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颗失魂丹摆在瓷盘中,像珠子一般耀眼,不过楚青霞却完全看不见,只能用手去触摸、感受这邪恶至极的毒药。一个年逾古稀的大夫在一旁喋喋不休地解释着:“经老朽分析,这失魂丹乃是由罂粟果提纯炼制而成,有强烈的致幻作用,其毒性十分奇特,完全无药可解。当药瘾发作时,只有用它本身的毒性才能化解,因此人一旦中其毒,就只能不断服食,以毒解毒,饮鸩止渴。”

“最后会怎样?”楚青霞忙问。老大夫略一迟疑,摇头叹道:“当这毒药在体内积累到一定程度,服食者自然是死路一条。”

楚青霞神情微变,不禁把面容转向窗口方向,那里有一阵痛苦的嚎叫隐隐传来,就像是来自地狱的呼唤。老大夫侧耳听了听,歉然道:“姑娘,老朽已尽全力,虽然已令他呕出了腹中大部分药丸,但他中毒实在太深,老朽完全无能为力。”

“真的就没办法了吗?”楚青霞惶然问道。老大夫遗憾地摇摇头:“失魂丹之毒在他体内每日都会发作,若不让他以毒解毒,他将受到地狱一般的痛苦折磨,这种折磨足以让任何人发疯发狂,常人很难熬过这种折磨;不过若给他服用失魂丹,那他迟早会死于毒性的累积。”

楚青霞怔怔地说不出话来,老大夫见状迟疑道:“也许……当他药瘾发作时,用他最感兴趣的东西分散他的注意力,可以稍稍减轻他的痛苦。除此之外老朽实在不知还有什么办法,唯有愧然告辞。”

老大夫告辞离去后,楚青霞抱起瑶琴,摸索着来到嚎叫声传出的后院。在一间门窗紧闭的小屋里,云襄正倒在地上不住翻滚嚎叫,不时将头重重磕在地上,直撞得血流满面也不自知。为了替他解毒,楚青霞将他从嵩山带回了天心居,但以天心居的医术,对失魂丹之毒也完全无能为力,如今从北京城请来的太医,对此也是束手无策。

云襄那痛苦至极的嚎叫令人心悸,楚青霞忙对守卫的少女吩咐:“快将门打开。”

“师姐!”那少女急忙道,“他药性发作时就像疯狗一样,谁也拦不住。”

楚青霞从容道:“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那少女只得小心翼翼地打开房门,待楚青霞进门后又赶紧关上,就像是怕里面的恶鬼猛兽闯出来一般。

屋里的云襄尚未完全失去知觉,听到房门响动,他挣扎着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向楚青霞,声嘶力竭地叫道:“给我!快给我失魂丹!”

楚青霞微微摇摇头:“没有!没有失魂丹。不过我可以为你弹奏一曲清心曲,它也许对你有所帮助。”

云襄一把将瑶琴摔出老远,双目赤红地瞪着楚青霞喝道:“失魂丹,我只要失魂丹!”

楚青霞没有回答,摸索着过去捡起瑶琴,盘膝于地调试琴弦。云襄突然扑上去,从后方卡住她的脖子,嘶声叫道:“失魂丹!快给我失魂丹!”

楚青霞强忍咽喉的压迫,轻轻拨动琴弦,琴声犹如梵钟古磬幽幽响起。就在这时,云襄突然张口咬住少女的肩胛,并从胸腔中发出狼一般的嚎叫。

肩胛的剧痛令楚青霞不由抽紧了脖子,血迹从素衫中渗出,慢慢在肩胛上濡散开来,殷红刺目。楚青霞本可以轻易甩开云襄,但她却没有,只全神贯注地弹奏瑶琴。琴声从她指间徐徐流出,像平和淡泊的江流,又像是三月那暖融融的春风,在小屋中缓缓回**。听到这琴声,云襄稍稍恢复了一点神志,慢慢放开楚青霞,他倒在地上不住翻滚,用梦呓般的声音不住呼唤:“亚男……救我……”

