越发恭敬:“不知林夫人为何要到小店来采购呢?”

林夫人神秘一笑:“主人原本是让我去杭州,不过我想杭州物价昂贵,一匹布不知要赚多少钱。小地方物价便宜,除此之外,价格上也灵活些。”

原来是想从中得到好处!钱掌柜立刻心领神会。只要能赚到大钱,付些小费也无所谓。他连忙意味深长地笑道:“夫人放心,小人知道该怎么做,定要让夫人满意。”

“可是你这里,好像没那么多货吧?”林夫人眼里有些怀疑。

“货不是问题,小人马上就可以去进。”钱掌柜连忙赔笑道,“我有很多可靠的进货渠道,你要的这几种绸缎都没问题,只要夫人预付一点银子,我立马将货送到您府上。收到尾款后,我会按惯例给夫人一成的好处。”

“就一成?”林夫人眼里满是不屑,“那我还不如就上杭州进货好了。”

见上门的财神爷要往外走,钱掌柜连忙拦住,悄声问:“那夫人的意思是……”

“起码这个数。”林夫人说着,缓缓伸出了一个巴掌。

疯了!这女人简直疯了!钱掌柜在心中暗骂,真是狮子大开口,居然要五成的回扣,难怪本分的生意人都不敢答应她了,难怪她会找到自己这没有名气的小铺子。钱掌柜不禁面露难色,“这个……是不是高了点?夫人要的好处太多,价钱就要涨起来,价钱太高,我怕夫人没法向主子交代。”

“看不起人不是?” 林夫人柳眉一竖,把腰一叉,“价钱你尽管开,我不还价。尽着这三百两银子买,一两银子都不用替我省。”

说着林夫人大气磅礴地从怀中掏出一张银票。钱掌柜眼尖,认得是通宝钱庄开出的大额银票,数目正是三百两!他两眼一亮,嘴里连声不迭地答应着,伸手就要去接。林夫人却收了回去:“慢着,你要拿钱跑了怎么办?”

“夫人放心,我这是多年老字号,怎么会干这种事?”钱掌柜急忙表白,“再说我的铺子还在这里,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嘛。”

林夫人满是不屑地四下扫了一眼:“你这铺子打干算尽也值不了一百两。你我素不相识,我怎么放心将这么大张银票就这么交给你?”

钱掌柜无奈道:“要不夫人就先交三十两银子的定金吧,我将货送到府上后再收剩下的余款。虽然我相信夫人是诚心与我做买卖,但没有三十两的定金,这单生意我是不敢接的。”

林夫人一脸的为难:“可我现在除了这张银票,就只有几两散碎银子。不知镇上有没有钱庄,能换开这张银票?”

钱掌柜连忙摇头,最近的钱庄要杭州才有,若让林夫人上杭州去换银票,钱掌柜又怕到手的生意又飞了。正左右为难,却见林夫人突然一拍大腿:“有了!”说着她将银票一撕两半,将一半递给钱掌柜,“你先拿着这半张银票,等你将货送到我府上,我再给你剩下这半张。”

钱掌柜接过半张银票,心中有些犹豫,不过思忖半晌,也只有这个解决办法。他无奈道:“那好吧,夫人给我留个地址和时间,届时我会亲自将货送到府上。”

“七日后的正午,你将我要的货送到扬州南宫府后门,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林夫人说着匆匆写下一个地址,叮嘱道,“除了保障货物准时送到,你还得守口如瓶。这一次干好了,以后再有需要,我还找你。”

“夫人放心,在下心中有数。”钱掌柜知道她在说那巨额的回扣,不禁露出理解的微笑。目送着林夫人离去后,他不禁在心中暗骂:这娘儿们跑跑腿就要挣一百五十两,难怪大户人家的丫鬟仆妇都要争着跟主人上床了,可怜我辛苦进货送货,还不如她挣得多。