在如梦如幻的琴声安抚下,辗转反侧足有一个时辰的云襄终于安静下来,鼻息沉重地进入了梦乡,不过就算在睡梦中,他的手足依旧在微微抽搐。琴声徐徐低了下去,楚青霞终于停止弹奏,探探云襄鼻息,又摸摸肩胛上血迹已干的伤口,她的脸上突然泛起一丝红晕,怔怔地对着云襄愣了半晌,也不知在想什么。

“师姐!”门外传来守门少女小声的呼唤,将楚青霞从迷离出神中惊醒。她恍然应道:“什么事?”

“寻找舒姑娘的姐妹回来了,原来她就是孙师伯的弟子,听说云公子中了失魂丹之毒,她已随孙师伯赶到了天心居。”那少女小声禀报道。

当初云襄曾托楚青霞帮忙寻找舒亚男,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消息。楚青霞意外地“啊”了一声,脸上既有些惊喜,又有些失落,连忙开门而出:“快带我去见见这位令云公子也念念不忘的奇女子!”

恍恍惚惚之中,云襄感觉到有人向自己轻轻走来,随之而来的,还有那一丝熟悉的体香。他拼尽全力抬起沉重的眼帘,那朝思暮想的面容渐渐印入了眼帘,朦朦胧胧,有些不真实,只是她脸颊上那朵盛开的水仙,依旧是那样娇艳如新。

“亚男!”云襄拼命想抬起胳膊,浑身却软绵绵使不出半分力道。就见对方轻轻捧起自己的手,放在嘴边亲吻着,眼里涌动着难抑的泪花,用梦呓般的声音轻轻喊出:“阿襄!对不起!”

“亚男!”万千思念化作这一声柔柔的呼唤,云襄怔怔地泪流满面,正想告诉对方自己的思念,但体内似有万千蝼蚁在骨髓中啃噬,又痒又痛令人几欲发狂。云襄忍不住卷起身子,扯着自己的头发嘶声叫道:“亚男,我好难受,快帮帮我!”

他感觉亚男捧起了自己的脸庞,对着自己的眼眸喝道:“阿襄!你是堂堂千门公子襄,世间独一无二的奇男子!你一定能熬过去,你一定不会令我失望!”

“我不能!”云襄痛苦地摇着头,“我宁愿立刻就死,也不想再受这种折磨。”

“阿襄你看着我!”云襄感觉舒亚男紧紧捧着自己的脸,让自己无法逃开,耳边回**着她恍若传自天际的呼唤,“阿襄你听着,你不能丢下我独自去死,更不能丢下济生堂。你若不能克服夺魂丹之毒,就再也见不到亚男……和咱们的女儿。”

云襄失神地望着面前的女子,好半晌才明白她的话。他茫然问:“女儿?”

“对!咱们的女儿!”女人肯定地点点头,脸上泛起一丝幸福的红晕,使她脸颊上的水仙越发娇艳,“她小名叫香香,已经五岁了,你这爹爹还没给她取名呢!”

云襄恍恍惚惚地喃喃问:“香香?我女儿?我、我不是在做梦?”

“当然不是!”女人怔怔地垂下泪来,“你不知道我生她时有多想你,所以才给她取名香香,喊着她的小名,就像是在喊着你!”

云襄心中剧痛,这种痛楚甚至超过了夺魂丹之毒。他抖着手勉强抹去舒亚男脸上的泪珠,望着她的眼眸喃喃道:“那咱们就叫她云梦香吧,为了你和香香,我一定要坚持下去,我一定要战胜夺魂丹之毒!”

“你一定行!我会一直和你在一起!”舒亚男紧紧抱住云襄,恨不能分担他的痛苦。

天色渐亮,难熬的黑夜总算过去。云襄从沉睡中乍然惊醒,晃晃依旧有些昏沉的头,他睁眼看看四周,就见自己独自躺在**,房中空无一人。他心中一惊,挣扎着翻身而起,张口呼唤:“亚男,亚男……”

房门应声而开,一个天心居弟子端着脸盆进来,对云襄笑道:“云公子,你醒了?感觉好些没有?”

云襄无心理会对方的话,焦急地问:“亚男在哪里?快告诉我亚男在哪里。”

那女弟子对云襄嫣然一笑,反问道:“亚男是谁?昨夜你一直都在喊着这个名字。”

云襄一把抓住那少女的胳膊,吼道:“告诉我亚男在哪里?就是昨夜陪着我的那位女子!”

那女弟子茫然摇摇头:“昨夜这房门一直都锁着,门口还有人守卫,哪有人进来?你……你快放手!”

云襄这才意识到自己正抓着别人的胳膊,他赶忙松开手,喃喃道:“对、对不起。”

那女弟子哼了一声,甩手出门而去。云襄回想昨夜情形,恍恍惚惚似在梦中。不过那梦也实在太真实,远不像以前梦见亚男那般缥缈虚幻,尤其她还告诉自己有了个女儿,自己还为她取名“梦香”,这在以前的梦中还从未有过!

天心!这一定就是天心!云襄开门而出,虔诚地遥望茫茫苍穹,在心中默默对自己说,这一定是上天用它那神奇的力量,在向我传达亚男和香香的思念,我一定不能让她们失望。

有了这种信念,云襄感觉精神从未有过的振奋。他径直去见楚青霞,对这位天心居新的居主从容道:“楚姑娘,请让人将我绑起来。”

楚青霞有些意外:“这是为何?”

云襄坦然道:“只要我一日去不掉失魂丹之毒,就决不要放开我。”

楚青霞略一沉吟,赞许地点点头,回头对身后的天心居弟子吩咐:“来人!将云公子绑起来,直到他体内失魂丹之毒再不会发作为止!”

黄昏时分,在云襄体内毒性发作之时,整个天心居都能听到他拼命压抑的嚎叫,由于被铁链锁在后院的密室,楚青霞也不怕他弄伤自己。她在密室外再次弹起清心曲,希望这倾注了佛门梵音的琴声,能助他战胜心魔。

云襄的嚎叫也传到了天心居高墙之外,在离开天心居的山路之上,舒亚男依依不舍地频频回望,眼里泪光涟涟。走在前面的孙妙玉不得不停下脚步,回头招呼:“青虹,难道你忘了为师的教导了吗?”

舒亚男浑身一颤,欲言又止。孙妙玉见状,痛心疾首地说道:“青虹,记住你现在是叫舒青虹,过去的一切都跟你再没有关系。你答应过师父,要忘情、忘性、忘生、忘死,要将这余生,都用在寻找天心的真义和普度众生的伟业之中。那个男人是你的魔障,你已经为他伤过、痛过,甚至死过,难道你还要在情天恨海中沉沦一生?”

“可是师父……”舒亚男想要分辩,却被孙妙玉挥手打断,她满是怜悯地望着彷徨无依的弟子,喟然叹道:“为师真不该答应让你来见他最后一面。当年妙仙师妹被一个臭男人坏了多年的清修,为师真不希望你重蹈她的覆辙。”说到这她面色一沉,“如果你实在忘不掉他,为师可替你除去这个魔障。”

“师父!”舒亚男十分惊讶,她从孙妙玉清冷的眼眸中,看到了一种从未见过的寒光,这令她心底不由生出一丝寒意。她急忙道:“弟子知错了,从今往后,弟子不会再见他一面。”

孙妙玉面色稍霁,缓缓点头道:“青虹,不是为师心狠,不容你心有半点绮念。实在是为师漂泊大半辈子,就只收下你和巴哲两个传人。这其中只有你能继承为师衣钵,所以为师恨不得助你早日堪破情关,得我真传。”说到这她长长叹了口气,“当年为师反出天心居时,曾发誓要另起炉灶,超越天心居,但漂泊半生,竟一事无成。当年为师在天心居,事事不输同门师姐妹,但现在妙仙的弟子已独掌天心居,我却还在为你的红尘俗念烦恼。青虹,你不会让为师失望吧?”