虽然钱掌柜心中有些不满,不过一想到这趟生意干下来,能抵拐卖两三个最值钱的女人,他又开心起来,满心焦急地等着老婆回来拿钱进货。

天色将黑时,钱三娘才与街头那些三姑六婆打完马吊回来。看样子她是赢了钱,脸上红扑扑如沐春风。钱掌柜连忙把她拉到里屋,将那半张银票得意扬扬地交到她手中,并将今日的事草草说了一遍,最后笑道:“财运来了,挡都挡不住,坐在家中银子都要从天上掉下来。”

“会不会有啥蹊跷啊?”钱三娘将手中那半张银票翻来覆去看了又看,心中很是怀疑。钱掌柜笑道:“这半张银票总不会有假吧?虽然咱们银票见得少,不过方才我已专门拿给隔壁的周老板看过,他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要是假银票还能骗得了他?”

“可我还是不太放心,哪有这么好的事?”钱三娘还是将信将疑,“她要骗咱们怎么办?”

“那是南宫世家,江南屈指可数的豪门,会骗咱们这点钱?”钱掌柜一脸的不屑,“再说我亲自押运货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她怎么骗?那女人除了会卖弄**,笨得就像个羔羊,若非看她不值几个钱,我把她卖了她都会帮我数钱。骗我?也不看看咱们是干什么的。”

钱三娘依旧有些不放心:“咱们是不是先去扬州,仔细了解一下那女人的底细?”

“七天时间就要交货,哪来来得及?”钱掌柜急道,“你放心,交货时我会多个心眼,多找两个伙计帮忙,万一发现她不对劲,我就将货拉回来。”

钱三娘想了想:“咱们哪来那么多钱进货?三百两啊,咱们这辈子就没见过那么多钱。”

“上次卖那羊羔不刚赚了三十两嘛,”钱掌柜忙道,“你再将你那套金首饰抵给当铺,怎么也能当个二三十两,加起来差不多也有五六十两了,我再让进货商赊点,勉强够了。”

“那首饰是我娘留给我的东西,不行!”钱三娘差点蹦了起来。

“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舍不得孩子怎么套得住狼?”钱掌柜一声斥骂,“再说咱们是当不是卖,赚了钱再赎回来不就完了。你可不要舍不得你那点首饰就瞻前顾后,一下子赚一百两银子的机会,不是天天都能遇上。”

钱三娘依旧有些不放心:“五六十两进的货,卖三百两银子,会不会有麻烦?”

钱掌柜一声嗤笑:“你真没见过世面,大户人家买东西,几文钱的鸡蛋,吃到主子嘴里就值一两纹银。中间的差价全让负责采买的管事吃了。那些天生富贵的世家贵胄,谁会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这次若能与那女人合作愉快,以后自然还有源源不断的好处,你不要畏首畏尾,坏了我大事!”

钱三娘也是贪财之人,听老公将前景说得这般美妙,她也就犹犹豫豫地将首饰拿了出来,准备明日一早去当铺典当后,去找供货商进货。

七天后,钱掌柜让钱三娘在店中留守,自己则与扮成小二的徒弟,以及两个新雇的伙计一起,押着满满一车绸缎,照那女人留下的地址送到了扬州南宫府后门。远远就见那女人在街口翘首企盼,他连忙让车夫加快了速度。

“你们可赶来了!”林夫人气喘吁吁地迎上来,“管库房的虞婆婆还等着验货呢。”

“还要验货?”钱掌柜有些心虚。只要稍稍了解行情的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些货远值不了三百两。他怕节外生枝,正想开口要钱走人,却听林夫人悄然道:“不过是例行公事,不必担心。到时你什么话也不要说,什么问题也不要问,一切有我应付。”

面对威严肃穆的南宫府,他只得将要钱的话暂时吞下去,赶着马车将货送进南宫府。门房早得到通知,任由钱掌柜押着马车来到南宫府后院,一个老态龙钟的妇人早已等在那里。林夫人忙赔笑迎上去:“让虞婆婆久等了,这批货总算按时送到,您老请过目。”

老妇人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将车上的绸缎随意翻看了两眼,然后对钱掌柜一挥手:“送库房去吧。林家娘子,你跟老身来。”

林夫人对钱掌柜悄悄比了个“一切妥当”的手势后,忙跟着虞婆婆进了一道月门。钱掌柜正想跟上去,却被一旁监视的门房阻拦道:“库房在那边,瞎闯什么,找死啊?”