见孙妙玉清秀脱俗的脸上,竟有一丝难言的失落,舒亚男心中有些愧疚,忙道:“师父放心,弟子虽然愚鲁,但也要竭尽所能,不让师父失望。”

“那就好!”孙妙玉舒了口气,转头望向山下,“快走吧,巴哲和香香该等急了。”

每日黄昏时分,云襄体内的失魂丹之毒都会发作,令人如置身地狱般的痛苦,这种痛苦任何药物都无法减轻半分,只能靠意志苦苦支撑。不过这药性一天天在减弱,发作的时间越来越短,在云襄用铁链锁住自己疗毒近一个月后,失魂丹之毒终于不再发作。直到此时,他才让人将自己放开。

洗去近一个月的污垢,剪去凌乱的须发,云襄换了身衣服,虽然这一个月瘦去了许多,过去的衣服穿在身上已有些空空****,但他已一扫中毒后的萎靡,恢复了过往的从容和泰然。

“云公子,现在你感觉怎样?”在天心居待客的偏殿中,楚青霞关切地问。她好几次忍不住想要去摸肩胛上那个伤疤,不过还是拼命忍住了。她知道云襄药性发作时,根本不知道自己做过些什么,更不记得他在自己这肩胛上留下的齿印。

“多谢楚姑娘挂念,我已经没事了。”云襄从容道,“这次多亏了天心居和楚姑娘,云某才熬过这次大劫。大恩不言谢,今后楚姑娘但有所命,云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不知为何,听到云襄如此江湖的语言,楚青霞心中隐约有些失落,她勉强笑道:“公子是为完成先师的遗命才中此邪毒,天心居自然要竭尽所能,助公子疗毒。还好公子终于渡过此劫,不然青霞可就罪孽深重了。”

云襄连忙摆手:“魔门是天下公敌,我不过是尽我所能罢了。如今寇焱虽然内力散尽,但魔门的计划已在紧锣密鼓地执行,时间紧迫,我得尽快赶去杭州,给守卫海防的俞将军报个信,让他提防东乡平野郎死灰复燃。”

楚青霞有些失落地点点头,突然想起一事,忙道:“对了,上次公子托我查探的事有结果了。前日派去青海的弟子传书回来,信中说公子要查的那个苦役场已经被朝廷撤销,现在那里是被一个神秘的帮会控制,不容外人靠近。天心居弟子潜入那里后,照公子所画的地图,果然找到了一具老者的尸体。”

“尸体有什么特征?”云襄略显紧张地问。楚青霞皱眉道:“尸体已经腐烂,看不出本来面目,只是在右手手腕上,有一道明显的疤痕。”

云襄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似放下了一桩心事。他记得那个疤痕,他在骆家庄就见过。

楚青霞虽看不见,却能感觉出云襄对此事的看重。她关心地问:“不知那埋尸荒野的老人家是谁,竟让公子如此紧张。”

云襄黯然道:“那是我的恩师。还请楚姑娘传信给天心居弟子,请将我恩师的遗骨送到江南,我要在江南厚葬。”

“没问题。”楚青霞连忙答应,接着又想起一事,不由迟疑道,“对了,我师妹柳青梅,上次在嵩山追击魔门少主寇元杰时,与其他姐妹失散,之后就杳无音信。公子在江湖交游广阔,千门弟子更是遍及天下,若有柳师妹的下落,请尽快通知青霞。”