钱掌柜看看气势汹汹的门房,只得忍气吞声地指挥两个伙计将绸缎搬去库房。一车绸缎很快就搬完,却还不见林夫人出来,只有一个小丫头蹦蹦跳跳地从后院跑来,将几钱散碎银子扔给钱掌柜:“你们辛苦了,这是虞婆婆赏你们喝茶的钱,你们可以走了。”

“走?”钱掌柜一愣,“我还没收到钱呢?怎么走?”

“你还要什么钱?”小丫头一脸奇怪。

“这批货的货款啊!”钱掌柜忙将那半张银票掏出来,“这银票还差半张,快让林夫人给我送来啊。”

小丫头一脸疑惑:“林夫人?哪个林夫人?”

“就是、就是方才随虞婆婆进去那个女人!”钱掌柜急道。

“你是说林家娘子啊!”小丫头恍然大悟,“她已经收了货款从边门走了。她让我转告你,上个月初三,你借了她一笔账,今儿总算连本带利还清了,从此两不相欠。”

“上个月初三?”钱掌柜又是一怔,在心里急速回忆,立刻就想起那天自己正好将一个羊羔卖给杭州最有名的青楼“西湖瑶池”,赚了三十两银子。他心里“咯噔”一下,陡然意识到不妙,急忙道:“那是我的货,你们怎么能将钱付给旁人?那林家娘子呢?她不是你们家的吗?快让她出来对质。”

“林家娘子什么时候成咱们家的人了?”小丫头更是惊讶,“她是绸缎商林老板的娘子,而虞婆婆负责绸缎采买,所以跟她相熟,不过她们也刚认识不久。”

钱掌柜闻言心中一凉,立刻就意识到自己中了圈套。他不禁抓住小丫头吼道:“快将姓林的交出来!不然我要告你们诈骗!”

吵闹声惊动了不少人,虞婆婆最先从内院闻声出来。钱掌柜连忙丢下丫鬟抓住她,将手中那半张银票递到她面前:“快将另外半张银票交出来,你堂堂南宫世家,可不能赖我那三百两银子的货款!”

“三百两!”虞婆婆吓了一跳,“那些绸缎顶多就值六十两,账房已经将钱付给林家娘子了。先不说谁是正主儿,就凭那些便宜货要卖三百两,老身就能告你欺诈,送你进大牢。”

钱掌柜一惊,突然意识到自己彻底陷入了被动。如果告官,那些绸缎根本值不了三百两,自己居然敢卖如此高价,货物罚没不说,还要吃一顿板子。如果官府细查下去,说不定会查出自己贩卖人口的罪行。再说跟南宫世家打官司,想想都令人胆寒。他不禁跪倒在地,痛哭流涕道:“求婆婆还我那车绸缎吧,那可是我全部家当啊,求您老慈悲!”

“住嘴!”虞婆婆一声断喝,“那批绸缎咱们已付过钱了,你还敢在此啰唆?想讹诈怎么着?来人,给老身赶了出去!”

几个如狼似虎的家丁不由分说,架起钱掌柜就扔了出去。他心有不甘,还想冲进去要钱,却被一阵乱棍给打了出来。想到这批货就这么不明不白地丢了,他一下子瘫在地上,欲哭无泪,一旁的徒弟忙扶起他道:“师父,咱们不还有半张银票吗?”

这话提醒了钱掌柜,他慌忙翻身而起,“快!快赶去通宝钱庄!”

通宝钱庄是皇家钱庄,在各大城市都有分号,都坐落在繁华街道,十分好找。钱掌柜一进门,立刻直奔柜台,将手中半张银票递进去:“伙计,麻烦帮忙兑换这张银票。”

柜台内的管事接过一看,不禁哑然失笑:“你拿半张银票来兑换什么?”

“多少总能兑一点吧?”钱掌柜急道,“就算兑换不了三百两的一半,但兑换一百两总可以吧?要不八十两也行。”

管事笑着将半张银票递了回来:“你难道不知,所有钱庄只认印鉴?你这半张上面没有印鉴,如何能兑换?”

钱掌柜忙仔细一看,果然上面没有一丁点印鉴的影子,显然那女人在撕开的时候,特意避开了印鉴。他心有不甘地问那管事:“如此说来,这张银票就这么报废了不成?”

管事耐心解释道:“银票是客人在钱庄存钱的凭证,咱们不能因为它有所损坏,就侵吞客人的银子不是?虽然银票损坏的情况极其罕见,但咱们对此也所规定,按照钱庄内部约定,只要能保持银票上印鉴和数目完整,咱们就会按票支付,哪怕像这样被撕去了一半,咱们也不会少付一个子儿。”

钱掌柜再次拿起银票一看,才发现上面既没有印鉴,也没有数目,那女人早就了解钱庄内部这个约定,撕给自己这一半,根本就是无用的废纸。他不禁浑身一软跌坐在地,好半晌才放声痛哭:“我的全部家当啊……”

牛刀小试!当舒亚男在临时落脚的客栈中,照着《千门百变》一书上的法子,仔细洗去脸上的伪装时,在心中这样评价着自己。“林夫人”已经完成了她的使命,从此将在这个世界彻底消失,她相信下一次自己就算站到钱掌柜面前,他也认不出来。

轻轻抚摸着到手的六十两银子,她心中有种莫名的成就感。第一次活学活用《千门三十六计》中的“借花献佛”,果然奇妙无比。她相信只要自己安心骗人,并不会比南宫放之流差。本来对付像钱掌柜这样的小恶棍,照着她以前的脾气,不是直接给他一顿暴打,就是将他抓去见官。不过自从看了南宫放那些专门骗人的书之后,她渐渐感觉,用头脑而不是用拳头复仇,会给人一种更大的成就感,她对此甚至有种隐隐的嗜好。望着手中加倍讨回来的卖身钱,她心中复仇的快感无以言表。

回想整个过程,并没有特别精妙的设局,唯一多下了些功夫的是与虞婆婆结识,并通过她在南宫府混熟,靠着些小恩小惠,她在南宫世家出入自由,这让她有种火中取栗的冒险刺激。之所以选择南宫世家这面大旗,是为了小心接近和了解这个庞然大物。她清楚地知道,要对付南宫世家,自己现在无论是实力、经验还是头脑,都还远远不够,现在最好是躲得远远的,远离南宫世家眼线无处不在的江南,让他们暂时忘掉自己这个小人物。

不过在离开江南之前,还有一件事要做!舒亚男默默对自己说,那个欺骗自己认罪服刑的闻师爷,也得为他的欺骗付出代价!

舒亚男打量着镜子中的本来面目,里面那个女人,除了脸颊上多了一道伤疤,眼中更多了一种睿智和成熟。这几个月来的经历和遭遇,已经将那个单纯善良、鲁莽任性的天真少女,变成了一个冷静、理智、机灵善变且心如铁石的冷血猎手。她心目中的目标,无论是堂堂世家、狡诈讼棍还是街头骗子,在她眼里都是猎物,都是等待着自己去巧妙猎取的对象。

在脸上重新塑造自己的形象时,舒亚男又情不自禁地想起自己逃离“西湖瑶池”后的情形,在经历了毁容的绝望、身无分文的窘迫以及流浪街头的潦倒后,是仇恨让她重新振作起来。她伪装自己混入潇湘别院,拿出当初埋下的那些害人书,经过几个月的刻苦钻研,然后她走上街头,去寻觅那些街头小骗子,借他们的骗局捞点残羹,甚至亲自出手去千那些贪婪的人,在实践中不断学习和提高。这期间也曾被人拆穿暴揍,她总是默默承受并不还手,她知道做一个老千,就得为自己的失误付出代价。在无数次失手、检讨、提高,再失手、再检讨、再提高的循环中,她渐渐得心应手,不仅将各种街头骗术使得出神入化,更练出了装神像神、扮鬼像鬼的演技,手中的银子也渐渐多了起来。当她自信能让骗子都看不出自己的真面目后,这才走向她第一个复仇目标,那个骗卖过她的人贩子。这一次的成功给了她无穷信心,现在,该轮到第二个了!