柳青梅乃神捕柳公权的孙女,曾经从爷爷手中救过云襄,听说她失踪,云襄自然一口答应帮忙寻找。接着他又问起同中失魂丹之毒的圆通,以及被寇焱击伤的罗毅。从楚青霞口中,他才知罗毅伤得虽重,恢复得也很快,早已脱离危险。倒是圆通始终无法摆脱失魂丹之毒,药性一旦发作就要发狂,所以经少林众长老合议后,免去了圆通方丈之职,方丈之位暂时虚悬,日常事务则由圆泰、圆安、圆祥三人共理。后来圆通实在受不了失魂丹的折磨,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逃离了少林,至今杳无音信。

云襄听完后不胜唏嘘,最后他忍不住问起心中最关心的问题:“上次曾我托楚姑娘寻找一位名叫舒亚男的女子,不知……可有消息?”

楚青霞一窒,顿时想起孙妙玉的叮嘱,她迟疑半晌,最后还是照孙妙玉的吩咐说道:“孙师伯行踪无定,咱们也没有她的消息,请公子见谅。”

云襄见楚青霞满脸愧疚,令人不忍再问。与楚青霞约定师父遗骸送达的地址后,他立刻起身告辞。他的心已飞到杭州,飞到抗击倭寇的最前线。

筱伯与张宝一直在离天心居不远的一户农家等候着云襄,见他在天心居救助下,终于解了失魂丹之毒,二人悬着的一颗心才总算落地。云襄来不及细说疗毒的经过,立刻让张宝驱车赶去杭州。得知东乡平野郎在魔门长老帮助下,要再次骚扰海防,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坐视。

三天后云襄就赶到了杭州,连夜便去总兵府见俞重山。听到他求见,俞重山不及穿衣便由内堂奔出,待见到他时,立刻一把抓住他的双手,惊喜交加地骂道:“好个不识抬举的家伙!上次平倭一战后,我本向朝廷举荐了你,谁知你却不告而别,害为兄没法向朝廷交代。这一回你可别想再跑了!”

云襄歉然道:“小弟无心仕途,辜负了将军好意,还望恕罪。”

“恕罪个屁!”俞重山骂道,“为兄知道你的心胸,非我辈俗人可比,所以这官你当不当都没关系。只要你每日陪为兄饮酒谈兵,推演兵法,或帮我训练兵勇,为兄余愿足矣!”

云襄感动地点点头,正色道:“我这次来,是因为东乡平野郎已潜回东海,并要在魔门的帮助下东山再起。我想借将军之力,除掉这个倭寇匪首!”

俞重山大喜过望,连连点头:“东乡野心不死,就让咱们再次联手,一举歼灭这为患我海防数十年的匪酋。走!咱们边喝边谈!”

二人相挽进府,云襄匆匆将魔门协助东乡东山再起,骚扰边海以呼应魔门和瓦剌的计划草草说了一遍,俞重山听得惊心动魄,喃喃问:“这么说来,东乡只是魔门举事的一支偏军?”

云襄点点头:“所以咱们不能在他身上花费太多的时间和精力,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用最快、最简单的办法将他解决。”

俞重山摸摸颌下短髯,疑惑地问道:“咱们连东乡的下落,以及行动计划都还一无所知,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将他解决?”

云襄嘴边泛起一丝成竹在胸的微笑,对俞重山从容道:“请将军将剿倭营借我几天。”

看到云襄脸上那熟悉的微笑,俞重山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哈哈笑道:“没问题!你想借多久都没问题。为兄从你眼中,已看到东乡平野郎死期不远!”

二人相视一笑,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对方的信任和默契。

夜幕笼罩的荒岛,如洪荒怪兽般静卧海上,在荒岛中央一处僻静的海湾,十几艘战船悄无声息地靠岸,一群群黑衣汉子如幽灵般登岸。走在最前方的东乡平野郎双唇紧抿,眼神忧郁,双眸时不时闪出令人胆寒的锐光。因在中原混迹多年,他的外表已经和汉人没有两样,若非身着宽袍大袖的倭服,根本看不出他是倭人。