退房离开客栈后,舒亚男完全变了副模样。垂下的鬓发遮住了她脸颊上的伤疤,使她看起来就像一个单纯无知的少女,姿色虽不出众,却充满了青春的朝气。登上客栈外预约的马车,她对车夫简单地说了一个地址:“金陵!”

金陵为六朝古都,繁华极于江南。即便到了初更时分,秦淮河上也依旧灯火通明,丝竹管弦不绝于耳,莺歌燕舞**漾河上,演绎着世间最廉价的悲欢离合和爱恨情仇。

就在秦淮河最灯火辉煌的时候,金陵提刑按察司的闻师爷,打着酒嗝离开了花船。劝回了几个相送的同僚后,他独自醉醺醺地往回走。闻师爷原也是饱读诗书的才子,若非科举黑暗,也许现在早就中举考进,成为朝廷一方大员。不过现在他早已绝了由科举入仕的念头,甘做刀笔吏,整天沉溺官场繁文缛节,只为养家糊口。

想起明日的会审,他不得不匆匆往回赶,为明日的判决书做最后的润色。作为刀笔吏,他一向对自己的差事兢兢业业,文书无论写得多出色,交上去之前都得再三检查润色。在衙门混迹多年,他非常清楚,一句不当的用词,甚至只是一个错字,也许就会让上司受朝廷训斥,自己也会丢了差事。况且明日的会审,是有人状告南宫世家侵占农田扩建马场,已经闹出人命。受害者在扬州状告无门,这才将官司打到了金陵提刑按察司。这事牵涉到堂堂南宫世家,按察司上下都不敢掉以轻心,而他更是因为收了南宫瑞的钱,不得不打点起十二分精神,连秦淮河的风月也不敢久贪。

自从上次由同窗殷师爷牵线搭桥,与南宫瑞结识后,他就成了南宫瑞在按察司最信赖的伙伴,钱包也急速鼓了起来。不过他依旧穿着破旧的皂衣,住着最普通的民房,绝不让同僚和上司因银子问题对自己有所猜忌。他只将收到的每一笔银子存入钱庄,并将数目仔细记录下来。看到那越来越庞大的数字,他就像看到自己告老还乡后那幸福奢侈的晚年。

闻师爷心中想着心事,没留意到街口拐角处窜出的一道黑影,被那黑影一撞,不由摔倒在地。闻师爷正要发火,待看清那黑影是个年方双十的妙龄少女,骂人的话连忙咽回肚中,掸掸衣衫站起身来,关切地问道:“姑娘你没事吧?”

那姑娘无暇理会闻师爷,不住惊慌地回头张望,隐约能听到远处有呼喝和脚步声,正向这边奔来。那姑娘情急之下,转身藏到街边一堆垃圾后,连连对闻师爷作揖哀求。闻师爷正在奇怪,就见几个面相凶恶的汉子奔了过来,领头的汉子对他吼道:“老头!方才那个姑娘往哪边跑了?”

闻师爷犹豫了一下,往身后随手一指,几个汉子立刻向那边追了过去。待那帮汉子走远,那姑娘才从藏身处出来,对闻师爷盈盈一拜:“多谢先生相救!”

“这是怎么回事?”闻师爷忙问。那姑娘眼中泛起点点泪花:“他们要将我卖到青楼,我不从,好不容易才跑出来。”

秦淮河上的姑娘大多是被人拐卖而来,这种事也不算稀奇。闻师爷叹了口气:“姑娘是哪里人氏?深更半夜,可有落脚之地?”

那姑娘摇头道:“我家在扬州,在金陵举目无亲。今晚我就在街头流浪一宿,明日一早我就逃回扬州。”

闻师爷仔细打量那姑娘模样,虽然算不上绝色,却有一种烟花女子所没有的清纯,尤其那凸凹有致的身材,更涌动着青春的气息。他连忙道:“我的住处离这里不远,姑娘若不嫌弃,就到我那里将就一宿吧。你现在恐怕也是身无分文,如何回扬州?不如明日我派人送你回去吧?”见那姑娘有些犹豫,闻师爷笑道,“莫非我长得像坏人,让姑娘不放心?”

那姑娘脸上一红:“先生是好人,那、那就太麻烦先生了。”

“快随我来吧,小心那些汉子又回来。”闻师爷说着当先带路,那姑娘连忙跟了上去。

长街尽头,方才追人那几个汉子又慢慢折了回来。一个汉子小声在问:“老大,咱们这么跑一下子,就赚了整整五两银子,是不是太容易了?那姑娘这是要干啥?”

领头的汉子伸手扇了他一巴掌,“有钱赚你就赚,问那么多干什么?”说完,他却又若有所思地自语道,“我想,她要干的事,肯定不止值五十,甚至五百两。”

闻师爷的住处是一处离衙门不远的普通民房,除了一个白天负责做饭、清扫的佣妇,晚上就只剩下他孤身一人。他的家人都留在了乡下,他始终认为,本分人不适合在城市里生存。

当那个姑娘来到闻师爷的住处,见到满屋子的书籍信件,很是惊讶地惊呼:“这么多书信!先生你还会写字啊?”

闻师爷哑然失笑:“我是衙门的师爷,就靠写字吃饭,这有啥奇怪?”

那姑娘见书桌上有封文书尚未收起来,便满是恭敬地捧起来仔细看了看,诚恳地赞道:“先生这字写得真是……又黑又亮,一个是一个的。”

闻师爷忍俊不禁,“扑哧”一声将刚喝的茶水给喷了出来。那姑娘见状,一脸无辜地问:“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闻师爷笑着连连摆手。他那一手漂亮的行书,一直是同僚们临摹学习的范文,无论上司还是刑部上官都交口称赞,听过的溢美之词多不胜数,不过像今日这样的赞誉,却还是第一次听到,他不禁笑问道:“不知姑娘可会写字?”

那姑娘骄傲地点点头:“我会写自己的名字!”

闻师爷连忙在书桌上铺开纸和笔:“不知姑娘可否一展墨宝?”见那姑娘一脸茫然,他连忙补充道,“就请姑娘写下自己的名字,让在下瞻仰瞻仰。”

“不用赞扬,我写得很难看。”那姑娘显然误会了“瞻仰”的意思,不过她也并不怯场,抓起笔比画了半晌,在宣纸上写下了两个歪歪斜斜的大字。闻师爷对着那两个字研究了好久,才勉强辨认出是“秀秀”两字。那姑娘在一旁一脸羞赧地解释道:“我以前都是用木棍在地上写,第一次用这种软笔,还真有些不习惯,怎么也写不好,让先生见笑了。”

“已经写得很不错了。”闻师爷笑道,“你其实很有天分,就缺个老师好好教你。”

那姑娘神情一黯:“我爹娘都说,女娃不用读书识字,会做家务、女红就够了。”

“读书识字也是女孩子的基本修养啊。”闻师爷拈须笑道,“你叫秀秀?给我倒杯拜师茶,我就教你读书写字。”

“真的?”秀秀大喜过望,连忙倒了杯茶捧到闻师爷面前,屈膝跪了下去,“秀秀愿意拜先生为师,望先生收下我这个女弟子吧!”

闻师爷忙笑着将她扶起,接过茶浅浅抿了一口,然后坐到书桌前,抬手写下自己的名字,然后指着那三个字对秀秀道:“闻仁达,这就是先生的名字。你先照着这三个字写。先生还有点公务尚未处理完,等你写好了我再看。”

“多谢闻先生!”秀秀拿起纸和笔,去另一张桌上比画着练起来。闻师爷在书桌前坐下,为明日的判决书做最后的润色。但不知为何,他的心思始终无法专注到文书上,他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瞄向一旁的秀秀。

平心而论,闻师爷其实并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老,四十多岁的男人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为了谋生不得不丢下妻儿客居金陵,虽然有青楼可以偶尔解乏,但那些风尘女子,又怎么能真正解除内心的孤独和寂寞?秀秀的突然出现,让他心里生出一丝涟漪,他不禁在想,这或许是上苍送给我的礼物吧?若能将秀秀留在身边,那古人梦想中的“红袖添香夜读书”的境界,大概也不外如是吧?