这处荒岛是东乡补充淡水、会见眼线的秘密所在,远离大明海岸线。自上次被剿倭营大败之后,他变得更加小心谨慎,即便来这里补充淡水和与眼线接头,他也只选在夜晚。

在一处背风的礁石丛中,他见到了送来消息的眼线。那是一个魔门教徒,多次为东乡送来沿海驻军的调动和布防情报,使他避开了明军的几次围剿和追击。

自那次败于剿倭营,几乎全军覆没之后,他在族人中威望一落千丈,再也无法像当年那样登高一呼,应者云集。尤其近年来新出道的武士,早已将他当成明日黄花般的老朽前辈,根本不将他放在眼里。不过在魔门的帮助下,他以霹雳手段连斩几名无视自己权威的武士后,才勉强树立自己的威信。如今他又招募了数千武士,现在就缺一场大胜来证明自己,不然难以在族人中重登霸主之位。

“东乡君,剿倭营这两日有所异动,气象与往日有所不同。”那魔门探子禀报道,“他们来了个新的统帅,连俞重山对他都非常推崇。”

“是谁?”东乡平野郎冷冷问。

“剿倭营上下都称他云公子,是个外表有些儒雅的文弱书生。”探子忙道。

东乡平野郎眉梢一挑,眼里蓦地闪出逼人的寒光。他忘不掉那个手上沾满无数大和武士鲜血的仇人,更忘不掉正是这家伙,阉掉了自己无数手下,使自己在族人面前抬不起头来。他的手不由抓紧了剑柄。

一旁的魔教长老施百川察言观色,怕东乡被仇恨冲昏头脑,忙提醒道:“如今咱们的实力,还不足以与剿倭营硬碰,咱们还是避其锋芒,暂时躲着剿倭营为上。”

“咱们要躲到什么时候?”东乡怒道,“如今所有族人都在看着我东乡,若我不能为被阉的大和武士报仇,谁还会跟着我?”他目光烁烁地转向那探子,“调动所有眼线,监视剿倭营,尤其是那个千门公子襄的一举一动,随时向我汇报!”

探子领令而去后,东乡手握剑柄遥望西方,他眼中似燃烧着熊熊烈火。大和武士恩怨分明,有仇必报,这仇恨已在他心中埋藏太久,令他无法再等待下去。

三天后,探子带了有关剿倭营新的情报。原来公子襄得知东乡重返东海,所以赶来杭州面见俞重山,并在俞重山支持下重掌剿倭营,这几日正抓紧训练水军,欲将东乡歼灭于海上。

东乡听罢面无表情,喜怒难测,沉吟良久后淡然问:“这公子襄住在哪里?平日都有什么爱好或行止?”

探子想了想,禀报道:“公子襄平日住在剿倭营,不过每三天要回杭州去见俞重山,向他汇报水军训练情况,除此之外,他几乎都在剿倭营训练兵卒。”

东乡追问道:“他每次回杭州,都有多少兵将护卫?”

探子沉吟道:“公子襄不是朝廷命官,不敢太过招摇,因此每次回杭州只有一个车夫及老家人随行。”

东乡眼中蓦地一亮,拍手喝道:“地图!”

两名倭寇立刻将一幅地图在他面前铺开,另有两名倭寇举起灯笼照亮。就着灯笼那昏暗的火光,东乡很快就在地图上找到了剿倭营驻地,它在离杭州百里外的远郊,从那里到杭州要经过一大片空旷无人的海滩。

施百川见东乡目光灼灼地盯着地图,手指随着地图上的线路慢慢滑行,最后停在一个点上。他不禁担忧地问:“东乡君莫非是想在途中伏击公子襄?”

东乡冷笑道:“咱们现在的实力无法和剿倭营硬碰,但要我就这样避开公子襄却又有些不甘心,若我不报往日之仇,族人会说我东乡已被公子襄吓破了胆,一听他来了杭州,就只有远避海外。”说到这他往地图上重重一指,“这里离大海很近,是去杭州的必经之路。我要带人趁夜潜上岸,在这里刺杀公子襄!”