按捺不住心猿意马,他匆匆将判决书收了起来,然后踱到秀秀身后,望着她的背影暗中盘算:如果在金陵娶一房小妾,帮自己打点日常生活,岂不美哉?

“闻先生,你看我写得怎样?”秀秀突然回过头,将闻师爷吓了一跳。他忙装着仔细端详秀秀的字,拈须道:“唔,刚开始就写成这样,已经很不错了。不过你握笔的姿势不对,应该这样。”说着闻师爷伸手抓住秀秀握笔的小手,手把手地教她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鼻端嗅到女孩子那幽幽的体香,手里握着她的小手,脸颊在她耳鬓间厮磨,闻师爷突然感到心跳加速,浑身燥热,先前喝下的美酒此刻突然涌上了头。他陡然失去了理智,一把搂住秀秀,喘息道:“秀秀!我喜欢你!”

闻师爷的举动将秀秀吓了一跳,她猛然将他推开,惊恐万状地护着自己的胸口:“闻先生,你、你怎么了?”

秀秀的力气超出了闻师爷的预料,这一推竟将他推倒在地,摔得浑身几欲散架,这让他一下子清醒过来。见秀秀一脸茫然,似乎并不清楚自己的企图,他连忙装出可怜模样:“我、我喝多了,方才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我怎么会摔倒在地?”

他的可怜模样骗过了天真的女孩,秀秀放下心来,上前扶起他道:“我不知先生喝醉了,是我不好,将先生推倒在地,对不起。”

“没事没事!”闻师爷连忙道,“我一喝醉就犯糊涂,若有失礼,你一定要包涵。”

秀秀将他扶到**,“先生你先休息,秀秀帮你熬点醒酒汤。我爹爹也爱喝醉酒,每次都是我帮他熬醒酒汤,可管用了。”说完问明厨房的方向后,秀秀便出去忙碌起来。

待她一走,闻师爷立刻翻身而起,从隐秘处拿出了一个小包。那是一个同僚送给他玩的蒙汗药,原本是用来对付不听话的青楼女子,没想到现在派上了大用场。为防夜长梦多,尽快将生米煮成熟饭,无疑是留下秀秀的最好办法。他相信,像秀秀这样天性单纯的良家少女,一旦失身,一定会将终身都托付给自己。

将蒙汗药藏在袖中,他重新躺回**。不一会儿秀秀端着碗又酸又辣的醒酒汤进来,双手捧着递到他面前:“快趁热喝吧,喝下去头就不会晕了。”

闻师爷闻了闻醒酒汤,皱眉道:“什么味道,这么难闻?你去给我拿点盐加上吧。”

趁着秀秀出去拿盐的当儿,闻师爷将袖中的蒙汗药尽数倒入醒酒汤中,用手指搅匀。待秀秀加了盐后,他假意抿了一口,故意道:“更难喝了,不信你尝尝。”

秀秀尝了一小口:“没有啊!很好喝啊。”

闻师爷连连摇头:“你重新给我舀一碗,我还是喝没加盐的吧。这碗你喝,别浪费。”

不一会儿秀秀又端了一碗进来,庆幸道:“幸好还有些,不然还得重新做。”

见秀秀将那碗加了料的汤水喝完,闻师爷才放心地喝下醒酒汤,然后躺回**等着蒙汗药发作,谁知少女依旧精神百倍地忙进忙出,而他却感到眼皮异常沉重,尽管勉力克制,没多久还是陷入了梦乡……

当闻师爷从睡梦中霍然惊醒,才发现外面已是天色大亮。依稀还记得昨晚的情形,他连忙高喊秀秀,却无人应答。猛然想起今日的会审,他晃晃晕沉沉的头,慌忙从**一跃而起,匆匆拿起桌上封好的判决书,立刻赶往按察司衙门。

会审本已经开始,因为闻师爷的迟到不得不推迟,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情况,惹来按察司张大人不满的白眼。闻师爷连忙战战兢兢地将文书交上去,自忖凭着自己花了莫大心血琢磨润色的判决书,可以稍稍减轻张大人的不满。

张大人简单交代了案情后,拿起判决书正要宣读,却愣在那里半晌不得开口。闻师爷偷眼打量他的脸色,发觉上司满脸阴霾,眼神似乎如暴风雨来临一般的晦暗。闻师爷忙小声问:“大人,这判决书可有什么不妥?”

“你自己看!”张大人说着将判决书扔给了过来。闻师爷捡起来一看,顿时面如土色。这哪是什么判决书,而是自己收到各种好处的详细账目,这些账目不仅有时间、地点、数目,还有行贿者的名字。他慌忙道:“小人、小人一时拿错,这就回去拿来。”

“不用了。”张大人不阴不阳地道,“交到本官这儿来,这账簿以后说不定会有用。”

在张大人逼视之下,闻师爷不得不将账目交了上去。虽然衙门里并不禁止相关的人收受好处,但上司最忌讳下属背着自己捞大钱,而且捞得比他还多。闻师爷的账目竟然让张大人都有些忌妒。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自己在衙门的差事恐怕是到头了。不仅如此,多年存下的钱财被上司发现后,恐怕再也别想就这样安然带走,没准张大人已经在盘算着,如何才能让自己把吃下的东西给吐出来!

只见张大人仔细将账目收入怀中,然后从封存文书的信封中又拿出一张状纸,对闻师爷冷冷道:“判决书在这里,不过你看看自己写的是些什么?”

闻师爷胆战心惊地接过来一看,浑身不禁冰凉。那果然是判决书,不过判决结果却与计划中的大相径庭,它居然判南宫世家败诉,不仅要赔偿原告的田地,还要为他们强买强卖的行为坐牢。这判决书他是万万不敢宣读了,就算可以以拿错了文书将此事搪塞过去,但今日这会审已彻底毁掉,对南宫瑞的保证也已落空,他知道得罪南宫世家会有什么样的后果,那恐怕不只是丢掉差事那么简单了。

闻师爷突然意识到,昨夜中了蒙汗药的不是别人,而是自己。那个少女也不是什么上天赐给自己的礼物,而是放倒自己、篡改文书,并将自己最隐秘的账目暴露于天下的骗子。如此一来,不仅自己下半辈子的奢华生活成了泡影,而且还要陷入前所未有的麻烦之中……

金陵乃至整个江南已经没有什么可以留念,这两次行动都跟南宫世家有关,相信很快就会惊动他们。舒亚男知道,自己还没有足够的实力和经验与之抗衡,为策安全,应该尽快离开这是非之地,直到他们完全忘了自己的存在,才能再悄悄地回来。

收拾起简单的包裹,舒亚男下楼来到客栈柜台,正要退掉房间离去,一个在楼下喝茶的算命文士施施然凑了过来,满是惊讶地打量着她,小声道:“姑娘,你印堂发黑,两眼无神,要小心近日有牢狱之灾啊!”

舒亚男以前最讨厌这种危言耸听,到处骗吃骗喝的江湖术士,不过自从学了千门秘术之后,她多少已了解这些江湖术士的艰辛,心中隐隐将自己认作他们的同行。虽然她瞧不起这些同行低级的伎俩,不过还是掏出一小块碎银扔给那术士:“去找别人算命吧,我不信命。”

那算命术士接过碎银随手抛了抛,脸上泛起一丝莫测高深的微笑:“姑娘将老夫当成了街头小骗子?真不在乎按察司的大牢或南宫世家的追杀?”

舒亚男心中暗惊,脸上却不动声色:“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那术士微微一笑,浑浊的三角眼中闪烁着狐狸般的幽光:“姑娘不明白没关系,你只要知道,莫爷要见你。这个世上还没有几个人能让莫爷相请,也没有几个人能拒绝他老人家的邀请。”

舒亚男犹豫了一瞬,泰然道:“那好,请先生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