施百川有些担忧地看看地图,迟疑道:“这……会不会太冒险了?”

东乡哈哈笑道:“你们中国人有句老话,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这是以最小的代价,重振我声势的办法。只要公子襄死在我手中,谁还敢对我东乡不服?”

施百川还是有些担心:“不过万一失手……”

东乡挥手打断施百川的话,自信满满地道:“就算万一失手,我也可以潜入附近丛林,凭我现在的样子,谁能认出我是东瀛人?”

经过这几年在中原的流浪,东乡不仅学得一口流利的汉语,还学会了汉人的礼仪和习惯,外表上跟汉人已没有任何区别。见施百川还有些担心,他笑道:“施长老放心,没有绝对的把握我不会出手,无论是否得手我都远走高飞,决不恋战。”

施百川心知要东乡就这么避开公子襄,他无论如何不会甘心,行刺相比与剿倭营直接对抗,把握相对要大一些。他只得对探子叮嘱道:“严密监视公子襄,一旦发现他离开剿倭营去杭州,立刻飞鸽传书于我!”

探子领令而去后,施百川这才对东乡平野郎拱手道:“在下预祝东乡君马到成功!”

东乡傲然点头,见手下已补足淡水,他龙行虎步地登上战船,向黑黢黢的大海一指:“出发!”十几艘战船悄然启航,像怪兽般缓缓驶向西方……

海浪涌卷,延绵不绝,撞到岸边林立的礁石上,顿时乱涛飞溅,轰然作响,令人心惊胆战。东乡平野郎像狼一般伏在乱礁之中,紧盯着离海不远的官道。他已得到探子的飞鸽传书,公子襄一大早离开剿倭营赶去杭州,而这里是必经之路,进可攻,退可守,万一遇到危险,还可退入大海,在离岸不远的近海上,还有几艘伪装成渔船的快船负责接应。东乡相信自己的计划堪称万无一失。

一辆马车终于出现在官道上,缓缓向东乡埋伏的地点驶近。车辕两边分别坐着一个面相憨厚的车夫和一个花甲老者,二人边赶车边小声闲聊着,一脸的轻松。老者青衣白袜做家人打扮,东乡认得那正是公子襄身边伺候的那个老奴。

东乡看看官道两头,由于这里地势偏僻,官道两头不见半个人影,四野也看不到任何人。他立刻挥手向埋伏在乱礁中的几个手下示意——动手!

几名身着紧身夜行服的倭寇像影子般扑向马车,从不同方位向马车围攻。赶车的汉子立刻挥动马鞭反击,车辕上的老者也跳了下来,大声喝骂抵挡。二人武功虽然不弱,但在几名倭寇的围攻下,却也脱不得身。就听那老者在对车夫高呼:“张宝,你快护送公子离开,老夫替你殿后!”

“那您老怎么办?”车夫在问。就听老者喝道:“只要公子平安,老朽这条贱命不足挂齿,好歹还能拼几个垫背!”

那车夫一听这话,不再犹豫,立刻驱车而逃,那老者却奋力拦住围攻的倭寇。东乡见那老者武功不弱,有些扎手,车夫却不足为虑。他便冲手下吹了声口哨,众倭寇放过马车,却缠住那老者,使他不得脱身。

马车疾驰而来,渐渐驶到东乡藏身之处,他突然一跃而出,手扶剑柄拦在官道中央。拉车的健马收不住蹄,径直向他冲来,他突然一跃而起,长剑应声出鞘,一剑割断了马颈,几乎同时,他的足尖在马头上一点,身子离地七尺,挺剑刺向车夫。

这一剑挟凌空下击之威,声势骇人。那车夫吓得面如土色,翻身滚下车辕,狼狈闪避。东乡也不收剑,径直刺向车帘紧闭的马车中,同时狞笑道:“公子襄!你死定了!”

东乡的长剑刺入车厢,剑上并未受力,显然是刺在了空处。几乎同时,一道寒光从车厢中倏然刺出,速度快到极致,角度妙至毫巅。东乡大惊失色,百忙中仅避开了心窝要害,就见那到寒光带着逼人的杀气,径直突入了他的胸膛。

东乡捂胸跌落在地,惊恐地瞪着紧闭的车帘,方才那一剑无论速度、力道还是角度都为平生仅见,就算正面对敌,东乡自忖也难以应付,他想不出公子襄手下怎会有如此高手?

车帘缓缓撩起,就见一个面目冷俊、衣衫一尘不染的披发男子端坐车中,只见他用剑挑开车帘,目视东乡淡淡道:“我南宫珏本不屑暗箭杀人,不过你为祸边海多年,手段残忍,行事乖张,无论妇孺老幼,你都从不放过,所以,我早已不将你当人。”

话音刚落,东乡就感到方才那一剑的剑劲在体内爆发,如万千利刃从体内透出,将他的身体刺得千疮百孔,鲜血如喷泉从无数裂口中喷出,使他看起来就像个喷血的血人。东乡惊怖地一声大叫,一头栽倒在地。

东乡一死,几个围攻筱伯的倭寇顿时心胆俱裂,争先恐后想要夺路而逃,就见南宫珏一人一剑如天外飞来,准确地拦住几个倭寇去路,不等几个倭寇反应过来,他的长剑已发出死神般的锐啸,接着锵然入鞘。就在几个倭寇东倒西歪尚未跌倒时,他已负手离开了战场。

张宝与筱伯看得目瞪口呆,张宝望着那些陆续倒下的倭寇,惊恐地喃喃道:“二公子这剑……二公子这剑……才真是杀人的剑法啊!”

南宫珏不以为意地笑道:“这几日一直躲在暗处替姓云的坐车,差点憋死我了,要是东乡不上当,我非找他算账不可。”

筱伯忙赔笑道:“我家公子算无遗策,知道东乡最想杀的人就是他,所以才请南宫公子出马。南宫公子果然不愧江南第一快剑,我家公子没有看错人。”

“狗屁的第一快剑!”南宫珏笑骂道,“我这第一快剑,还不是败在公子襄六脉神剑之下?杀东乡这等扬名天下的大功,真该留给他的六脉神剑。”说完忍俊不禁,纵声大笑。

筱伯知道云襄以六脉神剑大败南宫珏的往事,闻言也不禁莞尔,只有张宝不知这典故,傻傻地问:“公子会武功吗?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筱伯笑着摆摆手,对南宫珏拱手道:“我家公子已在杭州盛云楼备下酒宴,为二公子庆功!”

“好!咱们走!我虽从不喝酒,不过跟公子襄却是唯一例外。”说完南宫珏率先而行。筱伯与张宝将东乡的尸体抬到车上,由张宝拉车而行。东乡平野郎是为祸沿海多年的匪酋,将他的尸体悬挂示众,不仅能解百姓之恨,对倭寇也是个不小的打击。

三人带着东乡的尸体赶到盛云楼,就见俞重山带着几个剿倭营将领迎了出来。南宫珏忙与这威震边海的名将见礼后,见云襄不在楼上,就问:“姓云的呢?他不在这酒就免了。”

俞重山知道南宫珏习剑成痴,不通人情世故,倒不是恃才傲物,忙道:“云公子本在恭候南宫公子凯旋,不过方才收到一封书信后,就匆匆告辞离去。他让俞某替他向公子赔罪,改日再亲自到府上请罪。”

南宫珏奇道:“是什么事如此重要,竟不给我和俞将军面子?”

俞重山摇摇头:“我也不知,不过我从未见过云公子神情如此紧张。”

南宫珏身后的筱伯和张宝一听这话,都有些莫名其妙,二人连忙告辞。俞重山与南宫珏知道他们担心云襄,也就没有挽留。这庆功宴因云襄的意外缺席,最后不欢而散。